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玲
2019年深秋的一個午后,我又一次踏上了開往浙江武義的高鐵——首屆“蔣風兒童文學獎”頒獎典禮將在這座“童話小城”舉行。
距離上次去往武義“童話書屋”采訪童話作家湯湯,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兩年。此行我將采訪首屆“蔣風兒童文學獎”青年作家獎的獲得者、來自呼倫貝爾草原的蒙古族作家黑鶴。
黑鶴,是中國當代動物小說代表作家,全名“格日勒其木格·黑鶴”。格日勒其木格是原名,黑鶴是筆名。照片上看,黑鶴極富蒙古族特質(zhì),身材魁梧高大,面龐棱角分明,穿著寬大的蒙古袍,戴著極富民族特色的金屬耳環(huán),扎著長長的馬尾辮,腳上則蹬著一雙厚重的蒙古靴,儼然一位典型的蒙古大漢。
這位外表粗獷、彪悍的蒙古漢子,卻有著極其豐富、細膩的內(nèi)心。從2003年至今十多年時間里,黑鶴創(chuàng)作了許多優(yōu)秀作品,先后榮獲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等多種獎項,有多部作品被翻譯成十余個語種譯介到國外。2019年,小說《黑焰》又獲得了第三屆“比安基國際文學獎”小說大獎。
列車高速行駛著,眼前這飛馳的景象,使我仿佛看到在那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在豐盛、茂密的牧草中,格日勒其木格·黑鶴正騎著一匹黑色駿馬飛馳而過,身后緊隨著的,是他特別鐘愛的高大、兇悍的蒙古牧羊犬。
這瀟灑的身姿、嫻熟的動作,以及騎在馬背上昂首回眸的激揚神情,不由得令我感嘆,黑鶴之所以能寫出一部部風格鮮明的動物小說,這其中分明烙印著作家個人生活、成長的印記。特殊的成長環(huán)境、生活背景,使他的作品具有了極強的感染力,黑鶴也因此被稱作“自然之子”“草原之子”。
浮想聯(lián)翩中已不知不覺到達武義。當我來到入住的賓館時,天色已黑。燈光明亮的賓館大廳里,人群中一個特別高大的身影立即吸引了我的目光。對,沒錯,他就是黑鶴!眼前的黑鶴,一身休閑裝,標志性的馬尾辮垂在后背,與照片上的形象相比,更多了些時尚味兒。而當聽到他說話的聲音時,那略帶東北口音的渾厚男中音,則讓人分明感受到陣陣濃郁的草原氣息。
第二天從上午九時開始,黑鶴先是參加頒獎典禮,接著是他的作品研討會;簡單的午餐后,即驅(qū)車前往“童話書屋”給小讀者們做一場講座;傍晚,又趕去金華與浙江師范大學的學生們互動交流。一場接著一場的活動,緊張、緊湊的工作節(jié)奏,使得我對黑鶴的采訪,只能跟隨他轉換不同的場地,見縫插針式地隨時進行。
作為一位蒙古族作家,黑鶴對草原和動物有著強烈而深厚的感情。他發(fā)表動物小說,總會在作者簡介里寫上“在草原與鄉(xiāng)村的接合部度過童年時代,與兩頭乳白色牧羊犬相伴”。
記者:作家的創(chuàng)作,很大程度上與其個人生活經(jīng)歷息息相關。尤其是兒童文學作家,童年記憶往往成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源泉。
黑鶴:的確,我幼年、童年在草原生活的那段經(jīng)歷,是我成長過程中最為重要的一段時期。四歲至八歲期間,我是在草原上度過的。你看我現(xiàn)在一米九多的個頭,人高馬大很強壯,幼年時我可是體弱多病的。當時我父母聽了醫(yī)生的建議,把我送到空氣清新的內(nèi)蒙老家,由外祖母撫養(yǎng)。剛被送到草原時,一看我就是城里來的孩子,與穿著蒙古袍的大人、小孩站在一起,顯得非常格格不入。
記者:這種陌生的感覺應該在外祖母的關愛、呵護下很快消失,并逐漸熟悉、適應起來吧?
黑鶴:剛開始,沒有一個蒙古孩子愿意跟我玩,因為我沒穿蒙古袍。我向外婆哭鬧,想要一套蒙古袍。外婆安慰我,讓我耐心等一等。終于有一天早晨,突然,外婆一把把我從睡夢中拉起來,我睜開眼,一頂蒙古帽、一套嶄新的蒙古袍、一雙小馬靴,還有一把鑲著寶石的小腰刀就在我面前。我一下子興奮起來,在大人的幫助下,迅速穿上了這套新衣裳。驚喜還沒結束,當我走出蒙古包,就看見舅舅牽來了一匹小馬并告訴我,這匹馬以后就屬于我了。然后,我被扶上馬,在大人們的牽引下繞蒙古包順時針走了三圈,眾人歡呼,見過的、沒見過的老一輩親戚們盛裝而至,擁抱、親吻我,并給我送上了禮物。
記者:這是多么隆重、熱烈的場面?。≡谀耐旯适吕?,提得最多的是兩只乳白色牧羊犬,它們跟您是怎樣一種緣分呢?
