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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抓住兒子的手

      2020-03-31 09:26:32蔣九貞
      陜西文學 2020年1期
      關鍵詞:閻王爺狗娃桂蘭

      張老太迷迷糊糊走著,一雙大腳被什么絆了一下,她一激靈,打了一個愣怔,張眼再看,眼前竟然是一條并不寬闊的河流,腳下是一座窄窄的小木橋,小木橋似乎只是一根木頭,又像一根細細的線,不要說一個人,就是一條蟲也難爬過去??墒?,她卻輕巧巧地踏進了橋面。橋的那頭,不,應該是中間,分明站著一個人,擋住她的路。細看那個人,認識,是商丘鄉(xiāng)下的二神仙。二神仙是算命先生,也姓張,是她的娘家人。二神仙抬頭看見張老太,彈了一指頭藍色長袍的前襟,笑瞇瞇打了招呼,老侯(張老太婆家姓)妹妹,你還真的來了?張老太嗚嗚嚕嚕,來了,來了。你要去哪?不去哪,不去哪。不去哪?那你來這干啥?不干啥。不干啥?不會吧?見二神仙一步步逼問,張老太想了片刻,臉上現(xiàn)出些許愧色,更加支支吾吾,聽說、聽說這西天上有個極樂世界,要多好有多好,就來了。聽誰胡扯的?都這樣喊乎。都喊乎就是真的了?她“哦”了一聲,皺了一下眉頭,臉上布滿疑云,看二神仙。二神仙沒容她多想,一扭頭,對她說,老侯妹妹,你看———

      張老太看時,二神仙的背后,是長滿荊棘的大山,那山奇形怪狀,一個個都像張牙舞爪的怪獸,讓她渾身起雞皮疙瘩。再看,那荊棘里也有毒蛇猛禽、魑魅魍魎,一起朝她擠眉弄眼。在那些妖魔鬼怪里邊,有一群衣著鮮艷的老少男女,那些人她好像都認識,那是他們侯家的先人們。他們怎么在這里?他們手里拿著勺子、鏟子、鐵鍋、瓷碗,拿著杈子、掃把、揚場锨,但是他們舞動出來的卻是鑼鼓銅嚓和嗩吶的聲音,是一曲曲美妙的擊打樂。他們還仿佛吶喊著,為她的到來手舞足蹈。張老太一時很激動,心里想,還是親人親哪,見過的沒見過的都這么熱心。她真想立即撲過去,撲到親人懷抱。這個想法一露頭,長滿荊棘的大山立即變成了金碧輝煌的宮殿,那些張牙舞爪的怪獸和毒蛇猛獸、魑魅魍魎都變成了帥男靚女,他們或放開喉嚨,合唱“歡迎,歡迎”的美聲,或長袖善舞,曼妙無窮。乖乖唻,恁熱鬧!張老太心里贊嘆,臉上就掛了布扎花似的笑容,雖然呆滯、多皺、少光亮,但在她這個年紀也算夠艷麗的了。她的腿隨了心情,慢慢地往前移動。她沒覺得兩只腳走路,也沒覺得木橋狹窄,就那么輕飄飄的,如騰云駕霧。這輩子沒見過的我見了,啥叫開眼界?這不就是嗎?她渴望馬上匯入他們的行列,與他們同歌共舞。她滑行的速度更快了,眼還沒眨一下就到了木橋中間。

      二神仙從脖子底下抽出那把常用的折扇,一邊的扇骨斷了兩根,油膩膩的折扇就這樣一半撐著一半耷拉著,啪一下?lián)趿怂淖蟾觳病埨咸汇?,晃了幾晃站定,問,哥,你這是?二神仙本著臉,瞪著眼,喝一聲,想咋?張老太翻著眼皮,白眼珠也朝下拉了幾拉,回道,你咋這樣?二神仙仍然瞪著眼,大聲吼著,還不到你的時辰,閻王爺怕黑白無常嚇著你,叫我來攔你,你還得回去,你兒子泥鰍還沒見你,我早算好了,你命里是要得他的濟的,知道嗎?張老太眨巴眨巴眼,一副疑惑不解的樣子。

      咋?你不知道這是奈何橋?過了這條線,再想回去就沒門了!

      啥?

      啥,啥(蛇,本地讀音同啥)是長蟲(方言,即蛇),你看看腳下吧!

      張老太方才往下看,果然見有一條橫線,線上歪歪扭扭寫著三個字:奈何橋。

      那哈,就是西方極樂世界?

      你再看!

      張老太張眼再看,眼前的情形與先前大不一樣了,那些歌舞升平的地方,成了無比恐怖的血腥地獄,那些紅男綠女,成了各種各樣慘不忍睹的受難者,連先前看起來似曾相識的侯家先人,也都成了可怕的厲鬼。她驚恐得張大嘴巴,兩腿發(fā)軟,站立不穩(wěn),瑟瑟下縮,尿了一褲子。她彎曲著兩腿,盡量遮住濕漉漉的褲腿,唯恐被娘家哥二神仙看見了笑話她。

      二神仙其實已經看見了,他扭過臉,鼻子嗤哼一下,隨即也轉過身去,然后站直了身子,一聲沒吭,一個后踢腳,把張老太踹出木橋。

      張老太“哎喲”一聲,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屋里一片混亂。

      保亮見張老太眼皮動了動,右邊那只渾濁的眼球微微撐開一道細細的縫,咋呼道,小奶奶醒了!小奶奶醒了!

      小嬸子,小嬸子!守在屋當門床邊的守福媳婦桂蘭從破椅子里站起身,彎下腰來看了一眼張老太的臉,伸手摸摸她的額頭,叫了兩聲,然后搖搖頭,小聲說,身上還熱乎,怕是回光返照,恁看這,眉頭全開了。

      保亮說,不好說,西頭段老頭,死了半天,喪都報過了,又活了呢。

      不一樣。

      有啥不一樣?

