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融

1

出了流亭機場，10月末的海風(fēng)將汪雪濤好一陣打量、裹挾。出租車上，兩旁高大建筑一閃而過，不一會兒，大海謎團般的藍(lán)色開始躍動在他眼底。他想起多年前曾坐火車來過一次，出差，短暫停留過四天。包括這海藍(lán)色和久負(fù)盛名的老建筑，他記憶中的島城早已模糊成一張明信片。而自己的過往、過往的自己是否也模糊成一張明信片？想到這，汪雪濤扭向車窗的臉上，露出曖昧不明的表情。

剛上車時，司機問他去哪，他想起艾戈生的信，脫出而出，“去遇巧旅館吧?！彼緳C說，“您這么籠統(tǒng)地說不行，有準(zhǔn)確方位嗎？”汪雪濤搖搖頭，“沒有?！彼又f，“那么找個相對僻靜方便看海爬山的地方吧?！彼緳C說，“我送您去石老人那里行嗎？這個季節(jié)人比較少，那邊沙灘也不錯，離嶗山也近?！薄熬瓦@樣吧?！彼纳ぷ虞p輕蠕動了下，把一些遺憾什么的壓下去。

長時間坐交通工具導(dǎo)致頭腦昏沉，汪雪濤閉上眼，在迷迷糊糊中感覺車子左突右沖，前奔或停頓，不一會兒竟睡著了。夢開始時雜亂無章，后來漸漸清晰。他跟著一群人，有熟悉的有不認(rèn)識的，在秦嶺密林中穿梭攀爬。越往陡峭處，身邊的人越少，最后，他扭頭發(fā)現(xiàn)身邊再無一人。山風(fēng)呼嘯，天色幽冥，再看自己腳下，竟踩在一塊懸崖上。即使心中不無恐懼，他還是向前邁了一步，讓自己的視野更顯開闊。周遭崇山峻嶺環(huán)抱，山嵐云霧層層疊疊彌漫繚繞。在他腳下，一脈清江像條綠緞帶向南蜿蜒而去，他當(dāng)然知道是漢江。他從小在江里岸上游水嬉戲長大，熟悉江水不同的樣貌表情，就像江水熟悉他幼時的頑劣，熟悉青年的焦灼和中年的狡黠、疲憊一樣。突然，他聽到一曲遙遠(yuǎn)的歌聲，似乎來自對面山谷，也像來自漢江上的漁船中。他心中頓起豪情，張開雙臂像一只大鳥準(zhǔn)備向下俯沖而去。心臟驟然緊縮，汪雪濤睜開眼，出租車正在下一個陡坡，然后突然停住。他伸出手臂撐住面前的靠背，清醒過來。這一覺睡了半個多小時，他已數(shù)年沒夢到過秦嶺和漢江，不意竟在剛到青島的出租車上夢了一路，令他好不詫異。

他找了家看上去挺不錯的賓館，進(jìn)到房間，發(fā)現(xiàn)竟然面海而居。這意外的獲得因事先并不知曉而格外讓人珍愛。從幼年到中年，他生活的地方雖有秦嶺、終南山、漢江、渭水等名山大川，而在海邊停留的時間卻少之又少。

已是下午時分，汪雪濤仍覺得困倦，補了個酣沉的午覺后，他向海邊走去。島城以其先天獨特的地理資源著稱于世，后經(jīng)西方現(xiàn)代建筑的融合，自有一種其他城市不能相比的氣場和風(fēng)韻。因為擁有漫長的海岸線和優(yōu)質(zhì)海域，都市的喧囂被巧妙稀釋并隔開，自然力量之美仍是這個城市的底色。一路上，他見到不少老外，神色自如地行走在街巷間，或坐在啤酒屋前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島城還是個聞名遐邇的啤酒之城。上次他來，恰逢啤酒節(jié)期間，親眼見證感受了啤酒海鮮、碧水藍(lán)天、白沙麗人交織上演的熱烈浪漫。只是在那次，他還絕對想不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再來島城。

10月末，海天云影遠(yuǎn)山近樹現(xiàn)出寂靜之美，海灘上人影稀稀落落，夕陽的暖意散淡隨意，在他覺來恰如其分。沿著沙灘，他漫無目的行走。此時，大海將灰色和金色也納入其懷抱，收斂起飽滿的藍(lán)色，只有翻涌到岸邊的浪花潔白如一。晚風(fēng)乍起，浪濤轟鳴加劇，海鳥聲聲急促。汪雪濤漸行漸遠(yuǎn)，終于抵達(dá)大海近旁。此時他心底卻發(fā)不出一句抒情的感嘆，在他看來，大海和生活之海在本質(zhì)上具有相同屬性：湮滅。世世代代，無數(shù)人都做過同一件事——與被湮滅的命運抗?fàn)?，可幾乎都是徒勞的。這幾年，他越來越傾向于順著命運之水流下去。他要看看，這些強勁又悲情的水流能將他送到哪片岸上。

暮色滲透進(jìn)海天之間的每一寸空間，大海遁形，燈光漸次亮起。兩個小時后，汪雪濤走出一身汗，肚子餓得厲害。他很久沒這么長時間一心走路了，頭腦似乎空無。回到住處附近，找了家海鮮小餐館，汪雪濤慢慢吃，最后把點的菜全都吃光。

幾天中，汪雪濤的身影不斷穿梭在島城的山海云影、名人故居間。那些文化名流在這里留下的步履行跡和交往軼事，自然而然地成為一種無形的文化坐標(biāo)，演變?yōu)閸u城的一大特色，吸引海內(nèi)外眾多的讀書人和文藝青年前來尋訪。不消說，艾戈生也是其中的一個。

某次，汪雪濤終于登上當(dāng)年沈從文曾坐過的巖石，凝視山間嶙峋怪石和茂密植被，眺望咫尺深海之淵，心驚膽戰(zhàn)之余，《水云》中的段落竟不期地從腦子里跳了出來?！拔易牡胤桨顺咭酝猓闶且坏蓝盖偷膽已?，向下直插入深海中。若想自殺，只要稍稍用力向前一躍，就可墜崖而下，掉進(jìn)海水里喂魚吃……我一面讓和暖陽光烘炙肩背手足，取得生命所需要的熱和力，一面卻用面前這片大海教育我，淘深我的生命。時間長，次數(shù)多，天與樹與海的形色氣味，便靜靜的溶解到了我絕對孤單的靈魂里。我雖寂寞卻并不悲傷。因為從默會遐想中，感覺到生命的智慧和力量……”汪雪濤嘴角剛露出淺淺的微笑，一陣?yán)滹L(fēng)從身下的深淵里刮上來，帶來深淵的氣息。他背上的汗瞬間飛散，這曾經(jīng)熟悉的驚悸讓汪雪濤打起寒戰(zhàn)。這次出行，他只帶了一本《水云》和艾戈生的幾封信，雖然被大海淘洗的感覺逐日強烈，但他在此時還預(yù)料不到，島城將在他以后的生命中留下怎樣的印痕。

第四天下午，他剛要出門去散步，手機響了，一個男人對他說，“是汪先生吧，歡迎來到美麗青島。想必您都準(zhǔn)備好了吧，請您于明日上午9點趕到指定地點?！蓖粞f，“我可以帶束鮮花去嗎？”男人說，“當(dāng)然可以。明天降溫加上海上風(fēng)大，請注意保暖。”汪雪濤對他道聲謝，還要詢問點什么，可愣了一會兒沒說出口，對方已掛掉了。

夜晚，他在昏黃燈光下翻閱艾戈生的信，再次撿拾那些曾激蕩過他的浪花：

汪兄，海邊天氣濕潤溫旭，除了喚醒人心中種種溫柔，還可令人直面人生孤獨，不再恐懼孤獨。如果這也算得上靈感，便是大海給我的最大靈感了。那些能讓人泛起奇詭感、溫柔感，同時具有療治效力的景象，一旦植根于我大腦深處，就再沒消失過。所以，我又來了。

而雨中的夜海完全顛覆了以往我對海的印象，到處暗流涌動，隨時掀起風(fēng)暴、迷途以及無法測量的陷落。人的肉眼絲毫看不到這一切，更遑論言說。就存在的本質(zhì)而言，不論在何處，人的夜雨深海始終存在，因為你同時就是那暗流，是那風(fēng)暴，也是迷途與深淵。

艾戈生文字中的暗流風(fēng)暴和迷途深淵，再次擊沉他的心。他把面海的窗戶全都打開，夜?；煦?，茫茫一片，不辨水岸，不辨來去。汪雪濤讓自己置身于深秋海風(fēng)酷冷的抽打中，如果此時下起一場大雨，他會立刻沖進(jìn)雨幕，讓大雨澆進(jìn)他骨頭里。汪雪濤再次回想起剛來島城在出租車上做的那個夢，曾經(jīng)的詫異此時已然明了：從漢江上游到黃海之濱，只有循著一個來處，他才會找到這個歸處，準(zhǔn)確說是萬芳的歸處。

不消幾個小時，明天很快就要到來，汪雪濤感覺內(nèi)心已被抽打得緊縮變形。他給艾戈生發(fā)了條微信：戈生，我抵達(dá)島城已數(shù)日，剛剛重讀了你的信，再次確認(rèn)此行的必要性唯一性。明天早晨按預(yù)約時間去八大峽碼頭。

2

舉辦喪儀的這天，雨一直下個不停。

汪小舟說，這漫天的雨是媽媽的淚河。汪雪濤并不這么認(rèn)為，萬芳喜歡下雨，特別是淅淅瀝瀝的小雨，說下雨天自有一種迷離詩意。年輕時，他倆經(jīng)常一起在雨天漫步河邊，從何時起他極少陪伴她？大概是從萬芳43歲之后，她在那一年進(jìn)入早更，這個是她家族遺傳，從此她身體大小毛病層出不窮，被頭暈、心悸、失眠、健忘，被胃炎、腸炎、心臟病，最后是癌癥緊纏不放。比萬芳只大一歲的汪雪濤卻在45歲那年憑借著文字功夫聲名鵲起，甚是風(fēng)光。最后一次陪她在雨中漫步，是在三個多月前，萬芳的身體還允許在戶外短暫停留。那個春末的黃昏，細(xì)雨迷蒙，林花剛謝了春紅，墮了一地，任人踩在腳底。萬芳卻沒有太多傷感，無力地挽著他的臂彎，臉上淺淺浮出蒼白的微笑，小聲跟他說著他們一起讀高中時的舊人舊事、女兒小時候的趣事，這些其實她都說過很多遍了。然后，她突然說道，“因為有病，這兩三年命運把你拉回我身邊，竟成全了我的幸福時光，人生真的太奇妙。過去我想拼命抓住你，你卻與我若即若離?，F(xiàn)在我什么都不再奢望，你卻一心一意護(hù)佑我，我都不知道該感謝什么了，或許最該感謝的還是這場病吧?！蓖粞汇叮_下步子慢下來，還沒待他說話，頭頂西邊的天空霍地劈開一道閃電，然后是一聲驚雷。萬芳軟軟地靠在他身上，像剛戀愛時的癡情少女。汪雪濤一手撐傘，另一只手把她攬緊了。那時她已做過兩次化療，可她從不跟他談自己的病，只是一心享受著他的呵護(hù)和疼愛。如果萬芳有靈，她遠(yuǎn)行的這天有持續(xù)不斷的雨水為她送行，會做何感想？是對蓬山此去無多路的決然，還是對即將踏入輪回之河的懵懂等待？想到這里，汪雪濤眼里有了濕意。

