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非
胡桂英決定了,在品質(zhì)前海城大門右側(cè),重新蓋座土地廟。剛動手,保安過來,啟動管家模式,強行制止。
胡桂英掃了保安一眼,說,睇門就睇門,多管閑事。土地廟本來就喺哩度。
胡桂英說的土地廟,是前海新村的老土地廟,就在品質(zhì)前海城大門位置。早幾年,富通房地產(chǎn)公司買下前海新村最后一大片地,品質(zhì)前海城拔地而起,成為深圳最貴的房子。也難怪,深圳寸土寸金,所有的黃金地段都沒了縫隙,只剩這片最后填海的地了,又是自貿(mào)區(qū),又是粵港澳大灣區(qū)中心地帶,蓋的樓能不貴嗎?胡桂英的家就在品質(zhì)前海城對面,整個一大片空地,剩她家一戶居民樓,開天價,富通公司也賠得起。這不,賠了品質(zhì)前海城三套精裝房,有一套還是復(fù)式結(jié)構(gòu),另外還得了幾千萬元錢。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吹遍深圳的每一個角落,胡桂英的春風(fēng)來得有點遲,但終還是等到了,而且這風(fēng)吹得她家里的人熨熨帖帖。老兩口把1979年從記憶里撈出來,掛在嘴邊,幾個月的時間里,狠狠懷念了一番。
保安勸阻無效,不敢造次,何況還是個說白話的業(yè)主?端著對講機,通報。
大門有兩米來寬,成拱門狀,花崗巖大理石筑成。橫梁上“品質(zhì)前海城”幾個紅色鎏金大字,是著名書法家戴斌寫的。大門一側(cè)的形象墻,巨幅浮雕,波濤洶涌的圖;浮雕下方的花欄,種著四季青、佛肚竹等,盡頭是紫荊花,爬滿墻面,很大的一片。另一側(cè)是保安室。保安室旁邊也種著紫荊花,與左側(cè)對稱。
胡桂英在保安室前的廣場上,壘起了兩塊磚,她花白的頭發(fā)上沾上了幾處水泥。出入的行人好奇地看著她。
管理處李主任來了,他走到胡桂英跟前說,阿姨,深圳最豪華的住宅區(qū)門口,怎么能豎座土地廟?多不雅觀。
胡桂英抬起頭,反問,那在哪里蓋?
主任噎住了,“這”了幾下,有些惱火,說,哪里蓋我管不著,就是不能蓋這里。說著,吩咐保安把壘起的兩塊磚掀了。胡桂英就地一坐,叫喊起來,土地伯公,你出來看看,我替你蓋個房子,他們阻攔,你要顯靈呀!
路過的人圍過來,小區(qū)里的住戶也涌過來,紛紛看熱鬧。李主任勸了幾個回合,招架不住。吃瓜群眾,有的跟著勸,有的起哄,說房地產(chǎn)公司當(dāng)時就應(yīng)該設(shè)計蓋個土地廟。胡桂英見有人支持,愈發(fā)神氣,撂下狠話,濕水棉花——冇得談(彈),蓋定了。
好一陣,來了一個公務(wù)車,下來幾個人,男的女的。圍觀群眾自動閃開一條路。走前面的女人一見胡桂英,夸張地哎喲一聲,過去將胡桂英扶起,桂英阿姨,你怎么坐地上呢?胡桂英甩開手,冷冷地說道,劉敏,這事別摻和了!別說你是居委會主任,就是中央委員我也不聽。你回去問問你媽,看她敢讓你攔我?
劉敏的臉晴轉(zhuǎn)多云,收回手,在空中甩了甩,咳一聲清了清嗓音,說,既然你不念及什么,上班時間,我就公事公辦吧。你這么做,是跟政府唱反調(diào),妨礙社會公共秩序,可抓起來的。
胡桂英愣了一下,語氣降了幾十分貝,但依然霸氣,來抓,我不怕,拜個土地神,還犯法?你們掀了土地廟,我去哪里拜去?
