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嘯峰
阿康發(fā)來微信的時候,我和盧萍的冷戰(zhàn)已進(jìn)行了一天一夜。我有點扛不住了,正好有個臺階,趕緊把手機端給盧萍看。
“哎!阿康要來了呢。”
她正在看連續(xù)劇,嗑瓜子的手停了一下,減慢速度,又咬了幾顆,沒有轉(zhuǎn)頭,冷冷地問:“什么時候到?”
“等等,我看看?!蔽颐可先ィ嘲l(fā)往下沉了沉?!八麄兠魈炝璩繌睦锛s飛上海,在迪拜轉(zhuǎn)機。算上時差,應(yīng)該后天下午三點多到吧。”
盧萍頭轉(zhuǎn)向窗外。大風(fēng)降溫,夜色中不時飄過金黃色的銀杏樹葉。
“你去接!”
“他微信上沒要我去接?!?/p>
盧萍將一把瓜子殼扔進(jìn)垃圾袋,聲音提高了:“你眼里只有自己!去年人家是怎么接待你的?”
雖然挨罵,但是打破僵持就算成功。我?guī)缀跤悬c喜悅了。
“好好好,我跟他說,我開車去接,安排好他們國內(nèi)的行程?!?/p>
“是啊,瑪蓮娜肯定想多在這里轉(zhuǎn)轉(zhuǎn)。喂,你不要翹尾巴,阿康歸阿康。小悅的事情我還是原來立場,絕不變?!?/p>
盧萍按了暫停鍵,屋里又沒了聲息。這時,冰箱微微震動起來。我瞄了一眼冰箱正面,大嘴鳥和基督山兩塊冰箱貼似乎也在顫動。
??!去年這個時候,我們正在里約熱內(nèi)盧。
時間過得真快。我平躺在沙發(fā)上,眼前浮現(xiàn)出海洋、沙灘、烈日、港灣和貧民窟。那天我走出亂哄哄的廣東餐廳,剛點上一根煙,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個乞丐,攤出右手,眼睛狠狠地瞪著我。阿康剛在餐廳里告訴我們,一年還沒過完,里約警察就掛了五十多個。他遙指希爾頓酒店后面山坡上牛皮癬一樣的貧民窟,說警察想肅清那里的黑幫,結(jié)果被報復(fù)。我面對乞丐不知做什么,也不敢動,進(jìn)退都怕他一揚手掏出手槍把我崩掉。煙快燒到手指了,這時阿康出來,兩三句葡語加兩根煙就把乞丐打發(fā)了。乞丐點一根煙,把另一根夾在耳朵上。
我笑出聲來。
盧萍瞪了我一眼。
“小悅大了,讓她自己做決定,不是挺好嗎?”我索性把雙手插到腦后,故意放出悠閑的語氣。
“她懂什么?都被你慣的?!?/p>
“你看阿康、瑪蓮娜多好,要我說,簡直是中巴人民聯(lián)姻的典范。”
“去去去,歸到自家頭上就是不行。何況,我們是女兒!”
盧萍重重按下播放鍵,連續(xù)劇以夸張的姿態(tài)繼續(xù)進(jìn)行,里面每一個生活細(xì)節(jié)我都討厭至極。我又想起光腳在伊帕內(nèi)瑪海灘上跑步,面粉般的細(xì)沙按摩著腳底板,我不時躲避洶涌而來的大西洋海浪,早早搭起的燈光沙塔,以及跳著桑巴舞的美女。有一陣子,呼吸到空氣中一絲甜甜的味道,這在我多年跑步生涯中絕無僅有。難道美好的氣味與這個國家有關(guān)?我問阿康,他皺皺眉,搖搖頭。
阿康眉宇寬闊,四方臉,標(biāo)準(zhǔn)的北方臉,卻又生出一個又薄又寬的嘴唇,注定吃開口飯。
他段子很多,好多我都忘了,好在他就要到了。
一個小個子姑娘跟在我們身后,不時往前張望。我碰碰盧萍,她回頭,也看到了姑娘。
“你也是浦東轉(zhuǎn)迪拜飛來的?”
“是的。不過我兩個小時后還得飛蒙得維的亞?!?/p>
“那你還不趕緊走綠色通道,巴西人效率簡直了,通關(guān)速度像蝸牛。你是干嗎的,葡語會吧?”盧萍一副葡語翻譯的架勢,其實我知道她的底氣來自包里的即時翻譯器。
“不光巴西,拉美人都這個樣子。我是國內(nèi)一家建筑公司派駐烏拉圭分公司的,會西語的。你們來旅游?”
