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榮芳
20世紀60年代初,上海灘轟動一時的“小紅樓”,驚奇地出來格“活寶玉”,竟然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出新越劇團和邵文娟。
危機
出新越藝社,老師花碧蓮,培養(yǎng)了新中國第一代妙齡少女越劇演員108個。1950年成立四個團,三個團分別去了外地,唯有“出新”留在本市。團長單林英,年僅15歲,是全市戲曲團體中年齡最小的團長,人稱少年團長。在她領導下,十年來,“出新”有了一大批中學生戲迷。劇團演到啥地方,戲迷跟到啥地方。演出散場,天天有戲迷圍觀演員“真面目”。逢到書假期,演員還被戲迷送至家中。這些少女戲迷后來結婚做了媽媽,還癡心如初,寧可把孩子丟給老人,也要上戲院看戲,只要有新戲絕不放過。
花無百日紅?!俺鲂隆睕]有保留劇目,也沒有看家戲,老演“炒冷飯”戲,《碧玉簪》《沉香扇》《何文秀》……日子久了,看厭了,觀眾便越來越少。觀眾少,演出不認真,常常臺上唱錯,臺下拉錯,造成觀眾“抽簽”(離場)。因此生意日繼一日淡清,又加上當時越劇社團眾多,除了上海越劇院外,還有“合作”“春泥”“少壯”“東風”“青山”等,又有外地越劇團來滬,市場爭奪激烈。編劇無才,寫不出新戲好戲,“出新”立不住腳跟,瀕臨危急,形勢迫人,火燒眉毛。
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嘆我不會寫戲,出不了手,心有余力不足。更多人滿腦子的擔心,劇團散了,“飯碗頭”丟了,今后生活怎么辦?也有人頭子活絡,暗暗尋找出路??傊诵臏o散,怨聲載道。斷了“進口糧”(演別團的戲),團領導四處奔波,“討救兵”(要劇本)空手而歸。正當山窮水盡之際,突然來了驚人消息!一聽,畫餅充饑而已。
上陳
南市區(qū)文化局局長,原“上越”院長張成之,山東人,書法家。他麾下有七個劇團,最愛最擔心的是“出新”。這天他來電話,急急把指導員叫去,交給他一個本子。指導員一看心領神會,匆匆回團一宣布,先是鴉雀無聲,繼而像一把鹽灑進油鍋——炸開了!原來張局長為了“出新”生存,絞盡腦汁,費盡心機,果斷地向“上越”要來了《紅樓夢》本子,命令劇團開排。
大家心里都一清二楚,《紅樓夢》是徐玉蘭、王文娟頂峰之作,金牌戲,不僅上海灘家喻戶曉,早已紅遍全國,哪個敢上?除非吃了豹子膽!更何況區(qū)區(qū)小劇團,演砸了,被人笑掉牙!“出新”票價最低,四毛、五毛、六毛,其他劇團都六毛、七毛、八毛以上,票價說明地位。小劇團演大戲,好比蛇吞象。
正在七嘴八舌議論聲中,有人忽地立起來,斬釘截鐵地說,我演!我一看是頭牌小生邵文娟挺身而出,不禁心里暗暗為她拍手叫好!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她是唱范派的,但既是范派,又不是范派。范瑞娟頗為喜歡,她說既像我又不像我,將來自成一派,有出息!邵文娟扮相俊美(團里五個小生中她最美),嗓音委婉甜潤,聲腔悅耳,臺風灑脫大方。有不少小戲迷給她寫信、寄照片、送紀念品,受歡迎程度團里第一人。邵文娟的話并未鎮(zhèn)住在場的人,在觀眾眼里她是頭牌,對演員來說,都是一個科班出來的,大家“腳碰腳”,出啥風頭!指導員支持她大無畏精神,可嘉!
開弓沒有回頭箭。邵文娟口出“狂言”(有人背后叫她“狂人”),心里還是虛的,不落實。她懷著背水一戰(zhàn)的心態(tài),當夜就風風火火地去找范老師,開門見山劈頭蓋臉說,我要演賈寶玉!她怕遭到反對,狐疑又期待地注視范老師的面部表情。不料范老師一笑,不假思索地拍拍她肩膀驚喜地說,好??!你演!會演好的!你一定會成功!隨即倒了杯開水遞給她,她一飲而盡,一杯開水落肚,好似加了油,底氣足了。有了老師的撐腰,信心百倍!同時又得到市文化局李泰成支持,他說,不要照搬徐玉蘭,學她的化為自己的,走出一條新路來,我翹首以盼!
