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人學,它后面藏的是深厚的文化。因此,對文學的批評就不僅是一項技術活,其實它考驗的更是一個批評家的綜合素質(zhì),尤其他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還有他對人性的理解。一個內(nèi)心陳腐的人,和一個深具現(xiàn)代意識、心靈清明的人,面對同一部作品會有截然相反的感覺和結(jié)論。
在《魯迅內(nèi)外》自序里,王彬彬詳細敘述了自己的思想演變歷程,如何吐盡狼奶,進入清明、理性的境界的。這個過程,簡略但清楚地呈現(xiàn)了一位優(yōu)秀評論家是如何誕生的。他認真反思了自己在《魯迅:晚年情懷》一書里對胡適的“粗暴批判”,并說:“這是足以令我終生羞愧的?!雹僖采钋楦兄x了徐友漁對他的“迎頭痛擊”,也促使他“認真地讀一些關于自由主義的書”②。比如,《胡適文集》、哈耶克的《自由秩序原理》、林達的“近距離看美國”系列等著作,“對于排出我體內(nèi)的狼奶,哈耶克的《自由秩序原理》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這本書,讓我明白了許多長期弄不明白的問題,糾正了我許多對人性、對社會的錯誤觀念,當然,也讓我對自由主義的理念有了較為清楚的認識”③。當然,他也同時指出:“這當然不意味著,我認為自由主義是絕對的真理。不承認人世間有絕對的真理,這本來就是自由主義的題中應有之義。”④經(jīng)過這一番淘洗,王彬彬不僅具有了深厚的學養(yǎng),而且更重要的是具有了清明的理性,這就讓他的文學批評(當然,也包括歷史隨筆等)有了不同俗人的境界,與那些常識不足、思維混亂、思想腐舊之流,截然劃開了界限。王彬彬行文犀利,有時言辭過于尖刻,但心地善良,知錯則改,他在自序里對王德威、嚴家炎的致歉,讓人動容。我想,心地坦白,一片天真,也是王彬彬的文字那么打動人心,而且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地方的最大原因吧。
《魯迅內(nèi)外》是王彬彬的第二本關于魯迅的著作,收入他發(fā)表的關于魯迅的論文二十六篇,還有三篇附文。這些文章大多非常精彩,是目前魯迅研究界難得的成果。尤其那些辯難文章,不僅膽識過人,而且條分縷析,邏輯嚴密,思想超前。當然,他為魯迅辯護,但也尊重胡適,他明確提出,“在今天,來自自由主義立場的對魯迅的質(zhì)疑,是值得魯迅研究界認真對待的,我甚至想說,這種挑戰(zhàn)是嚴峻的”?!棒斞覆]有一個明確的社會政治意義上的理想,并沒有一種中國在社會政治的意義上‘應該如何的理念”⑤。他對那些給魯迅潑臟水者嚴詞痛斥之,但也不避諱魯迅的缺陷,這種清明的境界,是讓我們欽服的。這才是真正的學術研究。我曾經(jīng)提出過“胡魯互補”的觀點⑥,但在對魯迅的理解上,還有很多盲區(qū),王彬彬的文章,對我啟發(fā)甚大。
王彬彬后來撰寫的《月夜里的魯迅》也是一篇角度很新穎的文章。他從月夜入手,從魯迅小說、散文、日記里,搜索文字,談論魯迅的喜愛月夜,和上海前后的變化,力圖揭示魯迅感傷的一面,看到魯迅精神上陰潤的一面、柔弱的一面。文章角度奇特,很有意思。我有時想,王彬彬骨子里是不安心做一位評論家的,他很多時候是按創(chuàng)作來寫評論的。他后來轉(zhuǎn)向歷史研究和書寫,可能也有一種對當代文學的失望吧。
本文主要討論王彬彬的當代文學評論,他的魯迅作品評論不做重點研究對象。
一、現(xiàn)代意識與批判精神