“每次來回都要轉(zhuǎn)兩次飛機,太辛苦了。我要不是聽了他的話,才不來呢?!蔽姨謸P起茨威格的《巴西:未來之國》。
“哦,茨威格啊,他是多么愛這個國家啊,所以他永遠(yuǎn)留在了里約?!毙€子姑娘說完,鉆過隔離帶,對著工作人員喊了一句,然后轉(zhuǎn)身對我們揮揮手,舉著藍(lán)色登機牌朝前走去。
像一條魚鉆進(jìn)人潮中,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她年紀(jì)不比小悅大多少。哎,小悅今天在哪里?”在慢慢蠕動的隊伍里,我想起了歐洲的另一條魚。
盧萍掏出手機翻了翻。“我都被復(fù)雜的時差搞昏了。讓我算算。這里是傍晚五點,雷克雅未克應(yīng)該是晚上九點了吧?她應(yīng)該到了?!?/p>
家庭群里沒有小悅的新消息,我在那里追問了一句:冰島冷不冷?
直到提取到行李,小悅都沒有回話。盧萍脫下帶帽衛(wèi)衣。
“真熱??!”頓了頓,接著口氣加重,“他們帶的衣服夠不夠???”
“放心吧,臨走不還買了防風(fēng)衣、長筒靴、絨線帽和手套嗎?”我開始在一堆五顏六色的牌子里找我的名字。
一只全黑的手一直在我眼前晃動,直到冒出兩句中文:“這里、我在這里!”我這才注意到黑手下面戴眼鏡的黃皮膚男人。
“阿康?”我遲疑地問。
“是我,是我!您是阿健大哥的同學(xué)?”
“對??!哈,我以為是黑人的手呢?!弊叩浇幉虐l(fā)現(xiàn)阿康戴了一雙可以拉到肩膀的黑手套。
“這兩天太陽太毒辣,我皮膚過敏,不好意思啦!”阿康搶過行李箱,并向盧萍打了招呼。
七點早過了,天邊還是云彩絢麗,高大的喬木扎向天際,蓬勃灌木恣意地蔓延,剛點亮的路燈像天幕上的一顆顆星星。
本田SUV的窗戶一打開,盧萍又把衛(wèi)衣套了起來。
“看看小悅有沒有回信?”
我掃了一眼微信,新消息是四個字,我們到了。
“到了?!蔽艺f,順手也發(fā)了一樣的話。
盧萍一直催我早點出發(fā)。剛拐出小區(qū),她大叫一聲,停!嚇我一跳。
“阿康說喜歡吃生煎包,我去買兩客?,斏從瓤隙◤臎]吃過?!?/p>
她就這樣,沒停穩(wěn)車子,就打開車門。
托著兩個紙盒,手上戴著紅色碧璽手串,她向出來的人群踮腳張望。我從后面看見盧萍的手揮了揮,就知道阿康到了。
浦東機場到達(dá)比出發(fā)大廳差了很多,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盧萍領(lǐng)著他們走向我,生煎包的塑料袋垂到了膝蓋以下。沒看見瑪蓮娜。跟在阿康后面的是他公司的阿美。
去年,盧萍跟著瑪蓮娜去了好多地方。我給她倆在糖面包山上拍了張合影,遠(yuǎn)處是點點白帆點綴著的蔚藍(lán)色的瓜納巴拉灣。回來后,盧萍把照片放大,擺在客廳進(jìn)門的餐邊柜上。
回去的路上,盧萍臉色陰沉,幾乎沒說話。手串也摘下了。我也有些疑慮,卻又不便多問。
下起了雨。天氣永遠(yuǎn)是最佳話題,于是我問:“里約現(xiàn)在跟我們在時的溫度差不多吧?”
“是啊,差不多。就是雨水偏少點。”阿康的嗓音帶有磁性,可我還是聽出有點緊。
“趕緊把外套穿起來,這股冷空氣來得猛烈,北京都下雪了。”
“我好多年沒見到雪了。”
從后視鏡里可以看到,阿康說這句話時,側(cè)臉對著阿美。
我對阿美的印象都來自瑪蓮娜的敘述。瑪蓮娜陪我們飛伊瓜蘇,阿美到里約機場送站,我們因此見過一次。好像還有一兩次,阿康夫妻請我們吃飯,阿美打前站,可她并沒有坐下來和我們一起吃飯。瑪蓮娜說阿美是柬埔寨華人,漢語水平兩人差不多。盧萍說阿美長得簡直不像華人,又矮又黑又瘦,“我就喜歡瑪蓮娜,渾身有股說不出的氣質(zhì)!”
