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曦
我姓什么?
我姓什么?
這個像彎彎的大鐵鉤一樣的問號,不知多少次在單行道腦子里出現(xiàn)。每次,他都只能無聲無息地在心里暗自折騰,好比舉著這個鉤在心里頭劃來劃去一樣,疼得他都不敢聲張了。他就是這種鳥脾氣,逢事就喜歡較真,喜歡倒騰。但又不敢對人說,喜歡自個兒暗暗較勁,怕被人家笑話,笑他白癡,神經(jīng)病。你不是叫單行道嗎?不姓單還能姓什么呢?難道姓卞姓刁不成?這就像1+1=2一樣的天經(jīng)地義,還有什么可異議的?
可他偏偏就有異議了,且異議得很糾結(jié),很折騰,簡直是不依不饒了。為了這“不依不饒”,他幾乎賭上了大半人生。
現(xiàn)在,單行道正“不依不饒”地奔波在去往刁家莊的途中。說不依不饒,是說他已經(jīng)不下三次來過刁家莊了。
刁家莊在泰縣是個比較偏遠的村莊,和單行道家鄉(xiāng)的一些偏僻村莊一樣,也是曲里八拐山路十八彎。車子可以到達,也鋪了水泥路面,但一路下來,仍然灰頭土臉。
車子在盤山路上旋轉(zhuǎn),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如同蕩秋千。天呢,也是一會兒明亮,一會兒陰暗。車上的乘客,絕大多數(shù)是當(dāng)?shù)厝?,他們一大早就出門,或到鎮(zhèn)上,或進縣城,或買些日常所需和零碎,或到其他村莊串門兒走親戚。車廂里混雜著各種氣味,那是魚腥、餅香、煙味還有汗臭。這樣的車,這樣的路,當(dāng)?shù)厝艘呀?jīng)習(xí)以為常、司空見慣了。他們都很安然地在閑聊,或者愜意地打著盹。雖然他單行道不是第一次來,但他還是緊張得兩手死死抓住座位的把手,生怕車子盤旋時被甩了出去。
但這次他的心情還是暢快的,因為等了許多日子,終于等來了太祖的這位族親,很快,他單行道就要和這位從來沒見過面的五代堂兄或者堂弟相見了。
單行道覺得怪怪的,整家譜怎么就整出個尋祖尋親尋姓的事兒來了?先是整到滄縣、泰縣,結(jié)果又整到刁家莊了。
這一帶的大小村莊很多,每到一個村子,都有人下車。到了刁家莊,整個車子幾乎空了。刁家莊是最后一個村莊,也是公交最后一個站點。到了這里,就等于到了泰縣的盡頭,放眼望去,盡是青山連著青山,在云層底下奔跑跳躍。那青,也是深深的,深到有點灰暗。
第一次來時,單行道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了地方,刁家莊怎么就這么遙遠和偏僻呢?自己的老祖宗就出生在這樣鳥不拉屎的地方嗎?他一再問司機,司機不耐煩了,一臉不悅地說,信不信由你。
他終于相信了。也不得不信了。
車子終于在村口停住了。有幾個娃子在地上玩耍,也是蓬頭垢面,還吸溜著鼻涕。幾個老人在村口一條候車的水泥長凳上,坐成一排,神情木木的,還有幾分慵懶。單行道飛快地向他們瞥了一眼,就徑直向村里去了。
這個村子不大,也才幾十戶人家。村子在一個小山包上,四周是一片水田,很像趴在水中的一只烏龜。一條道路穿過村子中央,像極了烏龜伸著的脖子,把水田分成了兩半,也把村莊與村莊連在了一起。
來過幾次的單行道,可算是熟門熟路了。街在哪?小店鋪在哪?哪里還有一棵樹?他都記得很清楚。
房子不算太舊,仍舊是磚瓦結(jié)構(gòu)。房子有點兒荒了,草長了一圈,草叢里有蟲兒在爬,還有小青蛙在跳來跳去。木門緊閉,單行道使勁敲著門,屋里一點動靜都沒有,這讓單行道沮喪且納悶。三天前,他和房子主人,也就是那位從沒謀面的同祖族親刁子尾剛通過電話,說是這兩天回來,為娃們辦個什么入學(xué)證明,單行道這才大老遠從家鄉(xiāng)孤狐城出發(fā),動車一程,汽車一程,又公交一程地趕來的,可眼下卻不見人影。
他仍然去問已經(jīng)熟悉了的鄰居。鄰居是一男一女倆老人,牙豁得很厲害,嘴也癟了。老頭兒是個悶葫蘆,半天也不出一聲。老太婆是個話癆,像只花喜鵲,問一句答三句,嘰嘰喳喳沒個完。
單行道第一次來,是個夏天的中午。外頭見不到一個人影,整個村子連一聲狗叫都沒有,安靜得瘆人。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單行道不敢敲門,即使敲了,也沒人理睬。刁家莊的地形很特別,像手背上隆起一個包,四周找不到個庇蔭處,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單行道只好頂著烈日,徒步到鄰村,再搭公交車打道回府。
