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芳
海棠嬌
海棠半開,嬌媚至極,“秾麗最宜新著雨,嬌饒全在欲開時”。初展的花瓣像染著胭脂,還有酒,都是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嬌羞一點(diǎn)微熏,恰若一位慵懶的古裝美人,朱唇微啟,眼瞼微開,粉白臉龐微微透出一抹酡紅,一把團(tuán)扇半遮面,嫩寒鎖夢,春日遲遲,她半睡半醒,半醒半醉,籠在花蔭里,入了畫,幾縷朱砂幾痕墨,成了《海棠春睡圖》。
海棠嬌艷,最能映襯女兒家的嬌憨,且看《敦煌曲子詞》中一闋《虞美人》:“東風(fēng)吹綻海棠開,香榭滿樓臺。香和紅艷一堆堆,又被美人和枝折,墜金釵。金釵釵上綴芳菲,海棠花一枝。剛被蝴蝶繞人飛,拂下深深紅蕊落,污奴衣?!被嫒嗣妫ㄓ叭擞?,千年時光逝去,麗人海棠生動不減。無論宋人彭淵材的人生五恨,還是張愛玲女士的人生三恨,海棠無香都赫然在列,多大的遺憾,這么天生麗質(zhì)的花應(yīng)該馨香撲鼻才對!留意身邊海棠,無論垂絲海棠還是木瓜、貼梗海棠,果真沒有香氣,西府海棠散發(fā)的香味帶點(diǎn)青嫩氣,不知是葉香還是花香,可這一闋詞里,分明是香氛飛舞,或許唐時存在花朵馥郁的海棠,或許那只是海棠與青春一起爛漫飛揚(yáng)而起的芬芳情緒?
“譏彈更到無香處,常恨人言太刻深。”陸游的憤憤不平真誠懇切,亦是宋時海棠確實(shí)無香的明證??商K軾的海棠顯然香息四溢——“東風(fēng)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zhuǎn)廊”,不知道是不是他因?yàn)橄矏勖阑龊L牡南?,他如此癡戀——“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這哪里是怕花睡去,是自己陶醉花前不忍睡去吧?寫此詩時,蘇軾已過不惑之年,如此“老夫聊發(fā)少年狂”,海棠的美,多么讓人心旌蕩漾?
沉迷也好,悵恨也罷,每到春日,海棠依舊開,暮春四月,海棠花展數(shù)瓣唐詩,吐幾蕊宋詞,輕顫幾痕朱筆點(diǎn)染的畫意,春光明媚,春天記憶中的古韻,總被一樹樹海棠帶回。在春天沉醉,最好是醉在一枝海棠上,把每一朵花讀成訴盡平生相思的紅箋小字。
木槿榮
木槿或許是最早用作女子喻體的花兒?!对娊?jīng)·鄭風(fēng)》說:“有女同車,顏如舜華?!信校伻缢从??!保慈A、舜英就是木槿花。顏值可觀,有很多種呈現(xiàn):姽婳嬌美、端莊齊整、精致俏麗,都足以賞心悅目,木槿的美清朗純凈,用來比擬少女清純的容顏再合適不過。
《古詩十九首》里似乎也有木槿影跡,“庭中有奇樹,綠葉發(fā)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此詩字里行間一派蔥蘢綠意,該是夏天,詩中讓人一望傾心,繼而情思綿綿的,不是草花,不是盆栽,不是攀援纏繞的藤,是一棵無勾無刺、可以攀枝折花的樹,想來想去,唯有木槿。
木槿的花瓣,清透、嬌嫩、輕軟,貫穿著一條條細(xì)細(xì)的褶痕,宛如絲絹質(zhì)地,可玩賞,亦可入饌,最宜和雞蛋、豆腐、鯽魚之類相配做成羹湯,靜靜漂浮在碗盞之中,留存著幾許若有若無的艷色,若長空中幾絲云縷,入口的感覺細(xì)嫩到近乎虛無。