      桂蘭沒理他,招手把守福叫到跟前,說,小嬸子是等泥鰍兄弟的,你再打個電話,問問他,趕上車了嗎?再說了,泥鰍兄弟不來,這殯咱也咋出?

      守福和泥鰍是叔伯兄弟,泥鰍叫守玉,因為比守福小七八歲,守福、包括桂蘭都叫慣了他的小名,所以至今守玉雖然已是快五十的人了,他們仍然叫他泥鰍。

      守福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看看屋里人聲嘈雜,就折身走出門去。

      張老太重又合上眼,與死一般無二了。

      這時候守前湊到桂蘭身邊,對著她的臉輕輕吐了一口氣。可能守前有口臭,桂蘭皺了皺鼻梁,轉臉看了一眼屋里的人,也不知對誰說的,人哪,這口氣難咽?。?/p>

      誰不留戀陽世?西天上再好,誰見過?誰愿意去?

      是的,誰不怕死?沒一個不怕死的,人死如燈滅,死了就啥也沒有了,啥啥西天、西方極樂世界的,那不是蒙人嗎?

      誰不說呢,可誰也都得死,誰也躲不過這個劫。

      你說這人哪,生生死死的啥意思?

      啥意思?就是來陽間走一趟唄,就這意思,還有啥意思?

      意思就是活著,活著就是意思。

      活著的時候拼命爭,這是我的,那是我的,一死了,啥是你的?啥都不是你的。

      一屋子的人嘁嘁喳喳說話,桂蘭也早已重新坐下,誰也沒注意張老太此時真的醒過來了。她睜開眼,兩眼雖然還是混沌,但也看清了目光所及的一切。首先她看見的是房頂,七彩的墻角線,加上那盞花里胡哨的吊頂燈,把當門這個客廳襯托得有了幾分豪華。房頂是平的,被白漆刷得錚亮,好像能照見自己的影子。她看見自己淹沒在一片花紅柳綠之中,頭上戴了一副別致的帽子,帽子是藍色打底,一朵大紅花在上面一動不動。沒有風,也沒有太陽,溫度似乎十分適宜,不涼也不熱。好房子和破屋子就是不一樣。她意識里這樣想,泥鰍兩口子在幾千里外的云南打拼了二三十年,去年才蓋上這個兩層小樓,又花了不少錢,裝修得這么闊綽,日子過得殷殷實實。她也是四世同堂的家庭了,兒子在云南娶了孫子媳婦,又有了重孫子,哪方面都沒有不滿意的。哦,要說不滿意的也有,就是成年論輩子見不著他們,一個老嫲嫲子在家里守著這么大一個院子,寡淡的很。唉,咋覺得還有個極樂世界呢?哦,是夢里嗎?剛才我做夢了?她苦思冥想了半天,終于依稀記得她去了一個地方,那地方很漂亮,就像誰說的是個夢幻仙境,那里的人都是又歌又舞的,開心自在,幸福著哪!不對,不對,那些張牙舞爪的,嚇死我了!哪里有極樂世界,明明是魔窟鬼域;哪里有天堂,明明是地獄。還是塵世好,還是咱家好。如今的日子,誰不是唱著過?你看那莊里的小廣場,哪天晚黑不是幾十號子人,跳啊唱啊的?俺這小樓,泥鰍說,就是城里人說的別墅,那是多有錢的人家才住得起的!咱住了,咱自己的房子咱不住嗎?看咱莊上,差不多家家都是兩層三層的,樓瓦雪霜。這日子好啊,這日子有奔頭哈,我老了,能享幾天福?以后的孩子啊,會越來越有福的。啥啥?死?咋老是說死?也對,哪有不死的?———我死了?我死了咋還能聽見他們這些人說話?這是前進,這是黑子,這是柱子,這是毛胡子,這是亮亮,這是,哦,還有桂蘭,這么多人哪,都圍著我干啥?頭暈,昏昏的,眼咋也這么模糊,蒙了一層灰云彩似的。咋回事?

      守福從外邊進來,嘟噥著,還沒上車,說人多,不好買票。幾個人就七嘴八舌,這不年不節(jié)的,會有恁多人?桂蘭說,老娘看看要走了,不來?哪有這樣的兒子!守福又說,他媳婦說孫子上幼兒園,不放假,他們一來,就沒人接送了,實在不行再來。桂蘭顯然帶了氣,說,啥叫實在不行?這就十分九厘兒了,等咽了氣才叫不行?幾個人又議論紛紛,現(xiàn)在的孩子,要了沒用,不要最好,一能出飛,就跑得遠遠的,娶了媳婦忘了娘,誰管老的在家啥樣?死了也沒人問。后肖莊的肖麻子,也是兒孫一大群,死家里都淌了,臭了半個莊子,才叫鄰居發(fā)現(xiàn)。嗨,咋這樣!

      張老太想扭頭看看這些說話的人,也想跟著說幾句,發(fā)發(fā)內心的感慨。可是,她的脖子僵硬得很,扭不了,嘴也張不開,只在喉頭里邊齁嘍一下,還沒被人聽見。

      人老了不該死嗎?老活著這世界不撐岔了?可我死了上哪去?去那個西方極樂世界?屁,嚇死人的地方,寧愿化成一股煙,叫風吹得沒影兒,在野地里做游魂,也不去。人一死,還能享受世上的生活嗎?注定是不能了;還能見親人嗎?也注定見不到了。守福的媳婦桂蘭,人好心善,對我也好,要不是她隔三差五的照應,我能活到如今?那次發(fā)高燒,半夜三更,還下雪,她八成聽見我說胡話了,弄開門,把我連扶帶抱弄上平車,拉了就往鎮(zhèn)醫(yī)院跑,六七里路呢,歇也沒歇一下,跑得她滿頭大汗,看著給我掛了水,就癱倒了,回來自己病了一場。兒子媳婦不在家,她把兒子媳婦的任務擔了,這樣的人哪里找?我咋能舍得離開?我不能死,兒子他們還沒來,二神仙不是說我能得兒子的濟嗎?他不回來我肯定死不了。

