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明
三、以變應萬變:毛澤東簽名分析與同文反復書寫
毛澤東的書法食古而化,變化莫測,不但尚變而且善變,既有自然變,也有故作變,獵奇而能貫通,跳躍性很大,有時判若兩人,有驚人的對比度。不僅有階段性的漸變,更在一生中持續(xù)在變。
1949年9月29日,為《新華月報》創(chuàng)刊號題詞:“愛祖國,愛人民,愛勞動,愛護公共財產(chǎn)為全體國民的公德”。其中有四個“愛”字,起筆方向一樣,但輕重長短有別,自然生變,絲毫不刻意。
為1950年“五四”青年節(jié)題“前進!前進!進!”看似五個字,其實只有兩個字,三個“進”字,兩個“前”字,變化極難。毛澤東卻能獨具一格,應變能力過人。
毛澤東曾多次題寫“實事求是”,不同時期有不同變化,共同點是,毛澤東一生拒絕平正之態(tài)。第二件橫幅已經(jīng)是自左而右的格式,第三幅中“實”是簡化字,最精彩的是展現(xiàn)出毛澤東的書法時時體現(xiàn)一種“整體性”——“實”字寶蓋頭左點異常粗大,與“是”字捺畫的出鉤上翹正好保持平衡,一種動態(tài)平衡。
總體上來看,毛澤東的作品多變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簽名千變?nèi)f化;二是相同內(nèi)容的作品反復書寫,每每有創(chuàng)造。
毛澤東的簽名實際上是他個人書風演變過程中獨特的個性化標志。分析毛澤東一生的書風變革,欣賞他在不同時期的簽名無疑是最好的闡釋,體現(xiàn)了一個書家的個性乃至無窮創(chuàng)造力。自年輕到年老,可以看出明顯的分期變化,經(jīng)歷了從正到草、從小到大的變化,早期字形比較規(guī)矩,與正文大小仿佛,以后字形逐漸變大,超過正文,氣勢上也越來越雄放,筆畫也變得粗重,愈到晚年,愈加放縱,字形比正文都大,卻又十分協(xié)調(diào),構(gòu)成完美的整體。有時三個字一行,有時兩行甚至三行,尤其是六十歲后的落款極為放縱,七十歲以后落款則頂天立地,許多簽名中“澤”字拉長突出豎筆,顯得特別有氣勢。將毛澤東不同時期的一些簽名進行對比發(fā)現(xiàn):一是橫寫,粗細有別,跌宕多姿,有些草法不規(guī)范,如“毛”字的筆順,1937年和1938年的簽名中的“澤”字只是一種“符號”,組合起來很見趣味。二是豎寫。豎幅創(chuàng)作是最主要的,故而變化更為豐富,不可窮盡。1939年簽名乃少見的枯筆,1939-1943年時的簽名皆是前二字相連,1944-1947年“澤”字開始變大,不在一條豎線上。1950-1954年的簽名中的“毛”字起筆開始拉長,相互之間有牽絲,行云流水,特別是1954年簽名,占據(jù)三列空間。1957-1964年以后,“澤”字變化增多,或繁或簡,或楷或草,雷霆萬鈞,氣勢逼人。1961年簽名縱意所如,草法在歷代書家中找不到類似處理,已經(jīng)自成一家,形成 “毛體”。
毛澤東晚年常常重書早年詩詞,包含了對幾十年前戰(zhàn)斗生活的回憶,隨著自身思維情感的波動,情景交融,渾然一體。以《沁園春·雪》為例,這首詞他平生一共寫了八遍,收集在《毛澤東詩詞手跡》一書中。此處選取其中的五種略作對比。他贈給柳亞子的作品特地加蓋了兩方印章,可見鄭重之意。另一件橫幅也有印章,但只有一方名印。即便是相近時期,毛澤東的創(chuàng)作極力體現(xiàn)出一時與一時之不同狀態(tài)。即便同一首詩,多次書寫中皆有不同變化,從來不重復自己,體現(xiàn)出強烈的創(chuàng)造精神。毛澤東的主導意識和變化意識,由此可見一斑。
