郭 瑞
(陽泉師范高等??茖W(xué)校,山西陽泉045000)
汪曾祺老先生的小說總是能讓人感受到一種淡淡的喜悅或淡淡的憂傷,他把自己的愛恨褒貶全部掩藏在并不緊張刺激的情節(jié)和并不出眾卻特別鮮活的小人物身上。大家評說這是“高手之間的對決”——不用刻意去表現(xiàn)某種社會主題,不把自己的思想一股腦地強加給讀者,在看似平淡的敘述中讓你去思考生活之美,只有認真思索過后你才能恍然大悟,才更能懂得人性之美所在,才能學(xué)會如何去過“有趣”的生活。《歲寒三友》正是其中鮮明的體現(xiàn),“歲寒三友”既指竹、松、梅,也對應(yīng)著小說中的三位主人公。小說講的是三個“說上不上,說下不下的人”[1]138從落魄到發(fā)跡再到落魄的故事。在多數(shù)人看來,這樣的素材完全可以寫成跌宕起伏甚至波瀾壯闊的“好故事”,但是汪曾祺老先生有條不紊、娓娓道來,只是用“這一年,這三個人忽然都交了好運”[1]148。和“這三年啊”![1]155就平靜巧妙的把故事串聯(lián)起來了。
王瘦吾擔起生活重擔之前也只是一個有些風雅的年輕人。小的時候他師從邑中名士談甓漁,愛和詩人朋友們在春秋佳日,組織文酒雅集,特殊場合也會做幾首律詩。這大概是他人生之中難得瀟灑的一段時間了。自父親走后,他就開始擔起了家庭的重擔,一家六口人都指著他,給兒子穿不起膠鞋、給女兒買不起白球鞋這些一點一滴的生活小細節(jié)都是壓迫他努力賺錢的稻草。為此,他嘗試著做過很多生意,或做或運,蝦籽、醉蟹、雙黃鴨蛋、木瓜酒、藥材、水仙魚等都是些新鮮玩意兒。王瘦吾是一個勤勤懇懇的革新者,面對“生意難做”這個大環(huán)境,他并不氣餒,努力想辦法,不斷去打探嘗試新的生意。他接受新事物的速度也非???,而且想好后能馬上付出行動。正是他的這些不斷嘗試讓他想到了做草繩和錢串子的生意,繩廠賺錢后他又辦起了草帽廠,這兩樁生意為他頗賺了些錢?!俺醵⑹陌?,常??吹酵跏菸崃嗔税虢锶饣蛞粭l魚從街上走回家,”[1]141家里的日子也好過多了。
陶虎成家歷代是做炮仗生意的,種類非常齊全,還有別處沒有的“遍地桃花”。他自己的手藝也還不錯,可以做“花炮”“酒梅”“焰火”等緊俏樣式。一次意外,他在做炮仗的時候把左眼炸壞了,但是“他依然隨時是和顏悅色的,帶著寬厚而慈祥的笑容。這種笑容,只有與世無爭,生活上容易滿足的人才會有”。陶虎成是一個憨厚老實的生意人,更像是生意人中的“異類”,沒有生意人的精明和狡詐,也不追求把自家生意擴大,他做這門生意似乎更多的是興趣,比起生意他更愛炮仗本身帶給他的樂趣。小說中當他交好運的時候,家里生意也是頂好的?!扒锸赵谕?,市面繁榮,城鄉(xiāng)一片喜氣……一臺七套,四七二十八套。陶家獨家承做了十四套”,這其中最熱鬧的就是“炮打泗州城”,也是最受大家歡迎的。
靳彝甫家里三代都是畫畫的,他獨愛青綠山水和工筆人物。他是三人之中活得最有滋有味的,頗有些生活情趣。他的畫室里有小匾,畫室前有天井,天井旁有玉屏蕭竹;院子里種著茶花、月季,擺著蒙了綠苔的上水石。春夏秋冬院子里各有樂趣,他最愛養(yǎng)蟋蟀,還有三塊田黃石章是命根子。小說中記敘了他兩次出游的經(jīng)歷,一次是去參加斗蟋蟀的集會,一次是去“行萬里路”,有點像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靳彝甫是個很膽大的藝術(shù)人。他受到好友們的鼓勵后直接就帶著蟹殼青蟋蟀去參加比賽了;聽了季匋民的建議就敢“行萬里路”,三年中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又經(jīng)歷了什么。
小說中塑造的這三個人在開始的時候都固守著自己的那份家業(yè),當家業(yè)發(fā)展艱難的時候,甚至有人也會嘗試著去積極“入世”。沒有受到社會制度迫害之前他們都過得還不錯,一簞一壺一瓢飲,生活也算是有幾分樂趣。三人之中“知清歡”的當屬曠達藝人靳彝甫。他的身上或多或少也有幾分汪曾祺老先生的影子,對于汪老先生這樣的文人雅士來說,不管生活境遇如何變更,不論經(jīng)歷過怎樣的生活磨難,總是固守著對生活的一種情趣,就像是一個孤獨的勇士,以最純粹質(zhì)樸的一顆心去享受生活。