      黑白無常一東一西站在門外。黑無常一只手拿著繩套,那繩套就像莊里小廣場上籃球板的投籃鐵圈圈,下邊有一條尾巴似的繩子,折過來攥在他另一只手里,在門的西旁;白無常一只手拿著皮鞭,另一只手插在腰間,掯得緊緊的,好像那里邊藏著什么秘笈,在門的東旁。他們都兩眼冒煙,急著抓張老太上路。張老太見了,起初并不認為是來索她性命的,她以為他們也是人,只不過手里拿著東西罷了。可是,再看,它們的面目變了,和二神仙背后極樂世界里的那些妖魔鬼怪一個樣,甚至比那些妖魔鬼怪還瘆人,不由得渾身篩糠,再次小便失禁。

      最先發(fā)現(xiàn)張老太渾身哆嗦的是守福。他不大愛多說話,公眾場合一說話就臉紅,對桂蘭、也對大家說了與守玉通電話的內容后,他就默默站在了一旁,低頭擺弄手機。擺弄了兩下,抬起頭,瞟了一眼躺床上等著咽那口氣的張老太,恍恍惚惚覺得床晃悠,他凝目看了兩三秒鐘,看見張老太抖了幾下,隨即聞見一股尿騷味和屎臭味。他抬眼看桂蘭,忸怩著說,小嬸子咋啦這是?

      桂蘭又站起,看一眼張老太的面部,彎腰掀開蒙在她身上的薄被子。哎呀,小嬸子把送老衣都尿濕了,這咋辦?

      毛胡子長剛年紀大,愛管事,算村里紅白喜事一頂一的大老執(zhí),他的經驗也多,聽桂蘭說了這話,也瞅了瞅復又靜靜平躺著的張老太,說,小嫂子凈身子了。接著,他安排,保亮,快去喊歡歡的娘來,幫著給恁小奶奶換衣裳;黑子,你到莊里再多叫幾個人來;守柱,你個子高,去找把斧頭,準備好到河沿兒砍柳枝,不要太粗的,截哭喪棍子;守福,你不要再哪哈去了,和你媳婦守著恁小嬸子,臨咽氣把床往外架架,就這,這哈,過這個里間門這邊的門框。守福聽著,不合時宜地問一句,有啥說頭?長剛暼了暼他,不屑一顧似地回,這樣吉祥,對子孫后代好。守福不說話了,站床前,看張老太張嘴出氣。桂蘭瞪他一眼,半遮著薄被,繼續(xù)給張老太抽她屙尿弄臟的褲子。

      張老太迷迷糊糊的,仿佛又來到那座木橋,不過這次她沒看見二神仙。木橋那邊,是一片深淵,深淵之內,黑咕隆咚,黑煙繚繞,只偶爾看到疑似橫七豎八的人的影子在黑煙里翻滾,聽到炸丸子時生丸子坯子下鍋的聲音,可是比家里炸丸子的聲音大多了,簡直有點驚心動魄。更驚心動魄的是不時傳過來的哀號,是人的嚎叫,又不像人的嚎叫,鬼哭狼嚎,慘烈無比。她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回事,但是自己已驚悚異常,不敢再看,也不敢再聽。她想逃跑,可兩腿邁不開,就像電視上古裝武打片里被高手使了定身法,就那么倚歪就斜地站著,眼睛不能遮,耳朵不能護,不敢看也得看,不敢聽也得聽。她感覺自己的那顆心不僅僅懸在空中,還系了繩子,繩子拴了石頭,一塊十萬八千斤重的大石頭墜著,那種難受,沒法形容。

      二神仙有些發(fā)怒的聲音飄進她耳朵,泥鰍還沒見你,你咋又來了!

      我咋來了?你說我咋來了?我也不知道我咋來了,我就來了。這是哪哈?我想回家,我不想來這,不想!可我的腳,咋就梛不動呢?哥,你快出來,來跟我做個伴兒,我害怕死了!哥,真嚇人,嚇死人啦!

      一個牛樣的龐然大物突然走過來,嘴里好像還在咀嚼著一條孩子的腿似的東西,滴著淋淋的鮮血。它虎視眈眈地望著張老太,又突然丟掉那條嚼得稀爛的腿,向她張開大嘴,露出尺把長的獠牙,低吼著一步一步逼近,似乎也想把她一口吞進肚子里。

      快呀快呀哥,哥,怪獸,怪獸來吃我了,快救救我啊,救救我!

      你已經來了兩回了,老侯妹妹,再來第三回,玉皇大帝也救不了你了!二神仙語氣有點焦急恨的說著,拿出破扇子煽了她一下。

      先救我,哥,快,怪獸咬著我了!怪獸,怪……你,你,你,不要!不要———

      忽然一陣風吹來,她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唯獨她自己,以及有點硌她的床。

      小嬸子,小嬸子,小嬸子!剛給張老太換好衣服的桂蘭見她又哆嗦了兩下,然后平靜了,接著竟睜開了眼睛,似乎還滿面紅光,常人一樣,而且還來了精神,完全不像臨死前的回光返照。這令她有幾分驚訝。張老太此前在醫(yī)院查過,醫(yī)生說她是“老病”,———就是要死的病,肌體迅速衰亡的無病之病,也就這兩天了,回家安排后事吧。得知后桂蘭就讓守??旄嬖V守玉,讓他趕緊回來。泥鰍兄弟,聽著,來晚了可就見不著娘了!桂蘭在守福打電話的時候于一旁對著守福手里的手機說。這會兒見張老太這樣,桂蘭想,這世上的事兒,說不準哈,啥奇跡都有,小嬸子說不準能好呢!她嘴里念叨,阿彌陀佛,小嬸子一輩子行善積德,不是說佛法無邊嗎?不是說神救世人嗎?不定哪個就發(fā)了慈悲,不讓小嬸子死了呢?小嬸子,小嬸子———

