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據(jù)劉海粟(1896-1994)晚年回憶稱,他與胡適相識于1921年的歲末。這年12月,時任上海美專校長的劉海粟,受曾任上海美專校董,時任北大校長的蔡元培之邀,北上講學(xué)。到京后,因蔡患腳疾,入東交民巷的一所德國醫(yī)院治療,劉前去探望?!霸卺t(yī)院里,我結(jié)識了李大釗、許壽裳、經(jīng)亨頤、胡適、顧孟余、高仁山等新朋友……還遇到了當(dāng)時的新派人物陳獨秀,胡適便是他介紹給我的?!保ㄔ攨ⅰ蹲窇洸淘唷?,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7年版)
遺憾的是,胡適日記中1921年的記錄,只到當(dāng)年11月14日為止,并沒有相應(yīng)內(nèi)容與這段二人初識的情況相印證。到了1926年,二人又因面晤康有為,似乎有了更進一步的交誼(詳參《劉海粟散文精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雖然這次面晤康有為,按照劉文中的說法,是胡適托其介紹才得以會面的,而這仍然只是劉的個人憶述,無法印證。這一年云游歐洲的胡適,只留下了自6月以來的“歐游日記”,也沒有留下面晤康有為的任何記載。
一信求辦四事,胡適做成兩件
從現(xiàn)存的、已經(jīng)整理公布的劉海粟致胡適兩通信札來考察,再結(jié)合胡適致劉海粟的兩通信札來分析,二人的交誼似乎并不是十分密切,至少還稱不上“好友”的程度?,F(xiàn)存公布的劉海粟致胡適的第一通信札,寫于1925年11月17日,信中談到四件事情(1.康有為請吃飯;2.寫叛徒扇;3.題寫彩菊圖;4.做上海美專校歌)。后來,胡適只勉強做成兩件,另兩件并未照辦。信文照錄如下(詳參《胡適來往書信選》,中華書局,1979年版):
適之:
西湖你大概沒有去,到新新招(找)你幾次也沒有招(找)到。南海對你頗器重,有一天他在康山請吃飯,請你也請不到。你幾時回京,近來精神上當(dāng)多安慰。你在海上寫了不少扇面,好了,現(xiàn)在都招(找)到我的頭上來了。他們都是一樣說:要合兩叛徒于一扇方成完璧,但是苦了我了!
前次請你題的兩幅彩菊,請你快寫好寄滬,因為我們不日要開展覽會。
上海美專要想請你做校歌,想來你一定樂意的,因為美專的校歌,實在非你不能辦,等你歌詞做好再作曲。
志摩會見么?他近來十分努力,想必精神也已經(jīng)有了歸束(宿)了!再談吧。
海粟十一月十七日
通過此信內(nèi)容來看,可以揣摩得到,劉當(dāng)時要邀約胡適并不容易,二人的私交也并不深。首先,可能劉邀約過胡適去西湖游玩(實為上海美專外出寫生活動),但胡適沒有去。其次,劉到西湖邊的新新飯店(旅館)找胡適,也未找到。劉甚至認(rèn)為,胡適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不在上海了,故在信中有“快寫好寄滬”云云。可見,劉連胡適在上海的行蹤都不太清楚,更遑論邀約交游。那么,胡適當(dāng)時在上海究竟在做什么呢?