葬禮之后，汪雪濤催促汪小舟趕緊回學(xué)校，最近她已請了半月假。萬芳得病后，怕影響汪小舟考研，一直對女兒隱瞞著病情。直到這個暑假，汪小舟回家看到病入膏盲的媽媽，才大略知道媽媽經(jīng)歷了怎樣的病魔折磨。

汪小舟返校，家中只剩下他一人。汪雪濤將自己徹底歸還給孤獨，現(xiàn)在，他只想躲進(jìn)孤獨的灰色懷抱里。古城進(jìn)入雨季，天空下垂，雨滴斷斷續(xù)續(xù)，一切表明這個世界如同汪雪濤一樣正在斷舍離。汪雪濤每天看雨聽雨，長時間陷落在回憶或發(fā)呆中，生活仿佛停滯。和外界突然中斷社交聯(lián)系源自三年前，那些瘋狂長出來的名利貪念、吹捧與吹牛、情欲之歡、顛倒夢想，像蛻皮一般從他身上蛻去。每蛻一層，他身上生銹的鎧甲就紛紛碎落一地。剛開始他并不適應(yīng)，但當(dāng)鎧甲層層剝落后，汪雪濤感到從沒有過的被清空感。

萬芳離世后的第14天傍晚，停了幾天的雨再度落下。汪雪濤站在書房窗前，點著一根煙。不遠(yuǎn)處的渭水隱沒在黑暗中，只有河水的低咽聲透過雨幕傳過來，有種不真切的恍如隔世之感。說是書房，他已很久沒在這里寫過一篇小說。房間里堆滿雜物，他一直沒來得及或者沒心思整理。汪小舟臨走前想幫他整理下，汪雪濤擺擺手說，“過幾天還是我自己弄吧，東西太雜，你根本插不上手，我得慢慢清理。”這套小居室是他跟萬芳剛結(jié)婚時買的，雖然才80多平方米，可萬芳很喜歡，有兩個房間的窗戶能看得到渭河。汪雪濤的很多時間是在書房里度過，他在書房看書寫文章。萬芳在其他房間快樂地操持家務(wù)，即便是到他房間送水果，進(jìn)門前還要先輕輕敲兩下門，她怕擾亂他的思維。汪小舟考上重點高中后，汪雪濤在一個高檔社區(qū)買下一套200平方米的復(fù)式房子。好像就是從搬進(jìn)闊大新房開始，他們的生活和命途朝著另一個方向，一邊疾馳，一邊被篡改。與汪雪濤的光明前途極不匹配的是，萬芳的健康逐年走下坡路。她極為留戀原先在小房子里度過的溫馨歲月，幾次對他說想搬回去，卻被汪雪濤以“你真是有福不會享”阻攔住。等拿到萬芳的確診報告，汪雪濤剎那間被擊懵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醫(yī)生的辦公室，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幾周后，他沒跟萬芳商量就賣掉了大房子，去京城最好的醫(yī)院給萬芳看病，帶她去旅行，他要完成她所有的愿望。

但對萬芳最后要求他寫作一部出色的長篇小說的愿望，汪雪濤實在沒辦法快速完成。他環(huán)顧著這間斗室，墻角、書桌上、地板上堆滿了紙箱，都是他的書籍雜志信件。那套大房里的家具全被他處理掉，只帶回十幾箱私人物件。這兩三年，他不是陪萬芳在北京上海的醫(yī)院里，就是在旅途中，待在家里的時間不多。不必說，書房早已荒廢，現(xiàn)在別說讓他寫一部長篇，就是寫篇幾千字的小文，他都感到腦鈍心禿無從下筆，這可不是萬芳希望看到的。吸完煙盒里的最后一支煙，煙蒂灼痛了他的手指。他苦澀地笑笑，疼痛有時是個好東西，比如此時。他回過神來，決定從今晚著手收拾書房。

要厘清十幾個大紙箱里的書籍雜志信件有點麻煩，好在他有的是時間，他想起一個女作家有篇小說就叫《最慢的是活著》?！爸粻幊Α边@個詞，他以前也曾多次掛在嘴上，深以為然，現(xiàn)在只覺得面目可疑。他先從書櫥開始了緩慢的清理，將用不著確定廢棄的書籍雜志資料打包裝進(jìn)紙箱，賣廢紙;挑出還有一定價值的先放一邊，以備再次挑選。從書房到客廳，地上擺滿了書籍雜物，只留出一條縫隙剛能容他走路。書櫥的空白格越來越大，他用毛巾擦拭櫥子，每一隔間、每一片玻璃，甚至每一個邊緣接縫處，都擦得很仔細(xì)。然后，再逐一打開封存的紙箱，將有用的書籍重新分門別類上架。他多年沒干過家務(wù)勞動了，做這些瑣碎的清潔工作的過程中，他竟體驗到一種巨大的踏實感。每當(dāng)他的思緒輕飄飄飛出去，手上重復(fù)的動作又一次次將他拉回眼下。不像寫作，雖帶來名譽和光環(huán)，卻也時常讓人產(chǎn)生虛妄和懷疑。他覺得不可思議。

3

到第六天，汪雪濤清出來十五大箱書籍，只剩下最后一個紙箱。書房里的櫥子已無空閑之處，他把客廳博古架倒騰出空來，也擺上了書。兩盆看上去已干死的龜背竹和綠蘿，這十來天在他的伺弄下，竟奇跡般地發(fā)出細(xì)小嫩葉，著實讓他感嘆植物生命力的強韌。

打開最后那只箱子，他把書挑出來上了架，一厚疊會議資料被扔進(jìn)廢紙堆。箱子的最底層有一個郵政大信封，他拾起來，正要扔進(jìn)廢紙堆，第一眼看到了寄信人艾戈生的名字，收信人是他。艾戈生是他過去的一個文友。信沒拆封，郵戳日期顯示為2011年11月13日，距今兩年零11個月，而萬芳是在那年9月末確診的。他對艾戈生寄給他信沒任何印象了，大概當(dāng)時收到信來不及拆封，就隨手放下，被雜物掩埋起來。這在當(dāng)時不算什么，近幾年，他同雜志社的編輯，社會上的三教九流，甚至很多朋友熟人都斷了聯(lián)絡(luò)。無暇也不想跟任何人解釋自己的突然離場，他深諳現(xiàn)實中人們種種關(guān)系的虛幻，能夠從身邊消失的關(guān)系都不真正屬于自己。

但眼下，艾戈生的這個大信封卻讓汪雪濤有了打開它的好奇。他撕開封口，一疊從筆記本上抽出的紙頁滑落出來，字跡是他熟悉的行書，兼有女性的娟秀和男性的剛勁。紙頁簡單用大頭針別起，每一封上都標(biāo)注了時間。他按照時間順序一一看下去。

2011年10月18日，晴

汪兄，因為身體的緣故，我在這里將停留一段時間，繼續(xù)療愈。之所以來這個島城，還和一個人有關(guān)，他是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我們共同喜歡的一個作家，1931年8月受聘于島城的一所大學(xué)來此任教。記得你曾對我盛贊過他的長篇散文《水云》，我亦反復(fù)閱讀他的書，曾用整整一個夏天的時間讀他在這里教課時寫下的文字，以及日后回憶兩年海邊寄居生活的小說散文。

具體一點說，是他筆下和海有關(guān)的文字對我生發(fā)了作用。那些能讓人泛起奇詭感、溫柔感，同時具有療治效力的景象，一旦植根于我大腦深處，就再沒消失過。所以，我又來了。

一個總是自稱為鄉(xiāng)下人的青年，因為寫作，生活環(huán)境得以完全改變，但那鄉(xiāng)下人的敏感、孤僻、坦直、和普通社會的不合，終其一生都未改變。青島慷慨的陽光，同那種花錢也不容易從別處買到的海上空氣，治療了他那一顆倦于周旋人事思索愛憎的心。海邊的寂寞，既培養(yǎng)了人的孤獨心情，也放大了他的感情和希望。那時，連他自己也尚不知道，這兩年時間所得有多么豐富壯闊，即便放在整個人生中都具足分量。

我從書頁間聽見他繼續(xù)對我說：當(dāng)時年齡剛過三十，學(xué)習(xí)情緒格外旺盛。加之海邊氣候?qū)ξ矣痔貏e相宜，每天都有機會到附近山上或距離不及一里的大海邊去，看看遠(yuǎn)近云影天光的變化，接受一種對我生命具有重要啟發(fā)性的教育。因此工作效率之高，也為一生所僅有。

汪兄，我曾經(jīng)仔細(xì)探尋他在這個島城的行跡。福山路3號，一棟位于半山老街上、被花崗巖石圍墻圍起的老舊樓房，是他居住了兩年多的地方。那棟樓即使現(xiàn)在看來也是極典雅的，兼有德、日兩種建筑風(fēng)格。那里行人稀少，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占據(jù)了半面圍墻。唯其僻靜，才符合作家故居的特點。

當(dāng)年，沈從文倚著院墻遠(yuǎn)望，那隨時變幻顏色的海面和天光云影賜給了他無窮的靈感，也讓一個鄉(xiāng)下人的孤獨開出自由絢爛之花。我深信，所有真正沉陷寫作之人，都有比常人多出許多的孤獨。天分越高，孤獨越滲透到骨頭里，因為孤獨，才會走向山，走向海，記取一片云變幻無常的形態(tài)，留戀海面七色光影交替的瞬間。但這還不夠，最高的孤獨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恣意和決絕。

在他福山路3號的住所里，還發(fā)生了堪稱佳話的一樁事：有一個彼時尚未成名的少年，曾以徐志摩弟子的身份來到青島求助于他，希望能出版詩集。他在抽屜里還有當(dāng)票的窘迫條件下，拿出二十元支持這位素未謀面的少年出版了首部詩集《三秋草》，令其一舉成名。那位少年便是寫出“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人在樓上看你”的卞之琳。大概他總也忘不了，早年他在北京落拓得幾乎不能生存下去時，是徐志摩等人慷慨資助了他這個當(dāng)時一文不名的寫作者。

寫到這，我流下眼淚，卻不是為自己。

2011年10月23日，雨

汪兄，今天是我在島城寄居的第九天。或許是下雨的緣故，使得午后的睡眠格外酣沉。

當(dāng)我剛剛醒來，一時竟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在什么時間。每次深度睡眠后，都會出現(xiàn)短暫的酣暢沉迷，而這種沉迷卻只出現(xiàn)于下午光線暗淡時分，很多夢都離奇到無法解釋。

晚飯是到旅館小餐廳去吃。我進(jìn)去時，只有302男子坐在那里。他同我打招呼，語氣清淡自然，仿佛認(rèn)識已久，臉上卻有深重的憂郁之色。我沒感到詫異，平日這里經(jīng)常只有我自己吃飯，我自己熬煮中藥，現(xiàn)在只是多了一個食客而已。那夜，男子在大鐵門外呼喚開門住宿，遲疑的嗓音和輕輕的叩門聲，喚不醒沉睡中的人，我起身去敲老板娘的房門。男子進(jìn)門，從我身邊經(jīng)過，柔和的南方普通話聲音響起。在深夜，他是如何來到這爿偏僻海邊上的小旅館？

