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合眾
有一天,在屋角一大疊的棉絮之中,突然翻出了半部殘卷。那書百來頁光景,每頁書角都卷心菜一般層層疊著。卷前卷后的幾頁,摸上去脆生生的,一碰就碎成小紙片。沒有書名,沒有書脊,看頁碼一開篇就是幾十頁出去,七八十回后又撕掉了,完全沒有任何關(guān)于這本書的信息。
也是太沒有書可讀了,找到這么本沒頭沒尾的書,勉強(qiáng)讀起來。書里說的是一個大家族的歡樂故事,一群少男少女住在一個有幾個村子那么大的大園子里,吃喝玩樂,飲酒斗詩,無憂無慮,其樂融融。
那些富貴繁華,少年卻是看不大懂。只知道里頭的食物讓人垂涎欲滴,一個茄子又是拔絲又是揉細(xì),做得風(fēng)流婉轉(zhuǎn)。只是看不懂為什么要那么忌諱油星,那油汪汪的紅燒肉我們過年才吃得上一回,不是世間最美的味道嗎?
里頭的詩自然也看不懂,卻總感覺有種說不出的況味,符合少年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的心境。于是,我找了個筆記本,挑喜歡的工工整整抄了大半本。課堂上無聊,拿出來默默背上一遍,什么“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什么“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自得其樂中似乎慢慢擁有了小伙伴所不知道的歡喜和哀愁,向往和惆悵。
書到了七十回,又是重結(jié)詩社,又是飲酒填詞,正是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的時節(jié),卻戛然而止了。問家里的大人們,自然不知道是什么書,更不知道是誰放上去的。
第一次去外婆家,是六七歲光景。
在一個叫秦嶼的地方坐上三輪卡,一路突突的車聲中,全是繞來繞去的山路。每到一個山村,三輪卡就在村頭停一陣,搬東西的,走親戚的,司機(jī)也下車不知道去了哪家喝一陣酒,老半天總也不見個出發(fā)的點兒。到了山林深處,突然就看到一大片翻滾的云海。越來越猛,越來越重,彌漫在整個車外。群山蒼茫,流云奔騰,迅如激水,仿佛置身在一個夢一般的仙境。
三輪卡在云霧中帶著濃濃的酒意穿行了許久許久。在一個山坳處停下,父親大聲說,到了到了。云海逐漸散去,我們下車一看,卻是山路邊一間小店。父親很熟稔地進(jìn)去,跟店家歡樂地招呼著。在半人高的柜臺上,揭開大酒甕,舀了半斤老白干,又從柜臺上大玻璃罐子里抓幾把花生,喝上聊上,一坐又是老半天。
這樣天色全暗了下來。父親叫起昏昏欲睡的我們,正式走路往外婆家出發(fā)了。
還有很長的山路要爬,突然在一處山路站住。父親告訴我們,不遠(yuǎn)處有大片石頭的就是太姥山,說好了明天要去看看。然后繼續(xù)趕路,翻下山梁,有一條山澗,得脫了鞋赤腳膛水過去,順著茂密山林間的羊腸小道走半個來小時。越過一個山包,就在山岙里,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片昏黃的煤油燈光晃動著,外婆家終于到了。
當(dāng)晚,我們就在山間的一處人家住下。附近有古寺,暮鼓聲里,寒鴉哇哇叫著四處亂飛。那人家不知道是不是外婆那個大家族的親戚,總之,蒼茫群山,昏黃夜色,只此一戶人家。老屋三四間連著,聚攏來一大家族的人,被母親帶著一個個招呼過去:外公、外婆、大舅舅、大舅媽、大阿姨、大姨父、三阿姨、三姨父、四阿姨、五阿姨、二舅舅、三舅舅……還有一群一樣大小的丫頭,都瞪著明晃晃的大眼睛望著我這個陌生人。
大人們喝酒、吵鬧,小娃們很快熟悉起來,在庭院里瘋跑一陣,外邊的夜色便跟墨一樣濃厚。最后被大人們吆喝進(jìn)來,隨便拿熱毛巾抹把臉,拽到小閣樓里,在一個角落鋪了幾床大棉被,所有的小娃們都窩一起睡覺。那個夜晚,聽著樓下大人們大聲喝酒,在似夢似醒間嘎嘎地大笑著;聽著屋外夜風(fēng)沙沙從樹間穿過,刷刷地從瓦上過去;聽著山里不知道鳥聲還是小獸的嗚哇聲……心里就有種說不出的幸福感。
讀初中的時候,語文老師是個讀書人。在當(dāng)時的鄉(xiāng)下中學(xué),他的宿舍里藏了兩大竹書架的書。雖然沒怎么去他那里借讀,日常之中,卻常常聽他指導(dǎo)說要讀些什么書。
有一天,他終于說,同學(xué)們要讀讀四大名著啊!那個時候,大家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四大名著,除了課本,大部分人都沒接觸過其他帶字的讀物。我憑著小時候讀金庸的小說積攢下來的一些歷史知識,在小小的學(xué)生群體竟然有著鶴立雞群的感覺。
入學(xué)不久,學(xué)校組織國學(xué)知識競賽,我代表初一年級參加。分組搶答的性質(zhì)吧,坐在簡易桌椅拼接起來的臺上,跟初二、初三的學(xué)長、學(xué)姐們同臺競技,竟然發(fā)現(xiàn)老師提出的每個問題,都是一個小小的魚鉤,拋在自己舊往認(rèn)知積聚的池塘中,都可以釣上一條既定的魚來。
于是全校震動,都說初一有個新生,很厲害云云。初三的學(xué)姐,會在晚自習(xí)的時候,繞到教室來,在講臺上老師一般站定,說某某站起來,然后看一眼,呵呵笑著踱出門去。
饒是如此,我也依舊不知四大名著寫的是什么,甚至也并不能記全哪幾本才算是。有一回晚自習(xí),不知道是誰帶了本《紅樓夢》過來,于是順手拿來翻,翻到幾十頁,突然就怔住了。坐在教室角落,渾身顫抖,眼淚就流了下來。
原來,小小閣樓,懵懂年少光陰里頭,那本掐頭去尾的卷角書,竟然就是所謂四大名著之一的《紅樓夢》。
急忙忙翻到當(dāng)年找不到的結(jié)尾讀下去,幾天里茶飯不思,卻是越看精神越頹靡。大觀園里的詩酒盛宴,竟然是這么一個結(jié)局:“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偶爾翻到余英時先生的《紅樓夢中的兩個世界》一文,大意是說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創(chuàng)造了兩個鮮明對比的世界,即大觀園這個理想世界和大觀園之外的現(xiàn)實世界。
突然就想到,少年時候心心念念的大觀園,就是刻意營造的烏托邦罷了。不僅如此,云海盡頭怎么走也走不到的村莊,村莊里頭多遲也不愿意散場的龐大家族,其實也都是人生里頭的一座大觀園。隔著時間的距離,隔著空間的距離,它們在我人生的伊始,仿佛在一首詞的上半闋,華麗麗地鋪墊下許多美麗的意象。
我見青山多嫵媚,青山眼里的我們,不過是年少倏忽白頭的過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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