將各個時期的代表作集中起來看,毛澤東的應變能力在近代書家中絕無僅有,無出其右。這當然可以溯源到他的軍事思想、哲學思想和戰(zhàn)略思想,彰顯宏大的構(gòu)想,時時可以突破常規(guī),突破自身。除了自身對毛筆有獨特的感悟能力之外,無疑與個人一生豐富而復雜的經(jīng)歷也息息相關。他在赤手空拳的情況下,領導江西和湖南稻田里的農(nóng)民組成的弱小軍隊,奪取了地主階級手中的統(tǒng)治權。按照他自己的說法,是用文房四寶打敗了真槍實彈的軍閥,統(tǒng)一了中國。正因為如此,評價毛澤東的書法,總不免要和政治因素交織在一起,因為政治經(jīng)驗和軍事經(jīng)歷等確實對于書法創(chuàng)作存在無法避免的影響,即使撇開這些外在因素,單純就筆墨而言,毛澤東的功夫和靈氣都有過人之處。當書法要素和個人素質(zhì)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必定會有一些天才的創(chuàng)造。
四、天時地利人和:毛澤東書法風格形成要素分析
(一)獨一無二的革命經(jīng)歷
毛澤東出生于湘潭韶山?jīng)_的農(nóng)家。八歲進私塾,自此與毛筆結(jié)下不解之緣,至老不倦。在井岡山中央蘇區(qū)和轉(zhuǎn)戰(zhàn)贛南時期,盡管戰(zhàn)爭環(huán)境惡劣,斗爭艱苦困難,工作異常繁忙,但他起草文稿少不了毛筆。從江西到延安,轉(zhuǎn)戰(zhàn)南北,身邊別無長物,毛澤東一直將臨寫過的晉唐小楷法帖帶在身邊。秋收起義后,毛澤東率部來到江西永新縣,賀子珍經(jīng)常幫助購置筆墨稿紙等物,并親手用江西的藍土布縫制了一只多用挎包,設計奇特而適用,毛澤東非常喜愛,自認為是“傳家寶”,方便隨身攜帶文房四寶,最終以筆墨紙硯奪得天下。對于毛澤東來說,戰(zhàn)爭間歇的“消遣”,離不開詩詞和書法,詩詞需要靈感,書法則是日常必須。詩文加上書法,從事軍事武裝斗爭,指揮千軍萬馬,可謂文韜武略,成就非常之筆:一是從書齋轉(zhuǎn)換到馬背寫作,因為自身經(jīng)歷的特殊性,毛澤東不可能和傳統(tǒng)文人一樣,蝸居在書齋中,他在轉(zhuǎn)戰(zhàn)南北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宗旨。二是個人文化審美乃是戰(zhàn)爭美學主導,早期書寫處在戰(zhàn)火紛飛的環(huán)境中,條件極為艱苦,不可能完全依照程序?qū)εR,以讀帖為主。毛澤東善于博采眾長,學習范圍很廣。即使是在戰(zhàn)爭行軍路上,遇到碑刻好字,也要駐足揣摩。毛澤東具備了獨特的經(jīng)歷和膽識,在馬背窯洞、山河大川、槍林彈雨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形成挑戰(zhàn)和反叛的性格,“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湘人不倒,華夏不傾”。他以革命為畢生宗旨,在長征中歷經(jīng)萬水千山,磨礪出堅強的意志,充滿了自信豪情以及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在毛澤東的書法作品中,始終貫穿了一種昂揚的生命激情,歷經(jīng)磨難而“閱盡人間春色”,看盡“正道滄?!保?jīng)歷改朝換代的歷史變遷,筆下自然風云萬象。
(二)地域文化
湖南多山,孕育了獨特的山水文化。毛澤東的詩詞有山水靈氣,從年輕時的“浪遏飛舟”“會當水擊三千里,自信人生二百年”到中年時期的“倒海翻江卷巨瀾”“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再到晚年的“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蘢四百旋”,貫穿了一生。毛澤東書法與湖南一地書家淵源甚深,如歐陽詢、歐陽通父子,懷素、何紹基和蕭禮容等。毛澤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也是一個浪漫主義者,書法和詩詞展現(xiàn)了楚人特有的浪漫情懷。