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嘉麗 王 欣
女性主義空間的研究始于當代[1-2],因女性與風景二者兼具外表之美和內在之情的審美共鳴而相通融[3],加之其依存[4]與互動[5],直接體現(xiàn)了風景的詩意。西泠是杭州西湖最古老的名勝之一,有蘇小小墓(圖1),即慕才亭,為紀念南朝名伎蘇小小而建,題聯(lián)“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鑄金”。西湖是詩意的文化景觀遺產,西泠因蘇小小而名,是“景物因人成勝概”的典型代表。西泠橋,在今孤山路西盡端[6]。岳飛、秋瑾墓等亦在西泠。
以往學界對孤山的關注集中于孤山行宮[7]、西泠印社[8]等南麓景點,極少提及西麓西泠一帶。本文試從蘇小小文學形象的生成入手,結合詩詞方志,分析西泠風景的女性化特性[9-10],探究情感與風景間不可分割的溝通與融合。
1.西湖慕才亭與蘇小小墓(1920年代)
2.西泠橋畔蘇小小墓(1910年代)
《西湖夢尋》載:“西泠橋,一名西陵,或曰即蘇小小結同心處也?!盵6]寥寥數語點出西泠的夢幻與浪漫(圖2)。蘇小小其人,于史無爭,她的形象建立在文化記憶與文學想象交構的歷史框架中[11](表1)。
表1 蘇小小形象特征生成歷程表
古樂府之《錢唐蘇小歌》,最早收錄于南朝梁陳時文學家徐陵所編《玉臺新詠》卷十,詩曰:“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12]錢唐即錢塘,詩歌以“妾”的口吻講述了蘇小小自己與“郎”邂逅定情的故事,賦予“錢塘西陵”一地無限的遐想。
唐時,由“柳色春藏蘇小家”“教妓樓新道姓蘇”等句[6],蘇小小漸以歌女身份進入大眾視野。李賀《蘇小小墓》詞吟:“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珮。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盵13]首次對蘇小小墳墓空間的描寫,折射出詩人自身懷才不遇和堅守理想的一生,亦豐盈了蘇小小永恒守候的癡情形象。
北宋張耒《柯山集》載太師文正司馬光之侄司馬槱夢遇蘇小小之事,后為北宋李獻民敷衍成小說《錢塘異夢》,通過蘇小小與司馬光之侄司馬槱夢中相戀的故事,塑造了蘇小小多情佳人的形象。
至清,署名古吳墨浪子搜輯的白話小說《西泠韻跡》[14]系統(tǒng)演敘了蘇小小的生平事跡①蘇小小與阮郁的愛情故事,脫胎于北宋錢塘娼女楊愛愛與金陵少年張逞的風流傳說。詳見文獻[11]: 152。,稱其家住西泠橋畔,常坐油壁香車,游歷西湖山水,在湖堤與少年阮郁一見鐘情,卻無疾而終。她打定主意要“尋個桃源歸去”,卻傷寒而亡。書生鮑仁惜其知遇之恩,將蘇小小葬于西泠。
至此,才貌絕艷的蘇小小終以凄美悲壯的形象留存人間,而對于錢塘這一空間的遐想,成為后世對西冷于風景審美的重要線索?;氐健段髁晏K小歌》本身,其所截取的簡短的生活片段暗示了一個令人向往的空間:錢塘。在這個純粹空間里,倚靠秀麗的西山,有一方水土,生長著蓊郁的松柏,“我”與“郎”在那里“結同心”。這一空間承載著世人對于美好家園、美好生活和美好情感的向往,也成為西湖風景人文之美的母題。蘇小小對山水的深情及對凡塵的超脫,亦點染了西湖西泠,傳奇形象與人文風景相輔相成。