據(jù)《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1984年版)記載,1925年10月,胡適在武漢講學(xué)之后,又到上海講學(xué)。10月28日,去了南京;11月3日,再次返回上海。13日之后,住在亞東圖書館宿舍的胡適,經(jīng)常與陳獨秀、汪孟鄒等長談,陳、胡二人還常因觀點分歧而大有爭論。從10月上旬抵滬,至11月17日劉海粟致信,這一個多月期間,胡適在上海講學(xué)與訪友,日程相當(dāng)緊密,竟也沒有日記存留下來,只能通過期間的來往信函略知其行蹤。胡、劉二人可能碰過面,但之后便沒有聯(lián)系,所以劉可能發(fā)出過共游西湖之邀,但卻不知胡適人到哪里去了。
正是由于劉無法知悉胡適的上海行蹤,以致于信中提到的四件事之一——康有為請吃飯,無法即刻辦到。原來,早在1925年,康有為就曾向劉提到過要請胡適吃飯,劉只能是“請你也請不到”。那么,1926年的二人面晤康有為,是否正是這次“請你也請不到”的“續(xù)請”,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則基本明確,胡適并非經(jīng)劉介紹,才得以面晤康有為的。恰恰相反,是康有為請胡適去的,只不過可能是再經(jīng)由劉來邀請。
“叛徒扇”掌故真相
再來看“寫叛徒扇”這件事。鄭逸梅所著《藝林散葉》,明確記載了“叛徒扇”的來龍去脈,已是如今大多數(shù)讀者認(rèn)定的一則近代掌故了。文中稱“劉海粟有藝術(shù)叛徒之號,胡適之有文學(xué)叛徒之號,錢化佛曾請劉畫胡書,合成叛徒扇”。鄭文與劉信暗合,似乎確鑿無疑了。
所謂“藝術(shù)叛徒”之號,無非是指劉海粟在上世紀(jì)20年代國內(nèi)世風(fēng)尚未開化之時,推崇西方藝術(shù)及西洋美術(shù),創(chuàng)辦以西方藝術(shù)體系為核心的現(xiàn)代美術(shù)學(xué)校,采用人體模特的授課方式,引來眾多非議,甚至受到當(dāng)局取締直至通緝。近百年前,“離經(jīng)叛道”的劉氏,一度被稱作“藝術(shù)叛徒”,引為談資也罷,明貶暗褒也罷,總之確有其事。
所謂“文學(xué)叛徒”之謂,指稱胡適當(dāng)時在倡行“白話文”、力排“古文”;推崇“活文字”、痛斥“死文字”;主張“新文學(xué)”、反對“舊文學(xué)”;力行“新文化”、稱“國故”而不稱“國粹”的種種言行,也是適宜的。只是,這一稱謂,似乎只在上海文化圈中有一定的流行,在“新文學(xué)運動”的中心——北京文化圈中倒并不多見。胡適本人,也從未以“文學(xué)叛徒”自況;與時常見諸上海報端的“藝術(shù)叛徒”之名相較,平津地區(qū)的報刊尚未見“文學(xué)叛徒”之謂。
鄭逸梅所言,似乎可以將劉、胡二人的“叛徒合作”就此坐實,似乎劉、胡二人都是以“叛徒”自況,而欣然命筆,合作書畫了。然而,如今尚存于上海美專博物館中的一把“叛徒扇”,雖確為“劉畫胡題”,但題扇的遠不止胡適一人,還有黃炎培、張君勱;且也并不是送給錢化佛的,而是劉自留之物(詳參《民國名流與上海美專》,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
應(yīng)當(dāng)說,這把叛徒扇并不“純粹”,因為扇面上還有張君勱、黃炎培的先后題扇,更像是一種友朋酬唱之紀(jì)念。且黃炎培的題詩,幾乎占據(jù)了半張扇面,張、胡二人的題詩在另一半扇面上各踞其所。嚴(yán)格說來,這幅扇面的畫作與題詩,并非劉海粟與胡適二人的“專題”合作。換句話說,除卻這幅扇面之外,如果再沒有另一幅“純粹”的劉畫胡題的“叛徒扇”存世,鄭氏掌故就有可能只是道聽途說,屬捕風(fēng)捉影之談。