這個長相俊美、極像張國榮的男子說自己第一次來島城，我問他是專程來度假嗎？他搖搖頭說，純屬偶然，這個島城原是他小時異常向往過的。原本的目的地是再往北的一個城市，當(dāng)報出這個站名，幾乎沒怎么考慮，他就下了車。當(dāng)時天已很晚，然后聽?wèi){一個出租車司機把他拉到這里。他也不知道會停留幾天，該走的時候自然會離開。

有沒有可能我們被同一個出租車司機送來？瞬間閃現(xiàn)的想象，令我覺得眼前的晚餐也有了意味。

我們約好晚飯后一起去海邊，看雨中的夜海。

七點半，302男子從老板娘那里借來兩件厚雨衣、兩雙雨靴，我們一人一套穿上。他左手握著把手電筒，走在我前面。

雨下了整整一天，路上坑洼處存有大片積水。近處的路燈和遠(yuǎn)處房子里的燈光，被雨幕輕而易舉就擋回去了光亮。眼鏡片不斷沾上雨滴，視線開始模糊。下臺階時，我謹(jǐn)慎挪動腳步，他在前面細(xì)心用手電的微弱燈光給我引路，卻不知道沙灘早已是軟爛如泥地在等著我們。

雨下得更大了，啪啪的大雨點節(jié)奏分明地砸在雨衣和頭頂上。薄軟的風(fēng)帽禁不住狂風(fēng)驟雨的抽打，歪向一邊，頭發(fā)瞬間濕透，臉上全都是水，卻無法用手去擦。眼前混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雨掩蓋了一切，世界隱遁，大海消失，只有腳下一次次沖刷過來的潮水還在提醒我，這是在海邊。

不知過了多久，雨點明顯小了下來，終至纖若游絲。我從褲兜里掏出塊手帕，把他手里的手電筒玻璃擦干凈，光暈所到處，眼前的大海終于現(xiàn)出輪廓。身邊的男子頭發(fā)也濕成綹狀，像折斷了翅膀的鳥翼，無力地垂下來。他臉上滿是雨水，眼中似乎有淚意，也許那不過是我的錯覺。寒冷侵入體內(nèi)，我聽到自己牙齒發(fā)出的咯咯戰(zhàn)栗聲。

這樣的天氣在海邊不可久留，回去吧。他朝我走過來說。

夜雨中的海島，是一條扯下了溫情浪漫面罩的巨大鐵船，陰森中顯露出威嚴(yán)。

汪兄，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冒雨站在狼藉的灘涂上，看夜晚的海、雨中的海，和一個陌生的南方男子。

2011年11月1日， 晴

汪兄，海邊天氣濕潤溫旭，除了喚醒人心中種種溫柔，還可令人直面人生孤獨，不再恐懼孤獨。如果這也算得上靈感，便是大海給我的最大靈感了。

302男子說我沉靜時就像平靜的海洋，是的，可每個人內(nèi)心的狂瀾誰能輕易察覺？他說是我的沉靜令他產(chǎn)生了想要傾訴些什么的念頭。他是我的第多少個男性傾訴者，已記不清了。多年中，許多傾訴者的故事，紛繁秘密地占據(jù)我大腦一角，最后糾結(jié)在一起，有時讓我分辨不清。

他說，“因為家中突然出現(xiàn)的一個意外，我曾想過多種消失的方式，卻沒有勇氣去實施，我憎恨自己的懦弱。在島城的這些夜晚，噩夢竟然沒來纏繞我?？晌抑浪K究還會再來，我終將離去。你呢，難道你總是習(xí)慣別人向你傾訴，卻從不向別人傾訴？”他又問我。

我說，我的傾訴就是書寫，面對電腦屏幕和紙張就如同面對大海。第一次有了自殺念頭始于9歲，因為母親說了一些不好聽的話，覺得活著沒意思。她的心情那時惡劣得很，當(dāng)然，我在這個年齡才能理解當(dāng)時她的心情有多么絕望。36歲對女人是個分水嶺，我就是在這一年徹底棄絕了自殺的意念。我常對一些朋友說，如果你在36歲之前沒叛逆過、迷狂愛過、自殺過，以后就不要想這些事情了。既然死亡也是遲早會到來的，人又何必太著急？讓它在該來時到來吧。

他低頭沉默不語。汪兄，我從沒想到，會和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子，如此自如地交談自殺話題，難道是過去見過的男子從沒有比他更憂郁的？哦，我差一點忘了，這不也是一種傾訴？在這之前，我只偶爾和一兩個異性朋友，談過自殺話題，卻從未比今天更深入。我在今天知道了這個男子的名字，郁青庭，來自富春江畔。

2011年11月4日，多云

汪兄，不知今天這封信是否是最后一封。我即將離開島城，車票已訂好。20多天的停留時間不算太長也不算短。

世人喜歡夸耀夏天的海，但對我而言，更留戀秋天和冬天的海。它們有一種凜然于世的氣質(zhì)，有一種常人發(fā)現(xiàn)不了的美。就像有人終生熱愛冬泳，實在是一件需要遠(yuǎn)離眾人的事情。

在島城，我看到了浩森的海水。海并不總是時刻喧囂，有時它看起來更像一個不安分的孩子，睡在一個無邊無際的黑色襁褓里。夜海的平靜常常給人錯覺，它牽引著夜行盲者的腳步，一步步向它靠近，以為那就是傳說中的通天坦途。而雨中的夜海完全顛覆了以往我對海的印象，到處暗流涌動，隨時掀起風(fēng)暴、迷途以及無法測量的陷落。人的肉眼絲毫看不到這一切，更遑論言說。就存在的本質(zhì)而言，不論在何處，人的夜雨深海始終存在，因為你同時就是那暗流，是那風(fēng)暴，也是迷途與深淵。

浙江男子幾天前不告而別，卻給我留下一封信，我在為他憂慮的同時，竟也有細(xì)小喜悅升起。現(xiàn)在，我把這封信也給你抄錄下來——

請原諒我以這種方式與你告別。清晨，我在你房間外徘徊了片刻，知你還在沉睡中，自然不便敲門打擾。

我無意間在這島城停下，無意間在這個偏僻的小旅館居留十余天。這些日子很漫長，也很重要。當(dāng)然，直到我要離開時，才知曉這十幾天究竟有多重要。海邊的艷陽和雨夜我盡情領(lǐng)受過了，山上懸崖邊也留下過我足跡，曾經(jīng)有幾次，只要我的腳步再向前邁出兩步，就會和這個現(xiàn)實世界告辭。這固然和膽怯有關(guān)系，但要是說對世間還有些許留戀也是真的。海上的天光水影處處有奇幻，卻不真實，而偶遇你，卻給了我強烈真實感。原來猶疑不定的一個心念在突然間確定下來，又好像，我來到島城就是最終為了做出一個決定。

昨天凌晨，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看到了海上日出，自己的心也宛如新生，一種混合著清醒甚或喜悅的奇妙感覺，在多年后終于神跡般降臨心中。等你看到此信時，我已坐上回浙江老家桐廬的火車，去接納屬于自己的命運和審判。

你與我認(rèn)識的那些女子們都不同，感謝你送給我的書，也請同時接受我的祝福，哪怕我是在看守所或是監(jiān)獄里。

富春江在我家門前日夜流過，以后假如你看到這條江，聽到這三個字，或許還會記起我這個人。

2011年11月7日

郁青庭回富春江畔去承擔(dān)接納他的命運，他的故事可能我不會再多知道一點，但這并不重要了。

多少年后，我終會忘記他，忘記他的美，就如忘記從我身邊路過或我從他們身邊路過的無數(shù)男人、女人，不管他們是笑靨如花，還是形容猥瑣。有所不同的是，我對他的美將會是像海潮一層層退后一樣忘記。一年，三年，五年，我在第三年里記得的他的容顏，絕不會是第一年記得的，而在十年之后，也許已徹底想不起在第五年里所記得的他的樣子，而那時我也全然不會再有悲傷了。

再次記起《水云》中的段落：“我一面讓和暖陽光烘炙肩背手足，取得生命所需要的熱和力，一面卻用面前這片大海教育我，淘深我的生命。時間長，次數(shù)多，天與樹與海的形色氣味，便靜靜的溶解到我絕對孤單的靈魂里。我雖寂寞卻并不悲傷。因為從默會遐想中，感覺到生命智慧和力量。試看看面前的大海，海水明藍(lán)而靜寂，溫厚而蘊藉?！?/p>

汪兄，現(xiàn)在我明白，一本書、一些文字之所以不會消失，就是要等待被某些人打開。這些信件，你終將會收到，或早或晚會讀到它們。那時也許我已去了另一個地方，也許有一天會坐在你對面，和你風(fēng)輕云淡地談?wù)勥@個海島。我此時的心境和寫下的文字，以前沒有，今后也不會再有。正如這個島城之于某些人，總有細(xì)微之筆難以詮釋的機緣與巧合，它于沈從文是獨一無二的，于我是獨一無二的，甚至于郁青庭也是獨一無二的。

一口氣讀完艾戈生的幾封信，汪雪濤暗沉的心境激蕩起一片水花，他為遲到了近兩年才讀到這些信有點輕微遺憾，他確實好幾年沒因文字激動過了。三年來，他棄絕社交的同時也遠(yuǎn)離了文學(xué)，要說和文字還有點聯(lián)系，就是他經(jīng)常閱讀翻看的癌癥治療和康復(fù)書籍，以及醫(yī)生一次次開出的診療單和處方。事業(yè)漸入佳境，沒人要求他這樣殘酷地對待自己，而他對別人冠在他頭上的模范丈夫也嗤之以鼻。他只是覺得比起萬芳，自己還有不少時間去理會塵世的事情。

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汪雪濤對艾戈生文字里描述的海邊云水情境有點著迷;還有那個叫郁青庭的男子，尤其令他產(chǎn)生幻覺，似乎男子并不真實存在，而是艾戈生虛構(gòu)出的人物。對艾戈生，他自認(rèn)為了解，他們相識于多年前的一個筆會上，從那時起，他一直叫她“小師妹”。那時他還是個情感專欄作家，后來厭倦，轉(zhuǎn)向小說寫作，轉(zhuǎn)得出乎意料的成功。其實只有他自己明了其中原因，寫小說才是他從小就萌芽到如今念念不忘的文字理想。艾戈生性格沉靜內(nèi)斂，是他認(rèn)為最適合寫情感專欄的女性作家。他會挑出自己比較滿意的小說寄給她一本，艾戈生出了新書也會贈送給他，互相提些意見。多年中，他們始終保持著淡淡又不乏信賴的情誼。

