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景浩
(一)
悲劇真正打動人心的地方,在于明知結局的不幸,卻能夠舍命而為。
這就是普羅米修斯的力量所在,也是西西弗斯的力量所在,也是吳剛伐桂的意義所在。個人生命,在命運面前,成了別無選擇的存在。于是,真正的悲劇英雄,安然地走向命運,結過命運交給的一切,用生命去實踐。
“非如此不可?!?/p>
這是貫穿于貝多芬命運中的聲音。這個聲音如此響亮,以至于可以從萊茵河畔一直傳到了黃河岸邊,在滾滾黃河中激起濁浪。
“非如此不可!”
是的,當一個人肩起自己的命運,就沒有什么力量能夠阻止了。
夸父追逐著天空中的太陽,這份單純的、對光明的渴求主宰了他的一切。太陽,這是命運交給他的信仰,為了這信仰,他可以放棄一切。
在這信仰駐扎他的內心之前,他只是夸父;當這信仰在他的心中閃亮的一瞬間,他就成了英雄。
這英雄,就在于苦難本身。
(二)
所有的人都本能地逃避苦難,這“本能”,使他們永遠擺脫不了動物的基本屬性。當有人將苦難視作生命本質當中的一部分,并把苦難融入自己的生命時,他就開始脫離動物屬性而上升到了“人”的境界。人之所以為人,就在于認識到苦難的價值。
當有人用行動把苦難加之于自己時,神就出現(xiàn)了。神與人的差別,不在于對苦難的認識,而在于對苦難的行動!
當有人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替全人類的罪惡贖罪,當他把荊冠戴在自己頭上,把荊棘刺進自己的肉體,用寬恕來對待加給自己的所有不公和不幸,他就成為了神。
神不是沒有了自己,而是認識到苦難是人生的本質,于是不再逃避。
夸父認識到苦難的無可逃避,于是他主動地去追逐太陽。太陽對于他,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深知這一點,但他既然選擇了,就不會放棄。生命不只是延續(xù),生命在于行動。
夸父認識到了行動的意義,他跑得撕心裂肺,痛苦,使他的靈魂得到了凈化。純凈的心靈,因為痛苦而把生命價值看得更清。于是,他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在奔跑。
也許,太陽也只成了一個虛幻的目標,成了點綴。生命純粹得只剩下奔跑本身。
列子嘲笑夸父“不自量”,是因為他看到的是“太陽”,他看到的是“能不能”,而不是行動本身。人的力量,相對于代表大自然力量的太陽而言,確實可以忽略不計。
但夸父不這么看,他看到的是生命行動本身,從這個意義上說,“能不能”就是一個愚蠢的問題。
《山海經(jīng)》中說夸父最終死在了“禺谷”,這個“禺”字,古文字中也寫作“愚”。這個字也許就是后人對夸父的蓋棺定論。
但夸父真是愚蠢的嗎?
《列子》中還記載了一個“愚公移山”的故事,愚公不愚,因為他相信信仰的力量。
莊子曾經(jīng)浩嘆大鵬與麻雀的不同志向,麻雀的嘲笑,是源于自己的無知??涓笡]有顧忌別人的嘲笑,他明白真正的勇者的思想注定是得不到常人理解的。在常人的世界里,勇者與瘋子沒有任何區(qū)別。
夸父知道自己必死,或者死于炕上,或者死于曠野。作為死而言,炕上與狂野沒有區(qū)別。那么,唯一的區(qū)別是走向死亡的路徑。
夸父是真正懂得“向死而生”的人,生死由命運安排,唯一可以同命運較量一番的,就在于走向死亡的路徑。
夸父替自己選擇了一條路,他跑了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三)
“渴”是比“餓”更加難以忍受的經(jīng)歷。
“渴”的對象是水。“水”是智慧的象征。孔子站在水邊,參悟出時間的秘密;老子觀水悟道,理解了生命的永恒??梢哉f,水,包含了這個世間兩個最大秘密的答案。生命,時間,彼此獨立又彼此糾纏,共同對人的意義和價值作出定義。
與其渾渾噩噩而生,不如明明白白而死。
當夸父意識到這一點,他的生命追求中就多了“智慧”這一個信仰。光明,讓他看到希望;智慧,讓他可以去實現(xiàn)希望。他于是吸干了黃河洛水,對智慧之水的渴望,讓他奔向北方之北。那里有大澤,有源源不斷的智慧之洋。
生命不是為了單純的生存而存在,生命是為了回答“為什么”而存在。
這就是“非如此不可”的全部意義。
(四)
英雄是悲劇的寵兒。
悲劇之所以為悲劇,在于生命追求與命運安排之間的矛盾;在于抗爭和接受選擇之間的糾結與痛苦。
偉大的心靈是為了承受苦難而生的,這苦難淬煉著心靈,使他執(zhí)著而頑強。
因此,結果并不重要,過程中的掙扎才是生命價值所在。能夠領悟生命的價值與承受的苦難成正比,就能夠在透徹靈魂的痛苦中保持奔跑的姿勢。
跑,本身就是證明。
于是夸父跑了起來,英雄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