獨(dú)處成樹,叢生成籬,木槿整個炎夏花開不絕,在庭院、在公園,甚至在高速路的綠化帶里,頂著烈日的毒焰,熱風(fēng)的火舌,在來往車輛灼人的廢氣和滾滾的煙塵中,依舊笑靨嫣然,優(yōu)游招搖,不見凋殘,不見萎蔫,葳蕤枝葉間,朵朵花冠舒張鋪展,粉嫩鮮澤、神采奕奕?!抖Y記》云:“夏至到,鹿角解,蟬始鳴,半夏生,木槿榮?!蹦鹃然ㄩ_的狀貌,也只有“榮”才能形容得出。
木槿花朝開暮落,晨間展顏歡笑的花朵,到了晚間就蹙縮為一只小絨球無聲脫落,次日枝頭依舊是毫無瑕疵的光鮮妍麗,正是唐人崔道融詠嘆的“槿花不見夕,一日一回新”的果斷做派,也是禪意歌手劉珂矣在歌曲《如是》中推崇的“當(dāng)時不雜,過時不戀”的灑脫境界。拿得起,端得正,放得下,捧在手心的再美再好,一旦不能再擁有,一轉(zhuǎn)身就去追尋新的精彩呈現(xiàn)。這一點(diǎn),我們這些總是禁不住念叨當(dāng)年勇猛、昔日輝煌以及舊時情意的俗人不得不自愧弗如。
芙蓉冷
秋深以后,木芙蓉開得遺世獨(dú)立。一朵一朵雪白、深粉或緋紅開在凝碧闊葉間,孤高、冷麗、凄艷,一叢叢,一樹樹,盡是臨風(fēng)佇立、憑欄懷遠(yuǎn)的肅穆與孤絕。
秋陽之下,木芙蓉花朵朵豐潔,顏色經(jīng)重重秋意渲染、沉淀,純凈幽深,一層層花瓣柔軟單薄,絲絲縷縷的紋路,像是經(jīng)過誰細(xì)細(xì)折疊、輕輕勾畫的清雅彩箋——薛濤箋。據(jù)說,薛濤箋為唐代蜀中才女薛濤取浣花溪水、木芙蓉皮、芙蓉花汁制成,裁作詩箋大小的尺幅,方寸之間,芙蓉生香。薛濤本名門閨秀,自幼天分甚高、姿容秀麗,無奈命運(yùn)無軌,墮入樂籍,又憑過人才華、不凡詩藝結(jié)交名士,與白居易、劉禹錫、杜牧等均有往來唱和,愛過韋皋,也愛過元稹。韶光流年里,深紅小箋上,訴胸臆,抒深情,寫秋月春風(fēng),寫清冷寂寞,寫柔腸千結(jié),乘魚隨雁,越山過水,迢迢遙寄的盡是木芙蓉的精魂。
文震亨在《長物志》中說,木芙蓉“宜植池岸,臨水為佳”,芙蓉花發(fā),霞舒云卷,若倒映水中,波光瀲滟,花影繾綣,怎能不迷蒙綺麗、款款動人?王安石曾迷戀:“水邊無數(shù)木芙蓉,露染燕脂色未濃。正似美人初醉著,強(qiáng)抬青鏡欲妝慵?!编嵺埔嘣@艷:“最憐紅粉幾條痕,水外橋邊小竹門。照影自驚還自惜,西施原住苧蘿村。”
最轟烈的一場木芙蓉臨水照花,或在五代。花蕊夫人癡愛木芙蓉,蜀后主孟昶便令遍種城頭,“秋間盛開,蔚若錦繡”,蜀都自此稱蓉城。遙想當(dāng)日,無數(shù)花枝在高高城墻上飄舉搖曳,在深深護(hù)城河里照水弄影,木芙蓉的榮寵,果真到了極致。然城墻終究為矛盾之所在,安寧里蘊(yùn)含危機(jī),和平中暗藏爭斗,守護(hù)一城繁華,也直面刀光劍影,落在木芙蓉的目光必然有憐愛和艷羨,也有窺伺和覬覦,絕世之美始終如履薄冰。那一場傾城花事的結(jié)局是城破國亡,唯余木芙蓉一般冰肌玉骨的花蕊夫人“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的哀泣與嘆息。