途中,單行道一直在糾結(jié)一個問題,深圳的那位堂兄提供的信息是否準確是否可靠呢?盡管他對這事很執(zhí)著,不依不饒,但明知信息不靠譜,白費工夫的事他也是不干的。這樣想著,他又回到滄縣步步巷,再去找那位刁氏宗親問個明白。
第二回到刁家莊已經(jīng)入秋了,單行道在村口遇到了這個“花喜鵲”老太婆。他問一句,老太婆講了老半天。于是,他沒費多大勁,就知道了好多事。他知道要找的人是老太婆的鄰居叫刁子尾,前幾年帶著全家人出去打工了,從沒回來過一次。好像和老太婆的兒子在同一個城市里,但不曉得有沒有在一塊兒干活。她還說,早年聽說刁子尾的一位太叔公,送給隔壁滄縣的一戶人家做兒子。單行道覺得有眉目了,自己沒有白跑。他向老太婆要了她兒子的電話,還當(dāng)場通了話。老太婆的兒子告訴他說,他和鄰居刁子尾同在一個城市,但不在同一個地方干活。已經(jīng)好久沒聯(lián)系了,不知道鄰居刁子尾在什么地方干活。他答應(yīng)打聽打聽,有消息就告訴單行道。
有了老太婆兒子的電話,單行道就經(jīng)常和他聯(lián)絡(luò),打聽他鄰居刁子尾的消息。老太婆兒子是個實在人,自從答應(yīng)打聽鄰居刁子尾的消息后,一直沒食言。就在單行道第二回去刁家莊后的兩個月,老太婆的兒子回來辦理戶籍證明,單行道趕到刁家莊見他。這是單行道第三回去了刁家莊。這回,單行道帶了一些海鮮干準備送給老太婆還有她的兒子。那一晚,單行道沒有趕回縣城過夜,他留在了刁家莊,和老太婆的兒子喝了一夜的農(nóng)家釀。老太婆把自己舍不得吃的東西搬出來招待客人。坐在老太婆家的飯桌前,單行道感覺就像坐在自己家里一樣。單行道自從折騰自己“姓什么”開始,還從沒有過像這一夜這么安穩(wěn)、踏實和愜意。
那晚,單行道就住在老太婆家,和老太婆兒子同睡一個房間,嘮嗑幾乎到天亮。老太婆兒子講了很多在外打工的艱辛故事,也從單行道嘴里知道了單行道尋找祖宗的曲曲折折。單行道一整夜都在想,要是太祖父真的是刁家莊的人,那么他和這老太婆一家就是同祖同宗的親戚了。
老太婆的兒子幾經(jīng)周折,終于聯(lián)系上了鄰居刁子尾,他們的確在同一個城市里,但卻一南一北離得很遠。老太婆的兒子向刁子尾說了單行道從福建老遠的一個小縣城跑到刁家莊找他的事。單行道終于有了刁子尾的聯(lián)系電話,兩人時不時就用電話寒暄幾句,互致平安。單行道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保持聯(lián)系。對于刁子尾來說,他也期盼單行道就是他那位太叔公的后代。
就在三天前,刁子尾告訴單行道,近日會回家鄉(xiāng)一趟,到村委開一份孩子入學(xué)的證明。這讓單行道喜出望外,終于能夠和這位親戚見面了,心頭的糾結(jié)終于能夠解開了。誰知匆匆趕來時,卻撲了個空。他打電話聯(lián)系,沒人接。又聯(lián)系老太婆兒子,也說斷了音信,至今不明原委。
單行道打電話的時候,就在老太婆家里,老頭兒一直木木地坐在一旁,兩眼茫然地看著他。老太婆一邊忙碌一邊嘮叨個不停。話里話外責(zé)怪鄰居刁子尾說話不算話,讓人家大老遠白跑一趟。埋怨自己兒子線沒牽好,讓人家空歡喜一場。老太婆說了一句很有趣也很形象的話:瞎雀子落在谷殼堆里——空歡喜。
臨走時,單行道把一大包很貴重的海鮮干送給老太婆,這本來是帶給那位還沒見過面的親戚刁子尾作為見面禮的。不過單行道沒有說。單行道婉言謝絕老太婆的挽留,沒有過夜也沒有吃飯,懷著無比沮喪和失落的心情,回孤狐城。
回來的途中,他接到了一個電話,說表叔去世了。這突如其來的噩耗,讓單行道本來就糟透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去刁家莊前,他還去看過表叔。表叔的情況很正常,看不出有什么征兆和異樣,怎么這么快,說走就走了呢?表叔有前列腺癌,已經(jīng)好幾年了,治療后情況很穩(wěn)定,表叔生性樂觀、開朗,看不出是個病人。這次從刁家莊回來,單行道仍然要去表叔家,把事情向他說說,聽聽表叔的意見,看看下一步怎么走?這件事表叔幫了很多忙,給了他很多指點。每次出去之前和之后,單行道都會找表叔商量,想辦法,拿主意。