      張老太“哎”了一聲,這一聲雖然聲音不大,卻驚動了在場的所有人。長剛把指揮人做事的手停在半空,像擺好架勢等著誰來給他拍照;守前正望桂蘭身邊湊,立時停下來,瞅瞅桂蘭,瞅瞅張老太;歡歡的娘剛進屋,聽到張老太的這聲清清晰晰的回答,也愣住了,張著嘴好大會兒沒說話,等緩過神來,說,小大娘這不好好的嗎?她回頭嗔怪地瞪了保亮一眼;保亮看見這一切,伸伸舌頭,然后一本正經站里間房門里旁,不說話,看張老太容光煥發(fā)的臉;黑子和他叫來的幾個人都目瞪口呆,沒有人吱聲;守柱砍了一大抱柳木棍子,剛放門外,也聽見了張老太的應聲,支撒著手,不知如何是好。還是長剛有定力,他舉著的手緩緩放下,走到床前,仔細看著張老太,笑著對她說,小嫂子,你睡醒了?張老太點點頭,可是因為她是睡著的,她的點頭就變成了擰脖子伸頭,有些艱難的意味在里邊。她想起來,但是不成,渾身像被繩捆索綁,也像散了架的平板車,拉不起來了。長剛用手按了按她的胳膊,一只手在鼻子跟前煽著殘留的臭氣,說,不慌起,不慌起,你才醒,起急了不好。張老太扭扭臉,兩邊看看,有點愕然,問,恁咋都在這哈?

      你別問了,大家伙兒是來看你的,你都睡了兩天了,為你擔心,就是守玉他們幾口子還沒來,千里遙遠的,不好買票。

      我啥事呢?她想了想,哦,知道了,就是感個冒發(fā)個燒,有啥了不起的?人吃五谷雜糧,誰能不生?。可瞬∫膊荒芫退廊?。

      你不是年紀大了嗎?家有娘老,就是一寶,都希望你長命百歲,咱莊體也光榮啊。

      大家看張老太好了,啥老病,啥后事,一切好像都成以往了,就都接著七嘴八舌說起話來,無非是些令張老太高興的話,什么善人長壽,老人家身板骨多硬朗呀,越活越年輕,根本不像八十歲啦;什么真有福啊,兒子又孝順,給蓋了這樣一座洋房,兒孫滿堂,咋能不好好享受呢;等等,等等,說得張老太眉開眼笑,鼻子都笑歪了。她說,恁說啥我都明白,哪有不死的?該死就死唄!不過哈,我還真不能這就死,俺泥鰍還沒來,也不知他啥時候來,嗨!

      在路上了。長剛安慰張老太。其實,他也不知道守玉什么時候能到家。

      是了,是了,他不回來咋能死呢?我不能死……

      這樣說著,她翻了翻眼皮,那兩只白眼珠就定在整個眼眶里,沒有翻下來。接著,她極輕微的“唉”了一聲,慢慢閉上眼睛。

      小嬸子,咋啦?桂蘭一連聲的喊著,張老太沒有回應。

      一屋子人又慌亂起來。

      守前趁機靠近桂蘭,被桂蘭一膀子抗出去,他紅紅臉,溜了。

      長剛看了一會張老太的動靜,見她非常平穩(wěn)地那么躺著,再拿一只手放她鼻子跟前,試試,搖搖頭,啥也沒說,就指揮大家,該干啥還干啥,快。又對桂蘭,恁嫂子,有錢嗎?該用著了。

      桂蘭想了想,看一眼對面的守福,說,倒是有點兒,可那是胳膊彎兒里的汗,不經用,這得多少錢?

      長剛想也沒想,說,有幾個拿幾個,這就得用。

      守福看著桂蘭的眼,聲音極低的說,有幾個拿幾個,誰叫咱是近的唻。

      桂蘭一邊扭過身子,準備朝門外走,一邊說,還要你說,我不知道?泥鰍兄弟也不知啥時候能回來!

      不管他回來不回來,人死是有定數(shù)的,沒法等,小嫂子一咽氣,前期的啥都得備好,不然到時候就得抓瞎。長剛說著,又喊保亮,來,保亮,你年輕,有些活你得干,你看我怎么做,你也學著點兒。

      保亮樂滋滋的到了長剛面前,那副樣子真像徒弟見師父,雙手并攏,放于兩邊,腰身微微彎著,規(guī)規(guī)矩矩,洗耳聆聽。

      喲,保亮混上去了,要做大老執(zhí)了。

      別胡扯,長剛大爺?shù)倪@個活兒誰也不行,誰也擋不下來。

      那就是大老執(zhí)助理?

      哈哈,這個官名不錯,大老執(zhí)助理,來,跟我說說,老人咽氣的時候你該咋做?黑子早就窺覬大老執(zhí)這個無銜的位置,咋說這也是個鄉(xiāng)賢才能擔當?shù)闹厝危苋俗鹬氐捏w面活兒,誰領了這個“銜”,就一輩子問百家事,吃百家飯,受百家崇,在村里說話算數(shù),呼風喚雨,論事評理,和解糾紛,參與村政,和以前的族長差不多。

      你!保亮年輕火氣大,對著黑子就紅了臉。

      保亮!長剛對保亮喝道,又轉臉對黑子,對那幾個人,說,都不是天生就會,啥不是學的?都試試,誰行誰干。上回東頭厚爺老,讓你黑子幫著問問事兒,不差點兒打起架來?別看這活兒不咋的,一點點想不周全,就出事。