“憐君庭下木芙蓉,裊裊纖枝淡淡紅。曉吐芳心零宿露,晚搖嬌影媚清風(fēng)?!毙煦C筆下的木芙蓉纖柔敏感,最得芙蓉神韻,頗似兩位紅樓夢中人——黛玉和晴雯。木芙蓉花開,晴雯香消玉殞,小丫鬟告訴寶玉,晴雯做了芙蓉花神,寶玉作《芙蓉女兒誄》為祭,87版《紅樓夢》中,樂聲凄迷,寶玉徘徊失魂,幾樹木芙蓉如屏如障,繁花點(diǎn)點(diǎn)——霽月難逢,彩云易散,精靈般的晴雯是冷露寒霜中一朵花期短暫的木芙蓉。比喻黛玉的是水芙蓉還是木芙蓉,一直莫衷一是,思量來去,還是認(rèn)定木芙蓉,水芙蓉乃是唐時之雍容豐美,楊貴妃才“芙蓉如面”,哪里是黛玉容顏?黛玉抽的芙蓉花簽,未言明是水是木,“莫怨東風(fēng)當(dāng)自嗟”與“風(fēng)露清愁”之解語,都有風(fēng)寒露重、韶華短暫的暗示,水中芙蓉有一個郁熱長夏盡展芳華,何來嘆惋愁怨?九月花令曰:菊有英,芙蓉冷?!扒鐬轺煊啊?,黛玉與晴雯,一生底色,是晚秋的清冷。
樂天派蘇軾眼中,木芙蓉倒是樂景:“千林掃作一番黃,只有芙蓉獨(dú)自芳。喚作拒霜知未稱,細(xì)思卻是最宜霜”,激賞之情滿溢。終是草木,葉柔花纖,秋盡冬來,風(fēng)刀霜劍,何以之?不過是應(yīng)時而變而已,朔風(fēng)寒霜里,花如醉,葉如染,凄絕艷絕,引申到人生,便是“適應(yīng)”。
梅英綻
梅,或許是最具中國意蘊(yùn)的花兒。通向清幽之處的曲徑、珠簾半卷的軒窗、寂寥的回廊、靜默的檐角,是梅花綻放的背景。梅花還開在驛外斷橋邊、江邊長亭外,或者是案頭。梅亦是白瓷花瓶里的清供,旁有一卷詩書、一方紫硯,宣紙上新詩墨跡未干,檀香裊裊,有書生吹笛,仕女撫琴,樂聲回環(huán)在小樓深院,墻角一株老梅,虬枝盤曲,花朵疏朗,清清淡淡地開。
梅蕭疏素淡的神韻,最宜繪,幾枝橫斜畫紙一角,是筆端手底的雅趣閑情。梅雅致嫻靜的意態(tài)又最宜詠,古今詠梅佳句無數(shù),最出名的莫過于林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很多人可以信口吟誦,我最心怡的是蘇軾的“暗香先返玉梅魂”,林逋的梅形神盡顯筆端,蘇軾的梅是心尖上疼痛的顫抖,道出了梅的氣質(zhì)和靈魂。
梅開在冬末春初,清寒不去,美得孤絕超脫,若是女子,當(dāng)是清高出塵者,一如梅妃江采萍。江采萍名取《詩經(jīng)》,江上采萍,水白萍綠,空濛悠遠(yuǎn),詩意青蒼。采蘋自幼愛梅,梅間起居,生就了梅花的氣韻風(fēng)姿,淡妝素服,能詩文、通音律,一朝選入深宮,喜吹白玉笛,作《驚鴻舞》,唐玄宗愛悅有加,封梅妃,居所遍植梅花,亭臺樓閣親題“梅閣”“梅亭”, 昵稱她為梅精,深蒙寵愛。時日漸久,玄宗為更年輕美艷的姿容所惑,冷落了梅妃,又在某一天想起她,派人賜予一斛珍珠,梅妃卻之不受,后逢安史之亂,被遺忘于冷宮,兵戈紛亂中隕落了一縷芳魂?;蛴腥丝甲C梅妃為虛擬人物,這又如何,就算梅妃之事確為杜撰,對她的贊賞和嘆惋,也是對梅的珍愛和憐惜。
萬物瑟縮中一展清顏,梅安靜地、緩慢地開,內(nèi)斂、柔和、不爛漫、不瘋狂,即使凋零也是一瓣一瓣輕輕緩緩地飄,只勾起淡淡的憂傷與惆悵,不像櫻花落得那么悲壯,自戕一樣地不管不顧,讓人想大哭。梅清雅貞靜,不是褻玩之物,梅有高格,堪為良師膩友,所以接近梅花,都說尋梅、訪梅、賞梅、探梅,清寒之中,與梅相對,拂去心上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