汪雪濤翻出原來的舊手機，充上電，找到艾戈生的手機號碼，撥打過去，可語音提示這個號碼已經(jīng)停機，他不甘心地又撥打了一遍才確信。登錄上很久沒用過的QQ，他給艾戈生留了幾句言，對現(xiàn)在才讀到她在島城給他寫的信表示歉意，而對自己這三年的家庭境遇僅簡單幾句帶過。一連幾天，他都沒收到信息。6天后的上午，他終于看到了艾戈生的回復(fù)：“汪兄，外出幾天剛到家。雖然對你現(xiàn)在才看到信有點驚訝，但我更惋嘆你家庭中的不幸遭遇，世事無常乃有常。寫完這些信不到一年，我的婚姻在毫無預(yù)兆下，陷進(jìn)一場透著滑稽的災(zāi)難。2012年秋，我再次去島城參加一個研修班，每日在海邊散步思悟，終于與自己和解，放下對原生家庭累積的怨恨和婚姻里的自尊偏執(zhí)，糾纏半年的失眠也不治而愈。也恰巧是在島城，接到了杭州一家雜志社總編發(fā)出的邀請，我喜歡那個城市，最終帶著兒子離開蓮城到杭州工作定居。今年春，母親也去了杭州隨我們同住。對了，信中提到的島城值得你前往?！?/p>

盡管艾戈生對自己家庭生活的變故幾句輕描淡寫，汪雪濤卻明白事情不會這么簡單。他并不覺得意外，只是驚訝于她已去杭州工作。寒暄了幾句，艾戈生發(fā)給他一個文檔，是她在那個研修班上寫的一篇主題論文，文章名為《女性經(jīng)驗與寫作心理演變》。汪雪濤慢慢讀完，有點被震撼，特別是最后一段，他連讀了兩遍：

無論在二十年前，還是十年前，或是現(xiàn)在，那個北方永無盡頭，如影隨形。有些記憶依然沒模糊，有些呼喊依然扎心，有些情感空洞依然沒填滿。一個人能不能在無數(shù)次受傷后無數(shù)次宛如新生？能不能無數(shù)次被生活輾軋后依然葆有單純熱愛的理由？相比不寫作的女人，寫作的女人慶幸自己還有文字書寫這一道窄小出口。當(dāng)她猝不及防地一腳踏進(jìn)黑暗山谷，念無可念，心頭唯余一縷文字微火，只夠照在自己腳下這一寸之地。當(dāng)她一而再再而三面對心理、情感和人性的崩塌，是寫作讓心的秩序得以重建，否則她看不出自己是多么頑固地自戀、自傷、自悲、自欺。所有女性寫作者都知道，也許寫下的這一刻并不比遺忘更容易，也許文字的下落并不比人的下落更高明。就像現(xiàn)在我站在岸邊，看得分明，流過我身邊被寫進(jìn)文字的海水，已不是一分鐘前經(jīng)過身邊的海水。同樣，現(xiàn)在的我也不是一分鐘前的我。當(dāng)然，我也可以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這種感覺，才讓我覺得人生有無數(shù)可能，每一種可能都指向一條陌生路途。常人以為陌生通常代表未知的恐懼，而寫作者卻可通過文字這種修行方式，將最陌生險絕的路途都當(dāng)成走向彼岸的歸途。

這是一種從內(nèi)心奔瀉出來的文字，汪雪濤為自己和文字重新建立起奇妙聯(lián)結(jié)而感動。不僅僅如此，艾戈生發(fā)出純粹女性寫作者的聲音，好像此刻就坐在他對面。這聲音他熟悉，因為他從中聽到了萬芳的細(xì)弱聲音。雖然萬芳從沒說過想要從事寫作，可是他知道她喜愛文字，有極高的鑒賞力，有過夢想，只是因為丈夫是個作家，她便堅決舍棄了自己的夢。剛剛平復(fù)的心情再起波瀾，他聞到從他身上散發(fā)出的一股怪味，這讓汪雪濤愈加厭煩自己。

他算了下時間，答應(yīng)萬芳還沒實現(xiàn)的另一件事，越來越近。而艾戈生在島城寫下的信和留言中的一句話，不經(jīng)意地撩開他混沌的冥思。汪雪濤想，原來，一切早就被決定了。

4

11月3號，早晨7點，汪雪濤穿上一件黑色厚外套，右手拎只黑色皮包，左手握著一束白色康乃馨走出酒店。果然，一出門他立即感到今天氣溫明顯低了，壞天氣加重了他的緊張心理，拿康乃馨的手隔一陣就抖動一會兒。提前了二十分鐘趕到指定的八大峽中苑碼頭，在一間敞開的辦公室前，汪雪濤站住，一個高個子中年男人向他招招手。男人手里拿著一疊紙，說，“您是汪先生吧，我們等齊人就出發(fā)，這有幾份登記表您填填?！彼褪亲蛱旄粞螂娫挼哪腥松巯壬?。

汪雪濤填完表，從包里掏出一個用布袋裝著的小瓷盒，交給邵先生，邵轉(zhuǎn)頭交給一個工作人員。不一會兒，工作人員回來，把一個白蓮花狀的罐子、一副白手套放在汪雪濤面前。門外門內(nèi)陸陸續(xù)續(xù)多了些人，從20多歲到70多歲的都有，人們都沉默著，一副各懷心思的樣子。

邵先生開始清點人數(shù)，43個，還差一個。9點零5分，最后一個客人趕到，人群在工作人員指揮下排隊登船。這是一艘可容納百人左右的輪船，一層是坐區(qū)，二層有個甲板平臺，汪雪濤注意到這只船的甲板面積比以往他見過的都大。船離岸，駛向海中央深水區(qū)，城市的影子越來越遠(yuǎn)，海的氣息越來越濃。汪雪濤身邊有個老年婦女率先打破沉寂，低聲抽泣起來。受她傳染，人群中又有哭聲彌漫開來。汪雪濤皺皺眉頭，走向二層甲板，有幾個男人已經(jīng)上來，其中兩個還頂著風(fēng)大口吸煙。初冬的海風(fēng)帶著一股狠勁抽過來，抽得人臉生疼，他把外套領(lǐng)子豎起。海水深藍(lán)中發(fā)黑，船尾浪花白得耀眼，偶爾有幾只孤獨的海鷗從浪花上方掠過。頃刻間，汪雪濤感覺海水從不同方向朝他涌來，他的世界空無一物，就只剩下這無盡的深藍(lán)海水。

行駛四十多分鐘后，輪船不再前行，輕微晃動著。一層的人紛紛走上來，大家排成兩隊。儀式開始，交響樂《平安之夜》緩緩響起，主持人致集體悼詞，聲音在寒風(fēng)中顫抖。默哀。人群被分成4小組，每組有一個工作人員負(fù)責(zé)指導(dǎo)。汪雪濤這組有10個人，一個老太太在兒子兒媳陪同下，第一個將“水蓮”和鮮花放進(jìn)吊籃，隨著吊籃慢慢搖下，沉入水中。剛才一度克制著的老婦人，又低聲哭泣起來。兒子兒媳一邊安撫她，一邊目送“水蓮”融入海水。汪雪濤聽出來，他們告別的是老先生，最初老太太并不贊同海葬，但這是丈夫的生前遺愿，她縱然不舍也只能遂他心愿。一個30多歲的年輕女子在姐姐和外甥陪伴下，將一個“水蓮”放進(jìn)吊籃，腳下踉蹌了兩步，姐姐趕緊扶住她。女子聲音哽咽地對著海水一陣自語，一直抑制著沒哭出聲來，但在她側(cè)身時，汪雪濤看見她臉上淚痕斑斑。

汪雪濤旁邊是一個年紀(jì)略長的謝頂男人，也是孤身一人。他好像在跟汪雪濤說話，也好像自言自語，“我說過海水太冷，還是土里更好些，更踏實些，可她不聽，非要讓自己歸于大海。可是這海水多冷啊，她還偏偏怕冷。她從年輕就倔，一直倔到老，我從來都依著她。你看，現(xiàn)在我還是依她了?！蹦腥丝粗八彙睆氐壮料氯ィ]上了眼，汪雪濤似乎聽得見他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他對男人說，“其實，深海里不太冷，老哥，您這是給——”男人看看汪雪濤，低聲說，“是我妻子。兒子在英國，路途太遠(yuǎn)，不等他了?！蓖粞龁?，“夫人是因病去世？”“你不知道她身體有多好，是一場罪惡的車禍奪走了她。她說她想去大海，大海里沒有車禍，還自由自在。她說，老賈，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最后這個愿望，如果不答應(yīng)我，我會怨恨你的。您說，我怎能讓她怨恨我呢？本來我們計劃這個秋天一起去西藏，西藏是她多年的情結(jié)和心愿，可恨哪！那您是給？”汪雪濤說，“也是給我妻子。她生了三年病，最后走的時候瘦得像個十歲孩子。唯一可寬慰的是，趁她身體還能外出，我?guī)チ嗽S多地方，包括國外旅行。匯入大海，這是她的愿望。我們都得尊重她們，不是嗎？”謝頂男人在這種時刻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同類，用力對汪雪濤點點頭，拍拍他肩膀，滿是紅血絲的眼睛里流出同情理解。

輪到汪雪濤了，他把康乃馨摘下來一部分放進(jìn)“水蓮”，這是一種遇水很快溶解的環(huán)保材料——陶土，剩下的花放進(jìn)吊籃里。在機械操作下吊籃緩緩下沉，汪雪濤的心也在下沉?！八彙痹谏钏{(lán)海水里打了幾個旋兒，沉沒進(jìn)去，用不了多大會兒，“水蓮”將四散開落進(jìn)20多米深的底部，與海水融為一體。而那些白色花瓣也只是短暫漂浮了片刻，便被一股股旋流卷下去，再難看見蹤影。汪雪濤呆呆佇立，下方被犁出一道道怪異溝痕狀的海水，發(fā)出讓人恐懼的冷光。他確定，在海水的深處有一個巨大黑洞，那黑洞不僅會吸走死去之人，同樣會吸走活著的人，吸走他們的偏執(zhí)和強大，吸走他們的傲慢和欲望。

他看看天，一片白云停在他頭頂，慈悲地望著船上的這群人。汪雪濤的腦子里回蕩著萬芳的話，“把我的骨灰一分為二，一半葬在翠華山，另一半撒入大海中。我自己生前不得自由，死后要自由游蕩在山海之間?！彼炖镟哉Z，“萬芳，你是對的。這里有最遼闊無垠的眠床，有最幽靜深沉的海之吟唱，安息吧。”

隨后，他頭腦一陣麻木空白，甚至不記得輪船何時轉(zhuǎn)向，直到碼頭越來越清晰，他才恍覺上午和儀式有關(guān)的一切都已結(jié)束，他來島城的目的和結(jié)果都已結(jié)束。他腿腳僵硬地走上岸，回頭望了一眼，發(fā)現(xiàn)船上掛的一幅橫標(biāo)上“此情有寄，魂歸大?！卑藗€字觸目驚心。他與那位孤身的老兄握手告別，彼此都說了兩句相互寬慰的話，然后他轉(zhuǎn)過頭，帶著這副空蕩蕩的軀殼回到賓館房間。

