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夢
大病未愈的月輪,是夜空唯一的窗口
想從那里逃生的人,又被抓回來。每一縷月光下
都有一個被吊在秋風(fēng)里毒打的人,默默不語
我混進蟋蟀的隊伍,負責(zé)為他們,一聲聲喊疼
第2夢
誰又把接力棒,放在我的手里,讓我跑
又將度過一段大汗淋漓的歲月。又將眼睜睜
看著手心的木棒漸漸腐朽,在風(fēng)中
獨自長出猙獰的木耳。卻找不到一個替代的人
第3夢
葬禮結(jié)束了。那個哭喪的人還在低低哭著
總有一個孝子,會不耐煩,會攆他走
他哭哭啼啼走在鄉(xiāng)路上,告訴我
他早已無家可歸,哭聲才是他的家園
第4夢
天空中,有人售賣一幀幀白云、烏云
七彩祥云。我不知道該買哪一朵
也不知道該怎么付款。他哭著,跟我說
你掃一掃,人世間的那些遺像吧
第5夢
我要到河的對岸去,領(lǐng)回那只小綿羊
我抓著一把青草,在沒過腳踝的冷水中蹚著
我望著它在咩咩長大,我望著它,把自己
吊起來,剝著自己的皮。我還在冷水中,蹚著
第6夢
天黑了。云也黑了
街頭的兩個老人,互相說了一聲
回家吧,就起身消失了
他們那么老了,有憑空消失的權(quán)利
第7夢
又奔向無人處,在天地間胡亂地磕頭
我一定還有無法贖清的罪
又奔向無人處,在草木中瘋狂地哭泣
我一定還有無法償還的恩
第8夢
這是我從未見過的一朵花
它為我開放的過程,如此恢宏,壯闊
世俗中不會有這樣的花
看花的我,整夜都沒有說過一句臟話
第9夢
又踩著水面,孤身前往那個小島
在氤氳的大霧中,我看見自己
結(jié)廬,煉丹,養(yǎng)字為患。像個從未
飽經(jīng)離亂的書生一樣
第10夢
一個老人,向我打聽一個年輕人的下落
我指了一個方向,他就走了
望著他佝僂的背影,蒼白的頭顱。醒來才想起
也曾有一個壯士,在前一個夢境里,打聽過他
第11夢
背風(fēng)的地方,有幾個人在那里生火,竊竊私語
我仿佛認識,仿佛聽見他們在笑著說什么
他們離開的時候,仿佛少了一個人。我
摸了摸那堆稻草的灰燼,仿佛摸到了一聲救命
第0夢
兩個人面對著面,太莊嚴了。如同
兵與卒。我從他們中間走過,我背著
一副巨大的棋盤。我要去遠方赴一場生死之約
他倆攔下了我,要看看我的棋子……
在北方
在北方,山川沒有秀美的使命
大河要再渾濁一點,才配得上千年
累積的名聲。在北方,樹木忌憚冬天
每棵樹,至少要裝死九九八十一天,才肯泛出
一點點青,這就像,那些杵在墻角咳嗽的老頭兒
年年都擺出一副氣絕的樣子。在北方
石頭就是石頭,不必點綴苔蘚
下雪就是下雪,從不夾帶雨絲
在北方,天寬地廣。喝一個朋友的喜酒
要走一百里的路。他的新娘子,要盤著腿
坐在熱烘烘的炕頭上。她穿著對襟的紅棉襖
遞給你一把喜糖的時候,像極了
一個讓人溫暖的祖母
那是我
那是另一個我,一邊走
一邊在清晨的大風(fēng)里吼,那么老了
那么不甘心老。用盡量洪亮的嗓子
吼著那些老掉牙的歌
那是另一個我,在空蕩蕩的街頭
一次次揮動掃把,歸攏著自己
凌亂的影子。那些舊紙片里,寫滿陳舊的我
那些破塑料袋里,濺灑出發(fā)霉的我
那是另一個我,從窄窄的小巷里出來
背著沉重的書包。用一雙惺忪的眼,敵視著
那條毛色黯淡的野狗。我微微隆起的喉結(jié)里
滾動著一句顫抖的臟話。狗也回罵了一句
那是趔趄的我,嘔吐的我,三輪車馱著白菜的我