眾助
《紅樓夢》劇作家徐進,久仰大名,如雷貫耳。聽說他要來,我興奮得一夜未睡好。那時我20來歲,也想做編劇。這天一早出去吃好點心回來,瞥見一個陌生人孤零零獨坐劇場一角,此人是誰?像個鄉(xiāng)下人。不一歇,當?shù)弥呛蘸沼忻男爝M時,我后悔極了。我不認識他,沒和他打招呼,也沒和他交談,失去了一次向他求教的機會。徐進長相外土內(nèi)秀,出言吐語,方顯儒雅本色。他開口不快不慢,有節(jié)奏地滔滔不絕如高山流水,談了《紅樓夢》創(chuàng)作經(jīng)過,以及周總理如何關心《紅樓夢》的感人故事。
我第一次聆聽了大編劇徐進敘述寫劇本經(jīng)驗,對我影響十分深刻。我崇拜浙江的胡小孩、顧錫東,上海的南薇和徐進。后來徐進逝世后,我寫了文章給報社,可惜未登。這位編了很多越劇的劇作家,默默地走了,無人牽掛他,不應該啊!后來我又寫了《范派賈寶玉》,又一次提徐進先生,沒有他的《紅樓夢》,也沒了“出新”生存。劇本是他的,只要他一句話,不準演,更沒了后面的精彩故事。
小廟請來大菩薩,電影大導演應云衛(wèi)出場,這又是局長張成之的大手筆!應云衛(wèi)執(zhí)導越劇還是第一次,他執(zhí)導過《蓋叫天舞臺藝術》,對戲曲十分熟悉,我在銀幕上不止一次地看到過應云衛(wèi)的大名。見到本人,我暗吃一驚,他沒有大導演架子,面相隨和,平易近人,招之即來,來之即導。坐公交而來,坐公交而去,不讓劇團花費叫出租迎送。
有個小細節(jié)使我終生難忘。他來的第一天,我遞上茶杯,以他的身份點點手指即可,可他卻站起身來說“謝謝”!這讓我意外感動,在我眼里他是大人物,對我這個小人物如此有禮,足見他何等為人!他這一“動作”,教育了我做人的道理,我也養(yǎng)成了“謝謝”習慣,即使妻子給我倒茶,我也不忘“謝謝”!
應云衛(wèi)人品謙遜,藝品更是上乘。他不嫌劇團小、條件差,只管戲排好。對藝術認認真真,仔仔細細,一絲不茍,十分嚴格。不僅對演員、樂隊,對拉幕的人也“抓住”不放,拉快拉慢要跟上音樂節(jié)奏,一次次拉,達到要求為止,終于排出了另一臺《紅樓夢》,不愧為著名大導演!
徐進、應云衛(wèi),大編劇、大導演,我從他倆身上看到了難能可貴的精神,不計名利,不計報酬,一心為藝術,一心為觀眾,顯示出老一輩藝術家的高風亮節(jié)。還有一位昆曲名家鄭傳鑒,了不起的技導。他排《黛玉葬花》一場,對演林妹妹的演員手把手教,一個身段、一個臺步、一個手勢、一個眼神,一遍遍示范,不厭其煩地一次次重復,大熱天不知流了多少汗水,他還自備茶葉茶具。
奮斗
排練進行中,演員一心一意集中精力背劇本臺詞,記舞臺調度。指導員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上越”院長袁雪芬打來的。她用嵊縣官話說,敢與越劇院唱對臺戲,膽子不小啊!鑼鼓聽音,說話聽聲,似乎不歡迎我們排《紅樓夢》。一盆冷水潑來,樂隊有不少人趁機刮起冷風,一句句冷言冷語,一支支冷箭射出來。他們說,戲排出來,吃力不討好,“小貓”三四只,無人看,還是摸白板!既然人家都發(fā)話啦,不如識相點收場好,免得花了錢,丟了臉,出了丑,收不了場!
指導員立場堅定,他說袁雪芬的電話是壓力,也是動力!他鼓動演員使出渾身解數(shù),想觀眾所想,把戲排出來,為了劇團前途,勁往一處使,血往一處流!這時張局長親臨排練場,為演員鼓氣,他說,把“一盤散沙”擰成一股繩,人心齊,泰山移!