據(jù)此進一步推測,劉信中提及的“寫叛徒扇”之請,胡適可能并未答應(yīng),而只是在某次友朋聚會上,與大家一道題扇留念罷了。劉在這張畫末落款時寫道:“寫西湖高莊,乙丑大暑,海翁自賞?!焙m的題跋則為:“我來正值黃梅雨,日日樓頭看煙霧。才看遮盡玉皇山,回頭已失樓前樹。海粟作了這幅革命的畫,要我在反面寫字,我卻規(guī)規(guī)矩矩地寫了這樣一首半舊不新的詩。海粟也許笑我膽小咧。適之?!?/p>
從劉在扇面上的落款與致胡適的信來看,這張1925年大暑時畫的扇面,也屬“舊畫新題”,交由胡適等題畫時應(yīng)當(dāng)已是11月17日之后的事了,是希望通過友朋品題來留作紀(jì)念的。而胡適隨同眾人為之題畫,也算勉強應(yīng)了劉信中之約。更有意思的是,胡適的題詩刻意寫在了扇面右側(cè)起始處,僅占據(jù)整個扇面約三分之一的尺幅。顯然,這并不是“劉畫胡題”的專題合作,而是要為后來題寫者留有余地的。再從題字的語氣來看,胡適也并不想做所謂“文學(xué)叛徒”,也不愿與這“藝術(shù)叛徒”做所謂的“交相輝映”;且題字頗有自嘲之語,亦可看作是推托之辭。那首題詩,也是胡適兩年前的舊作,并非即時新寫的詩作。據(jù)《胡適日記》載,此詩為“煙霞洞雜詩之一”,作于1923年9月29日,時值胡適在杭州煙霞洞休養(yǎng)期間。
值得注意的是,胡適為所謂“叛徒扇”題詩,即為劉海粟所繪《西湖高莊》扇面題詩的時間,可能要至1926年末,甚至還要遲至1927年6月之后。筆者曾獲見一份1926年10月17日的《晨報畫刊》,刊物上即印有“藝術(shù)叛徒畫的西湖高莊”一圖,此圖正是劉海粟所繪《西湖高莊》扇面??墒?,畫面上只展示了劉氏畫作,并沒有展示扇面背后的題詩,這說明當(dāng)時包括胡適在內(nèi)的諸人可能都尚未題詩其上,否則,畫刊不可能不將兩位“叛徒”合作的作品“書畫合璧”地展示一番。
另一方面,《晨報畫刊》刊發(fā)劉海粟所繪《西湖高莊》扇面之際,胡適正在英國倫敦公干,之后又轉(zhuǎn)赴美國講學(xué),直至1927年6月,方才返歸國內(nèi),并就此在上海租定極司菲爾路49號樓房一幢,定居于此。如果要為劉海粟所繪《西湖高莊》扇面題詩,至遲也要此時才有可能了。
彩菊與寒梅,“叛徒合作”兩浮現(xiàn)
接著來看“題寫彩菊圖”這件事,這倒確有其事,胡適也的確答應(yīng)了劉海粟的請求。1926年1月的《晨報副刊·星期畫報》上,就刊出了有胡適題詩的劉海粟《彩菊圖》一幅。胡適題詩為:“寒不怕,老不怕。朋友們,看此畫。胡適十四、十一、八?!眲⒑K诘念}字為:“乙丑九秋寫于存天閣,藝術(shù)叛徒劉海粟?!?/p>
胡適所題短詩,還可在其逝世后由臺灣影印出版的《胡適之先生詩歌手跡》中看到,書中將此詩冠名為“黃菊與老少年”。從書中所輯胡適詩稿的手跡影印件中,可以得知,胡適當(dāng)時還寫有一首名為“寒梅篝燈”的短句,也是為劉海粟畫作所題。這兩首詩稿,用毛筆寫在同一張紙上,冠以“為海粟題畫”的總名,筆跡確實也是同時寫就,還有胡適后來用鋼筆作的批注“以此紙看來,此二詩寫在十四年”?!笆哪辍保疵駠哪?,也即是說,這兩首題詩可能都寫于1925年11月間。從題詩落款來看,胡適先于劉來信11天前就已在《彩菊圖》上題好,只是因故一直未能送達劉手中。而劉信中所謂“兩幅彩菊”,可能是一菊一梅兩幅畫作,劉的記憶有誤。
事實上,1926年7月12日,《上海畫報》就曾刊發(fā)過題為《寒梅篝燈》的劉海粟畫作,畫上也確有胡適題詩。當(dāng)時的報紙“圖注”,稱其為“文學(xué)叛徒(胡適之)藝術(shù)叛徒(劉海粟)合作書畫”。畫作上胡適題詩為:“不嫌孤寂不嫌寒,也不嫌添盞燈兒作伴。海粟囑題,胡適。”而劉海粟的題字為:“寒梅篝燈,乙丑十月二十八,藝術(shù)叛徒?!焙m題詩沒有時間落款,但劉海粟題字的時間落款非常明確,乙丑十月二十八,即1925年12月13日。由此可見,胡適在詩稿上的批注“以此紙看來,此二詩寫在十四年”倒是頗為準(zhǔn)確的。