在《文壇三戶》一書里,王彬彬?qū)鹩?、王朔、余秋雨三人做了詳細而深入的批評。既有翔實的資料梳理,也有深刻的思想批判。他認為:“實際上,在我看來,金庸、王朔、余秋雨,這三人最本質(zhì)的相通之處,在于他們的作品都屬‘幫字號文學——‘幫忙或‘幫閑。麻痹人們對現(xiàn)實的感覺,消解人們改造現(xiàn)實的沖動,是他們的作品共有的功能。”⑦我個人認為,這個定位是基本準確的。然后分三章,用了二十多萬字詳細分析了三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情況,他們存在的問題。在討論的時候,作為文學史家的王彬彬體現(xiàn)了自己優(yōu)秀的史家意識,把他們的創(chuàng)作放到歷史長河里,進行縱向梳理,比如金庸小說與武俠小說的脈絡及變遷,都極其到位。嚴家炎等人認為金庸小說有一種“現(xiàn)代精神”,王彬彬做了詳細分析,否定了這個觀點,指出他的武俠小說,就是一個文化工業(yè)下的類型小說、通俗小說而已。而且認為“所謂‘俠客文化與歷史上的‘流氓文化往往難分彼此”⑧。
對金庸的崇拜和熱捧,是當代文壇的一件趣事,也是鬧劇。我曾經(jīng)說,金庸的武俠小說,充其量只能說是武俠小說的優(yōu)秀之作,最多就是武俠小說的大師。如今很多學者想把他推為文學的大師。王彬彬《金庸:雅俗共賞的神話》就專門反駁徐岱、嚴家炎等學者的觀點,是一篇雜文式的評論。嚴家炎晚年熱捧金庸,無論如何都可以算作他學術生涯的一個遺憾。王彬彬此文專就他提出的“金庸熱”四大特點展開批駁:一、持續(xù)時間長,二、覆蓋地域廣,三、讀者文化跨度很大,四、超越政治思想的分野。文章有理有節(jié),論證嚴密,調(diào)皮幽默,頗具力量。其實,嚴格地說,嚴家炎為金庸辯護而提出的這四點,都無法證明金庸小說的文學性、藝術性,相反,只是證明了他的小說是通俗小說而已。而就這四點而言,他也遠遠沒有超過羅琳的《哈利·波特》、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集》、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但羅琳等人也并沒有因為他們作品的暢銷、覆蓋地域廣、讀者文化跨度大,而成為世界大師,他們的作品也還是限制在通俗文化之內(nèi)。因此,也就可以看出嚴家炎先生的童真與可愛之處,完全是一個小孩的態(tài)度,不像一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家的樣子。至于他提出金庸的小說“超越政治思想的分野”,似乎頗有力量,我很期待他從文本角度展開深入分析,結(jié)果沒有,卻只提供一個證據(jù),就是鄧小平和蔣經(jīng)國都愛讀金庸的小說,由此來論證金庸的小說“超越政治思想的分野”,真讓人哭笑不得。王彬彬批評說:“如果不同政治信念的人都喜愛吃臭豆腐,就能證明臭豆腐是最美味最有營養(yǎng)的食物嗎?如果不同政治思想的人都迷戀于海洛因,就能證明海洛因是上好的東西嗎?”⑨可謂一針見血。
在論述王朔小說時,王彬彬提出了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鴛鴦蝴蝶派的相似、相通性,這倒是頗具新意。然后從創(chuàng)作態(tài)度、創(chuàng)作方法、小說內(nèi)容、小說結(jié)構等方面做了深入而全面的論述。尤其對王朔與大院文化的討論,很有見地。其中對平民文化、貧民文化與痞子文化的辨析,不乏思想的沖擊力。倘若沒有對自由主義的深度浸染,是寫不出這樣精彩、透徹的文字的。
《“樣板戲”的不斷改與不能改》,就是一篇歷史研究與文學研究互動結(jié)合得很好的論文。通過歷史資料的梳理和文本的解讀,討論了“樣板戲”的不斷改和不能改,很有意思,頗富見識。尤其提出的“樣板戲”的兩個鐵則:一、突出武裝斗爭、強調(diào)地下工作只能是對武裝斗爭的配合;二、強化和突出階級斗爭,以階級斗爭解釋一切,足見作者的史識。
作為一名1962年生人,王彬彬?qū)Α笆吣辍蔽膶W、“文革”文學情有獨鐘(當然不是對作品,是對作品反映的那個時代),多次談及,而且每次談,都能自出機杼,言人之未言?!懂敶乃囍械摹半A級情”與“骨肉情”》就是一篇代表作。那個時代,以“階級情”取代“骨肉情”,是重大的政治方針,文藝作品也是如此。但王彬彬發(fā)現(xiàn):