瑪蓮娜曾跟盧萍說過,自己最愛北京烤鴨,里約中餐館的領(lǐng)班都知道她的愛好。
把車駛進(jìn)全聚德的地下車庫時,我覺得是不是什么事情弄錯了?就像在飛里約前讀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那其實是巴西人寫的古老而遙遠(yuǎn)的歐亞非故事。
疲憊至極的長途飛行,盧萍又不肯買商務(wù)艙,只愿意加百把美元選經(jīng)濟艙第一排座位。飛行開始時,還覺得腳能夠伸直就是莫大的幸福,若干小時后,身體不停往下墜的痛苦折磨著我,恨不得釘塊木板把腳頂住。我打開電腦,決定以寫作來緩解時間焦慮。整個經(jīng)濟艙只有我頭上一盞閱讀燈亮著??湛虯380像一艘空中巡洋艦,沉悶又威武地沿著晨昏線飛行,這邊暮色沉沉,那邊霞光乍現(xiàn)。金色光芒時不時閃耀在銀色電腦上。
阿康似乎什么都做,門路也廣,基本上沒有時間陪我們。不過他每天翻著花樣請我們吃飯,看著菜單對侍者頻頻點頭,讓我真懷疑他的葡語水平。
幾天之后,他看出我和盧萍對著巴西烤肉的目光有點呆滯,神秘兮兮地對我們說晚上去一家中餐館吃飯。
那是我們到巴西后的第一頓中餐。想到咕咾肉、宮保雞丁、糖醋排骨等濃油赤醬的菜,平日在國內(nèi)碰都不想碰的我,嘴里竟然泛出了口水。盧萍的眼里也亮晶晶地。穿過珠寶店門面,大廳里一張張圓臺面剎那間拉近了我們與餐館老板的距離。阿康笑著拿來菜單,讓盧萍點菜。盧萍謙讓了一下,拿起鉛筆在上面打起勾。
老板五十多歲,又胖又黑,靦腆地站在我們身后。
盧萍點好菜給我們看,我們抽著煙,說都行都行。她轉(zhuǎn)身給老板看,老板沒有接菜單,小聲又有禮貌地說:“對不起,請您念給我聽?!?/p>
盧萍愣了一下。阿康忙說:“忘了忘了,他不識字?!?/p>
“對對,我家爺爺輩就從臺灣來這里。說話可以,字就不識了。我夫人家境比我好,她上過中文學(xué)校,我讓她過來?”
“哦,這樣啊,不用不用,我們?nèi)齻€,就幾個菜,您聽著就行。”盧萍報了菜名。老板點頭往廚房走去。阿康大聲說了聲謝謝,他回頭揮揮菜單。
“他人特別好。剛才經(jīng)過的珠寶店是他夫人開的。嫂子,等會兒你可以去看看祖母綠、海藍(lán)寶、碧璽、紅藍(lán)寶石等?!?/p>
“我知道,許多著名寶石都是在巴西首次發(fā)現(xiàn),或者只有巴西產(chǎn)?!蔽艺f。盧萍手上戴的蜜蠟就是她在尼泊爾旅游時買的。
“看到帶槍的保安了吧?”阿康指指門外。
“這里治安形勢真這么糟糕?。俊蔽也挥衫死约旱谋嘲?。
“我這條命,說起來還是老板救的呢?!背蒙喜饲昂葍鲰敒觚埐璧臅r間,阿康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有年春節(jié),阿康帶公司員工到這里聚餐,聊著國內(nèi)過節(jié)的快樂事,不知不覺只剩下他們一桌人了。他邀請老板夫婦一起加入,又開了一瓶南大河梅洛紅酒。老板打開了餐廳所有的燈,放著《喜洋洋》《花好月圓》《恭喜發(fā)財》等樂曲,大家舉杯祝賀,歡聲笑語一片。突然,五六個蒙面人手持槍械闖了進(jìn)來。頓時,大家呆坐著不敢動。從蒙面人說話和動作來看,他們也非常緊張,有幾個人的槍口在微微顫動。音樂停了,燈光慘白。僵持了一會兒,老板高舉雙手站起來,鎮(zhèn)定地表明自己身份,問對方要什么。
蒙面人頭目讓老板拿出收銀柜里的現(xiàn)金,其他人把身上所有的東西掏出來,放在桌上。
“不要說話!不許出聲!”蒙面頭目反復(fù)呵斥。
大家身上的東西都掏出來、摘下來了。有價值的,以及收銀柜里的錢都交到了他們手上。
正往袋子里裝東西時,“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桌上一個手機突然迸發(fā)出強勁的中國風(fēng)。一個劫匪手一哆嗦,一梭子彈朝阿康方向打過來,老板猛地將阿康撲倒。其他人驚叫著全鉆到桌子底下。
頭目一把奪過那個劫匪的武器,打個呼哨,劫匪們?nèi)硷w快撤離。過了很久,老板才慢慢招呼大家爬起來。
盧萍聽完阿康的講述,馬上打開微信。“我得跟小悅好好說說,現(xiàn)在巴黎正在鬧黃馬甲運動,讓她小心點?!?/p>
盧萍心不在焉??绝喥€是片條?隨便!鴨架怎么做?隨便!