渾身乏力，昏昏沉沉，冷得哆嗦，汪雪濤把空調(diào)溫度調(diào)到30攝氏度。中午他叫了外賣給送到房間，只吃幾口，全吐出來了。平日睡眠很少有夢，他鉆進(jìn)被子，沒幾分鐘就睡著了，很快做起了夢。夢凌亂不堪，場景不停變化，童年老屋、荒草野外、無名湖泊、旅行大巴、男男女女、晦暗街角閃過的古代旗子和落日陰影，都在往來穿梭。莫名出現(xiàn)的禿頭野狗企圖攔住他，他閉著眼開過去。從吉普車上下來，他踩著自己的影子踏進(jìn)一片沙漠，不知走了幾天，沙海還是看不到邊兒。帶的水早就喝完，他已大半天沒喝到一滴水了，眼看自己即將渴死過去，他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喊道，水，水，萬芳，給我水。很久都無人應(yīng)答，他在夢中明白過來，自己是被困在沙漠里了，茫茫沙海只有他這個瀕死的人。汪雪濤是被自己的夢渴醒的，他閉著眼，卻大張著嘴，呼哧呼哧大口喘氣。他摸摸自己的頭，滾燙，說起來他已十幾年沒發(fā)過燒了。

從床上爬起來，汪雪濤一口氣喝了三杯水，困倦再次襲來，他又睡著了。在半夢半醒之際，他很費腦筋地想搞明白，是自己的腳先跨進(jìn)夢境，還是夢境伸出細(xì)長的腳踩進(jìn)他大腦。結(jié)果還沒等到明白，他又沉沉落盡夢的大網(wǎng)中。這次，夢里出現(xiàn)的人物更多了，情景曖昧又荒唐。在私密曖昧的幽會房間，他和多個女人輪流約會，懷里的女人對他極盡諂媚之能事，甚至有女人為他爭風(fēng)吃醋，大吵大鬧。一個叫鳳兒的啼哭著說自己抑郁了，要去跳樓，他好言剛安撫住，橫空又跑過來一個。這是個厲害角，踩著高跟鞋兩步?jīng)_到他面前，手伸進(jìn)懷里，竟掏出一把亮閃閃的小刀。女人把刀放到他鼻子下面，挑釁地問，剛才那個女的，你認(rèn)識她多久了？他說你快把刀放下，她哪有你好?？膳瞬]把刀放下，亮光又在汪雪濤眼前閃了閃。他情急之下大叫起來，萬芳，快來救我，萬芳。

對這個夢的真實詮釋是，在汪雪濤婚姻生活中真有一把小刀出現(xiàn)過，只不過持刀人是萬芳，小刀傷害的也只是萬芳自己。那晚，汪雪濤又去賓館幽會情人。他剛出門，萬芳尾隨他出去，汪雪濤絲毫未覺察。麗虹大酒店717房間，他去過幾次，下午就已電話預(yù)定完，手機落在衛(wèi)生間恰巧被萬芳看到信息。那個晚上，萬芳被憤怒和妒忌擊中，一眼看到桌上削水果的小刀，她不知道拿刀有什么用，刀子該對準(zhǔn)誰，只是下意識地握住了它。在717房外，萬芳隱約聽見里面有男女說話聲，她沒有勇氣敲門，更沒有勇氣面對打開門后一臉驚惶、羞恥的丈夫。她在走廊里走過來轉(zhuǎn)回去，想著可能出現(xiàn)的多種狀況再一一否定。兩個小時后，汪雪濤還沒出來，萬芳咬著嘴唇想，干脆一了百了，如果自己死在他偷情的房門前，汪雪濤無疑將受到最大的懲罰。然而，刀子在手腕只劃了一下，萬芳就忍受不了自己的鮮血。她閉著眼又劃了一下，松開手，刀子落在門前的地毯上。她用紙巾摁住傷口，快速出了酒店，在附近的一家診所包扎了一下。給她診治的護(hù)士說，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幸虧來得及時，差一點啊。那年，萬芳44歲。

汪雪濤在11點走出房間，腳下被一個硬東西磕了一下。他彎下腰，撿起東西，發(fā)現(xiàn)竟是自己家里的刀子，上面有點點凝固的血跡。他的心頓時沉下去，心想不好，萬芳出事了。心驚膽戰(zhàn)回到家，萬芳穿戴整齊地坐在沙發(fā)上，左手腕上纏著煞白的紗布，一眼都沒看他。此后的一個月內(nèi)，萬芳沒跟他說過一句話。汪雪濤自知理虧，在家殷勤了一陣，也暫時中斷了和女人的幽會。

汪雪濤跟萬芳是高中同學(xué)，都住在漢江邊上。汪雪濤每天從自家出來，沿江走上十分鐘就到萬芳家。萬芳總是在恰當(dāng)?shù)臅r間走出家門，看似無意的巧遇漸漸變成一種朦朧約定。后來，他倆雙雙考進(jìn)西安的大學(xué)，青梅竹馬的愛情親情早已滲透進(jìn)彼此的骨頭縫里。他知道萬芳舍不得離開他，他也不會因為跟其他女人的關(guān)系同她離婚。他就是看準(zhǔn)了萬芳的這一軟肋和自己的婚姻態(tài)度，繼續(xù)放縱同女人的蓬勃情欲，他沒辦法也不想控制自己的這點欲望。拋開這點，他怎么看都是個好男人、好父親、好作家，他甚至把自己的情欲需求當(dāng)作一種體驗來對待，當(dāng)作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的一部分。在這件事上，他能一口氣說出許多耳熟能詳?shù)拇笞骷颐帧?/p>

有一次，萬芳隨手撿起他放在茶幾上的一本最新文學(xué)期刊，看過他那篇有多處香艷露骨的性描寫的小說后，譏諷地說了一句話，“你們這群男作家，特別是古城的作家，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座廢都，你們也都是披著文人外衣的莊之蝶。”當(dāng)時汪雪濤稍微一愣，不以為然地說，“這是小說藝術(shù)，你不懂。”萬芳冷笑一聲說，“你敢說不是嗎？”還沒待他回答，萬芳接著朝他放出兩槍，“你們敢把寫的這些文字給自己后代看嗎？我想明白，你們究竟為了什么而寫作？”幸好這時手機響了，是個邀約晚上酒場的電話，他借故離開家。晚上快11點他帶著一身酒氣回到家，萬芳還窩在沙發(fā)里看書，是他前幾年買的一本小說《過于喧囂的孤獨》，當(dāng)時在文友極力推薦下買回來，可讀了不到一半就放下了，至今也沒讀完。他沒話找話地問，“小說怎么樣，符合你的審美要求嗎？”萬芳抬起頭，平靜地說，“非常好，我已經(jīng)讀第三遍了。”他有點尷尬地自嘲一笑，“是啊，累死我也寫不出來這樣的小說，我就是個三流作家混子。”萬芳瞥了他一眼沒發(fā)聲，繼續(xù)讀書。

直到萬芳的體檢報告出來，在他手中不停顫抖，汪雪濤絕望地仰起頭，對上天說，“為什么受到懲罰的不是我這種人呢。”

汪雪濤這次是被一把小刀嚇醒，出了很多汗，襯衣的后背濕噠噠地黏在身上。他拉開燈，時間是凌晨兩點。燒已經(jīng)退了，他爬起來燒了壺開水，一杯接一杯地喝。凌晨四點，他再次睡去，一直睡到上午九點多，這期間，他一個夢也沒有做。醒來后，頭不暈了，他感覺大腦格外空明。

5

在島城停留10天，回到西安古城數(shù)月后，汪雪濤的生活逐漸正常，但社交范圍只在很有限的小圈里，只是想要重新寫作相當(dāng)困難。根據(jù)在島城的經(jīng)歷，他在寫作一部中篇小說，但一直磨到半年后才完成。小說標(biāo)題《云水謠》被雜志社的編輯改為《海平面以下》。這部不無自傳色彩的小說，浸透著濃烈的哀傷和救贖感。盡管寫作的過程有些周折，小說也未必達(dá)到自己滿意，總算可以發(fā)表了，汪雪濤心底升起淡淡喜悅。

他照例給艾戈生寄去一本雜志。這一年來，他跟艾戈生的關(guān)系仍保持著過去的頻率，沒事時可以一連幾個月不發(fā)一條信息，也會就某個問題某本書連續(xù)數(shù)天進(jìn)行評論，只不過聯(lián)絡(luò)工具從QQ變成了微信。艾戈生給汪雪濤發(fā)微信，說自己很喜歡這個小說，喜歡它明朗與陰暗雜糅的島城氛圍，以及對于死亡主題的獨特書寫，小說將她重新帶回熟悉的海邊療愈情境中。

汪雪濤說，“文中的男主人公就是我，這部小說的最大失敗是自傳色彩太重。一個中年鰥夫，背負(fù)著內(nèi)心的愧疚和妻子的遺愿，去一個海濱城市為她進(jìn)行一場海葬。妻子終于完成魂歸大海的心愿，而那個‘我笨拙地走進(jìn)故事中，又笨拙地催化出一篇感傷的小說。雖然受到外界好評，但我并不以為這是自己真正想表達(dá)的作品?！?/p>

艾戈生說，“我恰恰認(rèn)為，你的深海和島城故事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你何不把自己跳脫出來，寫一部長篇？這樣就有了更多人物和復(fù)雜交錯的情感肌理，就有更廣闊乃至更隱秘的時間空間維度，不僅照見你自己，還照見一些和你相似或完全不同的人生。難道你不認(rèn)為，該為這部長篇花費更多時間和心血？”

汪雪濤心頭驀然亮起一束靈光火花，接連到一些奇特的感應(yīng)，在讀艾戈生于島城寫給他的那些信時，這感應(yīng)要更明晰、強烈。他說，“的確很想寫一部這樣的長篇小說，可是，我完全沒把握。”艾戈生說，“別可是，祝你的長篇進(jìn)展順利。下周我要出趟遠(yuǎn)門?！?/p>

艾戈生說的出遠(yuǎn)門是去英國長途旅行。此時立夏已過，節(jié)氣還保留有暮春的些許涼爽。這些年，每到異國他鄉(xiāng)，即便錯過一些傳說中的名勝，艾戈生也必須要去名人故居，特別是文學(xué)大師的故居。它們大都遠(yuǎn)離鬧市區(qū)，幽僻而靜默，像它們主人生前一樣孤獨。在那里，艾戈生和那些孤獨的靈魂對話的欲念強烈而執(zhí)拗，常常拋開同行者一去大半天。

艾戈生喜歡的勃朗特姐妹故居博物館坐落在英國西約克郡霍沃斯鎮(zhèn)的高處，是一幢建于1778年喬治王朝時期的石頭住宅，兩層樓。房內(nèi)復(fù)制再現(xiàn)了勃朗特一家人生活的全貌，展示的物品多為原物。此外還陳列有勃朗特三姐妹的手稿、筆記、書信、作品，當(dāng)年報紙對他們的評議、縫紉工具、針線盒、手工、家具，她們圍坐寫作、縫紉的桌子等。為了減輕生活的悲苦，清貧的三姐妹從小就以寫作相互安慰，把作品寫在一張張一寸見方的小紙片上，裝訂成一本本小書。這些珍貴的手稿都保存完好。