難度最大的是作曲。行話說作曲是半個編劇,作曲成敗某種程度上可以決定戲的成敗。作曲是我?guī)煾?,他在上海音樂院進修過,成績優(yōu)秀,受到老師好評,他文學底子厚,熟讀過小說《紅樓夢》。他從劇中人物出發(fā),設計唱腔和各異的過門,又根據(jù)劇情設計相應配曲。他用五線譜記腔,又快又省力。那時熱天沒有空調,他赤膊上陣,不顧汗流如雨,不怕蚊子叮咬,奮戰(zhàn)了40多個晝夜。他還親自刻蠟紙印譜子。曲子出來,又得到戲曲作曲家劉如曾(電影《梁山伯與祝英臺》作曲,越劇“長過門”創(chuàng)造者)指點和首肯。
成果
邵文娟以頑強的竹子精神,硬是從石縫中爭出頭。她也有靈性和悟性,更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20世紀50年代看過尹桂芳的《賈寶玉與林黛玉》,她自己也演過一次賈寶玉,她認真研究了尹桂芳演賈寶玉的柔情,又仔細觀摩了徐玉蘭演賈寶玉的激情。她巧妙地吸取了尹、徐兩人的精華,同時發(fā)揮了自己長處,躊躇滿懷恰到好處地塑造了既有徐派動作,又有尹派神態(tài)的另一個“范派賈寶玉”。越劇《紅樓夢》是越劇之最,是否成功,臺上見分曉!
彩排之后,戲要上演了,劇團人員個個提心吊膽。當仁都劇場門口霓虹燈“客滿”二字閃閃亮出,大家松了一口氣,久懸的心才落地。演出后,反響良好,一傳十,十傳百,頓時盛況空前,售票窗口天天排“長龍”。演出受到觀眾一致歡迎,觀眾一封封來信似雪片飛來,好評如潮,稱邵文娟演技出色,是“活寶玉”!這是張成之領導有方,功德無量!他真有一雙慧眼,料定邵文娟才藝出眾。他走了一步險棋,也是好棋!
市文化局局長呂復看完戲后,按捺不住心緒,特地走到后臺,緊緊握住邵文娟的手,大加贊揚地說,真想不到,你演得這么好,不容易!不容易!邵文娟自唱戲以來,第一次受到市領導好評,激動得夜不入眠,思緒萬千。記得她在現(xiàn)代戲《永不消逝的電波》中反串女特務時,也得到過區(qū)領導表揚,可表揚中含有批評。這位領導說,這個人物演得不錯,超過了正面人物,效果不好!是表揚還是批評,弄得她模棱兩可。這次演賈寶玉自信在藝術上進了一步,有范老師一半功勞。
我在樂池里伴奏,看到觀眾面起了變化,多了老阿姨、老太太。有位老太太引人注目,打扮得山青水綠,頭上插珠花,臉上抹了粉畫了眉,嘴上涂唇膏。她天天來,天天老位子,天天落眼淚。觀眾來信中,多了不少求愛情書。指導員急了,立即向演員發(fā)出警告——30歲前不準戀愛,不準結婚!
暖心
不久,又傳來振奮人心的好消息,接到市里通知,“出新”《紅樓夢》參加上海市第三屆“文代會”招待演出。又是意外殊榮,使全體演職員歡欣鼓舞。演出那天,袁雪芬、徐玉蘭、范瑞娟、王文娟等許多藝術家看了邵文娟演的賈寶玉,眾口一詞地夸她演得不錯,后起之秀!
從此,“出新”與“上越”成為“一對一”幫襯對象。這年春節(jié),“出新”向“上越”院長拜年,指導員、單團長、兩個演員(她倆在上海市戲曲青年演員會演中演《踏傘》,我拉主胡),我們一行五人,走進“上越”院部等候。我是個默默無名的小小演奏員,想到能見到著名大演員,銀幕上的祝英臺,我的心撲撲亂跳,一分鐘像過了幾個時辰。別具一格的袁派,難唱難學,聽起來韻味醇厚,回味無窮,我吃了十年戲飯,袁雪芬在我心目中是越劇表演第一人。久聞大名,未見其人,今天如愿以償!
袁院長款款移步走來,和我們一一握手。當我握住袁院長手時,興奮得一臉傻笑,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她樸素端莊,親切如母,毫無一點高高在上的大架子,也無一絲名演員的姿態(tài)。她笑嘻嘻對我說,你是最年輕的樂師。她又對單團長幽默地說,你是最年輕的團長,比我做院長還早。這時指導員說,袁院長,我們給您拜年啦!袁院長立即說,不是拜年,是走親戚!然后嚴肅地說,后生可畏,年輕有為!你們要排《紅樓夢》我嚇出一身冷汗,我打電話不讓你們排,是怕好戲演壞了。唱戲人最怕唱對臺戲。你們這次對臺戲唱得好!對我院是個促進!
“小紅樓”,六十年,彈指一瞬間,一樁樁,一件件,歷歷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