      就你,哪壺不開提哪壺。黑子囁嚅著,不再說話,去做他的事情去了。

      這紅白喜事,哪年都不少,莊上該成立個紅白喜事理事會,如今要建設新農村了,趁著弄一塊地兒,專地專用,多好。有人這樣說。

      是啊是啊,那樣咱莊上就方便了,也省得每回都現(xiàn)抓人,現(xiàn)搗弄地方,弄不好還這事那事的,麻煩。

      張老太又掙扎了兩天,這兩天把桂蘭熬苦了,她兩眼血片一樣,頭懵懵的,猛一站起來能暈倒。她說,親爹親娘死我也沒這樣。這兩天也把守福熬苦了,他熬得站著都能睡著,別人說的話他不知道是啥,有人叫他,他更“愣等”一般,木呆呆不知所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誰能經得住幾天幾夜的熬?可是張老太能,張老太那天白眼珠子下不來,大家都以為她眼看就要斷氣了,死了,但她沒死,不僅沒死,還精神頭十足,時而說幾句清醒的話,關切關切東家長西家短。她可不管白天還是黑天,一天二十四小時,隨時都可能說話,隨時也都可能睡一會。說話時像鑼,睡著時如死,生生死死在她一天不知道多少個輪回,多少回的生生死死讓守著她的人一刻也不敢麻痹大意。長剛被張老太也整苦了,他是大老執(zhí),又是一個姓,房門倒是不近,可他是大老執(zhí),老人的這一時辰是他必須在場的,可是他沒經見過張老太這樣的,這么經盤弄,四五天都在奈何橋邊轉。閻王爺咋安排的?這不是整她,是整他,整他這個大老執(zhí)。好在,他不是守福,也不是桂蘭,他可以借故離開一會,偷空睡一會,然后打起精神再來。

      雞又叫了,天又亮了,長剛在家里撩水抹拉了一把臉,拿毛巾馬馬虎虎擦擦,又到了張老太床前。守福在里屋睡著,桂蘭起來了,打了一聲招呼,二老爺,來了?他答,來了。接著問,夜里咋樣?桂蘭說,還那樣,熬死人了。他看了看張老太,眉頭皺了一下,撓撓頭,搓搓手,然后說,嗨,人易死,人也難死,也好,等等守玉,守玉也該到了吧?

      要晌午呢。桂蘭瞅瞅墻上的掛鐘,又說,這會兒該出火車站了吧?他說六點多下火車。

      哦。

      長剛“哦”音沒落,忽然就聽“茍”的一聲,忙轉臉再看張老太,只見她在晨光里面色漸漸變黃,張著嘴往外呼氣。太陽才一竿子高,一抹陽光從寬敞的屋門玻璃斜斜的射進屋里,正好從張老太的床頭一邊劃過,也正好照見她漸變的臉。長剛趕緊說,桂蘭,你小嬸子怕?lián)尾坏绞赜駚砹?,快喊守福來,嗨,這會兒還正沒人,讓他叫幾個人來。

      守福迷迷糊糊,從里屋出來,一邊提鞋,一邊往外走。守福,你先把保亮喊醒,讓他喊人,有幾個喊幾個,他腿腳快,嗨,年輕一點兒的都出去了,抬棺的人都湊不夠了,弄不好到時候都得到外莊上找,你喊醒保亮就回來哈,不能耽誤事。守福說聲“好”,就徑直出了院門。

      張老太復又平靜,臉色也又慢慢恢復了昨天的樣子。

      張老太看見門外的黑白無常,她已經認得他們了,認識了也就慢慢看順眼了,原來他們那猙獰的模樣,現(xiàn)在看倒有了幾分和善。黑白無常們也像熟人一樣對她,對她仿佛有了笑意,和顏悅色起來。他們雖然手里還各自拿著繩套和皮鞭,可那繩套和皮鞭已經不那么令她毛骨悚然了,她覺得那些東西就是個玩具,是小孩子套圈兒和打拉牛(陀螺)用的,她對它們反而產生了一絲絲興趣,真想奪過來自己玩一會兒,像小時候那樣。她忽然就想起小時候的不少事,記得有一次娘出來逃荒,那時候爹死了,弟弟也死了,娘不逃也得死。娘說,咱往東走,東邊年景好。于是,她們就往東走。在沒往東走之前,娘喊她的時候,她正跟狗娃打拉牛,她不會打,狗娃就教她。狗娃就是后來的二神仙。狗娃見她要跟娘走,就說,妹妹,別走,我還沒教會你唻。她說,狗娃哥,娘說不走就得餓死,娘說前幾年咱這哈餓死了好多人,餓死了都沒人埋,還有人吃人的呢!我可不想讓人吃。狗娃說,恁這一走,就回不來了。她不解,眨巴眨巴眼,問,咋?狗娃說,還咋,你要跟著嫁人啦。她不懂,但是也知道說誰嫁人不是好事,就咕噥說,狗娃哥真壞。隨娘離開了商丘鄉(xiāng)下的老家,來到一個叫微山湖的地方。娘果然嫁人了,后爹是個瘸子,年齡也大,七老八十似的,可是他能干,會罩魚,每天扛個竹箌,到湖里逮魚。湖里的魚也好逮,逮的多吃不了就送給左鄰右舍,左鄰右舍都夸他心眼兒好。后來微山湖畔遭大水,她和娘回了一趟老家,可是沒有幾個人認識她了。狗娃認得她,狗娃業(yè)已不是狗娃了,他不玩打拉牛了,娶了妻生了子,還學了算卦,走鄉(xiāng)串戶騙錢。她有點鄙夷他。再后來去,二神仙就喊她老侯妹妹了。

      二神仙好像也在門外。不錯,是他,狗娃,他在黑白無常后邊,拉著黑無常的胳膊,好像跟他們說著什么。說什么,她沒聽見,反正看見他嘴動了??茨强谛停顺墒钦f泥鰍的事,是說泥鰍還沒來,老侯妹妹也挺苦的,很年輕就守寡,守著這么一個兒子,不能不讓他們娘兒倆見見。

      張老太覺得難受極了,胸口窩那兒堵得慌,喉頭也塞了一口痰,出不來下不去,卡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只好往外哈,努力哈,想哈出那口痰。

      黑無常突然掙脫二神仙,拿了繩套來套她。嘴里還吼著,時辰到了,該去極樂世界了!白無常也拿了皮鞭跟過來,吆喝一聲,走!