如果勃朗特故居是一種清簡之美，伍爾芙故居給予艾戈生的便是綠樹濃蔭繁茂之美。它叫作修道之屋，是一座十七世紀(jì)風(fēng)格的小木屋，坐落在英格蘭西蘇塞克斯，伍爾芙與丈夫曾長期生活在這里。1941年3月28日，二戰(zhàn)的炮火在頭頂轟響，59歲的伍爾芙抑郁癥再次發(fā)作，自沉于修道之屋附近的烏斯河。在宅院的花園里，有兩株枝干交纏的高大榆樹，伍爾芙夫婦把它們叫作倫納德和弗吉尼亞，她的骨灰便埋在其中一棵樹的根下。

伍爾芙的一生就是兩種對立的力量糾結(jié)決戰(zhàn)的一生——一面澄明，一面黑暗;一面寒冷，一面溫?zé)?一面是創(chuàng)造，一面是毀滅;一面鋪灑著天堂之光，一面燃燒著地獄之火;一面理智冷靜，一面狂躁抑郁。最終，還是她的抑郁占據(jù)了上風(fēng)。但是她說過：“‘你‘我‘她都隨著歲月流逝而灰飛煙滅，什么也不會留存，一切都在不斷變化之中;但是，文字和繪畫卻不是如此，它們可以長存?！比缢A(yù)言，她的文字留存了下來。70多年中，閱讀過伍爾芙的人不計其數(shù)。那篇最有名的《一間自己的屋子》，艾戈生讀過數(shù)遍，她的專欄文風(fēng)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伍爾芙的影響。

對伍爾芙一生兩種對立力量的糾結(jié)決戰(zhàn)，艾戈生絲毫不覺得陌生。她熟悉它們，因為她在母親白翠、父親艾鋼、小嬸嬸范紅秀、喬安彬身上都看到過對立力量對決的掙扎，她在自己、前夫，甚至某年于青島遇巧旅館認(rèn)識的浙江男子郁青庭身上都看到了，只是伍爾芙的對決更徹底更孤注一擲。最近幾年，她人到中年的心境趨向沖淡平和，九歲時發(fā)生在自己家庭里的一場慘劇，以及持續(xù)發(fā)酵所產(chǎn)生的有害殘渣，終于得以稀釋?；橐鲎叩降谑?，突然爆發(fā)的那場危機和戰(zhàn)爭，現(xiàn)在已無法再傷害到她。她曾經(jīng)以為北方如影隨形，自己一生都走不出北方的魔咒，事實上，北方如今漸行漸遠(yuǎn)漸無聲。如果讓艾戈生說出一項人類最偉大的能力，她會選自我療愈和復(fù)原能力，否則，在外部災(zāi)難和內(nèi)心災(zāi)難面前，人類只能死于心碎，死路難逃。

汪雪濤發(fā)來微信：“長篇小說的框架和大體思路已拉出提綱。你那幾封信給了我極大的寫作靈感，還直接促使我同島城產(chǎn)生靈魂相依的深切呼應(yīng)。假如，我的小說里出現(xiàn)你信中所及的內(nèi)容和人物，你會降罪嗎？”艾戈生給他回復(fù)說，“何需如此顧忌，我倒是很想看看那幾封信如何催化出一部長篇杰作?！?/p>

放下手機，艾戈生走到房間外的小晾臺上。晾臺沒封玻璃，是敞開的，盡管這樣，英國鄉(xiāng)村小鎮(zhèn)的夜晚也顯得過于安靜。將圓的月亮將清輝盡數(shù)灑過來，晾臺一片通明，不遠(yuǎn)處小教堂的尖頂清晰地映在她眼中。她驀然想起在島城度過的許多日子，想起那個相似的月圓之夜，也是在陽臺上，她的眼淚傾瀉而出，終獲解脫。那次研修班過后，她和島城一別四年。她偶然心血來潮寫下的信件文字，在無意中以一種奇妙的因緣聚合，將汪雪濤也引向那個療愈過她的地方。她記起郁青庭跟她說過，他相信文字對人的影響力遠(yuǎn)勝于某種關(guān)系對人的影響力。此刻，艾戈生臨窗獨立，好似仍舊面對那片蒼茫夜海，眼前、耳朵里全都是海水和海風(fēng)的轟鳴共響。終其一生，她不過是在重復(fù)著從泅渡到著陸、從此岸到對岸的過程。

6

汪雪濤的長篇小說《海上歸來的人》完工，是在一年后。小說將島城和大海作為背景，采用環(huán)狀的小說結(jié)構(gòu)，回環(huán)往復(fù)間，人物命運和故事軌痕層層疊疊印染在云水圖卷上，變幻莫測，好像永無盡頭，因而小說氛圍更顯詭譎。寫作的過程伴隨著靈魂的撕裂與縫合、生命創(chuàng)痛與文字狂歡。經(jīng)常地，汪雪濤因在文字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陌生一面而心驚膽顫，又因?qū)θ诵缘挠^察切入愈加深刻而夜半難眠。寫作行進(jìn)中遭遇的障礙自然足夠頻繁，曾經(jīng)多次他感覺自己無力完成這個長篇，甚至想要放棄，但在停滯一段時間內(nèi)，終又拾起。好像先前遇到的山重水復(fù)疑無路，只是為了印證后來的柳暗花明又一村。八個月完成初稿，之后修改了四遍，最后定稿十八萬字。若單從字?jǐn)?shù)上看的確算不上厚重，但是汪雪濤該表達(dá)的都已用文字說完，似乎再多幾句都是累贅和浪費。

他將打印出的書稿寄給幾家出版社，幾個月后，書稿石沉大海，毫無音信。但在一個初冬的黃昏時分，汪雪濤從一位叫杜昱的編審電話里，終于聽到一個讓他瞬間情緒激昂的信息：這家國家級出版社決定跟他簽訂出版合同，如無意外，長篇將在半年后上市發(fā)行。

進(jìn)入出版程序后，一切變得異常順利。拿到樣書那一刻，聞著新鮮的油墨，汪雪濤思緒翻飛，再次想起萬芳在生命最后一天對他說的話。她說，“你的生活要繼續(xù)，寫作更要繼續(xù)，雖然被我耽誤了這么久，可我有預(yù)感，你會在50歲以后寫出真正優(yōu)秀的小說，比你之前的所有作品都好，你會有那一天的?！闭f這話，是在她的最后一天，說完這些兩三小時后，萬芳陷入持續(xù)的昏迷狀態(tài)，再沒醒過來。現(xiàn)在，他越發(fā)承認(rèn)萬芳的用意深藏智慧，她以兩個遺愿，成全了一個以文字為饕餮大宴的男人。對這部傾注了太多心力與情感的小說，汪雪濤自己不敢斷言有多么優(yōu)秀，但他已竭盡了全力。他低聲說，“萬芳，假如你在大海里有靈，就會相信，這是一部可以給后代讀的小說?！?/p>

出版社在全國策劃了多場讀者見面會和簽售活動，第一站在南京，第二站是杭州。首場讀者見面會效果比較理想，并沒因7月炎熱的天氣受到影響。連汪雪濤都是第一次看到新書海報，深藍(lán)海水有著變形鋼鐵般的冷硬紋理，大海上空云影紛紜、色彩詭異，是在黎明時分，太陽還沒露出絲毫光芒。海報上有兩行字：一個個被海天云影孵化出的傾訴故事，一段段堪比深海的心靈秘史，作品透過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表面榮耀直擊人心瘡痂，以令人信服的敘事，找回一縷縷被遮蔽已久的救贖之光。

在南京的第二天晚上，汪雪濤給艾戈生打電話，告訴她自己后天去杭州，配合書店做活動。艾戈生說，“歡迎來杭城，不湊巧的是我現(xiàn)在還在廈門，會盡早趕回去參加你的新書簽售。”

杭州的第一場見面會上午在新華書店購書中心舉辦。早晨8點時，艾戈生給汪雪濤發(fā)微信說她剛上飛機，上午的活動趕不上了，下了飛機她直接來跟他會合?；顒友永m(xù)了在南京時的良好氛圍，有了在南京的經(jīng)驗，汪雪濤和一個主持人侃侃而談了一個多小時，他坦誠地談到了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始末，當(dāng)然他也提到了艾戈生的名字，之后是半個小時的提問互動時間?？吹贸鰜恚x者對這部小說很感興趣。

他注意到第一排最左邊有個男子，三四十歲，長相俊美，自始至終腰背挺直，目光始終注視著他。第一眼掃過去時，汪雪濤未在意，當(dāng)他的視線再次掃到男子臉上時，心跳驟然加快，男子相貌與張國榮很有幾分相似。他大腦里霍地跳出一個名字：郁青庭。

簽售開始，讀者自動排起長隊。當(dāng)男子終于走到汪雪濤面前，汪雪濤的眼神和他對視了幾秒鐘。他看上去并不陰郁，對汪雪濤的審視露出一個內(nèi)斂的微笑。汪雪濤接過他手中的書說，“請問，是否需要寫上你的名字？”男子只是略一沉吟，說，“不必了，謝謝。”但汪雪濤還是敏感地捕捉到了他語氣里的猶疑。男子本來已拿著書走過去，突然又轉(zhuǎn)過身來說，“我會仔細(xì)拜讀您的小說?！蓖粞龑λc點頭，看著男子大步離開會場。

中午12點多，艾戈生才趕到汪雪濤下榻的酒店。招待午宴后休息的空隙，汪雪濤對她說，“你能想到嗎，上午郁青庭來過了，他坐在第一排最左邊，我能看出來他一直聽得非常投入。后來，他買了一本小說讓我簽名?！卑晟拇_感到吃驚，表情恍惚了一下，笑笑說，“青庭？希望真的是他。如果我的行程不被延誤，今天就可以跟他重逢了。不過，擦肩而過這種安排是不是更好？”艾戈生沒詢問汪雪濤，他何以判定那個男子是郁青庭，汪雪濤也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下午三點半，換了一家新華書店進(jìn)行讀者見面會，汪雪濤明知道郁青庭不可能再出現(xiàn)，眼神還是不由自主多次瞄向第一排最左邊的位置，瞄向人群。那天晚上，艾戈生陪他在西湖邊散步回來后，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猜想郁青庭閱讀這部小說時的心情，詫異、震撼或許會一直伴隨始終。他突然有種想要和那男子交談點什么的沖動，然而沒多大會兒他就困極而眠。

去年寫作這個長篇時，他并非有意地輸入“郁青庭”這個名字搜索，竟然搜到幾條，有郁青庭參加慈善募捐的活動照片，有資助貧困大學(xué)生的社會新聞報道。對這類信息他都沒在意，也不認(rèn)為它們對他的小說有何價值。但是最后發(fā)現(xiàn)的一條匿名信息卻牢牢黏住了汪雪濤的視線，信息簡短，來源于桐廬某個信息網(wǎng)站的法制板塊：“近日，桐廬縣公安部門依法處理了一起投案自首案件。郁某某，系北京某大學(xué)碩士研究生，2011年8月26日下午，郁某某的妻子在自家浴室滑倒摔傷，8月27日醫(yī)治無效身亡。時隔兩個多月，郁某某于11月3日向公安報警稱，案發(fā)當(dāng)日，妻子赤腳在浴室與他發(fā)生過爭執(zhí)，在后退躲避妻子進(jìn)攻的過程中，他用手輕輕擋了一下，不料妻子站立不穩(wěn)，頭部撞向身后的浴缸邊沿。郁某某坦白他在這起事件中難咎其責(zé)，愿接受處罰。公安部門經(jīng)過詳細(xì)問訊后，認(rèn)為郁某某犯有過失罪，鑒于其主動投案態(tài)度誠懇，過失較輕，判處有期徒刑兩年，即日起執(zhí)行?！?/p>