然后,有趣的是,無論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是文藝作品中,當“骨肉情”取代了“階級情”后,自身又往往以“骨肉情”的名目出現(xiàn)。例如,“階級兄弟”這說法,曾經(jīng)十分流行。而“階級兄弟”這種稱謂,就很耐人尋味。這就讓“階級情”具有了“骨肉情”的名目。《紅燈記》中的三代人,本無絲毫血緣關系,但卻又以“一家三代”的名目出現(xiàn)。那個時代竭力歌頌的“階級情”,某種意義上是傳統(tǒng)的“江湖情”的變種,或者說,是政治化的“江湖情”;而“江湖情”重于“骨肉情”,也不是什么新鮮東西,也是中國文化的一種傳統(tǒng)。
沒有對中國歷史的諳熟,沒有對中國文化的獨特理解,要發(fā)現(xiàn)這個結(jié)論,也不是很容易的。此文也通過一系列文本的細讀,如《苦菜花》《三家巷》《青春之歌》《紅巖》《傷痕》等,詳細分析了“階級情”“骨肉情”的變化過程,也反思了人倫、良知的價值。是一篇有血有淚的杰作?!?976—1978年文藝界的“撥亂反正”》,梳理這兩年間文藝界的政治修辭、話語方式。主要討論了那個特殊的時代,撥亂反正的微妙處,既要維護毛澤東和“兩個批示”,又要否定“文革”,回到“十七年”,其間的困難和睜眼說瞎話,都頗讓人感慨。
《小說中的“歷史性細節(jié)”——以打狗為例》,是一篇很有意思的評論,角度特新,他從昆德拉《小說的藝術》談起,首先討論了《為了告別的聚會》,寫1968年蘇軍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組織打狗隊的故事。“從這些打狗的老年人身上,我們看到了極權統(tǒng)治所賴以存在的某種基礎?!?2并結(jié)合《苦菜花》《邢老漢與狗的故事》和胡發(fā)云的小說關于打狗的描寫,對此做了深度思考??此埔粋€很小的小說細節(jié),卻談出了大問題。
《風高放火與振翅灑水》《往事何堪哀》《并未遠去的背影》《大道與歧途》《顧左右而言史》等收錄了他的歷史隨筆,包括歷史論文,其中不乏產(chǎn)生影響的名篇,很多是《鐘山》的專欄文字。我覺得也可以看作他的文學評論,很多談史,也是談文,但由于篇幅有限,容以后有機會再專門討論。
三、文本細讀的成與敗
文本細讀,必須建立在藝術直覺之下。沒有藝術直覺,文本細讀就變成了純粹的技術活,那就無法真正進入文學了。格非曾說過,寫作這個職業(yè),最高的稟賦是敏感性。一個不敏感的人是沒有辦法寫作也沒有辦法去閱讀的。我覺得這個“寫作”應該包括文學批評。真正的文學批評,也是需要敏感性的。
文本細讀,首先需要的是評論者的藝術直覺,或者審美直覺。沒有這個東西,一切免談。我們很難對文學創(chuàng)作一點感覺都沒有,對一部作品的好壞,一點感覺都沒有的人,能夠做好文本細讀?另外,文本細讀,也是一項很辛苦,需要非常用心的技術活。
納博科夫在美國大學講授文學時,要求學生“一字一句地讀”23,他的教學也是如此,“在我的課堂上,讀者必須討論具體的細節(jié)而不是一般的思想”24。他不太在乎小說的思想、人情云云,他認為小說的魔力在小說本身。而這種魔力是通過細節(jié)獲得的。他說:“在閱讀時,我們應當留意和把玩細節(jié)。”25“在我的教學歲月里,我努力為文學學生提供有關細節(jié)的準確信息,有關細節(jié)組合的準確信息,正是這些細節(jié)的組合才產(chǎn)生了栩栩如生的效果,否則一本書就會死氣沉沉。就此而言,一般思想無足輕重?!?6
“為了闡釋《尤利西斯》,他查閱了都柏林的街區(qū)地圖,并在黑板上詳細描繪了斯蒂芬和布盧姆有所交叉的漫游線路圖,要他的學生加以掌握。為了卡夫卡的《變形記》,他在黑板上勾勒出格里高爾·薩姆沙變成的那只昆蟲的形狀,他說不是蟑螂,而是甲蟲?!?7
王彬彬是安徽人,長期居住、工作在南京,熟悉江南作家,他的很多評論是針對江蘇作家的。他對本土作家有一種青睞,也有一種提攜。《高曉聲的魚水情》,他說了,這里的“魚水情”,是指高曉聲對魚和水的感情。這篇文章很特別,洋洋灑灑上萬字,都在談高曉聲小說、散文中的關于魚和水的描寫。魚、水對南方作家來說是最熟悉的了,而對于北方的我們來說比較陌生。我小時候的那條家鄉(xiāng)的河,里面只有很小的魚,那是不能吃的。太小了。就我個人而言,對魚、水似乎不怎么關注。所以,對這篇評論就感覺很奇特。