毛澤東喜歡李白、李賀、李商隱“三李”的詩,個人詩詞常常充滿想象、夸張,喜歡引用神話傳說,“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凡此種種,皆承繼楚騷美學而來。楚地山川河谷多姿多態(tài)、色彩瑰麗,有別于一望無際、單調(diào)渾厚的北方平原?!稘h書》記述為:“信巫鬼,重淫祀”,在原始宗教的狂熱中,放浪形骸、無拘無束、縱橫想象、抒泄情感,沉浸在一種原始自由的境界。在藝術表現(xiàn)上,高度重視訴諸感官的艷麗、繁富、奇譎,在形式上鋪張揚厲、驚采絕艷,體現(xiàn)出古拙、飛揚、神秘的濃烈氣勢。毛澤東的書風是極其豐富多變的,因為毛澤東一生充滿英雄主義色彩,“上窺晴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p>
(三)個人才情
毛澤東將個人修養(yǎng)概括為“文明其精神,野蠻其肉體”。儒家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特別是儒家美學重視人的“內(nèi)修”“內(nèi)圣”思想對毛澤東影響很大,主張“內(nèi)圣”與“外王”相統(tǒng)一而更重視“內(nèi)圣”。毛澤東的個人精神中最奪目之處,乃“與天奮斗”的豪情。無論處在何種環(huán)境,哪怕是逆境當中,毛澤東始終有火一樣的熱情,將個人理想付諸實踐。始終如一的理想和非凡的人物意志,是其成功的關鍵所在。毛澤東具有雄才大略,書法自然不會仰他人鼻息,以模擬某一家為目標,靈活應變,不拘常調(diào)??v觀書法史,一類人是通過書法來追求人生境界,如王羲之、蘇東坡、黃山谷;一類人將書法當作一種人生擔當來對待,如顏真卿、柳公權。毛澤東則兼而有之。毛澤東一生對書法如此垂青,與郭沫若的實用、弘一法師的修行,可以看作三種截然不同類型。在他的一生當中,唯書法和詩詞不離不棄,但書法的“產(chǎn)量”和時間無疑要大得多和長得多,“即使在訪蘇短暫而緊張的日子里,也未忘隨身帶幾本《三希堂法帖》”。毛澤東自進入私塾始,一直到垂暮之年,甚至在臨終前,都未曾離開過書本,學識宏富,文化自信超出常人,毛澤東將詩書完美結(jié)合起來,能將詩情、哲思、文學、歷史融會貫通,進入嶄新之境。當然,持之以恒的勤學苦練,也是毛澤東取得卓越成就的堅實基礎。綜合來看,書法成為毛澤東的日常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源于他有自覺的書法意識,最終展示了一種人生信念。
這當中需要補充一些來自影像資料的推想。
毛澤東的創(chuàng)作極為勤奮,從延安窯洞到西柏坡再到中南海,未嘗一日離棄。有時會讀帖,讀書畫,很專注,若有所悟。研究毛澤東的執(zhí)筆法,不妨從很多常見的照片展示的珍貴瞬間入手,獲取一些有用的信息:毛澤東書寫時多為坐姿。作品尺幅較小,一般都是A4紙大小的普通信箋。毛筆多為小狼毫,硯臺也很小。身居窯洞,條件簡陋簡單,僅毛筆數(shù)支,建國后環(huán)境稍好,然文房四寶多年依舊。書寫以小字居多,但也會有大字,“中國美術館”即為數(shù)不多的大字作品,每字就有A4紙大小。毛澤東的字可以放大,經(jīng)得住,“人民英雄紀念碑”就是最典型的。執(zhí)筆姿勢乃最傳統(tǒng)方法,不懸臂,懸腕亦較少。窯洞當中的那張正面照,執(zhí)筆很高,不知道是不是一種偶然。有一張捏鉛筆修改草案的照片,執(zhí)筆回環(huán),符合蘇軾所言“但使虛而寬”的要求。站立的書寫照片很特殊,說明可以懸腕懸臂,只是不常見而已。另外,有錄影顯示,毛澤東在蘸墨時,會不停地旋轉(zhuǎn)筆桿,以食指和大拇指做捻管動作,這種習慣也必定保留在書寫過程中。從毛澤東題寫“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視頻來看,似乎書寫速度很快。需要說明,影像是一種“加速度”,看上去會顯得比書寫速度要快。但是,從毛澤東的思維習慣來看,經(jīng)常寫文章而且思維很快的人,書寫速度確實很快。到底有多快?需要綜合判斷。