懷揣著假錢,想要花掉的我,在秤盤下放著吸鐵石的我
那是我,一個秤砣般鐵了心的我,卻忍不住
一次次在斤斤計較中,高高翹起
那是無數(shù)個我,在一場場寒風(fēng)里,走著
那是無數(shù)個我,借用一個人的身體,度過
誰也可以度過的一生。那是我,我嘲笑過的我
我不認識的我,我愧對了的我
那是我,一個個脫殼而去,又不知所蹤的我
春寒
——兼致樹模、孟德二兄
1
那一年的大霧,仍在翻越
今晨的房頂。童年時丟失的沙包
一片瓦,依舊替我們掖著。像從前一樣
一個人在屋檐下,呆坐到黃昏
像從前一樣,我看著月亮從村莊的中央
升起。而親人們,還沒有從田野中回來
——也許他們中的一些人,變大了
仿佛另一場,柔若無骨的大霧,
——也許他們中的一些人,變小了
如一個沙包,被某一塊瓦緊緊壓住
2
遠山瘡痍。峰巒,如一枚枚
史前的獸牙,撕咬著灰茫茫的天空
我們的故鄉(xiāng),盛產(chǎn)新鮮的礦難與鋼鐵
我們的親人,在群山中盜掘什么,也埋葬什么
3
在群山中,擺放好宴席
在風(fēng)雪中,縫制成嫁衣
在廢宅中,奏響了法器
……,……
世上所有荒唐的事
在我們的故鄉(xiāng),我都一遍遍做過了
我現(xiàn)在,是無數(shù)個
圍爐夜談的影子,在黎明前
互相推搡著,
一次次,往通紅的爐火里,跳
4
汩汩的滹沱河,如一把
淌不完的老淚。流過我們村莊的時候
我們曾經(jīng)嬉戲過它,飲下過它
現(xiàn)在,我們已不再年輕
現(xiàn)在,我們?nèi)詻]有資格,用這顛沛的軀體
匹配,那一條老淚縱橫的河
5
在一個不認識的孩子額頭上,我給他
畫了一個大大的王字。我把我們的童年
寄存在他的身上了。他將替代我們
在這個村莊,生活很久
他將摔倒在,我們摔倒過的泥濘中
他將盯著我們盯過的黑板,繼續(xù)發(fā)呆
有一天,他會擦凈自己的鼻涕
像我們一樣,走失在那條鄉(xiāng)村公路上
有一天,那個大大的王字
必將凝成,一道道更深的皺紋
6
田野上,漫游的牛
沒有一只,認識我。它們太年輕了
我無法,和它們談?wù)撎飯@、糧倉、犁鏵了
它們的一生,只是用來長出皮毛和肉
就像,我們無法和先人們討論
祖屋、宗親、鄉(xiāng)音,一樣
我們太年輕了
我們的一生,只是用來練習(xí)道別
輕
輕的,是月光落在羽毛上
輕的,是嬰兒沉睡在臂彎里
輕的,是窮人的家里,進來一個
躡手躡腳的小偷。他輕輕推開門
看見一對盲人夫婦,剛從按摩店下班回來
在黑暗中,煮著一鍋面條
他關(guān)門的聲音,羞愧極了,輕極了
看起來,是甜蜜的
蜂巢從枝頭掉落的時候
野蜂四散。在漫空嗡嗡的敵意中
我擺脫了它們的圍剿
捧著,那讓人垂涎的
戰(zhàn)利品,返回到伙伴們中間
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
那個得意洋洋,又隱隱作痛的瞬間
而現(xiàn)在,我依然是那個
滿臉通紅的饞孩子,一次次
跑到人群中,藏起被蜇痛的雙手
讓你們,看見我的時候
是甜蜜的
(張二棍,本名張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縣。曾參加第三十一屆青春詩會,出版有詩集《曠野》。)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