王彬彬認為,沈從文寫水,寫得很好,汪曾祺也善于寫水。但寫魚恐怕沒有人超過高曉聲。他說:“可以說,高曉聲是把水寫得最好的中國作家之一,而是把魚寫得最好的中國作家,沒有‘之一?!?8然后,全文旁征博引,論述高曉聲的魚、水描寫。讀來真是過癮,也讓我這個北方人懂得了很多道理,認識了很多魚。
王彬彬是語言至上主義者。他說:“讀小說,我首先關注的是語言。如果語言不好,如果語言沒有特別的美感,如果語言對我沒有吸引力,什么結(jié)構上的突破,什么思想上的創(chuàng)新,都是哄騙人的東西?!?9他討論閻連科的長篇小說《四書》,依然是語言分析的方法。但我覺得語言肯定是文學的重要元素,但并不是唯一的。語言好并一定就標明作品好。對于詩歌、散文來說,對語言的要求會更高一點。對于長篇小說來說,語言并不是唯一條件,似乎語言不好,小說就一定不好。當然,作為一部長篇小說杰作,語言肯定要好,但像《紅樓夢》那樣語言絕佳的長篇小說,在中國文學史上,也是罕見的。不過,王彬彬從語言分析的角度切入進行當代文學的文本研究,也頗有貢獻。
《一個批評家應該從語言中得到快樂》,這是一篇近似于批評宣言的文章。王彬彬在這篇文章里說:“語言是批評家進入作品的唯一正道?!彼磳δ欠N學院派的生搬硬套各種理論的所謂文學批評,他稱之為“框架批評家”。這種對語言的高度認可,是有道理的。作為文學批評,不涉及語言,或者對語言沒有敏感,是不夠格的批評家。但是,說實話,一、當代作家的作品,有多少經(jīng)得起那種嚴格的語言分析?歷史上留下來的已成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是經(jīng)得起語言分析的。但大多數(shù)當代作品是不配的。二、即便是經(jīng)典作品,可以做語言分析,也可以做思想等方面的分析,比如研究《紅樓夢》的人物形象,研究魯迅的思想,應該也是文學批評的重要任務。不是一個語言所能包括的。三、語言這東西,有時候能感覺到,但談論起來確有難度。王彬彬也說:“對語言的敏感,是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共同的先決條件,對此我深信不疑。后天的努力,固然可以提高對語言的感受能力,但對語言的敏感,同其他許多事情一樣,僅有后天的努力是遠遠不成的,先天的稟賦起著很大的作用。”30文學語言,真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有時候,“每有會意,欣然忘食”,但又是“不足與外人道也”。他在《新文學作家的修辭藝術》一書里,對魯迅、汪曾祺等人的語言分析,就讓人欣然忘食,但對有些作家,如畢飛宇、曹乃謙、魯敏、余一鳴等的作品進行的語言分析,就不是很精彩。原因就是他們的作品還經(jīng)不起語言分析,他們沒有到那個層次。
不過,語言分析確實是王彬彬文學評論的重要特色,不得不談。這一點,應該說是受到了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還有新批評的影響。我感覺,他的語文水平還真是過硬,他對字詞、語法、修辭等的功力,當代文壇能及者不多也。他認為:“一個從事寫作的人,無論從事的是何種形式的寫作,都應該終身就有一種語文意識,應該不懈地追求把話寫得文理通順,把意思表達得明白準確?!?1
納博科夫在美國時期,雖然被迫用英語寫作,而且也非常成功。但他骨子里還是渴望用母語寫作。他經(jīng)常有一種用俄語創(chuàng)作的沖動,他說:“我是多么想用俄語寫一本書啊?!?2因為對一位作家來說,最核心的應該是他的語言,他使用的語言,那才是文學的根本。為什么那些非常杰出的文學大師的作品,幾乎無法翻譯,或最不可翻譯?因為他們把那種語言發(fā)揮到了極致,只要深懂那門語言的人,才能體會那種妙不可言的微妙、精妙之處?!肮昀硎峭ㄟ^微妙的語言效果來成就他怪誕的傾斜和突然的變焦的,體味其神奇的唯一辦法就是去學習俄語。納博科夫正確地、惋惜地指出,此前所有的果戈理英譯本都將那些怪誕之處抹平了,或者干脆消滅了。”為此,納博科夫摘譯了果戈理的部分文字,“英語世界的讀者有些困惑,何以俄國人會高度推崇果戈理,納博科夫的這些選段至今仍是唯一可以說服這些讀者的材料”33?!八麥蕚涓F形盡相地研究天工,但不想條分縷析地對待凡品——他不想,因為他自己就可以創(chuàng)造出佳構來。”34