五、從規(guī)矩到自由:毛澤東書法總體評價
就在本文完稿之時,偶然在網(wǎng)上看到一篇《毛澤東書法真假辨析》的文章。文章謊話連篇,認為毛澤東的書法存在很多代筆之作,甚至就連《長征》詩也并非毛澤東所書。然而,要列出所謂的代筆人,則又不知所云。所謂“書如其人”,書即是人,高低立見,真?zhèn)螣o需辨別。毛澤東的氣質(zhì)是獨一無二的,他的字沒有人可以代筆。有幾件特定的“代筆”之作,也是眾所周知。
毛澤東的一生承載幾個時代,錯綜斑斕的人生濃縮和折射了中國革命迂回崎嶇的歷程。這的確為觀望他的各種角度提供了一定正當性,同時也提出了整體把握的高標準嚴要求。評價毛澤東的書法具有相當?shù)膹碗s性,幾乎不可避免地會涉及到政治背景,似乎無法撇開政治因素而單獨談論純粹的書法。無論從哪個角度來探討,都需要一種實事求是的精神。捫心自問,毛澤東草書是真的好,還是在偉人的光環(huán)下變“好”了?毋庸諱言,其個人的政治生涯對于書法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重大影響。政治色彩確實影響了書法評價,他的政治、革命生涯中的獨特經(jīng)歷,對書法有很大影響,這是評價的難度。從書法角度來看,也不可缺席。但歸根結(jié)底,政治因素只是影響因素,不是絕對的評價因素和決定因素。因為只就政治的褒貶好惡而論,無法真正看到書法的本質(zhì)。即便革命領袖和政治家的光芒,也無法遮蔽了他書法成就的本色。
前文有表,毛澤東在應別人要求題字時,非常認真,反復書寫。對于書法有一種非常虔誠的態(tài)度。這不是裝出來的。偶爾從字里行間,可以看到他的自評。美國人R·特里爾寫《毛澤東傳》中有幾句評述:“他更是一個詩人和藝術家。他的詩詞想象豐富、氣魄宏大、寓意深刻;他的書法汪洋恣肆、任意揮灑、自成妙趣,將他列到中國最杰出的詩人和藝術家行列是毫不遜色的?!?/p>
綜合來看:
(一)不涉篆隸
毛澤東一生中創(chuàng)作有小楷、行楷、行草、狂草等書體,沒有篆隸書創(chuàng)作。毛澤東的中楷與小楷的涉獵多半集中在早年。草書是他的最高成就,不全是狂草,有一些小行草作品。有些雖然名為草書,卻不相連屬,且有一些作品沒有草書的結(jié)構(gòu)簡省,大部分是行書結(jié)構(gòu)。但毫無疑問,狂草最能體現(xiàn)他的個人的境界和體驗。目前所能見毛澤東的書法作品,單純魏碑面目的極少見。因為時代因素,毛澤東一定學過魏碑。魏碑是包含隸意的。
(二)詩書合璧
毛澤東一生沒有系統(tǒng)評價過自己的字,只是籠統(tǒng)地認為個人的字“與詩相稱,似乎適宜”。理解毛澤東的詩詞,必須與書法結(jié)合起來。他的詩情與年齡存在極大關系。從少年時代的“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蛙兒敢作聲?”體現(xiàn)出一種單純的霸氣,具有個人英雄主義色彩。到了建國之后,“遍地英雄下夕煙”,英雄史觀發(fā)生了根本變化,人生的體驗包含在其中,“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世事無難事,只要肯登攀?!泵珴蓶|的自作詩和書法以及人生經(jīng)歷融為一體,獨一無二。需要指出,通常說“書畫同源”,但毛澤東對于繪畫,并不熱忱?,F(xiàn)僅有早年兩件作品存世。總的來看,毛澤東對于繪畫的態(tài)度是相對疏遠,因為從技法上來說,繪畫帶有一種繁瑣重復的性質(zhì),不適合他這種時時想創(chuàng)造的性格。
(三)技法特征
