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憶
陜北高原上悲愴的嗩吶聲在冬日冷峻的窯洞前鼓蕩著,激越著。
爺爺?shù)撵`棚上,刺眼的白紙花,一朵朵扶著鋼管向天空蔓延。兩個彪形大漢從大門外拉進(jìn)一只體態(tài)健碩的山羊,指頭粗的繩索,在山羊不安的扭動下繃得直直的。院前顯得頹靡的磨盤,此刻就要派上用場。它將作為山羊最后匍匐于大地的斷頭臺,洋洋得意地挺直腰板。那把閃著白光的刀子,就擺在磨盤上面,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連那耀著的光,也是寒冷的。山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磨盤上的鐵刀,身體開始不安分地折騰起來。大漢緊緊抓著山羊角,唯恐山羊逃脫。
一聲斷裂的聲音,就在某一瞬間劃破長空。我扭頭瞭去,果不其然,山羊角在劇烈的掙扎中掉在堅硬的地面,一股血水,從山羊頭上淌了下來。殺羊的漢子一時不知所措,陷入了幾秒的呆木。也就是這幾秒,山羊抓住機會猛地朝后奔去。那指頭粗的繩索,裂成兩段。山羊頭也不回地向溝峁跑去,任亂作一團的人們此起彼伏的叫喊都不止步。只幾分鐘,就消失于人們的視線。
沒有了山羊,晚上的燉羊肉臊子饸饹面就會泡湯。白事主管正剛掀開人群,爬上一摞石頭遠(yuǎn)望,可那蒼寂的遠(yuǎn)山中,哪里能尋得一丁點的白色。正剛氣急敗壞地用腳跺著地面,嘴里還狠狠地嘟囔著,這個天生挨刀子的貨,咋這不省事?
兩三個人組成的尋羊隊伍,每人沿著一條峁梁,開始漫山尋羊。山峁間曾經(jīng)的良田,早就騰升起齊腰高的蒿草。一棵棵瘦骨嶙峋的棗樹上掛滿紅彤彤的棗子,甚是喜人。無奈卻無人打理,任冬日瑟瑟的冷風(fēng)吹拂著。我剝開蒿草,深一腳淺一腳地小心搜索著。眼前的一切早就不是我童年樂土的景象。它們?nèi)缤粊G棄的荒地,雜草叢生。我的眼睛朝著四處觀望,這些我童年里熟知的地方,如今早已面目全非,一片頹靡。村子里只剩下年紀(jì)大的老人,不愿離去,守衛(wèi)著故土。而不時,他們也會和爺爺一樣,溘然長逝。守衛(wèi)村子的人,就愈發(fā)少了。我拿著一根干枯的柳棍,朝著雜草上敲打,以期能驚動藏在里面的山羊。
突然,一雙瞪得圓溜溜的眼睛,從一顆老槐樹下,向我射來。
我定睛一看,正是跑丟的山羊。從山羊頭部流出的殷紅鮮血,已將頸部的羊毛染得紅艷艷的。我彎下身子,悄悄朝著山羊邁去。那一刻,我的內(nèi)心是矛盾的,我甚至希望,山羊能從我的手中逃脫。而接下來的一幕,證明我顯然是高估了自己的實力。腳一滑,我像個皮球一樣從梯田上滾了下去,山羊見狀扭頭朝著村子里海拔最高的紅脖子山跑去。還未等我站穩(wěn),它便越過一畦許久沒有打理的紅蔥地,站在紅褐色的山頭,觀望敵情了。
有人叫來了山羊主人,希望通過主人的呼喚來逮住山羊,可并沒奏效。山羊在朝著主人注視了數(shù)秒后,隱于叢叢黃褐色的蒿草中。我趕緊起身朝紅脖子山奔去,憑著兒時的記憶尋找著山路??纱掖业臍q月早將我心域的那抹記憶剡得虛空,哪里還能尋得童年的足跡。我小心翼翼地抓著甘草的枝蔓,緩慢地挪動著??粗绲断靼惚曝频纳窖拢业碾p腿不自覺地開始發(fā)抖。童年那些在山峁間來去自如的本事早已被歲月剝離。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紅脖子山時,鄰村的五爺爺早就趕在我的前面。五爺爺年輕時找過一個貴州女人,后因嫌家貧困,丟下待哺的小兒離家遠(yuǎn)走。五爺爺一人將兒子撫養(yǎng)成人,靠的就是一圈活蹦亂跳的山羊??吹轿鍫敔?shù)哪且豢?,我的心里宛若升起了彤紅的暖陽。朝著遠(yuǎn)處望去,那條空空如也的道路上,形單影只的山羊正躲避在拐彎處,無助地臥在地上。五爺爺跨過被冬日耀得雪白的山路,意欲從后面包抄,將山羊趕回村子。要是山羊跑在離鎮(zhèn)子不遠(yuǎn)的大道上,逮住的希望就愈加渺茫了。我旋即站在岔路口,沒想到山羊識破了五爺爺?shù)牟呗裕舐凤w奔而去。