      我不去極樂世界,我不去!她想起那里的恐怖,猜想自己到了那里將會被怎樣。

      由不得你了。黑白無常們露出獠牙和紅舌頭,無比兇狠地說。

      二神仙苦苦哀求,再給老侯妹妹一個時辰吧,泥鰍快到了,求求……

      少廢話,給她一個時辰,俺咋回地府交待?

      恁,行行好!

      俺這是受命,沒那權力,你去求閻王爺吧!

      二神仙無奈,一閃身去求閻王爺了。黑白無常嘿嘿冷笑,說,就是善良又執(zhí)著的小鬼好哄,一哄就信,哈哈,等不到你回來,俺就到地府復命了,哈哈哈。

      我不去!張老太打著墜。我的兒啊,你咋還不來?你再不來娘就叫他帶走了哈,娘不想走,娘還沒見你,娘不能這就走。

      長剛把保亮叫來,對他說,一會你小奶奶一咽氣,你就喊路。

      您不喊了?

      你年輕,學著點兒。

      我還是老和尚娶媳婦頭一回呢,咋喊?

      你不是跟著看了幾回嗎?

      看歸看,沒想到我喊。

      黑子插進來,譏笑地說,還大老執(zhí)助理呢,當憨老喬的助理差不多。

      憨老喬是河北沿的,打小就憨,屙尿都不知道避諱人。保亮狠瞪著黑子,長剛沒理,大聲對保亮說,看我!黑子自覺沒趣,怏怏地走了。

      長剛說,我給你說,這樣哈,等人一咽氣,你就到院門外邊,對著南邊的路喊,張大芬,捋著大路向西南,可著喉嚨,有多大聲喊多大聲,越響亮越好,一連喊三遍,記住了?

      嗯。

      你喊喊我看看。

      張……

      不是,不是,不是在這哈,到大門那邊去。

      保亮到了院門外,對著南邊的路,喊,張……

      他喊不出來了,叫慣了小奶奶,猛一喊她的名字,不習慣。

      好了,好了,人還沒咽氣,你知道在這哈喊就行了,一會別忘了,???

      長剛安排好保亮,就又回到堂屋,看張老太到底咋樣了。

      長剛沒想到,張老太這會兒的聽覺特別靈,竟然把他“捋著大路向西南”這句話聽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她在心里笑,你個毛胡子,搗啥鬼,叫我往西南干啥去?去看兒子?糊涂蛋,你咋也糊涂了?有這規(guī)矩嗎?咱這哈興老的去看少的嗎?那不成了倒孝了?莊上人知道了不笑掉大牙?———哎喲,這兩個鬼纏著我,要拉我去極樂世界,我想去云南看他們也去不成??!我要等兒子,等泥鰍一家人,兒子不來,我哪哈也不去,不去!不去?。〔蝗ァ鄳K的哭著,哭得昏天地暗。

      黑白無常的手像老鷹的爪子,指頭摳進她肉里,他們一邊一個,一個給她在脖子上套了繩套,兩手薅她,想把她從地上拉起來;一個揚起皮鞭,一手提她胳膊,一手狠勁抽打她的背部。他們的努力白廢了,沒有拉她起來,她的力氣好像比他們大得多,坐在地上,穩(wěn)如泰山,紋絲不動,也沒痛感,任黑無常怎樣賣力地掐,任白無常怎樣狠狠地打,就像撓癢癢,反覺得很受用,很舒服。

      泥鰍,來了嗎?咋還不來?你爹死得早,我守著你,知道守寡多苦嗎?你個沒良心的,他們要套走我,我走了你就再也見不著娘了哈,那樣你會心愧到死,莊上人會咋看你?我也不能瞑目。

      你狗娃舅給我求情去了,他說過,我是能得你的濟的,知道啥是得濟嗎?那不是光聽話、養(yǎng)老、讓老的開心,更是人臨死的那會兒在跟前,能讓臨死的人看上最后一眼,你也看臨死的人最后一眼,才算真的得濟。

      是的,你不來我不能死,我要看見你才死,他們拉我我也不走,你看看,他們就是拉不動我,他們再兇,也拉不動我,我和咱這哈的老宅子分不開了,和這塊地兒粘一起了,他們哪知道???

      哦,這老宅,這塊地兒,是想讓我等你的吧?八成是,準是的!它和我親哪,不想讓我走哪,也想讓我見你,讓你見我,讓咱娘兒倆見見面,說說話,咱有些日子沒見面沒說話了。

      你不來,我不死,這是命中注定的吧?命中注定就不能改,閻王爺也沒這個權,他們兩個能咋著我?

      人越老越怕死,我就怕,我怕死。

      還是人間好啊,你看這各處高樓大廈的,就咱莊上說,也是一年一個樣,東邊的小河溝都弄成公園了,一河兩岸,河坡石頭鑲著,岸上曲曲彎彎的小路,也是石頭擺的,花草樹木,四季常青;莊里還有小廣場,美得很哈,人在里邊,那是多好?你不知道,你幾年不進家,在云南落戶了,這個家不要了?老話說的,落葉歸根,我看你早晚還得回來,咋能在外邊一輩子呢?狗戀窩人戀土,土是啥?就是老家,就是老家的宅基地、責任田,還有這旮旮旯旯,屋上的灰都是,那灰也是有情的,看了讓人覺得親。

      你看你看,他們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對我又打又罵,可是我不動,他們也沒辦法了,他們拉不動我,我就不死,我不死就能再看看莊上的好光景,對不?哦,泥鰍,干脆,恁就別來了,反正,我命里得你的濟,早早晚晚的事兒,還是讓我多享受享受陽間的福吧!