3.西泠橋(1912年)[26]
4.今日西泠橋(源自網絡)
5.兩宋杭州西湖上的西林橋[17]
6.民國早期高拱入畫的西泠橋[25](1910年代)
7.自葛嶺俯瞰西泠(1930年代)
南宋《咸淳臨安志》載:“蘇小小墓在錢塘西陵橋,一名西泠橋,西林橋,從此可往北山。”西泠位于西湖孤山西麓,西泠橋溝通北山與孤山(圖3、4)。孤山位于西湖北部,屬葛嶺支脈,可追溯至七千萬年前。西湖海灣形成之初,孤山因與葛嶺間陸地海拔較低而被水淹沒,始成湖上之山。此地多見名人墓祠、園圃印社,文化底蘊豐厚,又以蘇小小最為著名(表2)。
蘇小小形象最早出現(xiàn)于南朝,西湖孤山一帶游線的開發(fā)則追溯到唐時。白居易《杭州春望》詩注“孤山寺路在湖洲中,草綠時,望如裙腰”[13],孤山-白堤分隔湖面,形成里外湖,靈動生趣。
“孤山路②孤山路指西湖北域白沙堤至孤山一段,有古剎孤山寺等,唐前已成。,西陵橋,又名西村?!盵14]宋時,杭州承襲吳越都城之興盛,西湖形勝得到極大地發(fā)展,西湖兩堤三島的格局初步形成。孤山西泠一帶,始有“西村”。北宋郭祥正《西村》[15]一詩,描繪了此處僧舍人家、漁舟酒香入蘆花的鄉(xiāng)野景致。村中有一處渡口,擺渡往返孤山與北山之間,稱“西村喚渡處”。后架橋其上,喚西林橋(圖5)。南宋董嗣杲著《西湖百詠》,其《西林橋》[16]詩注稱西林橋為古西村喚渡處。西林,諧音 “西陵”[17],西側又有群山,被廣泛認為是蘇小小故事的原型所在。加之白居易詩詞曾六詠西湖蘇小小,風景與人物形象進一步疊合。
南宋,王朝的南遷與皇都的建設,帶來了以孤山、北里湖等為代表的北域風景建設高峰,《夢粱錄》[18]等志書描繪了彼時北街北湖寺廟宮觀、酒樓妓觀的繁榮景象,亦出現(xiàn)“西泠”之名。志文還記載了游船經西泠橋入里湖游賞的熱鬧畫面:“水面畫楫,櫛比如魚鱗,亦五行舟之路。歌歡簫鼓之聲,振動遠近,其盛可以想見”“至午則盡入西泠橋里湖,其外幾無一舸矣”“看畫船,盡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18]。
過西泠橋入北里湖,葛嶺與孤山高低夾持,兩岸雕樓畫閣,水色旖旎,與疏朗曠達的外湖形成強烈對比,似入別世(圖6)。一方面,游船北湖、訪花問柳之舉總借尋蘇小小之名,蘇小小作為一個理想化形象,折射出時人對女性的心之所寄,形象作用于空間,構建了旖旎的氣氛;另一方面,西泠作為空間轉換區(qū),恰如通向理想國的擺渡處,成為后世蘇小小超脫形象的重要意象來源,風景作用于形象,通過更為深刻地意識形態(tài)思考,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寄托。
元至明,西湖堤島遭破壞,里湖風情不再,張岱稱其“舊景盡失”[6]。西泠橋也降為通行之用。清代,西湖全域規(guī)劃建設日臻成熟,孤山修行宮、設八景??滴跣南堤K小小,南巡游湖亦問其墓。彼時西泠,既非清逸的隱世擺渡之處,亦非百舸競渡的繁華水市,只古樸,托著有心人對蘇小小的記掛。歷史上的西泠橋幾經改建(圖7),民國三年(1914年)重修,放寬橋面;民國十年(1922年)為通車,降低橋身,改橋面石級為平坡,取消通船[6],徹底改變了西泠景區(qū)的游賞模式。蘇小小墓20世紀50年代猶在,60年代廢,80年代重建至今。