此時,追山羊的隊伍,已增至五人。而長期生活在農(nóng)村的,唯有五爺爺一個。剩下的我們四個,均三十出頭,正值壯年。正剛著實是低估了山羊的能耐,以為我們?nèi)齻€茂騰騰的后生外加一個經(jīng)驗老到的攔羊漢就能萬事大吉。而我們?nèi)齻€長期生活在都市的后生,在故土面前已或多或少顯得格格不入。我們喘著粗氣,在山溝峁梁間和山羊開始了游擊戰(zhàn)。在五爺爺一番幫助下,山羊終于落入了我們布下的口袋陣。五爺爺六十多歲的身體,在奔馳了近兩個小時后,面色不改。我們靜坐在各自的陣地,等候著羊群過來接應(yīng)山羊。耐不住性子的根亮,趾高氣揚,拿著一把蒿草,學(xué)著諸葛孔明的口吻,字正腔圓地說,此時山羊已成甕中之鱉,我一個匍匐過去,山羊便無回天之力。五爺爺見狀趕緊阻止??蔀闀r已晚。根亮箭一般朝著山羊猛撲過去,哪承想山羊技高一籌,朝著根亮騰出來的空隙,從山峁下飛奔而去。山羊奔去的峁梁,在我的記憶中就是荒地,樹高草茂,如若原始森林。山羊的這一跑,所有人都傻了眼。五爺爺嘆了口氣無奈地站起來,鉆入枯黃的山壑間。
來不及壓制心中的悶火,我隨即循著五爺爺開辟的小道,朝山下奔去。五爺爺示意我脫掉身上白孝衣。我趕緊脫下來,揉成一團,綁在腰間。我能感覺得到,我的大腿,已開始隱隱作痛。雙手已被雜草劃開一道道深痕,有的已經(jīng)滲出血液。我躬身捻了一抔黃土,朝深痕灑了一把。爺爺曾給我說,黃土是最能止血的。
此時的山羊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六七米高的崖畔,一躍而下。我們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了,好在山峁下的溝渠有進(jìn)無出,山羊算是鉆入了死胡同。我們?nèi)烁谖鍫敔斏砗?,洋洋得意地點燃香煙。好大一會,才走到溝渠的盡頭。的確已經(jīng)無路可走,溝渠兩側(cè)皆是三四十米高陡直的紅崖。我們追上五爺爺,呈擁抱狀撐開雙臂,準(zhǔn)備一舉擒羊。
再一次失算。
山羊見沒有回頭路,攀援上陡坡,在離地面二十多米的地方,一躍,跳進(jìn)了半山腰一處洪水沖開的凹處。進(jìn)不可進(jìn),退不可退。它安詳?shù)嘏P在上面,眼神中已經(jīng)沒有了先前的不安,多了幾分從容。它喘著粗重的氣息,那氣息,在山谷間回蕩。我們仰著頭,看著山腰的山羊手足無措,只好打電話叫來更多的人,并特意囑咐拿一些炮仗。只六七分鐘,從商務(wù)車上下來十幾個人。他們穿著整潔的衣裝,站在山頂,指手劃足著。我們本想站在山頂把炮仗點燃后扔在半山腰把羊驚嚇后逼迫它從山腰跳下??僧?dāng)炮仗巨碩的響聲在山谷間消失之后,山羊依然紋絲不動。
此時所有的人變得躁動起來,一聲聲難以入耳的謾罵聲,像機關(guān)槍一樣朝著山羊掃射而去。我靜靜地坐在山底,聽著山羊仍在持續(xù)的喘息,內(nèi)心騰起一圈圈無休止的顫栗。突然,我的眼前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山羊以舞蹈家一樣極其精美的姿勢,從半山腰跳落。啪的一聲跌落地面。山羊的身下,已流出熱乎乎的血液。它的雙眼,卻依然那么幽邃,那么瀅澈。根亮跑過來氣沖沖地說,這個天生挨刀子的,臨死還把羊血給可惜了,那羊血可是大補的東西。
“死了沒?”山頂人們聽到巨響后,急忙朝山下問。
根亮扯著嗓子朝山頂?shù)娜撕鹬f:“死了——”
霎間,山頂響起了歡呼聲。
我內(nèi)心如刀割的疼痛和山頂人們的呼喚、叫罵,交織成一片。回頭望去,五爺爺?shù)能姶笠?,已不知何時鋪在地面。軍大衣的袖口上,濺開一圈玫紅的血液,那么耀眼,又那么令人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