表叔突然走了,這事一下沒了依靠,像是沒了主心骨一樣,讓單行道心生恐慌和恐懼。下了車,他沒有回家,而是徑直去看表叔。
表叔穿著壽衣,靜靜地躺在大廳里,像剛剛睡著了一樣,神情很安詳。廳外,鑼鼓班吹吹唱唱、敲敲打打,響成一片;鞭炮聲響響停停,時斷時續(xù)。單行道心里像塞進一團亂麻,六神無主,不知所措。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神情木然地望著“熟睡”的表叔,不停地來回走動。大概過了一個鐘點,緩過神來的單行道才開始張羅這,打點那。他干得很賣勁,好像要把虧欠表叔的悉數(shù)補償。
夜?jié)u漸深了,人慢慢少了,鞭炮聲和鑼鼓聲也已經(jīng)歇了。
因為種種原因表叔沒有結(jié)婚,膝下無兒無女,只是認了幾個干女兒。單行道主動提出,第一夜由他為表叔守靈。他要一個人和表叔說說話。
認真說起來,表叔其實不叫表叔,叫堂叔。當(dāng)年,單行道就覺得哪兒不對勁。其實這里頭有名堂。
單行道的老爸三歲時,單行道的親生祖父去世了,祖母帶著他七歲的姑姑和剛滿月的叔叔,改嫁到雙獅鎮(zhèn)一戶洪姓漁民家。他老爸則過繼給卞姓的祖父,也就是給祖母的姐姐即單行道的姨婆當(dāng)兒子。表叔卞布寥,是卞家祖父的侄子,單行道理應(yīng)叫堂叔。但表叔不認單行道的老爸是卞家祖父的兒子,即不是卞家的血脈。而是按卞家的祖母和單家的祖母是親姐妹這層關(guān)系,來認表親。
一直以來,讓單行道一頭霧水的是,祖父姓卞,兒孫卻姓單。同學(xué)、朋友問起來都無言以對,常被人當(dāng)作笑料。單行道曾經(jīng)問過老爸,既然過繼,為什么又沒改姓呢?弄得不倫不類,一輩子尷尬。老爸告訴單行道,當(dāng)年他人小不懂事,也沒人正兒八經(jīng)地提出辦理改姓的程序。卞家要做家譜那年,表叔才正兒八經(jīng)地提出改姓的事。因為那時單行道老爸工作的原因,怕改了姓后,會影響他的前途。
若干年后,單行道老爸又提出改姓,祖父同意了,相關(guān)部門也同意了。只有表叔堅決不同意,說是當(dāng)年叫你改你不改,現(xiàn)在時過境遷,木已成舟,又要改姓?表叔的能量畢竟比老爸大,終究沒改成。
還有一件事讓表叔耿耿于懷。
祖父毫無征兆突然去世的前一天,單行道老爸住院動了手術(shù)。真是老天弄人,本已被人詬病的老爸,舊“病”添新“病”,有人詬罵他忘恩負義,裝病住院逃避為老人送終。這是天大的誤會,單行道老爸和他們一家人是啞巴吃黃連,有口難辯。表叔卞布寥一氣之下,把祖父弄到表叔家辦理喪事,不讓單行道任何一位家人參加葬禮。其他人心情如何?單行道不知道。單行道的心是絕對傷透了,簡直在滴血。要知道單行道和卞家祖父的關(guān)系,比親祖父還親。
祖母死后,祖父感覺孤獨,晚上就讓五歲的單行道陪伴。祖父臥室的床前有個木柜子,單行道每天晚上睡覺前,就趴在上頭做作業(yè),或者畫畫。夜里,祖父就像變魔術(shù)一樣,從柜子里變出很多好吃的出來——糕、餅、蛋、花生、水果……單行道總是半夜被叫醒,手上塞著一塊餅,或者一塊糕。對單行道來說,這是一段十分幸福、美好的時光。這段時光一直延續(xù)到單行道上初中才結(jié)束。
這樣的祖孫親情,卻被人為生生地切斷了,是何等殘酷,怎能讓單行道對表叔卞布寥不心生怨恨呢?
兩人的過節(jié),又因另一件事而加深了。
那一年,表叔的親哥,即祖父的另一位養(yǎng)子從臺灣回來探親,這讓表叔喜出望外,也讓老爸喜出望外,畢竟是四十年才見上一面。而對單行道來說,這位從沒謀面、只在祖父的暗自哭泣中想象的伯父,讓單行道好奇。
他陪伴祖父的無數(shù)個夜晚,隔三岔五會被祖父的夜半哭聲驚醒。單行道驚詫與茫然,不知祖父因何而哭?他幾次發(fā)現(xiàn)祖父哭泣時,總是面對手中的一張小紙片。單行道試圖找這張小紙片探個究竟,但它已經(jīng)被祖父連同糕與餅鎖在木頭柜子里了。聽老爸說,這是祖父親弟弟的兒子,過繼給祖父當(dāng)長子,單行道叫伯父。許多個夜晚,單行道在祖父的哭聲中,想象著這位伯父的模樣,想象著他的音容笑貌。現(xiàn)在突然回來了,回到他的身邊,他的眼前。那么伯父到底會是什么樣子呢?會不會跟單行道想象的一樣呢?或者有點相似呢?