蘇小小墓究竟是何人何時建于何處西陵,歷史上一直有所爭議?!逗奖阌[》[6]總結了蘇小小墓址可能的推斷有四說:“……《臨安志》《武林舊事》俱載墓在湖上……《春渚紀聞》謂:司馬才仲為錢唐幕官,廨舍后有蘇小墓。《輟耕錄》又謂:西陵乃錢唐江西……則其墓不在湖上西陵橋。陸廣微《吳地志》又據唐徐凝詩,謂墓在嘉興縣治側”,最終得出“代遠人微,姑勿深考”的結論。
實際上,錢塘所指范圍甚廣。歷代詩詠自白居易便未言蘇小家的具體位置,反而鋪陳了故事背景“錢塘”一地的大好風光,或為后世蘇小小傳奇演繹的重要空間線索。由詩而言,符合“蘇小小結同心處”首先應是山水秀美之地,此外還應有傍西山、植松柏和車馬可行的游觀之道三個風景特征。由時間推測,此地則需在六朝時就已形成一定的風景規(guī)模。杭州古稱錢塘,西湖孤山不僅西臨諸山,六朝有“天嘉之檜”③《西湖游覽志》載:“六朝已前,史籍莫考,雖水經有明圣之號,天竺有靈運之亭飛來有慧理在塔,孤山有天嘉之檜,然華艷之跡,題詠之篇,寥落莫睹?!笨梢姰敃r即有松檜種植。見文獻[6]。,唐前已有白沙之堤,自古更有柔媚的湖山風光,是西陵蘇小的理想出處,張岱甚至認為,西陵與西泠之別僅是筆誤,反而白居易寫斷橋的“柳色青藏蘇小家”一句,最道西湖風景與蘇小故事情境的恰如其分[6]。
表2 孤山、北里湖一帶景觀歷史沿革
今西泠蘇小之墓建于康熙年間,“實系偽作”[6]。墳冢之中,未有我們想象中那位才情絕艷的女子。“西泠橋畔蘇小小”這一形象順應西湖風土的形成誕生,西泠作為集體記憶的物質土壤,在不斷重復的儀式(尋覓與拜謁)和重構的文本(詠誦與解讀)中日趨固定,“從民間認同上升為官方認同,從集體認同上升到民族(國家)認同”[11]。游西泠、覓小小這一舉動,充滿著歷代觀覽者關于自我和民族的想象(表3)。
蘇小小的形象,自始至終象征著人類自我關注的柔軟情感。最初,以樂府形式出現(xiàn)的《錢唐蘇小歌》源于南北朝自我意識的萌芽。詩歌截取了一個簡短的生活片段,構建了一個純粹空間:錢塘,承載了世人對于美好家園、美好生活和美好情感的向往。而后,“六朝遺恨草茫?!氤呶髁瓴灰娎伞盵13],蘇小小墓這一凄美風景寄托著以李賀、徐凝為代表的晚唐文人的失落。最終,蘇小小“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埋骨于西泠”的風流形象,寄托著拋卻自身的嘆老嗟卑而追求宇宙人生的情感,在人生無常、山水如故的體察中超塵脫俗[11]。蘇小小對西湖山水這一精神家園的追尋和對“從對情的執(zhí)著邁向對美的執(zhí)著”[11]的自我價值的建構,極度張揚了天人合一的審美理想,從而混融于西湖山水的風景認同之中。
表3 西湖西泠景觀歷史沿革與蘇小小文學形象特征之聯(lián)系
《湖壖雜記》[6]載:“游人至孤山者,必問小青;問小青者,必及蘇小。孰知二美之墓俱在子虛烏有之間……引人入勝,正在縹緲之際?!碧K小小雖為虛構,其形象卻源自個人情感的探索,充滿著個體的共鳴。通過蘇小詩文(文本與解讀)和尋蘇小墓(儀式與回溯)的過程,體現(xiàn)了人與風景的對話,并使人們在其中獲得自我與群體相融通的認同。關于“西泠橋畔蘇小小”的集體記憶,不斷生發(fā)和傳承,成為人們游賞風景的重要動機,所謂“景物因人成勝概”。這種現(xiàn)象在文化景觀中十分常見,亦是人文風景的活力和靈魂所在。