包廂的電視新聞里正在放凱旋門前的示威游行。黃馬甲運動一周年,馬克龍執(zhí)政剛過半,巴黎市中心一片混亂。
“不要發(fā)微信了。反正維克多在她身邊?!蔽医o阿康倒上黃酒。
“不要跟我提維克多!”盧萍把手機扔在桌子上。阿美給她倒上熱茶。
“還是國內(nèi)安全吧?!蔽倚χ⒖挡黹_話題。
“國內(nèi)是安全。但臺灣老板那次被搶劫,不是偶然的。”阿康雖然煙癮很大,但不在公眾場合吸,他的手不停地搓著筷子,“后來案子破了?!?/p>
“很難得?。 北R萍瞪大了眼睛。
阿康用手拍拍阿美肩膀:“都是阿美的功勞?!?/p>
去年聽阿康說,當(dāng)時瑪蓮娜把祖母綠項鏈忙不迭地摘下放在餐桌上。槍聲過后,項鏈不知所蹤。每次提起這件事,瑪蓮娜總是怒氣沖天,發(fā)誓再不去那家臺灣人開的飯店。
“那天阿美位置靠外,離劫匪最近。據(jù)她觀察,劫匪中有一個女的。撤退時,那女的帶著他們從后門逃走。她似乎還阻止同伴搶劫珠寶店。雖然瑪蓮娜失去了珍貴的外婆傳給她的寶貝,但阿美堅持認(rèn)為這是一起報復(fù)行為。警方拖了很久才搞清楚真相,直到最近才抓獲了主犯。”
“主犯是誰?”我和盧萍一起問。
“被臺灣老板炒魷魚的當(dāng)?shù)叵赐肱?。老板嫌她又懶又笨。她回去把‘悲慘遭遇哭訴給男友聽。男友糾集幾個弟兄,蒙面闖進(jìn)來了?!?/p>
“難怪這幫烏合之眾手抖?!蔽揖戳税⒚酪槐啤?/p>
“錢財?shù)篃o所謂,那一梭子彈如果打到我,我們就無緣了??!”阿康敬盧萍。
“瑪蓮娜呢,她怎么沒來呢?去年不是說得好好的,一起來度假?”盧萍終于忍不住了,憋了幾個小時,趁阿康說緣分,把疑慮全攤在桌面上。
“啪!”阿康終于點燃一根煙。
“我們要離了?!?/p>
盧萍慢慢端起茶盅,機械地把茶水勻速灌進(jìn)喉嚨。然后,把雙手平放在膝蓋上??绝喸谵D(zhuǎn)盤上一遍又一遍轉(zhuǎn)到她面前,她都視而不見。
這頓晚餐,我打包了很多菜。
一進(jìn)家門,盧萍立刻把與瑪蓮娜的合影塞到柜子里,我瞄一眼,那串碧璽手串也在。
盧萍嘆了口氣,讓我解開她后背的項鏈鎖扣。那條海藍(lán)寶項鏈,也是瑪蓮娜為她精挑細(xì)選的。
“馬上跟小悅視頻,我要告誡她。阿康就是個現(xiàn)實案例?!?/p>
微信電話通了,盧萍呱啦呱啦的聲音在房間里打轉(zhuǎn),然后通過一個聲道傳到一萬公里之外。我關(guān)上衛(wèi)生間的門,扳起手指算了下到里約的距離,打開水龍頭,水流聲像飛機夜航的聲音。
瑪蓮娜給我們看她兒子的照片,黑頭發(fā),微笑的藍(lán)色眼睛,騎在一輛山地自行車上,背景是挺拔的巴西紅木。
盧萍對著照片嘖嘖稱贊。
“真想抱抱他?!?/p>
“他鬼得很呢。”圣保羅大學(xué)進(jìn)修過中文的瑪蓮娜,除了口音僵硬點,日常用語流利得很。“華人聰明、勤勞,還有皮膚特別好?!彼龑ΡR萍舉起白皙的手臂,毛孔粗大,斑斑點點。
“白總是好看。”盧萍往手臂上涂防曬霜,隨后遞給瑪蓮娜。
“謝謝!伊瓜蘇瀑布區(qū)要走整整一天時間,不涂還真不行。”瑪蓮娜突然笑了起來。
我們愣愣地看著她。
瑪蓮娜直起腰,好不容易止住笑:“阿美,就是今天送我們到機場幫著辦票的那個女員工,她從來不涂什么。知道為什么嗎?她就是那么黑,不怕曬,也曬不更黑了?!?/p>
穿過熱帶雨林,來到伊瓜蘇河畔,轟隆隆的瀑布聲音掩蓋了我們的講話聲。循著山路往上盤旋,巨大的半圓形瀑布逐漸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
“南面是阿根廷,再往西過去點是巴拉圭!”瑪蓮娜的金發(fā)不時被細(xì)密的水珠打得飛舞起來。她摟住盧萍,在她耳邊高聲講話。
一道彎彎的彩虹掛在瀑布正中央,仿佛只要探出身去,一把就可以把彩虹攬到自己懷中。
“《昨日的世界》和《未來之國》!”瑪蓮娜的聲音沖破隆隆瀑布聲,向我傳達(dá)茨威格在巴西完成的兩部名著。我立刻記起茨威格為自己的花甲生日作的那首詩:“只有在斜陽的余暉中,明澈的目光才流露出更多對自由的渴望;只有離塵遁世,才會更加真摯地?zé)釔凵?。”
餐廳并沒有開空調(diào),夜風(fēng)從四方敞開的窗戶中吹來,寧靜舒適。
“到底是什么讓茨威格愛上巴西的呢?”我切開一只番石榴,問瑪蓮娜。
“上帝眷顧,融合自由?!爆斏從韧腥肓税胩?,說物產(chǎn)豐富,海岸線長,卻沒有颶風(fēng)、臺風(fēng)之類的自然災(zāi)害,“巴西少有阿根廷人的‘貴族意識,各民族人在這片土地上自由生存,和諧發(fā)展。極少種族歧視!”瑪蓮娜最后加強語氣,并用手指來回擺動。
“哎!只是我們待的時間太短,不能深入了解。”盧萍盛了一碗味增湯。
幾個日本人走過餐廳。
“日本從上世紀(jì)初開始實施移民計劃,巴西成為他們選擇的重點,現(xiàn)在已到第三代第四代日裔,他們不僅經(jīng)營生意,還爭取政治地位?!爆斏從戎钢副R萍盛的味增湯、醬菜和白米飯,“這些食物都是酒店為日本人準(zhǔn)備的?!?/p>
我倆低下頭,慢慢吃著遙遠(yuǎn)的東方風(fēng)味的食物,一聲不吭。
瑪蓮娜喝了一口紅酒,神秘兮兮地問我們:“你們知道這個高爾夫俱樂部酒店老板是誰嗎?”