黑鶴:剛到草原不久,一天,我偶然看到一個人騎馬而過,胸前的蒙古袍大襟處露出一個毛茸茸的小狗腦袋。我趕緊追上去問,小狗哪兒來的?這人告訴我,附近小鎮(zhèn)鐵匠家生了一窩小狗,懷里的小狗是從他家要來的。我立刻跑去找舅舅,央求他陪我去要小狗。舅舅帶著我騎上馬,一路狂奔到鐵匠家。主人答應我,可以把最后兩只牧羊犬幼崽都帶回家。記得那是個干爽、溫暖的草原黃昏,我抱著這兩個小小的生命,感覺自己已經(jīng)擁有了整個世界。
記者:這兩只牧羊犬陪伴您度過了難忘的草原時光,它們一定給了您許多快樂、美好的回憶。
黑鶴:與兩頭牧羊犬朝夕相處的日子,是我在草原生活中最閃亮的時光。我與它們幾乎是形影不離,每天總是和它們一起在草原游逛。它們可以根據(jù)我的手勢做出坐、臥、原地彈跳等動作,也可以在我的大聲號令下輕松越過1.5米高的土墻。我喜歡看它們躍上墻挺拔地站立在上面,久久地向遠方凝視,這時,我會情不自禁大叫一聲它們的名字,它們就從土墻上飛身而下,撲過來,高高躍起。
記者:您與兩只牧羊犬的故事真是太有趣了!您現(xiàn)在還非常想念它們吧?
黑鶴:它們太高大了,遺憾的是我離開草原時沒能帶走它們。記得在火車站離別時,當車廂門、窗關閉后,它們一次次努力想要跳上火車,但又一次次滑落,著急地用爪子抓撓火車車皮,我真切地聽到了它們抓撓火車車皮的聲音,那種刺耳的聲音,直到今天,我偶爾還會在夢里聽見。在我離開后,它們每天穿過草原走很遠的路去車站等我,它們相信我從哪里離開,一定會從哪里回來。這種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的感受刻骨銘心。
黑鶴反復說,他整個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應該是在童年時期基本形成的。而多年后他才意識到,自己童年時期經(jīng)歷的那種粗糲的生活,以及后來遇到的一些人和事,都成為他最寶貴的精神財富和創(chuàng)作素材。
記者:對很多孩子來說,您的童年就像一個傳奇。
黑鶴:我一直認為,我的童年生活其實就是在草原生活的那四年。草原很遼闊,隨意一看就可以看到地平線。那時我會想,地平線很遙遠,地平線后面有什么?所以我就經(jīng)常騎著馬在草原上迎著地平線奔跑。那時,草原上豐茂的牧草浩瀚無邊,像綠色的海洋。站在草原上,牧草可以沒過我頭頂。騎在馬上,雙手松開韁繩,我稍稍側身就能夠觸摸到草尖。黃昏,我的外祖母必須站在高處喊我回家吃飯,因為她看不見牧草中的我。
記者:這樣的童年生活讓您深深留戀,以至于您八歲離開草原回到城里,還經(jīng)常講給同學們聽。
黑鶴:童年在草原生活的四年,我不僅擁有自己的牧羊犬和馬,也養(yǎng)過其他很多動物。我跟我身邊的同學們講,我在草原上養(yǎng)過兩條像獅子一樣漂亮的牧羊犬,它們特別兇悍,能夠把狼咬死叼回來;我告訴他們,我在草原上曾經(jīng)救助、飼養(yǎng)過小狼、小鹿、小野兔、受傷的天鵝和大雁……但是我的同學們沒有經(jīng)歷過那樣的生活,他們不相信,認為我是騙子。那時我根本無法說服他們,感到特別孤獨。就在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寫作是一個很好的表達途徑,就這樣,我走上了寫作的道路。
記者:可以說,您在小學時就愛上了寫作,并表現(xiàn)出寫作特長。
黑鶴:從草原回到城市,草原上的自由和無序不見了,這讓我感到憋得慌。于是,我把那些動物故事全寫進了作文里,要求寫800字的作文,我總是一口氣寫3000多字。直到有一天我的語文老師找我談話,他說,你這么能寫是好事,可你想想,如果考試的時候你寫不完,拿不到分不就可惜了嗎?咱們以后就寫1000字好不好?我想想,覺得老師說的有道理,就接受了。直到現(xiàn)在我還常常想起這件事,想起這位語文老師,當年如果他批評、打擊我,說不定我會一氣之下沒有了寫作熱情。
記者:這位老師看到了您的寫作特長,并保護了寫作積極性。
黑鶴:其實在成長過程中,有不少像這樣令我難忘的人。比如我的母親,她是個愛讀書的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物質(zhì)還比較匱乏,我母親每個月都會從家中微薄的工資收入中省出一點錢,給我購買書籍,并且一有空就陪著我一起讀。就是在那時候,我讀了比安基的《森林報》、艾特瑪托夫的《白輪船》、海明威的《老人與?!?、卡彭鐵爾的《人間王國》……這些書給了我最初的文學熏陶,為我日后的創(chuàng)作打下了良好基礎。
記者:在創(chuàng)作中,有沒有哪位作家對您產(chǎn)生過很大影響?
