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亮程
那一夜刮風,我聽見三層聲音,上層是烏云的,它們在漆黑的夜空翻滾、碰撞、磨蹭,挨挨擠擠,想往更黑暗的年月里遷徙搬運。中層是大風翻過山脊的聲音,草、麥子、野薔薇和樹梢被風撕扯,全是揪心的離散之聲。
我在樹梢下的屋子里,聽見從半空刮走的一場大風,地上唯一的聲音是黑狗月亮的吠叫,它在大楊樹下叫,對著瘋狂搖動的樹梢叫,對著翻滾的烏云叫。緊接著,我聽見它爬上屋后被風刮響的山坡,它的叫聲加入到山頂?shù)娘L聲中,在更高的云層中也一定有它的叫聲。它在那里撕心裂肺地叫,我不知道它遇見了什么。對一條狗來說,這樣的夜晚注定不得安寧,從天上到地下,所有的一切都在發(fā)出響動,都在丟失。它在瘋狂跑動的風中奔跑狂叫,像是要把所有離散的聲音叫回來。
另一夜我被它的狂吠叫起來,循聲爬上山坡。我貓著腰,雙手爬地,在它走過的草叢中潛行,它在自己的吠叫聲里,不會聽見背后有一個人爬過來。我在離它不遠的草叢停住,看見它伸長脖子,對著天上的月亮汪汪吠叫,我像它一樣伸長脖子,嘴大張,卻沒有一絲聲音。
滿山坡的白草,被月光照亮。樹睡在自己的影子里,朝向月亮的葉子發(fā)著忘記生長的光。我揚起的額頭一定也被月光照亮,連最深的皺紋里都是盈盈月光。
這時我聽見遠處的狗吠,先是山坡那邊泉子村的,一只嗓門寬大的狗在叫,像哐哐的拍門聲,每一句汪汪聲都在拍開一面漆黑的大門。緊接著村子北面的幾條狗也吠起聲,南邊大板溝的狗吠也隔著山梁傳過來。
此刻我們家的牧羊犬月亮,正昂首站在坡頂明亮的月光里,站在四周汪汪的狗吠中心。
我站在它身后,一聲不吭。我們不在院子的多少個黃昏和夜晚,它獨自爬上山坡,用一只母狗的汪汪吠叫,喚起遠近村莊的連片狗吠。然后,它循著一個聲音跑去,每跑過一片坡地麥田,每爬上一座荒草山頂,都停下來,回頭看身后的院子,側(cè)耳聽后面的動靜。它對這個大院子的不放心,使它一夜夜地不曾跑遠,那些夜晚的風聲帶著滿院子樹葉屋檐的響聲,把它喚回來。它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吠叫,把遠近村莊的狗,叫到書院四周,它們進不了院子,不知道院墻上它獨自進出的狗洞。
那樣的夜晚,院子沒有人,月亮的叫聲悠遠孤高,它不是叫給我們聽,它知道自己的主人在聽不見狗吠的遠處,它在院子里聞不到主人的氣味,從遠處刮來的風中也沒有主人的氣息。整個院子是它的,悄然矗立的房子是它的,寂靜移動的光陰是它的。
又一個夜晚,我聽見它吠叫著往山坡上跑,一聲緊接一聲的狗吠在爬坡,待它上到坡頂,吠叫已經(jīng)懸在我的頭頂。我仰躺在床上,聽見它的叫聲在半空里,如果星星上住著人,也會被它叫醒。
接著我聽見它的叫聲跑下山那邊的大坡,那個坡似乎深不見底,它的聲音正掉下去。其實那邊是泉子溝的山谷,不深,只是月亮的吠叫深了,我再聽不見。
我擔心地躺在床上,不知道什么聲音把它喊走了,想起來去看看,又被沉沉的睡意拖住。
那個夜晚,天上的月亮從東邊出來,翻過菜籽溝,逐漸地移到后面的泉子溝。這只叫月亮的狗,跟著天上的半個月亮,翻山越嶺。