剛才,趁夕陽西下,熱浪退卻,我在這個巨型的公園酒店里閑逛,一幢幢別墅星星點點散落在草坪間,高爾夫球場、足球場、馬場等,在喬木和灌木林之間交錯出現(xiàn)。我站在高處,望著這一片“世外桃源”,心想建筑、樹木和場地為什么有熟悉的況味呢?
“這里的老板是中國人!”瑪蓮娜向我們舉高酒杯,開心地說。
“怪不得!真值得自豪,這么一大片夢幻莊園??!”天雖然已經(jīng)暗下來,深藍(lán)色的天幕仍然閃著謎一樣的光。
“可是,并不是每個華人的境遇都這么幸運?!爆斏從乳_始喝咖啡,我和盧萍喝帶汽礦泉水,“阿美,就是從柬埔寨偷渡到巴拉圭的。”
我在睡夢中被微信電話鈴聲驚醒。盧萍也睜開眼。剛到子夜。和阿康分別不到四個小時,他又聯(lián)系我,第一反應(yīng)是他是不是身體出了什么狀況?我趕緊抓起電話。
“飛機上一路昏睡,現(xiàn)在睡不著了。我想單獨和你聊聊?!?/p>
我麻木的腦子實在想不出適合在風(fēng)雨飄搖的夜里聊天的地方,看來只有到酒吧了。晚飯時,他黃酒喝得很少。
到達(dá)“1900酒吧”,阿康對花體字招牌端詳了好長時間。推門進(jìn)去,阿康拍拍手:“這里真好!”
我開車,就只要了巴黎水。阿康點了威士忌加冰。
鋼琴師正穿著黑色禮服深情演奏。抬起頭的時候,阿康向他舉杯示意,他微笑回應(yīng)。
第二杯酒下去,阿康臉紅了。他手里捏著幾顆爆米花,盤著盤著,就是不放進(jìn)嘴里。
“我就是那個鋼琴師?。 ?/p>
“什么?”我沒有反應(yīng)過來。
“明知外面有廣闊天地,卻寧死不下船?!?/p>
我不知道他用意,不敢貿(mào)然接話。
他改喝啤酒,輕輕地用手指刮平冒出啤酒杯沿的泡沫。
“我是該繼續(xù)留在船上,還是下船尋找新的人生?說穿了,這是我回國旅行的最大目的。你是我尊敬的人,在碰到阿健大哥之前,請先給我指點迷津?!?/p>
聽了幾句話,我證實了自己的猜測,他與瑪蓮娜之間出了問題。我才說幾句寬慰他的話,不料就被他打斷。
“一次算了,兩次,甚至三次。最近一次,他們在家里,被我當(dāng)場堵住,我氣得發(fā)瘋,拿了廚房斬切刀就要砍那個男的。鄰居們把刀奪下,有人抱住我,說這沒什么,不要太在意。鬼佬們似乎全不當(dāng)回事,說什么生活如此簡單,愛是如此快樂。可我能簡單快樂嗎?”