值得注意的是,《上海畫報》所刊發(fā)的這一則圖文報道,是目前筆者所見到的,唯一一則以“叛徒合作”名義刊發(fā)的作品。而《上海畫報》所報道的《寒梅篝燈》與《晨報副刊·星期畫報》所報道的《彩菊圖》,劉海粟皆以“藝術(shù)叛徒”落款,胡適卻并沒有署以“文學(xué)叛徒”落款??梢姡瑒?、胡二人對“叛徒”之謂,雖皆可付諸一笑,可是否引以自況,心態(tài)上還是有微妙差異的。
最后來看“做上海美專校歌”這件事,對此胡適沒有明確的答復(fù)及相關(guān)信件存世。有案可查,上海美專校歌最終是由蔡元培撰寫,胡適沒有參與這件事。歸結(jié)起來,劉信中所提四件事,除了題畫兩件事勉強完成之外,康有為請吃飯與做上海美專校歌都未能應(yīng)約。這就不得不讓人產(chǎn)生一種看法,即胡、劉二人的交往似乎僅僅是泛泛之交,而并不是什么親密友人。胡要通過劉的介紹,去面晤康有為的可能性,那就更微乎其微了。更何況,劉信中已經(jīng)表明,大致是康托他去邀請胡,而絕非反過來胡要通過他去結(jié)識康。
“屢次相左”的泛泛之交
再來看現(xiàn)存的、已整理公布的胡適致劉海粟的兩通信札,更印證了前述考析及推測。1927年11月3日,此時已離開北京赴上海暫寓,任光華大學(xué)教授的胡適,屢次推托了劉的相邀之后,有些過意不去,給劉寫了一封短信,信中的措辭頗可玩味。信文照錄如下:
海粟兄:
屢次相左,前承邀吃飯,又不能到,抱恨之至。因忘了你的住址,故不曾作書道歉。久別甚思一見,何時到這邊來時,請來一談。我下午總在家時居多,如怕相左,請先用電話(西六九一二)通知。
你的新地址,也請告我。
適十六,十一,三
從這封短信,可以看到胡、劉二人當(dāng)時的交往狀況。劉邀胡吃飯,胡“屢次相左”;胡已記不得劉的住址;胡提出可以在家中約見劉;劉之前也不知道胡的電話等等,從這些狀況來看,胡、劉二人只能稱之為普通朋友,或僅有一面之緣而已。
至1931年12月15日,在徐志摩死后,胡適整理徐的遺物時,看到劉贈徐的畫作一幅,一時感慨,加之即將赴上海與諸友商議處理徐的后事,遂又寫了一封短信給劉,劉亦有回信(以上詳參《胡適書信集》,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6)。至此,胡適日記、書信中的二人交往史告一段落,再無任何記錄。
綜上所述,胡、劉二人應(yīng)當(dāng)沒有特別深厚的交誼。所有這些尚存世間的點滴史料,都無法與劉在晚年憶述中,多次提到的二人交往細節(jié),形成一一對證的關(guān)系。簡言之,劉的晚年憶述,可能并不十分確鑿,至少有一些溢出史實之外的表述存在。而后人所津津樂道的,如掌故大家鄭逸梅所言之鑿鑿的——胡、劉二人的“叛徒合作”,似乎也可以點到即止,無須再做二人交誼如何如何之類的聯(lián)想了罷。
試想,以胡適在文化教育界中的廣交博涉,以其社會交際與知人論世之豐富經(jīng)歷且頗喜記述,似乎總應(yīng)當(dāng)對劉海粟晚年還記憶猶新的二人交往之情形有所述及,可奇特的是,胡適在1931年那封信札之后,卻終生未再提到“劉海粟”這個名字。誠然,胡適對藝術(shù),尤其是繪畫方面研究不算精通,算不上行家里手,但也總有過涉足。如其考訂校編的《齊白石年譜》,從1947年寫定、1949年出版,到其晚年還有校訂;又如1941年在美國耶魯大學(xué)所作“一個史學(xué)家看中國繪畫”的英文演講,條理明晰地闡論了中國繪畫、宗教、文學(xué)之間的互動發(fā)展史;再如1943年為紐約現(xiàn)代中國繪畫作品展所作“中國繪畫介紹辭”,以及同年為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所作的“中國古代與歐洲近代繪畫介紹辭”等等,這一切都說明,胡適即使不是專業(yè)的藝術(shù)研究者,但也有相當(dāng)?shù)难酃馀c自己的評判。這不禁使人揣想,胡適與劉海粟交往的淺嘗輒止,以及后來的絕口不提,恐怕還不是對“叛徒”稱謂的不以為然,或許其中還別有意味罷。
(責(zé)任編輯:巫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