它可能不知道天上懸著的那個也叫月亮,但它肯定比我更熟知月亮。它守在有月亮的夜里,徹夜不眠。在無數(shù)的月光之夜,它站在坡頂?shù)牟荻馍?,對著月亮汪汪吠叫,仿佛在跟月亮訴說。那時候,我能感覺到狗吠和月光是彼此能聽懂的語言,它們徹夜訴說。我能聽懂月光的一只耳朵,在遙遠的夢里,朝我睡著的山腳屋檐下,孤獨地傾聽。我的另一只耳朵,清醒地聽見外面所有的動靜里,沒有一絲月光的聲音。
它一定知道我在聽,它聽見屋后山坡上的響動。有時一場大風翻過山頂;有時一個人悄然走過,踩動草葉的腳步聲被它靈敏的耳朵聽見;有時它聽見黑云貼地,從后山壓過來。它知道我的耳朵聽不見黑夜到來的聲音。它先在我的門口叫,在窗戶邊叫。它要先叫醒我,讓我知道夜已經(jīng)變得更黑更冷。
有時它叫得緊了,金子會喊我出去看看。更多時候我懶得出門,打開手電從窗戶照出去,光柱對著兩側(cè)教室的門窗掃一圈,對著高高的白楊樹和松樹掃一圈,對著孔子石像前的臺階照下去,大門和外面的馬路,被樹擋住。
看見手電光它會回來,站在光柱里,扭過頭看。我打開窗戶,探頭出去,喊一聲“月亮”,我的喊聲在它停息吠叫的大院子里,空空地響著。我關(guān)了手電,悄然走在有它陪伴的月光里。它對著月亮叫,我也對著月亮,嘴大張,發(fā)出的聲音卻仿佛是它的。
有時它的叫聲在院子外面,在屋后山坡上,我的手電光掠過樹梢,朝它對著吠叫的月亮照去。四周沒有一點光,兩旁黑沉沉的山梁,將遠處城市的燈火擋在了另一個世界,所有的光亮都在天上,繁星、銀河、月亮。這來自地上的一束手電光,伴隨我仰望的一縷目光,在遙遙的月亮上,與一只狗的目光相匯。
有一夜它不停地叫到天快亮,我睡著又被它叫醒。金子一直醒著,她過一陣對我說一句,你出去看看吧,院子可能進來人了。
我說沒事,睡吧。說完我卻睡不著,滿耳朵是月亮的狂吠。它嗓子都啞了,還在叫。
我穿衣出去,手電朝它狂叫的果園照過去,走到它吠叫的教室后面,對著穿過林帶的小路上照。全是黑黑的樹影。月亮親熱地往我身上蹭,我摸著它熱乎乎的額頭,它叫了一晚上,就想叫我出來,有東西在夜里進了院子,但我看不見它能看見的。我關(guān)了手電,蹲下身耳朵貼著它的耳朵靜聽了一會兒,又打開手電,天上寥寥地閃著幾顆星星,光亮照不到地上。樹擠成一堆一堆,感覺那些高大的樹都蹲在夜里,手電照過去的一瞬,它們突然站了起來。
果真有人進了院子。那是另一個夜晚,我掀開窗簾,看見一個人走進大楊樹下的陰影里。我趕緊起床,開門出去,手電對著那塊陰影照,什么都沒有。月亮在我前面狂吠,沿著穿過白楊樹陰影的小路往上走,前面是一棵挨一棵的大樹,那個人不見了。
我回來睡覺。過了會兒,月亮又大叫起來,我掀開窗簾,看見剛才那個人正從大楊樹的陰影里走出來。這次我看清了,他肩上扛著東西,還打著一個小手電。月亮只是站在臺階上狂吠,不接近那個人。
我出門喊了一聲。那人站住,手電照過去,看見他肩上的鐵锨。是書院后面的村民,他在夜里澆地,水渠穿過我們院子,他沿渠巡水。月亮見我出來膽子大了,直接撲上去咬。我喊住月亮,和那人說了幾句話,仍然沒認清他是誰。
這時東方已經(jīng)泛白,從對面山梁上露出的曙光,還不能全部照亮書院。我喜歡這種微明,天空、樹、房子和人,都半睡半醒。頭遍雞叫了,我們家那只大公雞先叫出第一聲,接著,一山溝的雞都開始叫。