人群里有人插嘴,孔雀山可以拜,好靈驗?zāi)亍:敕ㄋ乱部梢浴?/p>
李主任趕緊打圓場,對對對,到處都可以拜的。
胡桂英嘀咕一句,那些又不是土地廟。這土地爺我拜幾十年了。
孔雀山,不遠。比土地廟還靈,拜了就知道,我每個月都去。人群里那聲音繼續(xù)說。
眾人七嘴八舌,有人開始指責(zé),說在大門口蓋土地廟簡直是鬧事。這時,人群里鉆出一老頭,頭發(fā)稀薄,黑白相間,梳得很整齊,前額上方的頭發(fā)往里翻轉(zhuǎn),閃閃發(fā)光,虱子拄拐仗也爬不上去。穿著白襯衣黑西褲,手里拎著釣魚竿、折疊小凳子,走近胡桂英,睜大眼睛問,你在干嗎?
胡桂英見了,聲音火燒了似的,你死哪里去了?咁多人欺侮我。
家里蓋了一個還嫌不夠?
土地伯公上不了樓。胡桂英白了老頭一眼。
眾人哄笑起來,有人竊竊私語。劉敏走出人群,拿出手機,打電話。
老頭說,接上去呀,教他坐電梯。
人群里有人大笑,說,對呀對呀,在電梯門口,幫土地公公貼個示意圖。有個尖尖的聲音接著說,土地公公不識字,還得先上學(xué)。人群像煮沸了,你一言我一語。
胡桂英悶著臉,臉上烏云密布,她指著老頭,罵道,你好嘢,冇本事,總同其他人來嘥我?你話,我得過你乜嘢?廢柴一個,我點解行到咁嘅衰運——
胡桂英正罵著,一個妝扮時尚的女子急匆匆趕過來,撥開人群,鉆進去,沖胡桂英大聲喊,媽,走走走,丟人現(xiàn)眼。
胡桂英像泄了氣的皮球,低下頭去,一聲不吭。棄下磚瓦,朝劉敏瞪了一眼,灰溜溜地往小區(qū)里去了。主角退場,圍觀群眾紛紛散了。
女子叫賀美琪,今年40歲,改革開放那年生,標(biāo)準(zhǔn)的3S女郎:Senventies,Single,Stuck。初中畢業(yè)后,做過酒店服務(wù)員,開過服裝店,后來跟朋友在香港經(jīng)營一個酒吧。青春泡在酒里,錯過了黃金嫁齡。家里的房子被富通地產(chǎn)公司收購后,胡桂英下了死命令,回來嫁人。賀美琪抽身從香港回來,跑到韓國重塑一番,做了雙眼皮,隆了鼻子?;氐郊?,胡桂英沒認出來,聽到叫媽,以為是錯覺,驚慌地叫賀少俊。賀少俊從書房出來,扶著鏡框,盯著看了一番,又取下眼鏡看,反復(fù)幾次,問她是不是走錯門了。賀美琪對著夫婦倆,直呼其名,還揭他們吵架的短。老兩口面面相覷,以聲音為證,重新收下女兒。胡桂英把女兒扯到陽臺的土地廟前,讓土地公公看了一眼,叫土地公公不要認錯人。賀美琪罵胡桂英老封建,胡桂英返身跪在陽臺上,求土地公公寬恕,原諒她生了個不孝女。胡桂英拜了幾十年土地公公,現(xiàn)在總覺得土地公公不靈驗了。分析原因,土地公公是鉆地下的,不能上樓。于是,要在大門口重新蓋一個土地廟。沒成,灰溜溜回到家,又跪在陽臺上跟土地公公敘上了。
客廳里,地上鋪著淺綠色地毯,擺著咖啡色皮沙發(fā),茶幾上擱著一套黃花梨茶具。沙發(fā)上方的墻上,是一幅春暖花開的巨幅國畫。國畫左側(cè),掛著一把二胡;右側(cè),掛著裝釣魚竿的皮套。賀少俊坐沙發(fā)上,擺弄他的釣魚竿。
賀美琪立在客廳中間,攤了攤手,像個發(fā)怒的家長,這像個家嗎?墻上亂打釘子,掛釣魚竿、二胡,陽臺蓋土地廟、種菜,書房成了雜物間,那些斗笠、鋤頭不能扔掉嗎?