黑鶴:大概九歲的時候,我得到了一本書——《阿爾沙克的秘密》,作者是維塔里·瓦連季諾維奇·比安基。小說的發(fā)生地在俄羅斯廣袤的森林和無邊的草原,主角是猞猁、駝鹿、獵隼、狼、熊等動物。這本書向我展示了一個嶄新的世界,讓我開始思考人類與自然的關系。我記得在讀完這本書的時候,一瞬間我的腦海里跳出一個想法——也許將來有一天,我也能成為像比安基一樣的作家,寫出像比安基一樣的作品來。
黑鶴的作品洋溢著北國氣息,表達了對生命的敬畏與關愛,將動物的野性與靈性、強悍與溫馴表現(xiàn)得栩栩如生、淋漓盡致。童年的草原記憶,不僅散落在他的作品當中,更是他如今生活的原點。
記者:您作品里很多精彩、感人的故事,讀起來特別打動人,這些故事是您親身經(jīng)歷的嗎?
黑鶴:動物小說是以動物為主要角色的小說,而小說都是杜撰的,但是有一點我認為很重要,就是細節(jié)一定是真實的。比如有時候,草原上那些老辣而聰明的動物,會利用被雪覆蓋的路況捕殺獵物,小說《狼轍》說的正是一只看起來瘦弱的狼,是如何利用被雪覆蓋的車轍絆倒身強力壯的馬,一次次將它們變?yōu)槟抑兄铮瓿梢匀鮿購姷那色C。這是真事,是我去采訪調(diào)查的時候,牧民們告訴我的。
記者:您的作品主要寫蒙古大草原,以及生活在草原上的少數(shù)民族和各種動物,您想通過這些作品帶給讀者一些什么思考呢?
黑鶴:我認為動物是與人類并行的精靈,所有生命都是平等的。我寫小說就是想讓讀者知道,除了城市,其實仍然還有荒野。在荒野之中,人類和其他生靈是可以和諧共處的。我希望在我的作品中,達成人類與自然的和解?;蛘吒唵涡┱f,如果一個孩子讀完我的書,能夠感受到吹過草原與山脊的風,也就足夠了。
記者:直到現(xiàn)在,您每年至少有三四個月時間是在草原度過的。
黑鶴:很多知名作家都有自己的寫作大本營,我在草原上也有一個創(chuàng)作基地。我現(xiàn)在在呼倫貝爾草原上的陳巴爾虎旗生活,這里是中國公認的最好的草原。仔細想想,我現(xiàn)在的生活似乎就是在復制曾經(jīng)的童年生活。我在草原上建起我的營地,營地里安靜,我在營地里寫作,不會受干擾。
記者:說到寫作,很多小學生都有畏懼心理,您有什么方法和秘訣嗎?
黑鶴:我始終覺得,真正的寫作并不是靠開頭怎么寫結尾怎么寫這些寫作技巧來完成的,而是應該具有獨特的思維和表達方式。一個孩子擁有寫作能力,仍然是建立在足夠的閱讀基礎之上。當然,寫作還來源于生活,來源于強烈的表達愿望,這就需要做生活的有心人,并不斷提高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
這是作者的動物小說薈萃。書中展現(xiàn)了自然中人類和動物并行共生的圖景,收錄的圖片與文字珠聯(lián)璧合,構成了森林中詩一般的意境。在震撼心靈的同時引發(fā)了我們對自然與生命的思考。
哈拉和諾亥是兩頭黑色牧羊犬。它們在地洞里吃掉了另外七只狗崽,成為幸存者。它們有著一樣的夢想——成為真正的牧羊犬,延續(xù)牧羊犬高貴的血脈。它們的求生過程既血腥又悲壯,卻也由此造就了它們鋼鐵般的身軀和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