毛澤東的行草書筆勢迅疾多變、自由隨意,結(jié)體雄偉瑰麗、欹側(cè)險絕,章法渾然天成。很重要的一點,毛澤東并不拘泥于筆法的藏頭護尾,多見直入直出,甚至側(cè)鋒用筆滿篇皆是。最明顯的,他雖然學懷素,但懷素以篆書筆法來作草,毛澤東則常以側(cè)鋒入紙。兩人是湖南同鄉(xiāng),懷素屬“狂僧”,啖肉嗜酒,酩酊大醉后狂書一氣,以酒神的力量消解心中束縛,呈現(xiàn)出癲狂狀態(tài)。毛澤東不勝酒力,然而作為革命領袖,多年戎馬生涯,胸中自有雄兵百萬。話說回來,中鋒用筆、藏頭護尾等所謂傳統(tǒng)要則,毛澤東當然是知道的,也許在他看來,即便是規(guī)則,也不必太拘泥。比如上一筆畫的結(jié)束與下一筆畫的入紙之間,總是有一個回鋒動作,難免顯得累贅,破壞行草書的氣息,更無必要非得筆筆中鋒、藏頭護尾不可。只要記住一點,很多筆法是自然形成的,既有意在筆先,也有意在筆后,是當時的情境決定的,按照時下的話來說,就是“書寫性”第一。
但不要忽視一點,毛的書法起筆看起來是無意的,其實是很精心的。特別是中晚期的簽名中“毛”字落筆,可以說是千變?nèi)f化。起筆變化決定了簽名的多樣化。仔細觀察毛澤東的書法,基本上沒有以平正面目出現(xiàn)的結(jié)字,這是他一生追求的目標。盡管在中年時期,以向右傾斜為主,有些結(jié)體不合草法,有時因筆畫伸得過長而形成一邊倒習氣。毛澤東的書法中結(jié)體和布局展示出很多意趣之美。章法多是天成,如《長征》詩中的“索”字添加,反而更完美。毛澤東的章法可推為第一。題詞短則二三字,長則一段話,往往有出人意料的變化,有些題詞是橫向書寫,而且是自左而右,不遵守習慣,反倒令人耳目一新?!杜R江仙·給丁玲同志》應該是抄錄稿,整體上橫寫,左高右低,與坐姿有一定的關系?!芭^斗”題詞章法也是左高右低?!皥F結(jié)”題字字少很容易單調(diào),毛澤東的簽名成為有機整體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奥耦^苦干”是在獎狀上題字,紙質(zhì)不同,所以寫得凝重一些。整體上是平齊的兩行,通過字形的大小錯落來實現(xiàn)變化?!皷|風壓倒西風”則是左低右高。毛澤東書法的可貴之處在于不為規(guī)律所限,時時可以打破創(chuàng)新。只有一行的豎式題詞筆橫寫更難,最忌平正。毛澤東的“艱苦奮斗”體現(xiàn)出高超的變化能力?!昂?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這樣的內(nèi)容,一般情況下會處理成對聯(lián)樣式,毛澤東處理成一行,留白非常關鍵,深得“計白當黑”之妙?!霸娧灾尽比掷诼涞?,點畫的穿插妙用,出手不凡,產(chǎn)生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變化??v向兩行很容易流于對稱平衡的樣式而變得平庸,所以“題詞”對于一般書法家來說,難點在于避免慣性思路,但在毛澤東的手中,成為一種文化武器。有時打標點穿插其中,也是毛澤東書寫時的一個獨特習慣。
毛澤東一生留下來的墨跡數(shù)量眾多,卻沒有常見書家所熟悉的對聯(lián)、條屏、斗方或扇面等創(chuàng)作形式,大多是寫在小幅普通紙張上。毛澤東一生的書法實踐表明,藝術必須有一個熟能生巧、技進乎道的過程。“發(fā)展生產(chǎn)”題詞,用筆尖而單薄,尚在探索過程中。手書柳中庸《征人怨》筆毫開叉,不計工拙。手書孟浩然《省試騏驥長鳴》中“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句和賈島《憶江上吳處士》“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句,筆意蒼老,不拘繩墨。這種形態(tài)在毛澤東平生作品中可以說絕無僅有,給人一種滄桑感,人書俱老,和他特定時期的硬筆稿是對應的。手書李白《廬山遙寄盧侍御虛舟》感覺紙張變了,用的是宣紙,適當?shù)劁?,筆畫變圓潤了,最明顯的是句號變成了一個黑點。這說明條件好了,但習慣上他還是將宣紙裁成信箋大小。手書杜甫《曲江二首》可以看出用的是宿墨,出現(xiàn)了水墨效果,無意于佳乃佳。從《七律·到韶山》局部來看,字形大小懸殊,對比度在十幾倍,帶有一種“現(xiàn)代構(gòu)成”的意味,章法處理已經(jīng)出神入化。毛澤東的書法,前期注重結(jié)體,而后是章法布局,最后是用筆得法,并非同時走向成熟。