“那就跟瑪蓮娜離婚!”我再要了一瓶巴黎水。
阿康點燃一支外煙,這個品牌的煙以濃烈著稱,在國內(nèi)已經(jīng)沒什么市場。他大口抽吸的時候,我似乎能夠聽到他的肺泡碎裂的聲音。
“現(xiàn)在離不了??!”煙蒂滑落到啤酒杯里,“嗤啦”一聲,居然蓋過了蕭邦鋼琴曲聲。他向酒保又要一杯,酒保朝他瞪眼,我打個圓場,啤酒才又推到他面前。
“兒子現(xiàn)在跟著瑪蓮娜呢?!?/p>
“你打官司,法院自然把兒子判給你?!边@句話剛出口,我就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
鋼琴師下班了,他走過我們身邊的時候,向阿康揮手致意。酒保提醒我們,離打烊時間還有十分鐘。阿康詫異地望著我。我解釋說,國內(nèi)酒吧最遲凌晨兩點必須關(guān)門。通宵營業(yè)的只有大排檔、部分快餐店和便利店。
燒烤大排檔的生意比酒吧好多了。我倆坐到屋檐下,秋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油煙像一把刷子,把大排檔周邊的房屋都刷上了焦油色。
老板娘把葷素搭配的十幾個串串排到不銹鋼盤子里,連同阿康的啤酒,我的蘇打水,一起端到小方桌上。
好吃的東西令人開心,我們吃著喝著笑著,回憶往事。
突然,阿康說了句話,氣氛急轉(zhuǎn)直下。
“我也被她抓住了?!?/p>
瑪蓮娜說好的陪我們逛糖面包山,等到快中午時,她才出現(xiàn)。我有點不開心。盧萍倒沒什么,歪在床上,打開ipad,追國內(nèi)下好的連續(xù)劇。整個上午,我都在焦躁中度過,幾次想打電話給阿康。盧萍吃著零食,盯著屏幕,噼里啪啦對我一頓訓(xùn):“不要精神病??!人家抽空陪你,你還嘰嘰歪歪。你不是寫稿任務(wù)很重嗎?我看你半天都像掐了頭的蒼蠅,哪像作家樣子?脾氣暴躁、性格乖張,也只有我忍受得住你!”
我聽聽有點道理,雖然我一直在忍受盧萍,但是換位思考,她的確也在忍我呢。
“昨天上午,阿康陪我們?nèi)セ缴?,就非常早,非常?zhǔn)時,但是當(dāng)?shù)厝撕孟駴]這個良好習(xí)慣?!?/p>
“瑪蓮娜告訴我,為什么和阿康結(jié)婚,阿康跟你說起過沒有?”
“沒有?!?/p>
“瑪蓮娜從小就羨慕隔壁一個混血女孩,母親是首爾人,父親是里約人。女孩聰明漂亮,遺傳了父母的優(yōu)點,什么都比她強?!?/p>
“這可是怪事啊,我們特別反對與外國人聯(lián)姻,她倒好。”
“這就是巴西民族融合的最佳例子。他們的兒子多可愛啊!”盧萍刷地從床上跳下來,ipad在床墊上跳了幾下,“我警告你??!小悅很讓我擔(dān)心,維克多像條蛇一樣纏著她。你知道女孩就吃這一套。再說法國人嘴甜,什么惡心的話都說得出來,我能想象維克多把小悅夸成仙女的樣子。你得站在我這邊,堅決點!現(xiàn)在交交朋友算了,如果那小子再進(jìn)一步,我們要警惕??!”
“咔啦、咔啦”,在上糖面包山的索道車單調(diào)沉重的聲音下,我們?nèi)齻€誰都沒吱聲。我低著頭,突然看見瑪蓮娜白皙的左手在抖動。瑪蓮娜用右手抓住左手,搭在小腹前。她陪著我們,每頓飯都會點酒,氣泡酒、白葡萄酒、紅葡萄酒,以及當(dāng)?shù)氐母收崃揖瓶ㄉ_。開始她還往卡莎薩里兌冰、水和檸檬汁,喝開后一杯一杯地往下灌。當(dāng)天中午,瑪蓮娜帶我們?nèi)ンw驗“公斤餐”,肉、蔬菜、巴西豆飯等,都一個價格,稱重收費。我吃到撐,才付了二十多雷亞爾。盧萍和瑪蓮娜每人只吃了十多雷亞爾,也都說太飽了。不過“公斤餐廳”沒有酒水供應(yīng)。
瓜納巴拉灣上空,一架客機正在降落,灣內(nèi)帆船星星點點,駛向神秘的大西洋。光線正好,景色迷人。盧萍手拉瑪蓮娜,依偎著靠在欄桿上。我給她們看拍攝效果。
盧萍跳起來:“太好了!東西方兩大美女融化在藍(lán)天碧海里!”
瑪蓮娜勾住盧萍,在她臉頰上深深親一口:“親愛的,你真美!”
“我要把這張照片放大,裝在漂亮的鏡框里,你一定要到我家玩,保證你一進(jìn)門就看見我倆的照片?!?/p>
“太好了!我愛中國!愛你們!”