我看看手機,早晨六點。我還有三個小時的回頭覺,得把腦子睡醒,不然一天迷迷糊糊,啥事情都想不清楚。
另一夜大風進了院子,呼啦啦地搖白楊樹和松樹,搖蘋果樹和榆樹。月亮在鋪天蓋地的風聲里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它對著果園狂叫。我也隱隱聽見了,像是多少年前我在那些刮大風的夜晚回家的腳步聲,被風吹了回來。
我起身開門,頂著涼颼颼的秋風,走進月亮吠叫的果園。這時候大風已經(jīng)把天上的云朵刮開,月光星光,照亮整個院子,我沒有開手電,在清亮的月光里,看見一個人站在蘋果樹下,摘果子。風搖動著果樹梢,樹下卻安安靜靜。那個人把頭伸進樹枝里摸索一陣,彎腰把摸到的蘋果放進袋子。那些蘋果泛著月光,我想在他彎腰的一瞬看見他是誰。但是,他一彎腰,臉就埋在陰影里。我在另一棵蘋果樹下,靜靜看他摘我們的果子,有一刻他似乎覺察出了什么,朝我站的這棵果樹望,我害怕得憋住呼吸,好像我是一個賊,馬上要被發(fā)現(xiàn)了。接著他又摘了幾個果子,然后背起滿滿一袋子蘋果,朝后院墻走。
月亮突然狂叫著追過去。在我靜悄悄站在樹下看那人時,月亮靠在我的腿邊,它也安靜地看著那個人。它或許在等我開口說話,它等了很久,終于忍不住,猛地撲了過去。那人一慌,摔倒在地,爬起來便跑,跑到院墻根,連滾帶爬,從院墻豁口翻出去。
我沒有喊月亮。它追咬到豁口處停住,對著院墻外叫了一陣,又轉(zhuǎn)頭回來。
我?guī)е铝链┻^秋風呼嘯的果園,不時有熟透的蘋果落下來,騰的一聲。有時好多個蘋果噼噼啪啪地落在身邊,我慢慢地走著,弓腰躲過斜伸的樹枝。我想會有一個蘋果落在我頭上,騰的一聲,我猛地被砸醒,不由自主地發(fā)出疼痛的“哎呀”聲。
可是沒有,從始至終,我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甚至沒有叫一聲月亮。待我回屋躺在床上,突然后悔起剛才自己的噤聲。月亮那樣聲嘶力竭地叫我出去,它是想讓我叫一聲,它知道那個人在拿東西,它認得賊的樣子,它想讓只有孤單狗吠的夜里,也有我的一聲喊叫??墒牵覜]有出聲。
在我沉睡前的模糊聽覺里,月亮孤獨的叫聲又在外面響起來了,一聲接一聲地,把我送入涼颼颼的夢中。在無數(shù)個刮風的夜晚,它徹夜不眠,風進院子了,樹梢在動,樹的影子在動,所有的東西都發(fā)出聲響,連死去兩年的那棵枯杏樹,都在嗚嗚地叫。
黑狗月亮的吠叫淹沒在巨大的風聲里,仿佛它也被風吹著叫,它的叫聲也成了風聲的一部分。在它過于靈敏的耳朵里,風吹樹葉的聲音都大得驚人。
那時候,我在自己廖遠的睡夢中,滿世界不安的響動,四周陰森森,我身不由己,被拖進一場恐怖的夢魘中,我奔跑、嘴大張,我的聲音像被誰沒收了。最后,我拼命喊出的那一聲,飄出窗戶,被它聽見。
它猛地轉(zhuǎn)身,從屋后滿是月光的山坡回來,從樹陰搖曳的果園回來,從只有它自己的吠叫聲里回來。它對著我的窗戶大叫,它不知道我在夢中發(fā)生了什么,但它聽見我從未有過的叫聲,它拿脊背搡門,像我晚起的那些早晨,它在門口守候久了,拿脊背笨拙地搡門。
我在它的叫聲里突然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