      對了,孩子,恁都不要來了,工作那樣忙,孩子上學還得接送,如今真是的,上個學還得忙乎一大家子人,這不安全,那不安全,以前哪有這樣的?真的,恁都不要來了哈!

      哎喲,哎喲,哎喲哎喲,哎喲喲,咋弄的,咋又疼了呢?白無常的皮鞭真狠,鞭鞭帶肉帶血,肉條子滴著血,血淋淋的,嚇人!二神仙,狗娃,哥,你咋還不來?沒求下情是吧?不會的,你說過,我是會得兒子的濟的,你說的啊,咋能不是?

      泥鰍,是不是恁來了?你別來,別來啊,我還想多活幾年哪!我不舍得咱的樓,不舍得這個院子,不舍得恁,也不舍得咱莊上的人,咱的親戚,我不愿意去陰曹地府,那不是極樂世界,是虎穴,是狼窩,是受罪的魔窟,不是人去的地方,我不愿去!

      守玉他們來了!

      守柱正在村口的老虎家借大桌子大板凳。那家的主人曾經是廚師,就近三鄉(xiāng)五里,哪里有紅白喜事,往往都請他去做菜。他的十碗八碟做得不錯,又好吃又儉省,農戶人家講究的就是這個,所以很吃香,為此,他弄了一套桌椅板凳,家伙絡子,事主請他就順帶租了用,省心省力。前年他死了,后繼無人,桌子板凳閑置起來,莊上哪家有事,也常常借了用。守柱才搬出頭一摞板凳,放進他開來的四輪車的車廂里,扭頭便見村路上大大小小幾個人過來,定眼一看,是守玉,忙招呼,大兄弟來了?

      守玉見守柱開了四輪來搬大板凳,心里咯噔一下,眼淚出來了。他問,守柱哥,俺娘咋啦?

      等你呢,快回家看看吧。

      守玉丟下老婆孩子就往家里奔。守柱怕他出啥事兒,后邊跟著跑,安慰他,沒事,別慌,就是有時候發(fā)昏,有時候明白,年紀大了,就這樣吧?守玉不管他,只顧一溜小跑,氣喘吁吁地跑到家。守柱跟大家說了聲,守玉他們來了,然后就折身回去借他的桌子板凳去了。

      桂蘭見守玉真的來了,迎上來一步,小聲說,泥鰍兄弟,小嬸子就等你了。別的什么也沒說,臉上的神色倒是輕松了許多,就又去床邊照看張老太了。

      張老太突然又清醒過來,看了一眼跑了一頭汗急急到來的兒子,緊皺了一下眉頭,輕輕咳了一聲。她想說,你個小爹,你來干啥啊,你不來不行嗎?可是,她沒有說全,只說了“你個”,就合上了眼。合上眼之后,那只左手卻伸出來,彎曲著經過前胸,支撒著,那么準的,直接抓住了守玉的手。

      瞬間,張老太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被黑白無常押著來到了奈何橋上,走過了那條寫著“奈何橋”三個字的橫線。面前的景象讓她更加不寒而栗:在一片黑霧之中,栽著無數(shù)如湖里的茅草一樣多的利劍,鋒利的劍鋒寒光閃閃,遠遠看到就令她驚恐不已。她抖抖索索,閉著眼不敢再看,身子下意識地往后縮。但是,黑白無常不容她后退,呵斥她,鞭撻她,辱罵她,拽著她,像拖一塊大石頭,拖一個裝滿超重物品的大麻袋,順地拉著,發(fā)出嗤嗤啦啦的聲響。

      老侯妹妹,你、你咋又來了?

      是二神仙的聲音。她膽戰(zhàn)心驚,把眼睛裂開一絲縫隙。前邊果然是二神仙,他一臉驚詫和遺憾,對著張老太,拿破扇子給自己煽風,說,我求閻王爺了,求了這么長時間,他終于答應,再緩你一天,我的老侯妹妹,陰間一天,陽間一年,閻王爺法外開恩,又給了你一年的陽壽,誰叫你來這么早啊,你晚來一分鐘,就一分鐘,人間的一分鐘,這一年你就賺到了哈,可你不等,妹妹啊,也是命當如此,命當如此??!你后邊要受更大的罪,比那些死鬼更大的罪,因為,因為,你一來,就把閻王爺賣了,閻王爺會因為你受玉帝的責怪,閻王爺就只好拿你出惡氣了。停了停,又煽了兩下扇子,他說,我倒沒啥,我給你求情,因為我給你算好了,你的生死薄上,死的那一欄日期寫得模糊,就是有這個模糊,我才敢求情,才覺得能求下這個情,知道嗎?閻王爺就不同了,你進了來,就證明你該來,你該來,就是閻王爺不該準情,閻王爺準情了,閻王爺就犯了天條,雖說他的閻王爺照當,處罰是不能免的,這是規(guī)矩。

      我不來,我不來,我不來!張老太大聲嘶叫,我要回去,我不想死,我怕那些妖魔鬼怪,那些張牙舞爪的家伙,那些人間都沒有的刑罰,讓我回去吧,求求恁了!哥,哥,你再給說說情,我聽閻王爺?shù)模?/p>

      我咋說?沒法了,眼下你已經過了奈何橋的中間線,那是陰陽兩界的真正分界線哈,一步跨過來,就誰也救不了你啦!二神仙把破扇子從脖子插進去,在懷里收藏好了,走過來,給黑白無常兩個口袋里各塞了件東西,黑白無?;ハ嗫纯?,都對二神仙點了下頭。二神仙靠近張老太,伏在她耳朵旁,悄悄說,妹妹,我跟你說個賄賂他們的法子。之后,聲音更小了,誰也聽不到他說了什么,唯有張老太心領神會。