對于王彬彬的文本細讀來說,挑戰(zhàn)的對象不是他的文本細讀能力,而是他研讀的那些文本,有多少經(jīng)得起或值得他去細讀?!秾O犁的意義》對孫犁小說語言的分析很細致,引用了很多小說文本進行分析,真的是苦口婆心,不厭其煩?!囤w樹理語言追求之得失》一文,對趙樹理小說語言的分析,頗具只眼。“趙樹理的語言又讓人感到有些質(zhì)木、寒素、枯索,讓人感到不夠豐盈、蘊藉,不夠靈動、溫潤。”35因為趙樹理對語言的“大眾化”追求,“不是一種美學追求,而是一種功利追求”36。對此,王彬彬把趙樹理的文字與孫犁的作了對比,孫犁的文字詩意,有泥土氣息,但趙樹理的太儉省,閑筆太少。
《“十七年文學史”上的汪曾祺》是一篇關于語言分析的杰作。文章主要針對汪曾祺寫于1961年的《羊舍一夕》,做了詳細的語言分析。他首先提出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除了沈從文,也深受魯迅影響,“我以為,汪曾祺受魯迅的影響其實是很大的”?!霸谇楦小⑺枷氲囊饬x上,汪曾祺無疑與沈從文更接近,然而,在‘文體的意義上,在遣詞造句的意義上,汪曾祺可謂深受魯迅影響?!?7這個觀點真是新人耳目,發(fā)人之未發(fā)。且看他如何論證?后面,王彬彬從幾個方面做了詳細論證,一、特短單句的運用,尤其是奇特的句號使用法;二、在冒號、破折號、括號等的使用上;三、將單句省略到只剩單詞或短語;四、繁復和口語化情境;五、虛擬對話。每一節(jié)都有文本分析,有理有據(jù),讀了之后只有信服。結(jié)論是:《羊舍一夕》實在是“十七年”間最優(yōu)秀的小說之一?,F(xiàn)有的當代文學史疏忽它是不應該的。
《錢鐘書對比喻的研究和運用——以《圍城》為例》,是一篇很有趣的評論,顯示了王彬彬的機趣和獨具只眼。尤其說錢鐘書《圍城》里的比喻使用表現(xiàn)了一種“書卷化的刻薄”,真是恰到好處,讓人忍俊不禁。文章中的文本細讀,也是趣味有加,而且極為到位。王彬彬提出文學批評的修辭藝術研究,他是有這個實力的?!丁次遗c地壇〉的小說嫌疑》從人稱的變化,分析這篇散文名作的小說手法,也是頗有眼力、新人耳目的?!栋⒊切≌f的修辭藝術》那種對阿城小說的語言分析之耐心,真是少見。在王彬彬看來,阿城小說,尤其“三王”,是應該能夠成為經(jīng)典的。
《〈野草〉修辭藝術細說》,是一篇很有質(zhì)量的關于語言分析的評論。因為分析的對象是魯迅先生的名作《野草》,是絕對經(jīng)得起文本細讀,經(jīng)得起語言細讀的。文章第二部分對魯迅文中虛詞的分析,很有眼光,讀之讓人收獲良多。比如:
造物主,怯弱者,羞慚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變色。(《淡淡的血痕中》)
為了與前面的“于是”形成對應,第二個“于是”也許是必要的。但按通常的語感,這“于是”應在“天地”這主語之后。將“于是”置于“變色”之前,實在是異于常規(guī)的做法,但語意也就有了奇崛之感,同樣也將一句很普通的句子變得讓人一讀難忘。
……然后他們苦惱了,呻吟了,憤怒,而且終于粗暴了,我的可愛的青年們。(《一覺》)
這句話,在連用了兩個助詞“了”之后,突然甩掉“了”而讓“憤怒”兀立著,然后將“而且”和“終于”疊用;“而且終于”之后,再讓“了”回到“粗暴”身邊。這仿佛是平穩(wěn)流淌著的河流突然人立而起,靜立片刻后,又砸將下來;又仿佛是一段樂曲戛然而止,停頓一陣后又悠然響起;還仿佛是一個疾步行走者,突然止步,環(huán)視四周后又闊步向前。虛詞,在魯迅那里,往往有著化腐朽為神奇、化尋常為卓絕的作用。38
