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凱
分疆三疊兩段,似乎山水之失。然有不失之者,如自然分疆者,“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是也。每每寫山水,如開辟分破,毫無生活,見之即知。
本章名為《境界章》,開篇卻談“分疆”,討論“三疊”“兩段”,這在傳統(tǒng)繪畫中基本屬于謝赫“六法”中的“經(jīng)營位置”,若以現(xiàn)代的語匯表達,就是“畫面構圖”。但現(xiàn)代詞匯最易帶來淺薄和曲解,我在《謝赫“六法”別裁》一文對這兩個概念有過剖析,茲不贅述。
石濤為何在擬定此篇題名時,與論及的內容名實不符呢?我且講講自己的體會。
“境界”一詞,太容易被我們理解為心靈之高遠、藝境之超然,惟有超拔于俗流、淺見,才謂之有境界。我倒覺得,這才是對境界一詞的俗見與蒙蔽。若把境與界分開來看,這兩個字本是很接地氣的。
“境”字,從土,竟聲。本義就是邊境、國境。
《說文新附》曰:“境,疆也。”即國之疆界。
“界”為會意字。從田,介聲。本義即:邊垂。若直接講:田邊就是界。《說文》曰:“界,境也?!备前丫?、界兩個字,互為詮釋。
這么一說,“境界”本來就是“分疆”,兩種意思即時“和解”了。當然,此為落實而言,但也是針對了懸空之論。我想石濤以“境界”為篇目,有如下一“轉語”,令我們從虛中看出實義,再從實中界破虛空。
這就是他本章的宗旨。
我們看正文。石濤說:“分疆三疊兩段,似乎山水之失?!笨桃庥诜纸畡澖绲姆绞?,比如常用的“三疊”“兩段”這種范式,早已成了俗套,有失于山水自然之真貌。
然而,若是“自然分疆”,此乃天地之真形,并無所失。石濤引用了唐代詩僧處默的兩句詩:“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痹娙诵兄铃X塘江邊,才知到了吳地的盡頭,隔岸望去,就是山巒起伏的越地。詩中勾勒出的境界,真是一脈自然。此“境界”即是“分疆”,畫者知否?
這段議論,應該是出于石濤親歷。所以他感慨道:以往經(jīng)常畫山水寫,也在用“開辟”“分破”等“分疆”的圖式,但毫無生活之親見,畫也會不生動。如今一見便知,當下感會??梢韵胂?,石濤站在錢塘江邊 ,親見此景,處默的這句詩自然涌出,而倪云林所畫山水,也一時真切起來。這一刻,“分疆”與“境界”在石濤的心中自是印契如如。
我們把處默的這首《圣果寺》都引出來,大家欣賞:
路自中峰上,盤回出薜蘿。
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
古木叢青靄,遙天浸白波。
下方城郭近,鐘磬雜笙歌。
“分疆三疊者,一層地,二層樹,三層山。望之何分遠近?寫此三疊,奚啻印刻?兩段者,景在下,山在上,俗以云在中,分隔做兩段?!?/p>
石濤所謂“三疊”者,一層地,為近景;二層樹,為中景;三層山,為遠景。人一眼望去,盡收之,并不會刻意再分成遠景、近景。而在畫面上層層推進,遠近拉伸,是為了營造闊遠之境,但這也容易流俗刻板。故石濤嗤之為 “奚啻印刻”?豈不是像印印泥、鑿刻一樣?
接著“兩段”者,“景在下,山在上,俗以云在中,分明隔做兩段”,此“云隔兩段”圖式,郭熙在《林泉高致》有言:“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惫袒\用,即成定式,也就是被法所障了。
為此三者,先要貫通一氣,不可拘泥。分疆三疊兩段,偏要突手作用,才見筆力。即入千峰萬壑,俱無俗跡。為此三者入神,則于細碎有失,亦不礙矣。
“為此三者”,“三疊”之地、樹、山,“兩段”之景、云、山,都是“三”?;蚓屠矶裕叭蹦硕嘁?,以成變化。有變化,才講貫通。“貫通一氣”,氣,自是變化流行,不可拘泥、定執(zhí)。一以貫之,“一畫”成之,自然運化,通一切理。再來看“分疆、三疊、兩段”,就是“境界”中事了。
“偏要突手作用,才見筆力。”石濤用字,每每出奇。此處,“偏”與正相對,“突”與穩(wěn)相對。偏、突二字,自有偏殺正局、突破定式的意氣,可見其詞鋒敏銳!“偏要”,恰恰顯出畫者豁然,靈光乍現(xiàn)之猛力;“突手”,自是見得殺筆入陣,不假思維之靈動。其“作用”如凌空取物,“才見筆力”之靈妙透脫。
有這般境界,縱是畫盡千巖萬壑,也不落俗流,不入格套。
最后,“為此三者入神,則于細碎有失,亦不礙矣?!?/p>
一氣貫之,“陰陽不測”,即入神化(《易》曰:陰陽不測之謂神)。忘懷得失,“大而化之(《孟子·盡心下》:“大而化之之謂圣?!保?,“細碎” 何妨?
至此境界,雖“細碎有失”,更顯妙處。正如山石,一味圓潤美好,則無古厚樸拙之氣。觀人也是如此,過于端嚴,必成矜斂,無復率性天真也。
故而,放下得失之心、好丑之象,自在也,無礙也。
石濤這“末后一句”,不全都是在講“境界”嗎?而“分疆”之事,自在其中矣!
○境界章第十 分疆三疊兩段,似乎山水之失。然有不失之者,如自然分疆者,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是也。每每寫山水,如開辟分破,毫無生活,見之即知。分疆三疊者,一層地,二層樹,三層山,望之何分遠近?寫此三疊奚翅印刻?兩段者,景在下,山在上,俗以云在中,分明隔做兩段。為此三者,先要貫通一氣,不可拘泥。分疆三疊想,偏要突手作用,才見筆力。即入千峰萬壑,俱無俗跡。為此三者入神,則于細碎有失,亦不礙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