然而,伯父回來好幾天了,他卻沒見到伯父的面,連影子都沒見到。伯父落腳在表叔家,不來他們家,這讓單行道很失落,很沮喪??嗫嗟葋淼膮s是這樣一個結(jié)局。他窩著一肚子的怨氣和不滿,但又不敢擅自去見伯父。明知這是表叔的詭計,但又無可奈何。在攙扶著已病魔纏身的老爸去表叔家見伯父時,才逮到了機會。
那天,表叔家很熱鬧,偌大的房子人聲鼎沸。為了宴請遠道而來的伯父,表叔請了很多親戚朋友作陪,唯獨沒有請單行道的老爸或者家人。
表叔的房子三進三出很闊綽,酒宴從里間擺到天井。
這里,單行道不知來過多少次了。以前上學(xué)的時候,每天中午放學(xué)的第一件事,就是來表叔家提飯菜。表叔的弟媳,也是單行道嬸嬸,在單行道上學(xué)的學(xué)校教書。大熱的天,懶得回家吃飯,就差單行道送飯。每回,單行道都是站在廚房外,看著叔公和表叔在鍋臺前忙碌。飯菜的香味陣陣飄了過來,饞得單行道饑腸轆轆,直咽口水。叔公和表叔總是叫單行道先吃幾口填填肚子。單行道哪敢呀,他對叔公和表叔總是很恭敬,連坐坐他都不敢。每次,無論多餓,他都是把飯先送到學(xué)校,然后才回家。
聽說單行道父子倆來見伯父,表叔把他們安排在廚房旁的一間雜物間等候。表叔一去不復(fù)還,讓他們父子倆足足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冷板凳。這期間,沒有任何人理睬他們。被冷落的屈辱,讓父子倆帶著一肚子委屈,不辭而別。表叔用這種冷處理打發(fā)他們。
這次之后,單行道的老爸變得郁郁寡歡,整日唉聲嘆氣,病情也加重了,身子每況愈下。不久就離開了人世。
許多年來,單行道都無法釋懷。
許多年后,單行道才慢慢原諒了表叔。
表叔原以為那次單行道父子倆是去找伯父爭遺產(chǎn)的。其實,父親是去請求伯父把現(xiàn)在他家居住的、一塊三角形的邊腳地送給他們。許多年來,單行道一家大小,就是住在這邊腳地的房子里。因房子已經(jīng)陳舊,子女漸漸長大了,單行道的老爸就在幾年前,征得祖父的同意,在邊腳地上翻蓋新房。在單行道老爸看來,自己雖不是卞家的血脈,也不姓卞,但照顧祖父晚年的生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贈予一塊邊角地,也是說得過去的。
老爸多少有點自知之明,明白他們不姓卞,不是卞家血脈,沒有資格繼承遺產(chǎn),也沒有太大的奢求。
表叔誤會了。
誤會是魔鬼。
不知什么時候,單行道坐在椅子上睡去了。他被廳外的鑼鼓聲和鞭炮聲驚醒,天已經(jīng)大亮了。剛剛他還做了個夢,夢見他和表叔奔走在去往刁家莊的路上。表叔說,一定要弄清楚自己真正姓什么,改不改是另一碼事。
料理完表叔的后事,單行道好長一段時間,打不起精神緩不過神來。表叔在單行道的生活中,留下一個真空,無人可以填補。單行道的問姓尋祖,完全是表叔挑起的。每走一步,每遇到一個環(huán)節(jié),也都是表叔的指點和拿捏。
那一回,表叔突然來找單行道,讓單行道既愕然又茫然。他和表叔反目成仇、形同陌路已經(jīng)好長時間了。他想,這輩子兩家的關(guān)系不可能修復(fù)了。那么,他卞布寥又是來干什么呢?是來看我們單家的笑話,還是想要回那塊三角形的邊腳地呢?
只聽表叔說,當(dāng)年誤會你們了,是我的不對。我知道你對我有怨氣。
表叔看著一直低著頭的單行道。從一開始,單行道就是這樣的姿勢,沒看過表叔一眼。也沒讓座,連招呼都沒有打。
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該做的事還是要做。表叔并不介意單行道的冷淡與無禮,仍然站立著,望著單行道的脊背和后腦勺說,你是家中長子,該張羅家譜的事了。臨了,扔下一句,整不明白的,我會幫你。
單行道仍然沒有抬頭。表叔走出很遠,單行道才漠然地望著他的背影。表叔的背影很清瘦,是那種斯文和精明的瘦。
單行道把表叔的話當(dāng)作耳邊風(fēng),對表叔的忠告無動于衷。整什么整?人都不靠譜,這家譜能靠譜嗎?
大妹跑來鬼吼鬼叫,怎么沒見你動靜?還想什么想,我們是誰的后,已經(jīng)板上釘釘了。眼下趕緊整家譜,也算對得起土里的老爸。
二妹也在電話里大聲嚷嚷,外頭整家譜都整翻天了,你連一個響屁都沒有。
單行道明白,這倆姐妹分明是被表叔吹了耳邊風(fēng)。要是不整,肯定沒有安穩(wěn)的日子過。
單行道去見表叔,仍然冷著一張臉,也不正眼看表叔。
表叔不在意,照樣讓座沏茶。表叔心里明白,單行道主動來找他,可見心里的怨恨正在冰釋。表叔問,想整家譜了?單行道只是點頭不吭聲。表叔又說,那就好,那就好!接著,就教單行道從哪兒入手,告訴他要做哪些整前的準備活兒。還拿出一份孤狐城單氏家族的早年族譜給單行道。表叔在孤狐城人脈很廣,當(dāng)場給孤狐城地方志、檔案館,還有單氏文化研究會打電話,交代他們?yōu)閱涡械勒易V時,查資料、找線索提供方便。
剛整不久,就遇到麻煩了,家族中女性(媳婦除外),也就是單行道的兩個妹妹,要不要整進去?要整,又怎么整?整到什么程度?單行道又去見表叔,表叔說當(dāng)然要整了,而且要整全一點,女婿、子女都要整進去。表叔說,整進去,多整少整,你也沒什么吃虧和損失,還做個順?biāo)饲椤?/p>
單行道知道,在整家譜的事情上,兩個妹妹倒向表叔一邊,表叔當(dāng)然要替她們說話了。按規(guī)矩,可以不整女兒。整了,也就是女兒一人,最多加個女婿,后輩子女是不整的。這回表叔是破了個大規(guī)矩呀!