值得注意的是,以蘇小小墓為契合點的風景記憶并非偶然。作為風景中明確界定人物形象的觀賞對象,18世紀英國自然風景園林中,“廢墟(Ruins)”和“墳冢(Tombs)”成為一種特殊的景觀語言,它凝聚了歷史的記憶和淡淡的愁緒,構成了英國新浪漫主義莊園園林風格的基調[19-20]。這種情感來自于參觀者自發(fā)性地對先逝者的追溯和比照,一如西泠橋畔那位蘇小小姑娘,越是平淡凡塵,就越靠近個體生命的思考和個人情感的抒發(fā),象征人類本身最普遍的經歷與際遇,直擊觀覽者的內心。
白居易《杭州春望》“濤聲夜入伍員廟,柳色春藏蘇小家”[13]將蘇小小與伍子胥對比,樓鑰《次韻李季章監(jiān)簿泛湖》“孤山不見處士廬,司馬空尋蘇小墓”[21]將蘇小小與林逋對比,清趙翼有《西湖雜詩》六首之三“蘇小墳連岳王墓,英雄兒女各千秋”[16]將蘇小小與岳飛對比,對比中可見個體其多樣社會角色間的矛盾。西湖景區(qū)中,多有名人墓葬、英雄廟祠,往往象征著豐功偉績和某種高尚的品格。這樣的風景充斥著男性的、社會的、神化形象的崇拜,與蘇小小墓所象征的個人情感的柔美平凡形成了“兒女與英雄”,即“自我與社會”的二元對比[11]:“自我認知”與“社會存在”、“個體”與“群體”、“感性”與“理性”、“優(yōu)美”與“壯美”,……這些多元的感知支撐著西湖風景的多元特質,獨立而細膩、優(yōu)美卻親和?!疤K小墳上的那一抔土之所以總能留著,使一代又一代人見墳上芳草而為之斷腸,其本質原因即在于個人和人類社會都少不了兒女的一面,審美上都少不了優(yōu)美的一面?!盵11]
西泠因蘇小小而名,風景的發(fā)展與解讀,其審美都與伊人所在的那個錢塘密切相關。西泠的風景特質與蘇小小的形象交織相融,固定了一種柔美的基調。西泠的風景形象是女性化的,更是個人化,它既不具龐大規(guī)模或華麗外形,亦不同于社會人格的宏大敘事,甚至比起那些以宇宙時空為起點的思考更為純粹和平易,僅僅關乎人的情感。
今天,女性的社會角色不斷改變,風景中的女性形象不再是“兒女情長”和“附庸風雅”,女性化風景的視角本身亦成為被反思的對象?!扒嗌接行衣裰夜恰?,正如西泠橋的另一頭,辛亥革命烈士秋瑾墓與北宋忠士岳飛墓相伴,象征著獨立、剛毅、巾幗不讓須眉的壯美和女性精神的革新。
西湖西泠因蘇小小而名,其風景的發(fā)展過程與蘇小小形象的生成交織,承載著豐厚的風景記憶。透過西湖蘇小墓,“西泠橋畔蘇小小”這一人文學依托風景空間的演進而不斷豐滿,其“創(chuàng)作—解讀—重構”的風景欣賞模式,是人們寄情于景、借景抒情這一動態(tài)過程的最好例證。探尋風景與情感的多樣性聯(lián)系,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以人文精神為核心的風景文化實質。對西湖女性化空間的關注,則從另一個側面揭示了風景與人的這種深層次交互。事實上,在女性主義得到更多探索的今天,男性視角下女性化標簽本身已經成為反思的內容。好在風景園林從最初就提供了包容性的語境,吸收和沉淀著時代層累之下的人文印記,關注情感的承載而勝過意識形態(tài)本身。尊重多樣的個人,表達多元化的情感和審美,或將成為風景園林更好地服務于個體的期待。
(文中圖片引用除特殊說明外均引自《西湖老照片》[22]、《西湖舊影》[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