毛澤東題詞一般只有署名,沒有書寫日期和鈐蓋印章。毛澤東的印章多半為名家所刻,目前有據(jù)可查的有齊白石、鄧散木、吳樸、陳巨來、錢君匋、謝梅奴、劉博琴和談月色等人。毛澤東用的最多的是藏書印。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的毛澤東印章是使用于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1929年2月13日,紅四軍開到贛南寧都縣,當天下午,紅四軍政治部將一份由軍長朱德、黨代表毛澤東聯(lián)合簽署的籌款公函,送交寧都招待處,毛澤東在簽名下面鄭重地蓋上這方朱文“毛澤東印”。這正是那方毛澤東最早的印章。1959年10月,人民大會堂的巨幅山水國畫創(chuàng)作完成了,毛澤東題寫了“江山如此多嬌”六個大字。聽說毛澤東要親筆題款,傅抱石就馬上刻了“毛澤東印”,但毛主席最終認為“此處還是不擬破例為好”。毛澤東的書法作品基本上不用印章,一樣神完氣足。
(四)純以“氣”勝
毛澤東的書法創(chuàng)作,無論信手而書的書信、題詞,還是帶有創(chuàng)作深意的古詩文、自書詩,較少符合傳統(tǒng)文人書法形制要求,筆法處理無拘無束,章法變幻多姿,簽名落款自由任性,甚至對書法工具也從不講究,幾乎達到了不擇紙筆的境地。目前所能看到毛澤東的很多作品,都是寫在三十二開信箋上,紙張一般不太吸墨,缺少韻味,沒有屋漏痕之感。在奪取全國政權前,毛澤東經(jīng)歷槍林彈雨,條件極為艱苦,不可能像如今的書法家一樣舞文弄墨,用湖筆宣紙、佳硯良墨遣興一遭。在條件極為艱苦的歲月里,有時甚至筆墨無處可尋。所以,他的一些書法寫于白紙信箋上便不難理解了,并不是很刻意的。毛澤東的成功說明,書法是小道,但必須是大道基礎上的小道。毛澤東書法總體上以“氣”勝,這是他性格的真實寫照。毛澤東自稱個人“既有猴氣又有虎氣”,一生最怕束縛,即便成為領袖,也不刻意注重儀表,不修邊幅,可以看成其書法時時不拘成法的理由。毛澤東的書法做到了詩性與理性的結(jié)合,筆意恣肆浪漫中具備法度。個人具有獨特氣質(zhì)、氣度,作品具備了非凡氣勢,在任何非常年代中的表現(xiàn)都非常沉穩(wěn),書寫隨時可以達到“入定”狀態(tài)。毛澤東一生的創(chuàng)作尺幅都不是很大,但在現(xiàn)代技術條件下,將墨跡作品放大,愈大則氣勢愈雄壯,呈現(xiàn)強大的氣場,這是毛澤東書法的又一過人之處。不像一般書家在寸許之間或可見神采,至巨幅則捉襟見肘。作品尺幅很小但氣場很大,所謂有限中蘊藏無限。畢生風格主要以秀逸為主,將儒家的剛強化為道家的陰柔,具有獨特的個人文化氣象。
六、不期而遇:毛澤東的書畫家“朋友圈”
在毛澤東的一生中,有很多直接或間接相處相交的書畫家朋友,乃是他介入書畫活動的真實寫照。
毛澤東一生直接交往的書友主要有郭沫若、舒同、謝無量、沈尹默、馬敘倫和葉恭綽等人。介入書法活動最深的當數(shù)發(fā)生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蘭亭真?zhèn)巍鞭q論。1965年7月18日,毛澤東以政治家的氣魄和卓見遠識,以“筆墨官司,有比無好”的主張直接引導了這場空前的辯論。
毛澤東和書畫家“交往”的記錄,按照史料記載大致排列:
1938年,張仃給毛澤東寫信,告知所處狀況不佳,結(jié)果張仃被安排在魯藝任教。
1939年春夏之交,劉峴在魯迅藝術文學院美術系執(zhí)教。當年毛澤東為劉峴的版畫創(chuàng)作題字。