一個男孩獨自哭著走過,手里的冰淇淋弄得汗衫上全是。瑪蓮娜追上去,蹲下身,一邊輕聲安慰男孩,一邊用紙巾擦去污漬。男孩母親找過來,謝了瑪蓮娜,帶男孩離開。男孩回頭對瑪蓮娜笑著揮手。
“我喜歡孩子。只是阿康太忙,現(xiàn)在只有一個寶貝。”她點了一支煙,想起我也抽,便遞給我一根。
夕陽落在基督山頂,漸漸地,就像耶穌頭上戴了光環(huán)。我們抽著煙,默默遠(yuǎn)眺基督用身子畫出的十字架剪影。
“我們每個人心中都背負(fù)著沉重的十字架。”瑪蓮娜吐出一口煙,轉(zhuǎn)頭對盧萍說。
盧萍嘆口氣,用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我突然醒悟,誤會瑪蓮娜了,登糖面包山的最大看點,就是看夕陽下的基督山。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東方天際顯出朦朧白。
老板夫妻開始打掃衛(wèi)生。
我已疲憊不堪,阿康卻仍在喋喋不休。
我把他送到酒店,他像是醉了,說話前言不搭后語,走三步退兩步。到他房門口,敲門,阿美像是躲在門后一般,閃電般開門。從她的裝束看,沒有挨過枕頭的跡象。
她對我鞠躬,雙手合十。我把阿康交到她手上,讓他們好好休息,約定下午再來接他們出去逛逛。
阿美不停地感謝,言辭謙卑恭敬。
本想回去好好睡上幾個小時,結(jié)果盧萍正在和小悅視頻。我撞進(jìn)鏡頭,正好緩沖了她們的僵持局面。盧萍把身子移出鏡頭,對著電腦指指點點,還對我拼命眨眼。
“老爸,你看上去很疲憊啊?!?/p>
“是啊,陪了一晚上里約來的朋友?!?/p>
“老媽剛才說了。對了,我再重復(fù)一遍啊!維克多向我求婚了。”
猛地一激靈,我昏昏沉沉的腦袋一下子變得清晰無比。
“你準(zhǔn)備留在法國?”
“這個嘛,還沒有想好。留法、到其他國家,或者回國,我覺得都可以。目前最重要的是你的態(tài)度。老媽反對,你是關(guān)鍵一票?!?/p>
“我?我!我……”我下意識地掏煙,身上的煙抽完了。盧萍破天荒地給我拿來煙、打火機和煙缸。我點上煙的時候,她對我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慢慢地,尼古丁讓我腦子正常運轉(zhuǎn)起來。
“維克多在什么場合向你求婚的?”
“你放心,他沒有喝酒,也沒有外界任何干擾,就在我們租的房間里,今天一大早?!?/p>
“呃,這個有點浪漫。你怎么想?”
“反正都在一起一年半了,結(jié)婚只是一種形式罷了。我想本周去辦理一下手續(xù)?!?/p>
“等等!有這么急嗎?”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盧萍在邊上跳腳。
“你難道反對嗎?”
“昨晚我陪的那個朋友,娶了巴西老婆,正鬧著離婚。現(xiàn)在的女友,是柬埔寨華人?!?/p>
“啊?他沒有離婚就交女友?。 ?/p>
“情況比較復(fù)雜,他昨晚講了很多,我有些記住了,有些忘了?!?/p>
盧萍跳進(jìn)鏡頭。
“跟鬼佬結(jié)婚就是要慎重!我們就你一個女兒!”
關(guān)掉視頻,一陣?yán)滹L(fēng)刮來。我一點睡意都沒有,盧萍給我端來一杯濃濃的咖啡,咖啡豆正是去年在里約街頭買的。
“阿康到底怎么啦?看上去怪怪的?!北R萍把鮮奶倒進(jìn)咖啡,乳白色從杯底泛起。這個沉渣泛起的年代。
在里約的最后一頓晚餐,阿康夫妻請我們在看得見科巴卡巴納海灘的巴西烤牛肉餐廳用餐。
牛身上各部位標(biāo)出專門名稱,廚師手托烤肉來到客人面前,先介紹屬于哪個部位的肉,然后削一到兩片到餐盤里。
我和盧萍因為乘坐深夜航班,不敢多吃多喝,肉和酒都淺嘗輒止。
“時間過得真快,我到機場接你們的場景好像就在昨天?!卑⒖岛戎t酒。
瑪蓮娜一盅接一盅地喝卡莎薩,臉越喝越白。“對巴西,對里約印象如何?”
我喝著配卡莎薩的檸檬汁,頭腦清楚?!捌呤嗄昵埃耐駥懓臀?,寄托了他的希望,從氣候、物產(chǎn)、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各方面深入剖析,預(yù)測了巴西直至世界未來的良好發(fā)展方向?,F(xiàn)在看來,雖然有很多預(yù)測都不準(zhǔn)確,比如政治腐敗、暴力盛行等,但是留在書里的他對巴西的感情,卻移植到了每個讀者的心中。這十幾天時間,我們僅領(lǐng)略了一點巴西風(fēng)情,亞馬遜、瑪瑙斯、巴西利亞等都沒時間去,但我內(nèi)心非常滿足,旅行,不應(yīng)求全,而是要‘解風(fēng)情,自從踏上巴西這塊土地,我就感覺與其他地方不一樣。”
“沒有陌生感,沒有冷漠的眼神?!北R萍舉起紅酒杯,與瑪蓮娜和阿康碰了杯。我繼續(xù)說:“我注意到葡語文化的獨特魅力。薩拉馬戈在《修道院紀(jì)事》里充滿了奇特的想象力,他讓飛行器、視覺特異功能、靈與肉結(jié)合等出現(xiàn)在十八世紀(jì)的葡萄牙。巴西像一個大熔爐,將原本較為狹窄的葡語文化發(fā)揚光大。多民族融合、多元文化碰撞,讓這片陌生國土充滿神奇魅力。”
“我喜歡里約、圣保羅街上不急不慢排隊的人,喜歡各種膚色的陌生人對我微笑。”盧萍伸出大拇指對著瑪蓮娜。
瑪蓮娜勾住盧萍的頭,在臉上左右親吻不停。
“我要去中國!去上海、北京、西安,還有少林寺!”