“這天是臘月三十”這是“歲”?!巴饷?,正下著雪”這是“寒”。[1]159“這樣的時候,是不會有人上酒館喝酒的。如意樓空蕩蕩的,就只有這三個人?!盵1]159這個“歲寒三友”的組合,把他們所有的傷痛都包含在“一杯酒”里了。這里的酒,似乎也有了溫度,就是這點溫度足以溫暖人心。這是《歲寒三友》的結(jié)尾,也是小說的點題之處。當王瘦吾家徒四壁、陶虎成上吊自殺的時候,靳彝甫賣掉自己的三塊田黃石章雪中送炭,這是作品中最溫暖人心的時刻,也是小說中難得的暖意。讀到此處,不禁會問是什么讓這三個自食其力而且善良的生意人走到寒冷的冰雪之中負重前行?“自作孽,不可活”是他們做了什么虧心事嗎?“不是!”這是肯定的,“他們都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對人也從不尖酸刻薄,對地方的公益,從不袖手旁觀”[1]159;是他們太固守清高、不懂變通嗎?“不是!”這也是肯定的,王瘦吾“年輕時風雅過幾天”,但“挑起全家的生活,就不再做一首詩。”而是“老想發(fā)財”,也憑借著自己的探索抓住商機,開繩廠、草帽廠頗賺了些錢;是為人和藹,或者沒有脾氣,太過軟弱嗎?“不是!”這更是肯定的,“孩子們都知道陶老板和氣,很喜歡孩子”,但當宋保長來保媒時,他也能跳著腳大叫大罵,泥人都有三分火氣,更遑論一個血性人。
圣人書上教的道理都信了,也都做了,結(jié)果卻落得“家徒四壁”“賣女上吊”的下場?;蛟S這才是更讓人絕望的,因為他們看不到自己的錯誤在哪里,也同樣看不到希望。這種無來由的失敗才是更讓人心寒的,因為無論你做什么樣的努力和嘗試都不知道結(jié)果如何,能不能改變命運,或者說命運已經(jīng)給了你響亮的耳光。在這篇小說里,小人物在命運面前的那種無能為力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所以才更加寒氣逼人。有人說:靳彝甫不是還可以嗎?真的還可以嗎?那三塊田黃石章對于他來說意味著什么?“不到山窮水盡,不能舍此性命”,既已忍痛割愛,即是已到山窮水盡了。
《歲寒三友》中的三人各有各的生意:王瘦吾開過絨線店、繩廠和草帽廠,陶虎臣經(jīng)營一家炮仗店,靳彝甫有個私人畫寓;三人各有一技之長:王瘦吾善結(jié)繩,陶虎成善制炮仗,靳彝甫善畫畫;三人各有生活姿態(tài):王瘦吾似竹、陶虎臣像松、靳彝甫若梅;三人各有各的悲劇歸宿:王瘦吾生意失敗病倒了,陶虎臣窮得“賣女兒”去上吊,靳彝甫賣了自己的“命根子”三塊田黃石章。除此之外三人還各有一顆公益心,一街的熟人都記得他們的好??梢哉f,這個故事在寒冷中還帶著縷縷溫情,在汪曾祺的作品中,寒冷永遠是擋不住生活溫情的。
其次,小說之中“寒”和“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三人的不同結(jié)局來看,王瘦吾的草帽廠被擁有更多實業(yè)資本的王伯韜惡意擠壓,他用低于成本的價格把王瘦吾逼得賣了廠子,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他們是兩個階級的代表,這種壓倒性的“勝利”體現(xiàn)了欺凌霸世之寒;陶虎臣被宋保長“保媒”,女兒被二十塊錢賣掉甚至被那個駐軍連長欺負得得了臟病送回了家,他自己只能上吊來逃避現(xiàn)實,這是以權(quán)壓人之寒;靳彝甫被季匋民勾勒的美好藍圖吸引,拿著自己開畫展賺的錢去“行萬里路”,結(jié)果卻孑然一身回到家鄉(xiāng)甚至連三塊田黃石章都沒保住,在當時那個時代,追求藝術(shù)似乎只是財權(quán)人士的專利,這是社會制度之寒。小說中的暖意借助“三塊田黃”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既不是熊熊烈火,也不是星星之火,汪老先生由田黃表現(xiàn)出來的這股暖意就像是心底深處流淌的熱流,熨帖而又不失和諧。
汪曾祺老先生的作品很難看到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也很難找到一些所謂的“大人物”,只有一些在大家眼中上不了臺面的“小人物”。但是,正是這些“小人物”讓我們心靈深處產(chǎn)生了共鳴——最暖不過人心。著名學(xué)者楊早曾說:“汪曾祺最大的特點在于他的渾然”[2],汪老先生很明白怎么才能將小說的氣氛烘托到極致。正是這極致的“寒”才讓我們更深切地體會到其中的人性之暖。作品即人物性格,筆者認為,汪曾祺老先生一生都在追求純真質(zhì)樸,不僅是語言結(jié)構(gòu)文筆的純真質(zhì)樸,更是故事情節(jié)人物的純真質(zhì)樸。雖然故事的時代背景有些殘酷,讓人從心底里透出寒氣,但是三人的公益之心,三人之間雪中送炭的友情,無不散發(fā)著人性之美,人與人之間的那一抹溫暖足以讓我們瞬間熱淚盈眶,讓我們心生希望。汪曾祺老先生的這篇小說并不是刻意去表現(xiàn)環(huán)境的苦寒和現(xiàn)實,而是更著重去表達人與人之間的溫暖。環(huán)境可能會變甚至也會殘酷,但人性中溫暖的那部分情感會感動永遠,在時間的長河里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