單行道當(dāng)然聽表叔的話了,整家譜,他是個門外漢,對表叔當(dāng)然是言聽計從了。兩妹妹樂得心里心外開了花,說要是錢不夠,她們到時可以湊一點。
家譜整到半年,又冒出一個更棘手的事。之前不是都沒事,而是不提都沒事,提了都有事。還好都是小事,他單行道還是可以對付得了的。在整家譜的過程中,他也慢慢摸索出了一點門道。聯(lián)誼會的宗親接觸多了,也就明白了一些道道和竅門。他不再凡事都去找表叔,他怕煩著表叔,表叔也煩他。
單行道在家經(jīng)營一個麥芽糖作坊,這是單行道的親祖父傳下來的手藝。他老爸被卞家祖父抱養(yǎng)后,就把這手藝給斷了。單行道成年后找不到事做,就把這手藝撿回來了。幾年來,這門手藝在單行道手上花樣翻新、繁衍生息,到眼下已經(jīng)有了好幾個麥芽糖系列,在孤狐城多少還是有點名氣。自從整了家譜后,單行道多少有點分心,自然就影響了麥芽糖的生意。老婆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在她眼里整家譜是大事,絲毫沒有怨言。
一位已經(jīng)半醉半醒的宗親,舉著酒杯走到單行道身邊說,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你也不姓單,太伯公也是抱養(yǎng)的。如同酒桌中央瞬息間落下來一只麻雀,在場的人都傻眼了。坐在主持席上的主人推了一把那宗親,別說酒話了,把咱們這位親戚嚇著了。聯(lián)誼會的宗親一臉驚慌,不停地使眼色。所有的補救都已經(jīng)太遲了,好比覆水難收。這時候是越描越黑,越解釋越露馬腳。單行道說,你們不要瞞我了,我大老遠來,就是為了找祖宗,為了證實我姓什么。
主人說,太伯公的事我們也是道聽途說,我爸爸他們那會兒清楚。那一年,他從深圳回來把家譜和一大沓的材料帶走了,說是請當(dāng)?shù)氐募易V專家?guī)臀覀兺暾刈鲆惶住?/p>
單行道終于來到深圳。
來之前他回了一趟孤狐城,和表叔、兩個妹妹商量這事,他們都感到很吃驚,說單家的傳統(tǒng)是被抱養(yǎng)?妹妹不贊同去深圳,說到此為止,祖上的事整不清,我們只管把家譜整好就得了。
走到這一步,表叔多少有點欣慰,至于下一步要不要走?表叔不贊同也不反對,就看單行道的態(tài)度了。表叔說,你自己拿捏吧。好像要試試單行道的心誠不誠,辦事靠不靠譜。單行道說,表叔,你不是說人總要明白自己的來路么?于是,單行道就來到了深圳。
深圳對于單行道來說,既陌生又熟悉。自從有了深圳這個特區(qū)后,他無數(shù)次聽人提起深圳,好像這是一個謎一樣的城市,那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他是第一次來到這里的,因為這里沒有麥芽糖。其實這里早就有麥芽糖了,只是他不知道。是他要尋找的這位堂兄在做的。
堂兄的事業(yè)做得很大,除了麥芽糖,還有房地產(chǎn)和汽車業(yè)。僅一棟辦公樓,就把單行道震住了,花園一樣堂皇又氣派。樓里有幾間專門整家譜的辦公室,高薪聘請一位高手,帶著一班弟子在倒騰。堂兄感謝祖宗的恩澤和庇蔭,讓他的事業(yè)做成這么大。
在翻一大摞紙張前,高手和弟子們凈手焚香,對著神龕上的祖宗靜默三分鐘,以示對神靈的敬畏。他們說,這里的每一頁紙,都藏著祖先的靈魂。他們查尋找了很久,才查到單行道太祖的來路。單行道的太祖,果真是抱養(yǎng)的。是從泰縣的刁家莊一戶刁姓農(nóng)民家抱來的。那時候的單家,在滄縣步步巷也算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開始單家女人不會生養(yǎng),就抱養(yǎng)了個男嬰。男嬰長到三歲后,女人會生了,一生就生了一男一女龍鳳胎,喜得單家把男嬰當(dāng)寶貝,顯然是他來弟又來妹。待男嬰長到十八歲,不料單家開始敗落。十八歲的長子,只好遠走他鄉(xiāng)闖蕩謀生,這一去從此不再復(fù)還。
堂兄說,太祖雖是抱養(yǎng)的兩姓旁人,但單家歷來視如己出。
單行道說,我來尋祖宗,是為了證實我究竟姓什么?
臨走前,單行道去看了堂兄的麥芽糖,那店和單行道家的不相上下。單行道想,堂兄的事業(yè)做得這么大,麥芽糖的位置卻那么小,是不是這里人不太喜歡麥芽糖?
表叔的死,對單行道還是有影響的。至少對整家譜和尋找姓氏之謎有影響。他頭腦混亂,情緒消沉,做什么事都無法集中心思。這樣過了一些日子,心情才慢慢平復(fù)了?;謴?fù)狀態(tài)后的單行道,仍然把整了一半的家譜先撂在一邊,也不急于和刁家莊那位親戚聯(lián)系。他知道這段時間,自己為了整家譜的事,成了甩手掌柜,把麥芽糖的生意一股腦兒甩給了老婆。老婆畢竟是女人,體力和精力都有限,既要張羅家務(wù),又要倒騰麥芽糖。兩邊折騰,哪有不頭疼腦熱的時候。眼看麥芽糖的營生一日不如一日。老婆便有了怨言了。單行道心里很不是滋味。這一回,他要把全部心思和精力放在麥芽糖上。把從滄縣學(xué)來的手藝用在自家的作坊上。
這一天,單行道正對著店里的伙計指指點點,手機突然響了。單行道很不耐煩,接起來一聽,卻讓他嚇了一跳。他不敢出聲,拿著手機往外走。很長一段時間才說,你又怎么了?不是說不再聯(lián)系了?
大哥,我怎么能忘了你呢?
