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大平原剛剛脫去了冬裝,似乎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衣服,便裸露著黑色的皮膚,任憑陽光在上面游走。少年也走在黑色的皮膚上,走在春日的和風里,一個比他略小的女孩走在他身邊,他看見一朵朵的陽光調(diào)皮地落在女孩的發(fā)上,然后大大方方地坐在女孩的肩膀上休息。
少年在女孩幽深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大地蒼茫的倒影。少年和女孩就這樣在大地上走著,一直走到女孩的眸子里變得一片燦爛。少年一會兒看女孩的眼睛,一會兒去看大地上的蔥蘢,恍惚間有著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多年以后,他回憶此刻的時光。
女孩家的菜園里有一棵杏樹,就生長在東邊的短墻旁,短墻那邊,就是少年家的菜園。杏樹的花兒開得一片熱鬧,兩家的園子里也是一片欣欣然,少年就站在短墻這邊,女孩站在短墻那邊,他們的頭頂,枝椏縱橫,粉紅的花朵如繁星點綴。女孩抬頭看花兒,少年一直看著她的眼睛,看著她的眼睛里,大地的倒影逝去,忽然一樹花開,仿佛一個微縮的世界,不停地變換著場景。
他們經(jīng)常這樣隔墻相對,一直到頭頂?shù)幕▋褐x落,變成一樹青青,一直到蜂兒蝶兒隨著長風來回地飛躍墻上的短柵。有一個黃昏,杏樹的葉片上滑落下來絲絲縷縷的風,落在他們的發(fā)上。女孩忽然說,你教我寫字吧?少年說,好。在越來越長的斜陽里,少年教了女孩第一個字,春。女孩用尖尖的指甲,在樹葉上寫下了這個字。這是他們的秘密,對誰也不說,女孩的爸爸如果知道,就會打她。她從不說自己想上學,從不說自己想識字,除了少年,沒人知道她的心事。
更多的時候,少年是一個人走在村西或村南的大地上,村西彎彎的河像笑著的眼,村南的大草甸生長著數(shù)不盡的驚喜。有時候看著河水里的天空和云,他會想大地在自己的眼睛里會是怎樣的?然后就會想起鄰家女孩的眼睛,他喜歡從她的眼睛里看大地上的一切。
少年有時候會躺在草叢里,嘴里叼著一片狹長的草葉。高高的草尖在上方割劃著天空,他覺得所有的重量都被大地吸走,自己成了一粒塵土,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他聽見有什么更小的精靈在耳畔的草葉上沙沙地走過去,聽見一顆遲到的露珠滑落到地上,聽見一縷風問候一朵細小的花兒,甚至聽見自己的心在和未來依依低語。
然后少年就醒了,或許是被天上飛過的一只鳥落在他身上的影子砸醒,或許被一個蒲公英的小傘撞醒,或許被一只螞蚱跳躍時濺起的陽光淋醒。
醒了的少年就想起了鄰家女孩,便又回到了村西的小河邊,女孩果然在那里,蹲在岸上,用一根樹枝在水里劃動著。少年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連一絲風都沒有驚動,他站在女孩的身后,探著頭去看。他一筆一筆地看著,看著女孩在水上寫了一個又一個字,每個字還沒成形就化作漣漪散去。忽然,女孩說,你能認得嗎?少年一愣,你怎么知道我來了?女孩笑了一下,像水面的波紋,你的臉都照在水里啦!