      張老太聽完,感激零涕地說,哥,還是你疼我,你沒忘咱倆打小……

      桂蘭好像聽見張老太說“大鳥”,小嬸子說“大鳥”啥意思?她抬頭看長剛,長剛專注著張老太的每一個變化,看見了她嘴唇微微動彈,似乎聽見她說了什么了,可是說的什么,沒聽清。桂蘭說,小嬸子說“大鳥”?長剛愣一下,搖頭,說,不知道啥意思。守福在一旁說,八成是說“打了”吧?小嬸子這幾天受的罪,比挨打都厲害。

      保亮也湊上來說,小奶奶先前還說了一句“你哥”,這回說的是“大小”,是不是小奶奶以前還有過孩子,或者傷了,或者丟了,或者送人了?人死前是都惦念不在跟前的兒女的。

      長剛扭頭瞪著保亮,說,胡扯啥!沒有,沒有,有的話,我咋不知道?

      幸虧守玉由于剛坐了那么長時間的車,坐車后遺癥還在,加上老娘這個狀況,腦子里亂糟糟的,耳朵嗡嗡響,沒在意保亮說的什么,要不然憑他的脾氣,會馬上跟保亮干起來,那就熱鬧了。長剛也怕這一點,所以訓了保亮一句,堅決否定保亮的猜測。后邊就放平了口氣,又追加一句,你還嫩,以后得好好學學做人說話評理問事!

      長剛這句話沒說完,張老太又很不清晰的“嘔嘔”兩聲,然后閉緊了嘴,臉色迅速變成蠟黃,身子舒展,咽氣了,抓著兒子的那只手卻死死不松開,桂蘭幫著守玉掰了幾分鐘,也沒有掰開。

      快,快把床往外梛一點點!

      都別哭,淚水掉她身上不好!

      保亮,快到門口喊路!

      ……

      長剛指揮著。

      保亮為剛才說的話后悔得不行,他那話真要被守玉聽見,不得拼命?咋就忘了守玉來了呢?長剛爺才把我推上來,就險些弄出事來,今后還怎么擔當這樣的任務?長剛爺也不會信任我了,黑子還有其他人更會對我諷刺打擊,落井下石,你看這事弄的,嗨!他忐忑不安,坐臥不寧,像前邊就是絕路一般。猛聽見長剛讓他喊路,不知是驚還是慌,拔腿就往外走,迎面和黑子撞了個滿懷。黑子“吔吔吔”了三四聲,身子一抽,下了個別腿。保亮絆了一下,打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扭臉看一眼黑子,黑子也看他一眼,誰也沒說話,黑子進去了,保亮走到院門口。

      保亮清了清嗓子,我這是第一次亮相,一定不能輸?shù)?!這念頭使他有了緊張感,一張嘴竟有點打摽。他喊道———

      張……他喊不出來張老太的名字,干脆就喊,小奶奶,捋著大路向西南!小奶奶,捋著大路向西南!小奶奶,捋著大路向西南!

      聲音確實洪亮,字正腔圓,順風傳十里??墒?,喊著喊著,他哭了,以至于最后三個字“向西南”喊得斷斷續(xù)續(xù)。

      他哭的原因也許很多,然而主要的,還是他想起張老太對他家的好。他喊路的時候,鉆進他耳朵里的,是他爹跟他說的話。那年爹生病,躺在病床上,也像張老太這幾天那樣等著死。有一天,爹對他說,人就是這命,貪心不好,人行好事莫問前程,人要貪心必損陽壽,該活多大就多大,壽命也不能貪。爹咳嗽了幾聲,憋紅了臉,好一會才緩過氣來,繼續(xù)說,得恩就要報,你爺爺說,我小時候,生活困難,吃不上飯,你小奶奶人聰明,掃盲學了不少字,會打算盤會記賬,隊里讓她當倉庫保管員,管著一個生產隊的糧食,那年冬天,我又餓又病,你爺爺抱著我,東走走西走走,沒法子,就落淚,你小奶奶看見了,晚黑偷偷摸摸到咱家,懷里揣著個口袋,口袋里裝了十幾斤豆子,往咱家一丟,說,大哥,雖說咱不近可也不遠,你家小強強怪可憐的,給他弄點吃的吧,有了吃的,興許就好了,這是我偷隊里的,千萬別說出去!就是這袋子豆子,救活了我,也救活了咱全家,這個大恩大德,可不能忘了哈。保亮喊著路,這些話就進了耳朵,進了耳朵后,他怎么也控制不住情緒了,眼淚嘩嘩流,流到他大張的嘴里,流進喉嚨,咸咸的,淹得他嗓子發(fā)搔。他想,我咋能對不起小奶奶呢?我說她那樣的話,真不是人!我沒啥本事,在家侍弄幾畝地,沒有錢,嗨,再沒錢,心總是有的吧?我咋就沒報答她老人家呢?她死了,我想報答也沒法報答了。他越想越后悔,越想越傷心,越想越恨自己,不由自主就悲傷起來。

      喊完了路,他蹲在大門外圍墻的墻腳,趴在凸出的基石上,牤牛似的,“哞哞哞”的哭出聲來,惹得被他喊路聲招引來的村里的老人和小孩們都圍著看他。

      秋后午時的太陽還很毒,照射在他背上,不多會兒就感覺背有點灼燎燎地疼。他直起腰,轉臉看到那么多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就像一只只聚光鏡。他趕緊站起,擦把臉上的淚,揉揉眼睛,奔進堂屋。

      保亮看見,張老太的左手還緊緊攥著兒子的手,守玉不掰了,肩頭一聳一聳地伏在娘身上嚎啕大哭。

      責任編輯李高艷

      作者簡介:蔣九貞,男,江蘇徐州人,當代作家和地域文化學者。著有中短篇小說和長篇近十部,評論和文化研究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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