1945年重慶談判期間,尹瘦石與柳亞子合辦“柳詩尹畫聯(lián)展”。柳亞子提議尹瘦石給毛澤東畫像,毛澤東欣然同意?!缎氯A日報》發(fā)表聯(lián)展特刊,毛澤東題寫“柳詩尹畫聯(lián)展特刊”。毛澤東在印有“第十八集團軍重慶辦事處”的信箋上手書《沁園春·雪》,贈給柳亞子。
1945年9月6日,于右任設午宴招待毛澤東、周恩來、王若飛。
1949年2月底,何香凝請張大千給毛澤東作畫。
1950年,李苦禪給毛澤東寫信,解決生活困難。信寄出后,毛澤東派田家英和王朝聞上門來了解情況,并且給中央美院院長徐悲鴻寫了信,加以落實。
1950年初夏的一天,毛澤東派秘書田家英來到西城區(qū)跨車胡同看望齊白石。
1953年毛澤東60壽辰之際,齊白石、陳半丁、李可染、李苦禪等166位書畫家創(chuàng)作了168件作品,作品統(tǒng)一尺寸為1平尺斗方,最終裝裱制成4本折頁式畫冊,作為特殊賀禮。
1956年,張伯駒將唐朝李白書法《上陽臺帖》贈予毛澤東。同年,毛澤東得知上海中國畫院張叔通、吳湖帆兩位老畫家生活不寬裕,通過黃炎培給他們各送去五百元。同年,陳半丁在北京舉辦個人畫展。某一天,毛澤東邀請陳到中南海赴宴。
1957年,錢君匋接到時任文化部副部長的老友齊燕銘電話,邀請晚上去懷仁堂看京劇。齊領著錢君匋去見了毛澤東。
1964年,毛澤東接見和宴請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花甲以上老人時,特地請馬一浮坐在自己與周恩來之間,以示敬重。
1972年2月21日,尼克松訪華,將《中國書道》雜志送給毛澤東。據(jù)記載,毛澤東會見尼克松時,寫了“老頭坐凳,嫦娥奔月,走馬觀花”的條幅,留作紀念。這十二個字未見到相關圖片資料。這算得上獨一無二的“書法外交”。毫無疑問,毛澤東對于書法和游泳的熱愛,不期而然中,以身作則的重視和倡導,有不可估量的推動作用。
毛澤東的一生充滿傳奇色彩,涉足多個領域,無一不展現(xiàn)了過人之處,成就了一家又一家。在分析毛澤東書法時,應該從整體出發(fā),不能局限于某一個角度。毛澤東對于自己的書法很少評論,也罕見對他人有評論。毛澤東的書法世界,帶有某種神秘性,這符合中國文化中的神性特點。作為一個書法家來說,他的內(nèi)涵是豐滿的、立體的,不同于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書家,也有別于當代一般意義上的純粹書家。從他身上可以看出深厚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除作為革命導師和領袖,政治家、軍事家的角色外,毛澤東還是詩人和哲學家等。他一生酷愛讀書,喜歡以教師自居,四個稱號中,他更愿接受“導師”。毛澤東的文化內(nèi)涵是古典的、浪漫的,同時又是現(xiàn)代的,有很多的矛盾對立之處,他讀文言文出身,卻極其擅長寫通俗易懂的白話文,喜愛古典詩詞,卻不提倡青年學寫。他喜愛書法,卻從未按照書家要求來實現(xiàn)個人目標,平生看不到專門的書法理論。造成這種矛盾的部分原因在于,近代中國底層與邊緣性知識分子,具有獨特的社會能量與身份特征,因為長期受到壓抑之后會存在情緒反彈,表現(xiàn)出某種形式上的“放浪不羈之風習”。毛澤東青年時代一直處于中國知識分子和文化界的邊緣,既無海外的留學經(jīng)歷,也沒有學術和思想上嶄露頭角,處于知識精英的外圍,所以從他口中說出“劉項原來不讀書”這樣的話,并不奇怪。但事實上,他一輩子博覽群書,酷愛書法,且一生勤黽。毛澤東是舊時代最后一批使用毛筆的人,以畢生的時光來實踐。正因為有反叛精神,所以書風能夠不同流俗。身處變革的時代,時時有革新意識,但是,任何人最終不可能完全脫離時代,總會有時代烙印,因為舊世界總是附于新世界而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