那又怎么了?單行道幾乎要崩潰了,就是這位叫他大哥的小女孩,讓他狼狽到絕望。
大哥,我錢包丟了,人在外面旅游,現(xiàn)在回不去了。
別騙我了,眼下誰還把錢放錢包里?
騙你是小狗,我把手機放錢包里一起丟了。
沒有密碼,誰也拿不走。單行道帶著指教的口吻說,不是還有卡嗎?
大哥,我不是說一起丟了。
那又怎么樣?
能不能借我?guī)浊K,等補辦卡后還給大哥。
多少?
八千。
又騙我了。
不騙你大哥。對方很誠懇地算了一筆賬,手機就要六千多,這幾天我還要吃還要住。
我現(xiàn)在手上沒錢,錢都在我老婆手上,等和她商量后再說。
要快呀大哥,救人如救火,不然小妹就死定了。
單行道簡直無語,垂頭喪氣往作坊走。
第一回到泰縣刁家莊,無功而返十分沮喪的單行道,回到泰縣城關(guān)后,勞累加郁悶,就找了家小賓館過夜。賓館的對面是足浴城,霓虹閃爍十分誘人。
單行道的家鄉(xiāng)孤狐城,也有這樣的足浴城,可他從來沒有去過,因為老婆管得緊。說起來足浴、推拿都很正經(jīng),都屬休閑、養(yǎng)生的范圍?,F(xiàn)在,老婆已經(jīng)管不著了。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他大著膽子往外走,想去放松放松,也想去見識見識,足浴城到底是啥模樣?
說是去見識見識,單行道卻不敢東張西望,只管順溜著眉眼,直直往里走。待一個妹子來到面前,叫一聲大哥,他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坐在足浴城一間包房里了。妹子問,大哥是牛奶浴,還是中藥?。?/p>
那又怎樣?單行道說。
妹子解釋,牛奶浴就是用牛奶泡腳,中藥浴就是用中藥洗腳,中藥有好幾種,看你要用哪一種?
單行道一臉茫然地搖著頭。
妹子問,吧臺沒對你說嗎?
那又怎樣?
價格不一樣。
憋了很久,單行道說,隨便。
大哥真爽快,妹子說。
妹子端來了一桶牛奶,上頭還漂著幾片花瓣,熱氣騰騰的奶香,熏得單行道昏昏欲睡。妹子捏著單行道的腳說,大哥好像不是本地人?來做什么生意?
不做生意,單行道說,來找人。
找什么人?
到刁家莊找一個親戚。
刁家莊呀?刁家莊?妹子連說了兩個刁家莊。
那又怎么了?
我就是刁家莊人呀!
真的嗎?單行道說,就把要找的那位親戚講了一遍。
那是我阿叔呀!妹子說,我家就在他家斜對面。
真的嗎?單行道很興奮。
真的。妹子也很興奮。
小姐,單行道突然叫了起來,能不能輕一點?
大哥,別這樣叫我,怪難聽的。妹子說,就叫我妹子吧。
那又怎樣?
那我就……妹子話說一半停住了。又說,大哥,妹子幫你按摩。
單行道不置可否。妹子一口一個大哥,把他的心都叫酥了。在他們孤狐城,從來沒有小妹叫過他一聲大哥。到菜市場,連那些老婦女都一口一個阿伯。他不應(yīng)她們,甚至不到她們攤位去。單行道想,我有這么老嗎?
妹子真好。單行道看著幫他按摩的妹子說,用力一點,這幾天跑來跑去夠累的。
妹子說,下回妹子給大哥帶路。
那感情好。
妹子的手從背上往下挪動,一寸寸。挪到臀部,妹子說,大哥太操勞了,屁股沒有一點肉。他微喘著氣息,猛地抓住妹子的手,只一瞬間就松開了,說,多按摩背上吧。
妹子咯咯笑了起來,大哥真好。又補了一句,大哥太老實了。
回到賓館,單行道想起那一瞬間,神情還在恍惚。他洗漱完畢,正準備睡覺,接到妹子的電話,大哥,我到現(xiàn)在還沒吃飯,請妹子吃夜宵吧。單行道正想說準備睡覺了,話還沒出口,妹子又扔過來一句話,今天有幸遇到一位親戚,明兒我陪大哥回刁家莊。
話說到這份上,再拒絕有點小氣甚至不近人情了。好吧,妹子在哪兒?我過去找你。
大哥真好。妹子說,我在你賓館斜對面的大排檔等你。
妹子也實在,只點了兩碗刀削面,一碟鹵雞爪,還有幾瓶啤酒。
單行道平時很少喝酒,今晚因為高興,就多喝了幾杯。
妹子不知有什么煩心事?除了自己一個勁地喝外,還一口一個大哥地敬酒。
分手的時候,妹子要送單行道回賓館,單行道說,哪有小女孩送大男人。我也不送你了,你自己回吧。
妹子說,你是我本家大哥,我也想看看你住的地方怎么樣?
臨走時,妹子順手拎了幾瓶啤酒,說是去賓館當(dāng)茶喝。
后來兩人都喝高了,單行道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著了,也不知道妹子什么時候走的?
醒來時,發(fā)現(xiàn)就自己一個人,身上一絲不掛。床頭上還有一件女孩子的三角褲。
過了一段時間,妹子突然打來電話,單行道幾乎記不起來了。妹子說,大哥,我是你本家妹子。這么長時間了,也沒大哥一個電話。
單行道說,那又怎么樣?
妹子說,這段時間我的胃口一直不好,見到油膩東西就想吐。
這句話讓單行道蒙了一陣。明白過來后,腦袋一陣眩暈,眼前閃過床頭那件女孩兒的三角褲。單行道慌了,一連說了幾個“那又怎么樣?”