我先一愣,立刻反應(yīng)過來,阿健和阿康都是河南人。
“愛上一個地方,最主要還是因為人吶。”盧萍站了起來,拉住瑪蓮娜的手,“你一定要來,明年我在上海等你!”
瑪蓮娜拼命點頭的同時,一把捋下手上的紅色碧璽手串,戴到盧萍的左手腕上。盧萍一驚,連忙要脫下,卻被瑪蓮娜按住。
盧萍順勢把自己右手戴著的蜜蠟手鏈套進(jìn)瑪蓮娜手腕。
兩個人推推搡搡好一會兒,最后長時間擁抱在一起。
我扔了一支煙給阿康。他輕快地敬了個禮。
科巴卡巴納海灘上傳來爵士鼓聲。更遠(yuǎn)的天邊,湛藍(lán)湛藍(lán)的。
下午開車出去的時候,天早已放晴。我睡了五六個小時,精神不錯,就是嘴里發(fā)苦。盧萍推說有一堆家務(wù)活做,晚餐時自己過去。我知道是瑪蓮娜的原因。
博物館有故宮明清書畫展,我預(yù)約了參觀時間。阿康廣博的經(jīng)營范圍內(nèi),文化產(chǎn)品占據(jù)不小份額。
我敲了很長時間的門。來開門的是穿著睡衣的阿康,像被我剛從睡夢中吵醒的。
我往里探了探頭,正在猶豫要不要進(jìn)屋。阿康右手理理亂糟糟的頭發(fā),聲音還帶著隔夜的味道:
“她走了?!?/p>
“走了”這個詞含義實在豐富,我不敢瞎揣摩。隨手把門先關(guān)好,預(yù)感參觀恐怕要泡湯。
阿康扔給我一瓶礦泉水,自己拿起另一瓶,一口灌下去。歇口氣,點上一根煙,想要發(fā)我一根,我看見這個牌子,主動掏出口袋里自己的煙示意了一下。
“瑪蓮娜周圍有的是男人,她卻說對我是真愛。阿美沒有一個男人,卻對我說那不是愛。瑪蓮娜喝酒、抽煙、跳舞、買奢侈品。阿美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買?!?/p>
“阿美去哪里了?”
“今晚的飛機,到廣西姑媽那里去?!?/p>
“怎么這么突然?”
“出于復(fù)雜心理,加上喝了不少酒,有天晚上我在公司里撞上正在加班的阿美。結(jié)果你知道,控制不住自己,和阿美做了。整個過程中阿美一聲不吭,事后也沒有任何異常舉動。那個階段,我一直住辦公室,只要我需要,阿美從不拒絕,可也沒有任何積極的表示?,斏從葋碚椅遥吹贡凰惨娏?,我透過窗戶看到瑪蓮娜離去的背影。她正在走路,每一步都走在一條隱性直線上,影只形單。室內(nèi),阿美在噼里啪啦打字。我恍惚覺得自己對不起瑪蓮娜?!?/p>
“現(xiàn)在看來,你們?nèi)齻€人,都不痛快?!蔽依_窗簾,讓午后陽光照進(jìn)房間。
“阿美從來沒有把我當(dāng)作愛人。她叫我老板,一直沒改口。在迪拜機場,我給她買了一瓶香奈兒十九號香水,她跟我說買了浦東到南寧的機票,我很詫異。她說這不是愛。”
“或許,我馬上開車帶你去機場,你們再聊聊?”
走廊里響起吸塵器的聲音,阿康對我的話沒有反應(yīng),仍然一頭鉆了過去。
“她從巴拉圭過境時,除了一張馬上過期的居留證,什么證明都沒有。我本來也不愿收留她。那天傍晚,中介把她帶出我辦公室,她回頭的時候,太陽正好從云層里鉆出來。她的臉一下子白了許多。她對我深深鞠了一躬,說了句中文‘謝謝!此前她只是點頭、搖頭,這句謝謝讓我一震。與她一起偷渡過來的姐妹們,最終大多去了娛樂場所,如果我拒絕,她大概也會流落那里。她會英文和中文,能講一點葡語,熟悉辦公軟件。我的辦公室租在一家港式餐廳上面,一間大的,幾個員工辦公;一間小的,我和瑪蓮娜有事去坐坐。還有一間閣樓,堆放雜物,阿美這幾年一直住在那里?!?/p>
“你是阿美的恩人?!?/p>
“瑪蓮娜從沒有為難過她?!?/p>
“你是不是該買兩張機票,讓瑪蓮娜帶著兒子飛過來呢?”我發(fā)覺握緊的拳頭里全是汗。說出這句話后,拳頭松開了,又緩緩?fù)鲁鲆豢跉??!昂枚嗍?,誰也弄不明白,也沒標(biāo)準(zhǔn)答案?!?/p>
太陽有點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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