汪雪濤心里思忖道，就是它了。他核對了一下，艾戈生在信中提到郁青庭離開的時間和地點，都能和這條信息吻合起來。雖然不能完全斷定這個郁某某就是郁青庭，但作為一個素材，這條信息中的當(dāng)事人為何不可以是他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如他所愿，盡管從信息里看不出任何情感色彩，汪雪濤卻運用自己的文學(xué)想象和邏輯能力，將此孵化出一個絲絲入扣、陰郁絢爛的南方故事。至于故事里的主角是誰，有何重要呢。

7

第二天一早，汪雪濤跟隨出版社一行離開杭州，趕赴新書宣傳活動的第三站蘇州。

捧讀汪雪濤的長篇小說《海上歸來的人》，艾戈生內(nèi)心再次經(jīng)歷震蕩。無疑，她、汪雪濤、郁青庭都是從海上歸來的人，他們帶著滿身的創(chuàng)痛和不合時宜前往，最終返回各自的生活里去，繼續(xù)哭，繼續(xù)歡笑，繼續(xù)被灼燒?？此普张f，可只有他們知道，從海上歸來的人，內(nèi)心怎樣被無數(shù)次淘洗;只有他們知道，大海將他們淘洗后留下怎樣的印痕。

尚未從汪雪濤的長篇小說中抽離出來，轉(zhuǎn)眼暑假已過大半，兒子郝郝也將迎來他的13歲生日。最近幾年，利用寒暑假時間，母子兩人的旅行路線跨越了十幾個省份。家里的中國地圖上，被郝郝密密麻麻標(biāo)注了各種符號，那些是他的行走足跡。國內(nèi)的海濱城市他幾乎都去過，唯獨山東省內(nèi)最大的一個海濱城市他沒去過，原因很簡單，只是因為他沒提過，艾戈生也沒想起來。

兒子終于沒放過那個島城，他說想去那寫生一周。艾戈生并不覺得意外，點點頭，絲毫不猶疑地說，完全可以，你會在那里玩得很愉快。在旅行一事上，艾戈生愿意對孩子溺愛。

出了火車站臺，艾戈生對一個出租車司機脫口說出，“去遇巧旅館?！彼緳C茫然搖搖頭，“不知道，沒聽說?！币贿B幾輛出租車都風(fēng)一樣離去了，留下一臉茫然的艾戈生站在原地。兒子不解地問，“為什么要去遇巧旅館，哪有這樣一個地方，看來我應(yīng)該給你做導(dǎo)航。”他給司機說出一家連鎖快捷賓館，車子很快疾駛起來。

快捷賓館里全都是統(tǒng)一的布置和陳設(shè)，躺倒在房間的床上，過去的感覺又來了，好像躺在船上，又似躺在波浪之上。艾戈生想起來，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有這種眩暈感。

他們?nèi)チ藥讉€海濱浴場和極地海洋館，到處人滿為患。艾戈生給兒子提議，“你若想寫生，還是尋些老建筑比較好，應(yīng)該去八大關(guān)和小魚山福山路名人故居?！卑晟?，這兩處地方當(dāng)是鬧市中的幽靜之所了。郝郝果然很喜歡那里留下的各國老建筑，他們一連去了三天。在一座80年前的宅院大門上，艾戈生發(fā)現(xiàn)一個以前年代精致繁復(fù)飾有花紋的銅質(zhì)信箱，和一個現(xiàn)代的標(biāo)有“某某報社”的暗綠色塑料信箱并排在一起，形成鮮明反差。

福山路一帶行人更少，偶爾遇見幾個路人也幾乎都是此處的居民。上坡、下坡，簡直像走山路，其實過去這里的確是山。走到福山路3號，艾戈生停下來，對郝郝說，“把這棟兩層小樓畫下來吧，我想留個紀(jì)念。”他嘴里自言自語道，“哦，沈從文故居，可我沒讀過他的書?！比缓笠恍漠嬎賹?。艾戈生也不再作聲，四處走動看看其他故居，不時又踱回來看看他的速寫進(jìn)度。兒子當(dāng)然不知道，這條街巷艾戈生曾經(jīng)來過多次，甚至能看出哪棟房子院墻外面的爬山虎有沒有增多，故居里的原主人曾經(jīng)在這里接待過哪些文人雅士。

晚上回到賓館，郝郝疲憊不堪早早睡下了。他不知道，他的母親曾在幾天中反復(fù)打聽尋找一個“遇巧旅館”，可是沒有任何線索。他不會知道，幾年前那個一邊熬煮中藥一邊寫信的女人，在離開島城半年后，遭遇到相當(dāng)多的周折和困頓。莫名失蹤的男人在新疆阿克蘇人民醫(yī)院被發(fā)現(xiàn)，只是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受傷更重的女人——公司里的財務(wù)主管。一場轟動一時的失蹤案，最后以男主角破產(chǎn)私奔、車禍?zhǔn)鹿识樟艘粋€爛尾，給小城的好事者們留下眾多桃色想象和談資。女人賣掉了位于市中心的大房子，又從朋友、父母處籌措一些，替男人還清了債務(wù)。那男人自知羞愧難當(dāng)，越發(fā)沒有底氣。她對男人說，“你也不必如此，可隔閡畢竟是越來越大，難以縫合?！币粺o所有的男人想重新起家，卻怕繼續(xù)拖累她，兩人誰都沒開口提出分開，分開還是成了事實。這年深秋，飽受抑郁和失眠折磨的女人再次去往島城，參加一個女性課題研修班。每日面對自身業(yè)力和大海的淘洗，女人特有的靈性照亮自己最黑暗的內(nèi)心死角，獲得意想不到的療愈能力。從《女性周刊》辭職后，女人獨自帶著孩子去了杭州，每月有一些固定的專欄、專稿要寫，一年有幾次長途旅行，生活得相對自主獨立。自從離開蓮城，她只回去過兩次。前夫郝棋和他的情人還是走到一起了，艾戈生覺得這個結(jié)果很正常。無論怎樣，一個能對女人有擔(dān)當(dāng)和承諾的男人，不會是個壞男人，盡管這個女人不是自己。艾戈生仍保持單身，倒不是她對婚姻有心理躲避，只是那樣一個人還未出現(xiàn)，她有足夠的耐心等待。

至于那個家住富春江邊的男子郁青庭，她說過，對他的美是像海潮一樣一層層退后了忘記的。某一年的初夏時節(jié)，她應(yīng)邀去杭州監(jiān)獄，為服刑人員做一場讀書勵志感恩報告會，有那么一瞬間，她猛然在一群穿灰色服刑制服的人群中，看到一張熟悉的英俊面孔。她幾乎就要認(rèn)出他，然轉(zhuǎn)眼那人就消失不見了。后來有一次，她偶然看一檔電視節(jié)目，一些文化企業(yè)代表在公益活動上做捐贈。在一個男子轉(zhuǎn)身的剎那，她覺得男子就是郁青庭無疑，而鏡頭只一閃就過去了。對這兩種“看見”，她曾暗自嗟嘆，也許哪一種“看見”都是真實的，也許哪一種都不真實。包括汪雪濤在杭州作品推介會上和郁青庭的遇見，她至今感覺亦真亦幻，難以明言。殊不知，當(dāng)初汪雪濤讀她信件中關(guān)于郁青庭的故事，也曾生起過這種幻覺。

又過了幾天，海邊的潮濕天氣影響了郝郝的身體和心情。這年夏天的海濱受嚴(yán)重的滸苔侵?jǐn)_，她記憶中的蔚藍(lán)海水、溫柔云天和梔子花香，竟如夢一般縹緲遙遠(yuǎn)。艾戈生極力想給郝郝描繪出一個云水縹緲、神秘盛大的島城，想跟他說說那些清冽光亮的清晨和迷幻多彩的黃昏，以及雨霧彌蒙的夜海，無奈少年的沖動和耐心已消磨殆盡，迫不及待想回到杭州。她無法說動他繼續(xù)停留。

艾戈生最終比原計劃提前兩天訂上了返程車票。她知道，島城于她仍舊是獨一無二的。無論是她，還是郁青庭，或是在她書信影響下前來替妻子完成遺愿、成功完成一部和島城秘密相關(guān)的長篇小說的汪雪濤，都在島城完成了自己。她甚至在汪雪濤的小說里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郁青庭，他們已經(jīng)或終將以自己的故事和傾訴，成為這片大海上空的一縷云煙，或是海平面以下一粒微塵的繾綣眷戀。

這片大海和島城每天都在開啟新的故事，但要說有多么新鮮，也不過是日出日落、潮來潮往的翻版，是世情人心、死亡和復(fù)蘇的正文及注腳。海水深藍(lán)無盡，傾訴也無始無終。艾戈生向火車站走去，沒再回頭，她想，現(xiàn)在，她能夠和島城真正告別了。

8

艾戈生和汪雪濤沒找到的遇巧旅館，卻被郁青庭找到了。六年后，準(zhǔn)確說是在讀過作家汪雪濤的長篇小說《海上歸來的人》之后的那個秋天，他并未為此行籌劃太久，突然覺得必須去島城一趟，于是就動身去了。幾年心如死水的婚姻生活，因家中女主角的意外亡故而終結(jié)，沒有任何人責(zé)難，他還是甘心甚至主動在獄中待了兩年。他現(xiàn)在是一家文化傳媒的法人代表，仍獨自一人故地重游，往日記憶紛至沓來，但島城的縹緲云水、清冽海風(fēng)和海岸線還新鮮如初。老板娘人胖了一圈，竟然還記得他，熱絡(luò)地同他聊了好大一會兒。她還聊到了艾戈生，艾戈生在廚房里一邊熬中藥一邊讀書給她留下了極深印象。郁青庭說，“她到杭州定居工作了，我曾經(jīng)見過她?！崩习迥锫犃说故怯悬c意外，“你們后來又遇到過了，真難得。還是我家旅館名字好吧。”說完，她不無得意地笑了，郁青庭也笑了。

仍是302房間，房間重新裝修過，家具、墻紙變成簡明的淺色系，有一股沒散盡的淡淡漆味，床的上方掛了一幅海上日出的普通油畫，沒有畫者題款。郁青庭想起那年在島城看過的日出，仿佛就近在昨日。他站在一面小窗前，這里能看到很小的一片海藍(lán)色，湛藍(lán)空中聚集了大朵的云彩。他在房間從上午一直待到天色漸晚，期間接了幾個公司打來的電話，下屬向他請示匯報工作，他只是簡單安排了幾句便掛掉。燦爛霞光染紅了西天，然后逐漸收縮成溫柔的一抹橘紅和靛藍(lán)，光線暗淡下來，島城的夜晚很快到來。想到一個人的一生也只不過是從日出到日落般的一天，郁青庭心里悲欣交集。正如同汪雪濤猜測的，在那個讀者見面會上，買到小說的當(dāng)天晚上，郁青庭便急不可待讀起來。雖然只用三天就把小說讀完，可他的情緒浸淫其中卻長達(dá)數(shù)周。他詫異于書中那個男子的命運和自己極其相似，震撼于自己在島城曾感受到的顫栗，在書中在他心里再次復(fù)活。