妹子說,大哥別緊張,我只是順便說說。倒是有一件要緊事。妹子把話打住了,故意賣關(guān)子。
單行道說,什么事你說吧。
這幾天我在外面散心,剛才在這里的商場看中一件尼大衣,款式、花色、面料沒得說。我試了一下,好像是專門為我做的一樣。身上的錢不夠,大哥能不能打一點錢過來?
多少錢?單行道問。
兩萬。妹子說。
單行道的手僵住了,嘴巴張得老大。在單家,老婆雖不是一家之主,卻掌管著財政大權(quán),把控著家庭的經(jīng)濟命脈。家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一百塊以上,都要找老婆要。這次出來整家譜、尋祖宗需要路費,盤纏,他本來只向老婆要兩萬塊,老婆擔(dān)心單行道在外太節(jié)儉,累壞了身子,就多給了一萬塊?,F(xiàn)在一萬塊也花得差不多了,只剩這兩萬塊,要是都拿走,后頭的事也就沒辦法干了。
妹子哭喪著聲音說,這衣服我太喜歡了,大哥錢要是不打進來,我就死定了。
兩人又爭執(zhí)和糾結(jié)了一陣后,結(jié)果還是單行道妥協(xié)了,把錢打了過去。
少了兩萬塊,單行道在外的日子更加拮據(jù)了。他不敢聲張,更不敢讓老婆知道。挨了一些日子后,再也挨不下去了,單行道就去找兩個妹妹,之前兩姐妹不是拍著胸脯許諾了,說是整家譜錢不夠就找她們嗎?
去找大妹的時候是一個晚上,大妹正在小區(qū)的廣場上,和一班姐妹在跳廣場舞。單行道就知趣地在一旁等待。一曲跳完后,單行道把大妹拉到一旁說明了來意。大妹頓著腳說,你怎么這時候才說,一筆錢一個月前你妹夫拿去投資,合股做生意了。
單行道說,之前不差錢,近些日子手頭緊巴。也不要多,先拿個幾千塊。
大妹說,別說幾千塊,連幾百塊都沒有。投資是無底洞,錢袋底都掃光了。
單行道又去找二妹。二妹正在家里和麻友搓麻將。見哥哥來了,二妹暫時歇了手,到隔壁房間和哥哥說事。
二妹說,家譜不是快整好了,還要什么錢?
單行道說,還沒呢,還有要緊的事要辦呢。
那跟家譜沒關(guān)系。
那是我們的祖宗,怎么沒關(guān)系?單行道急了。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二妹說,那是你的祖宗,我的祖宗是在夫家的家譜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單行道幾乎要崩潰了,承諾的事都不算數(shù),而且還是親妹妹,這世上還有什么可相信的呢?
表叔知道這事后埋怨單行道,你應(yīng)該先找我,省得和兩個妹妹鬧掰了。她們倆可能真有困難。
單行道說,當(dāng)初就不要夸海口。也是她們自己提出來的,又不是我向她們要。
單行道一方面怪兩個妹妹說話像放屁,另一方面怨那妹子惹的禍,害得自己像乞丐一樣到處要錢。
一個意外的電話,讓單行道驚喜中消解了內(nèi)心的疼痛。電話是刁家莊那個老太婆鄰居刁子尾打來的,說是明后天要回老家刁家莊一趟,叫單行道到刁家莊會面。說上回答應(yīng)回來沒回成,是因為去打工的路上出車禍了。好在無大礙,只傷了腿脖子,治療了兩個月就出院了。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等了這么久,終于等來了刁子尾,就等于等來了太祖父的家人,太祖父的一切謎底,就將真相大白了。
單行道立馬做啟程的準備。見面禮是一定要有的,海鮮干是免不了的,分量肯定要比送給老太婆的重。上回送給老太婆的是對蝦、比目魚干還有干貝。這回至少要鮑魚、海參干了。這兩種海鮮價格比對蝦和干貝貴得多,至少也要三兩千。怨只怨那妹子,把他單行道給害慘了,慘得狼狽不堪呀!