王彬彬的語言細讀功夫在這里展現(xiàn)無余,真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后面他對魯迅《野草》的“矛盾修辭”如“彷徨于無地”“無詞的言語”等,還有單音詞與三音詞,做了詳細分析,都很有見地。而在那些當代作家,包括江蘇作家的語言細讀文章里,就明顯有一點蛟龍困小河的感覺。如《高曉聲小說修辭藝術初論》,很長的一篇論文,有時就感覺到一種過度闡釋的嫌疑。王彬彬?qū)Ω邥月暻橛歇氱?,為他寫了好多評論,都是好評有加,如《高曉聲的幾種遣詞造句法》《高曉聲:用算盤寫作的作家》,這些文章角度獨特,甚至可以說比較刁鉆,讀來頗為有趣,甚至讓人讀得興趣盎然。但讀完了,總覺得高曉聲的小說語言沒有他說得那么好。其實,蕭紅的《呼蘭河傳》,那語言真是神妙,結(jié)果王彬彬卻評價不高?!独溲劭础皬垷帷薄防飳垚哿岬呐u,我也覺得有點過分,如“張愛玲所缺失的,不正是一種深邃的藝術情懷,一種強烈的人文激情么?因為缺失藝術情懷與人文激情,所以便玩弄技巧,所以便只有‘淡漠而貧血的感傷,所以便終于沒有更大的藝術成就”39。這個結(jié)論,我不是很能認可。張愛玲當然算不得偉大,但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里,絕對當?shù)闷鸾艹?,能及的恐怕不多。她的小說不是“玩弄技巧”,里面是有很深的東西的。我曾經(jīng)說,張愛玲小說的黑暗、絕望,是可以與魯迅作品一比的。40
納博科夫說:“我從不想否認藝術的道德影響力量,它當然是每一部真正藝術品的固有特性?!钡鳛橐徊績?yōu)秀的文學作品,不管多么深刻的思想、偉大的道德,都必須被藝術地表達出來。這就需要語言。也就是說,一部文學作品之所以成為文學作品,語言應該是最根本的因素。王彬彬?qū)π≌f語言的關注,是讓我們佩服的。通過對這些作品的語言的分析,他論述著它們的藝術高度。
2018年8月寫于蘭州黃河之濱幽篁軒
2019年8月16日改定
【注釋】
①②③④⑤王彬彬:《魯迅內(nèi)外》,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第1、1、2、4、104頁。
⑥楊光祖:《韓石山:貶魯崇胡為哪般?》,《社科縱橫》2006年第8期。
⑦⑧⑩11王彬彬:《文壇三戶》,大象出版社,2001,第3、109、3、3頁。
⑨1415162237王彬彬:《王彬彬文學評論選》,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第68、24、36、42、203、138頁。
121318202131王彬彬:《應知天命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第103、123、47、44、52、297頁。
17楊光祖:《〈兄弟〉的惡俗與學院批評的癥候》,《當代文壇》2008年第1期。
19[英]塔里克·阿里:《與愛德華·薩義德談話錄》,舒云亮譯,作家出版社,2005,第10頁。
2324252627323334[新西蘭]布賴恩·博伊德:《納博科夫傳 美國時期》(上),劉佳林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第187、188、188、188、189-190、54、58-59、194頁。
28王彬彬:《高曉聲的魚水情》,《南方文壇》2008年第1期。
2930353638王彬彬:《新文學作家的修辭藝術》,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第272、363-364、62、55、9頁。
39王彬彬:《死在路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第162頁。
40楊光祖:《張愛玲:恐懼陰影里的天才》,《天津文學》2012年第11期。
(楊光祖,西北師范大學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