今年六月末的一天，哥哥魏甫終于沒能支撐自己走過44歲生日。郁青庭唯一稍感安慰的是，在他同母異父的兄長——魏甫最后的時間里，自己一直陪伴左右，有些擦身換洗之類的瑣細(xì)活都是他自己做，他甚至連母親魏紫都不讓插手。這幾年，魏紫因為家庭的變故和打擊，衰老得很快，但性格倒未見得改變多少。獄中兩年，郁青庭閱讀了數(shù)百本書籍，文學(xué)、哲學(xué)、心理學(xué)、社科，甚至宇宙天體，讀書的隱秘快樂讓獄中的枯燥難熬變得可以忍耐，并讓他心志沉潛。他忘不了，自己一邊閱讀艾戈生送給他的《心靈自由之路》，一邊心緒激動地向著窗外遠(yuǎn)眺。出乎所有人包括自己的意料，他的性格開朗了許多，還主動為其他人疏導(dǎo)心理。出獄后，他很快找到定位，到一家文化傳媒公司應(yīng)聘。一年后，他自己小成本獨立創(chuàng)業(yè)，現(xiàn)在他的公司已經(jīng)有了幾十個員工，其中不乏碩士學(xué)歷的高層次人才。自從公司穩(wěn)定下來，郁青庭便把魏甫接到自己家中，白日由請的阿姨照料，其余時間他親自照顧哥哥。

魏甫最后彌留之際，有一刻回光返照，變得特別清醒理智，他讓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下郁青庭，他要單獨跟青庭說幾句話。“青庭，我最好的兄弟，我自知沒有來日，只有最后一個心愿，希望你能替我完成。我這短短一生自然不值一提，因而死后不要任何悼詞任何儀式，在塵世里也不要留下我的絲毫痕跡。如果能讓我自由游蕩于浩瀚大海，也算是我這失敗人生的最后一點安慰。青庭，你可以答應(yīng)我這個請求嗎？”郁青庭緊緊握住哥哥瘦如干柴的手，如鯁在喉，他重重地點頭，說，“你的要求會得到滿足。因為，我懂得你的苦。”

在魏甫身后事的安排上，魏紫再次和郁青庭爭執(zhí)起來，她不同意魏甫自己提出的海葬請求，堅持要土葬。郁青庭沒跟她動怒，只是鐵著臉說，“這是你可憐兒子最后的請求，你敢說你愛過他嗎？尊重過他嗎？”魏紫后退了兩步，嘴里嘟囔了句什么，不再堅持了，但過了幾天她又挑出話題，郁青庭干脆不予理睬。面對魏紫，他痛苦于親情無法選擇，但近幾年他因忙于創(chuàng)業(yè)，母子間疏遠(yuǎn)得只剩下象征性的問候。郁青庭原計劃去舟山群島找片合適海域，直到讀完汪雪濤的長篇小說，受到震撼之余，就在一剎那間，他決定下來，為魏甫找到了歸路。

今天是11月7日，郁青庭拿著一束白色鮮花，幾乎邁著和汪雪濤一樣的步履，早晨7點走出旅館，8點50分，他趕到事先約定好的八大峽碼頭，跟隨眾人登上輪船。他甚至想到這艘船可能跟汪雪濤登上的是同一艘船。船行50分鐘后，到達(dá)指定的深海區(qū)。奏《安魂曲》，主持人念集體悼詞，默哀幾分鐘，然后眾人分成幾組，等待工作人員的安排。郁青庭最后一個將“水蓮”和鮮花放進(jìn)吊籃，俯視深藍(lán)的旋渦和湍急水流，他眼前一陣昏花，好像全世界的深藍(lán)色都匯聚到此，來沖擊他，擠壓他，他閉上眼。在他睜眼之際，“水蓮”已沉沒下去，水面只余一些細(xì)小碎末和殘余花瓣。猛烈海風(fēng)撲面，嗆人耳目。輪船轉(zhuǎn)向的那一刻，郁青庭的眼淚從他胸腔里一路奔流而出。旁邊一個女士見他淚流不止，以為他是來為父母或妻子送行，安慰了他幾句，他說，“謝謝，我是來送別哥哥?！迸扛械接悬c意外，默默遞給他幾張紙巾。過去，即使因一個細(xì)微過失他主動自首服刑兩年，都沒為自己流過一滴眼淚?，F(xiàn)在，他把太多的眼淚流在這片海域，流給兄長魏甫，流向他們的混沌過去和蒼茫未來。

回遇巧旅館的出租車上，郁青庭看到手機上有好幾個未接電話，有魏紫的，有父親郁彥聲的。他給父親回了條微信，“今日八大峽送別兄長魏甫，魂兮所依，唯有大海?！彪S后，他再次關(guān)掉手機。

郁青庭無意中進(jìn)入汪雪濤的小說，成為其中一個人物的原型;而汪雪濤也想不到，他的小說又在無意中影響了郁青庭，再次孵化出一個和島城深?；隁w有依的故事。故事因傾訴而生成，又在小說之外繼續(xù)改變現(xiàn)實生活。這好像更印證了，汪雪濤的小說以其環(huán)狀結(jié)構(gòu)實現(xiàn)回環(huán)無止的藝術(shù)能指。

隨著汪雪濤的復(fù)出和名聲大振，維持幾年的沉寂生活被嘈雜的人際交往打破。他在經(jīng)歷了短暫的忙碌過頭之后，不無恐懼地審視現(xiàn)在的境況，他有預(yù)感，若繼續(xù)下去，很快又會返回被自己厭棄的過往，很快就再次被世俗名利吞噬。他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清寂的生活，并能安之若泰，確定眼前的熱鬧不是他要的，于是橫下心來，對各種邀約、演講、無聊飯局一概拒絕，對熱衷探聽他私人生活、五花八門的婚姻介紹一概拒絕。那些企業(yè)老板、附庸風(fēng)雅的官員、精明的文化中介及各色閑雜男女，看他這個人如此不識抬舉、不近人情，便很快轉(zhuǎn)頭，漸漸不再聯(lián)系他，倒正合汪雪濤心意。

古城昔日的風(fēng)雅和氣度日漸稀薄，或許只能到歷史的簡牘書頁間尋覓，頹敗的氣息彌漫不止、縷縷不絕。他對古城的沉疴生出厭倦和疏離心，流連在山海之間的時間，遠(yuǎn)超過留在古城的時間。后來，古城的熟人幾乎很難看到他，他們中有人偶爾提到他，其他人便幾乎異口同聲說，“你說汪雪濤那個怪人嗎？”然后，他們很快轉(zhuǎn)移了話題。

終南山是汪雪濤常去閉關(guān)讀書寫作的地方，在那里他看到了許多和他有相似經(jīng)歷與志趣的隱者，他們中有學(xué)者、畫家、詩人、禪修者、手工客、藥師、山林聲音采集者、植物學(xué)家。他同他們深談，聽他們講生命中的暗黑時刻與破繭重生，講深山隱居種種神秘到無法解釋的體驗，有時不知不覺聊到凌晨。他跟他們?nèi)ヅ逝郎嚼镒铍[秘的懸崖峭壁，一起屏息眺望新生的太陽緩緩上升，聽群鳥用各種不同的啼聲喚醒沉睡的大山。更多時候他獨自滿山尋幽，發(fā)現(xiàn)山的最佳境界是寂靜。初春的某一天，他偶然看到融雪從老樹枯枝、黑色絕壁上點點滴落，又透過枯草匯成水洼和溪流。這一細(xì)小觀察迅速把他童年的深層記憶打開，他回憶起幼時在秦嶺上度過的某個寒假，甚至清晰想起初春融雪的嗞嗞聲和滴答聲。那時，他是一個對世界的奇妙深感快樂和滿足的兒童。在山間閑游，他發(fā)覺自己的感官逐漸恢復(fù)到少年時的敏銳，仿佛他本來就是大山的兒子。而和隱者們談話，他的意識卻要貫穿多種領(lǐng)域，打通多個不同維度。這兩種力量差異很大，但糅合到一起，竟為他的最新寫作打通一條奇特通道。這些深度談話，后來出現(xiàn)在汪雪濤的一本新書里。這次不是小說，而是一本非虛構(gòu)談話錄《尋訪終南山隱者》，再次在文學(xué)圈引發(fā)轟動效應(yīng)。

自從有了那個有著特殊意義的時刻，汪雪濤每年深秋都會去往青島，并且在那里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從半個月竟能延長到三個月，有時甚至更長，他的余生將和那片海域葆有相同的呼吸和節(jié)奏。每天在海邊行走或慢跑十公里，汪雪濤諳熟大海的各種表情，每天潮頭掀起的高度和密度這些細(xì)微變化，都落在他的觀測中。他甚至覺得自己聽到了從海中心深處傳來的聲音。他跟女兒汪小舟說，“這不是幻覺，在這里久了，有一天你也會聽到。”畢業(yè)后留在京城工作，汪小舟曾多次苦惱于工作忙碌無法照顧父親，想讓他去京城定居。他說什么也不愿去，說自己就喜歡在山海間來來往往。此刻，汪小舟在電話那頭流下一臉溫?zé)岬臏I水。她毫不懷疑，這片大海已經(jīng)印到了父親靈魂里。

某個晚霞滿天、美得詭異驚心的秋天黃昏，汪雪濤駐足在一片地勢較高的堤岸上。大海平緩、有節(jié)律地一次次涌向沙灘，幾只小船漂搖在水煙中，遲遲不愿返航。一輪紅碩的落日貼在遙遠(yuǎn)的海平面上，在它下沉之前，它拼盡全力將自己的光熱灑向世界。相較初生的朝陽，53歲的汪雪濤覺得落日更具故人般的情義。遠(yuǎn)山若隱若現(xiàn)，但在他的視線盡頭沒有岸。有水里岸上概念的只有人類，對大海來說，沙岸也只是它的一部分，海平面以上和海平面以下都是它的一部分，人何必執(zhí)著于“此岸”“彼岸”的概念對立？想到此，汪雪濤撥通艾戈生的手機，她此時正在西湖的橋上看晚霞?！案晟?，你相信嗎，我在島城海邊見到了小說中的多個人物。郁青庭，哪怕我只見過他一次，也忘不了他的容顏。不僅是郁青庭，還有喬安彬、艾原，他們走在陌生的人群中，與我擦肩而過。我在文字里為他們傾注過全力，現(xiàn)在他們都已脫離我，成為一個個獨特的個體，在我文字之外，走向一個比這眼前更浩瀚的海。生命來來往往，不需要為任何人特意停留，他們最終要走向自己該去的地方，在自己的命運里完成自己。你看大海經(jīng)歷了一切看到了一切，可是它從不悲傷。現(xiàn)在，起潮了，我聽到潮水里有無數(shù)的聲音發(fā)出吟唱?！?/p>

在艾戈生聽來，汪雪濤流向她的聲音滄桑又柔軟、疲憊而溫情。她抑制著自己的語調(diào)和眼淚說，“我相信，我像相信自己一樣相信那些聲音。那是我，是你，也是他們，還有那些未從海上歸來的人們?！?/p>

責(zé)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