一想到錢,單行道就想到那妹子。認識妹子后第二次去刁家莊,單行道就留了個心眼,特地問老太婆刁家莊有沒有這個妹子?老太婆說有,家就住在斜對面。說前幾年到縣城上班,很少回來。聽她父母說過年才回來一兩天就走了。說這孩子還蠻乖,就是書讀得不咋樣。
老太婆還把單行道帶到妹子家,說是老遠來的客。
妹子的父母還很年輕,只是家境不很景氣。妹子的爺爺還在,得了肝癌要治療。妹子經(jīng)常寄錢回家。
知道妹子說的是實話,兩人還是本家族親后,單行道也就放心了。那兩萬塊的事,單行道也是半推半就心頭五味雜陳呀!這回妹子還要錢,單行道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
當(dāng)天晚上,他把幾個伙計叫到作坊加班,然后把突擊出來的一批新品種麥芽糖,以低于批發(fā)價偷偷賣給幾家麥芽糖經(jīng)銷店。單行道一再叮囑伙計千萬守口如瓶。單行道知道這樣的事遲早會敗露,但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單行道終于見到刁子尾了。
兩人的見面,是在鄰居“花喜鵲”老太婆家。刁子尾一家子好多年沒回來過了,屋里已經(jīng)發(fā)霉、蒙塵烏煙瘴氣了。刁子尾不能讓遠道而來的本家兄弟憋屈、看笑話。何況他刁子尾頂多住個三兩天,開完孩子出生和戶籍證明,就回那個打工的城市去了,用不著瞎折騰。
刁子尾的樣子和單行道想象的差不離,這讓單行道很得意。看來整家譜沒有白整,見多識廣,人變聰明,腦袋瓜也活絡(luò)了。
“花喜鵲”老太婆把刁子尾當(dāng)作自己的兒子一樣看待,讓單行道覺得這里的民風(fēng)淳樸,鄰里關(guān)系和睦。
“花喜鵲”老太婆仍然一個勁地嘮叨,哪有像你這樣的孩子?一去好幾年不回來一趟,房子連人都發(fā)霉了。她責(zé)怪刁子尾沒有祖宗情和兄弟心,讓人家白白跑了好幾趟。
刁子尾歉疚地撓著頭,坐在一旁不吭聲。單行道看出刁子尾是個實在人,幾次失約都是有迫不得已的緣故。單行道不敢當(dāng)著老太婆的面把見面禮送給刁子尾,他們在去村東頭刁氏祠堂的路上,單行道才悄悄告訴刁子尾見面禮的事。
別看刁家莊地處偏遠,村子也不怎么景氣,但祠堂卻很氣派。單行道聽說刁家莊幾位刁氏族親在外發(fā)達了,捐了不少錢蓋祠堂,報答祖宗恩澤。神龕上擺著刁氏列祖列宗的牌位。有的還塑了泥像。一位看管祠堂的族親,很認真也很虔敬地一頁一頁翻看族譜。翻前還凈手焚香。刁子尾和單行道也在祖宗面前敬了香。然后,心情忐忑地在一旁等待結(jié)果。
結(jié)果讓刁子尾和單行道目瞪口呆。
族譜上記載,刁子尾的太祖是被滄縣馬步巷一戶李姓人家抱養(yǎng)的。步步巷與馬步巷只一字之差。
這一刻的單行道沒有崩潰,或者說沒有瀕臨崩潰。他已經(jīng)麻木不仁了。許多次的意想不到和出乎預(yù)料,讓他習(xí)以為常。這世道有太多變數(shù),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經(jīng)歷了許多事后,他變得見怪不怪了。和同樣是傻相的刁子尾相互呆望著,兩人的眼神是空洞的,連臉上的表情也是僵硬的。
單行道突然發(fā)覺,這陰差陽錯的源頭,在于滄縣步步巷在深圳發(fā)跡的那位堂兄。而真正的“罪魁禍首”,在于堂兄重金聘請的那些專家,是他們張冠李戴亂點鴛鴦譜。單行道想,再去找深圳的堂兄和在步步巷堂兄的后代,顯然是無濟于事。還是去找滄縣單氏宗親聯(lián)誼會的那位熱心的宗親更靠譜。
告別了刁子尾之后,單行道又去了滄縣。
滄縣單氏宗親聯(lián)誼會的那位熱心的宗親見到單行道,愧疚地說,當(dāng)時應(yīng)該先去泰縣單氏宗親聯(lián)誼會,也許事情就不是這個樣子了。熱心的宗親親自陪同單行道去了泰縣。遺憾的是,在泰縣單氏宗親聯(lián)誼會那里,什么有價值的信息都沒找到。聯(lián)誼會的宗親建議到泰縣姓氏文化研究會去找找,因為泰縣的幾乎所有族譜,都集中到那了。
順著步步巷族親和那位熱心的宗親所提供的線索,幾經(jīng)翻箱倒柜、挖地三尺之后,真相終于浮出水面:嘉慶十六年,泰縣卞家莊一卞姓人家男嬰被滄縣步步巷單家抱養(yǎng)。
真是天旋地轉(zhuǎn)。
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原點。看來單家與卞家確實有緣了。早知今日,悔不當(dāng)初。當(dāng)初老爸要是聽表叔卞布寥的話,把單姓改成卞姓,也許就不會有之后的這些彎彎繞繞、曲曲折折了。也不會有他單行道和表叔卞布寥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糾結(jié)結(jié)、恩恩怨怨了。表叔要是還活著,知道了這些事該會怎么想呢?肯定會嘲笑單家,嘲笑單行道,把這事當(dāng)作笑料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回的卞家莊會不會也像刁家莊那樣,折騰了一整年,結(jié)果也是張冠李戴空歡喜一場呢?他們單家的這位太祖,也不是從卞家莊抱來的,也不姓卞。
這世道有很多無法預(yù)測的變數(shù),現(xiàn)在下結(jié)論還為時尚早。
現(xiàn)在,單行道正奔波在去往卞家莊的路上。那位熱心的宗親為了彌補歉疚,執(zhí)意要陪同單行道一塊兒去,被單行道拒絕了。
單行道發(fā)現(xiàn),卞家莊的山路和周邊的環(huán)境,同刁家莊沒什么兩樣,也是曲里八拐山路十八彎。
車子在盤山路上旋轉(zhuǎn),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如同蕩秋千。天呢?也是一會兒明亮,一會兒陰暗。車上的乘客,絕大多數(shù)是當(dāng)?shù)厝?,他們一大早就出門,或到鎮(zhèn)上,或進縣城,買些日常所需和零碎,或到其他村莊串門兒走親戚。
這一帶的大小村莊很多,每到一個村子,都有客人下車。到了卞家莊,整個車子幾乎空了。卞家莊是最后一個村莊,也是公交最后一個站點。到了這里,就等于到了泰縣的盡頭,放眼望去,盡是青山連著青山,在云層底下奔跑跳躍。那青,也是深深的,深到有點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