女孩把樹枝扔進河里,站起來,看著那根樹枝浮浮沉沉地向下游漂去。少年看著她的眼睛,河就流在她的眼睛里,好像清澈見底,又好像幽深無比。
少年好多天沒有教女孩寫字了。女孩在偷偷寫字的時候,被她爸爸發(fā)現(xiàn),被狠打了一頓。然后,她就更加沉默,就連動作也沉默了。少年也終于明白,為什么在女孩的眼中經(jīng)常看到大地的倒影,那是因為她總是低著頭的緣故。偶然眸子里的天光云影,也是她抬頭和他說話的時刻。
女孩眼睛里的河流依然在流淌,少年看出了那份渴望,就撿起一根斷枝,在地上寫下了兩個字,然后自言自語般地念了幾遍。于是那兩個字就倒映在女孩的眼睛里,久久地停留。少年跑上一個不高的土坡,回頭望,看見陽光從坡頂流淌下去,流過女孩的身邊,在她身后沖出了一個長長的影子,然后繼續(xù)流進河里,河里的一群鵝被陽光撞得愣了片刻,便繼續(xù)悠然地浮著,偶爾看一眼岸上發(fā)呆的小主人。
然后,少年看到女孩撿起自己扔掉的那根斷枝,蹲在水畔,在水里不停地劃著,時不時地回頭看一眼地上。過了一會兒,女孩站了起來,用腳把地上的字跡抹去。少年這才轉(zhuǎn)過身,走向村子。
在某些個黃昏,少年推開房門,穿過房檐下垂落的夕陽和燕子的呢喃,穿過細密的風,會看到鄰家女孩站在院子里。她看著村南那一片低矮而廣闊的草甸,有時候頭會極輕微地上下左右擺動,他便出神地看著她。他不敢和她說話,他怕她爸爸看見,她爸爸知道是他教女孩寫字,他怕給她帶來打罵。
直到冬天的時候,少年和女孩在一個大風雪的午后,來到村西北一片稀疏的樹林里。林間原本一條很光潔的小路,已經(jīng)被雪淹沒,回頭看,兩串深淺不一的足跡仿佛從蒼茫深處蜿蜒而來,穿過冬天,到了這個地方。少年讓女孩在雪地上寫字,許多日子以來,他已經(jīng)教了她很多很多的字。女孩猶豫著,少年說,別擔心,沒人看到,一下雪就蓋上了。女孩的臉紅紅的,不知是凍的還是害羞,她伸出手指,在雪地上整整齊齊地寫了一行字。
回去的時候,他們總回頭看,那一行字還在雪地上,于沉默中表達著一種熱烈。少年很好奇,他知道女孩不敢很明顯地練寫字,除了在水上寫,真不知道那些字是怎么記住的。女孩告訴他,夏天和秋天的時候,每天的傍晚,她站在院子里看著南邊廣闊的大草甸,其實是在用目光在大地上寫字,她輕輕地擺動頭,目光便寫下了長遠的一筆。雖然看不見,可是每寫完一個字,她都覺得自己能看見一個很大的字,在黃昏的大地上閃閃發(fā)光。夜里躺在炕上,她就在頭腦中一筆一畫地寫,不管寫哪個字,寫完,那個字便在眼前經(jīng)久不散。
少年依然會經(jīng)常看女孩的眼睛,大地在黑黑的眸子里一片瑩瑩的潔白。冬天,在女孩的眼睛里,同樣的無邊無際。
又一個春天來了,大地上的雪開始在陽光下悄悄地燃燒,遙遠的天邊還沒有候鳥的身影。少年和女孩站在村西的高崗上,仿佛依然站在昨日,女孩的眼睛里還是去年春天的大地。他們看著有些雪已經(jīng)化作潺潺細流,于是,少年就看到女孩眼睛里的雪也融化了,清清的細流從眼中溢出來,淌在臉上像兩條彎彎的河流。于是,女孩眼中的大地便生動濕潤起來,就像,這個正在到來的春天。
少年第一次看到女孩流淚。她被父親打罵的時候,她不能上學的時候,她受種種委屈的時候,都沒有哭。少年沒有問,女孩也沒有說。等杏花開了再謝了就整整一年了。女孩在這一年里,幾乎把少年上小學幾年級的生字都學會了,識得字的女孩,有時會偷偷看幾本少年借給她的書。于是她的心思就細密起來,才有了今天這場流淚,也說不清為什么,面對春天年輕的大地,她眼中的雪就消融了。
以致于多年以后,當故土已成千里外的塵埃,在少年回望的目光中,總是女孩明亮的眼睛,因為故鄉(xiāng)的大地,曾經(jīng)的情節(jié),都已微縮進女孩的眼睛里,那雙眼睛里,有少年的故鄉(xiāng)。
少年終是沒能等到夏天,沒能等到看女孩寫在水上的字。在那個杏花落盡的季節(jié),少年一家便搬進了城里。離開的前一天,少年和女孩依然隔墻站在杏樹下,依然很少說話,滿樹的葉子也一片沉默。女孩摘下一片沉默的葉子,在手里擺弄,連風都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他們和樹。直到星星一顆喚醒一顆,直到夜色拉近了他們的距離,女孩才抬起頭來,把那片樹葉遞給少年。少年從她的眼睛里,在薄薄的夜里,看到了大地蒼茫的輪廓,也看到了一點亮亮的星光。
第二天,在送別的人群里,少年沒有看到女孩的身影。坐在疾馳的車上,少年的目光最后撫過這一片大地,大地上的村莊河流,大地上的故事,這故鄉(xiāng)所有的,漸行漸遠,漸遠漸小,小的就像那一雙眼睛里的倒影。少年拿出那片樹葉,上面用指甲細細地刻劃著一個工工整整的“謝”字。
(包利民,黑龍江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半畝云》《數(shù)盡花朵一生香》《飛過天空云知道》《比剎那更短,比時光更長》《不能跳舞就彈琴吧》《一朵花開的時間》《所有寂寞都藏著眷戀的光》《寫在水上,寫進流年》等三十余部作品。)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