不能扔,跟了不是一輩子就是半輩子。賀少俊停下手中的活,盯著賀美琪發(fā)表聲明。
根本用不上了,留著干嗎?你們?nèi)タ纯?,誰家弄成這樣?
別人家又不是本地人,哪有那么多東西?
你還好意思說你是本地人?胡桂英從客廳外伸進一個腦袋。
賀少俊閉了嘴,繼續(xù)弄釣魚竿。
只要提本地人,胡桂英總要搶白一番。與賀少俊的婚姻,她腸子都悔青了。那時,村里的姑娘個個嫁給本地人,有的更是嫁到香港去了。胡桂英是村里一朵花,愛慕她的小伙排長龍,她偏偏與白面書生撞出火花。白面書生就是賀少俊,出身書香家庭,初中老師,文質(zhì)彬彬,響應(yīng)黨的號召,從廣州來到寶安小漁村,在胡桂英村子落腳干革命。下到田里土里海里,豪情萬丈被稀泥一和,英雄落魄成狗熊,拿起農(nóng)活,樣樣不行。這不行,在胡桂英眼里,恰恰有別于村里的后生,產(chǎn)生了無限的魅力,她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又不顧家里人反對、鄰友的勸慰,毅然跟他轟轟烈烈結(jié)了婚。結(jié)婚,不是胡桂英跟到廣州去,而是賀少俊在胡家倒插門。
胡桂英被愛情沖暈的大腦經(jīng)過兩次洗刷就清醒了:一是村子里的分紅沒有賀少俊的份;二是賀少俊根本沒有前瞻眼光。之前,還住在前海舊村的時候,政府規(guī)劃修路、建廣場,宅基地被征收,每家每戶都得了一大筆賠償款,村子里的人拿了錢在路邊蓋房。賀少俊不,非要蓋到海邊去,他說那里天天對著大海,有詩意。詩意是什么胡桂英不管,她也沒見賀少俊成詩人,倒是見他抱著二胡拉呀唱的,像個流浪藝人。后來,大量外來工像蝗蟲一樣撲過來,鉆進每家每戶。村民們做起房東,每天除了吃飯打牌,人生的意義全在收租金、數(shù)票子上了。票子收多了,又去買房子,這樣,房子和票子連著滾。幾十年下來,個個折騰得不見人影。去香港的去香港,搬福田的搬福田,就在前海舊村還是關(guān)外的時候,村子里就只剩胡桂英一家本地人住這里了。房子挨著海邊,租金都便宜好幾個檔次。胡桂英不曾想,臨到最后,一家人還能咸魚翻身,出租都難的三層樓,還能被富通地產(chǎn)公司收購。
沒高興多久,胡桂英又愁上了。搬到新房幾個月,胡桂英才覺得生活完全變了樣,日子不知怎么過了。以前,她在一樓開了個小賣部,又負責(zé)三層樓的衛(wèi)生,日子過得緊湊,拜土地爺都得抽時間。現(xiàn)在,只有兩套房的租金收,還微信轉(zhuǎn)賬給了賀美琪,沒胡桂英什么事。原來村子里的人四分五散,找個人聊天都難,她覺得,每天只有拜土地爺這件正事了。于是請人在陽臺上蓋了個,卻發(fā)現(xiàn)不靈驗,樣樣不如意。
陽臺很大,有二十幾平方米,靠墻一頭蓋了個小土地廟,另一頭給賀少俊圍砌堆上土,種了菜。那些菜長得很不爭氣,韭菜一指頭長尖子就黃了,紅薯藤倒像是攀爬花卉,纏繞上防護欄桿,葉子又粗又老,末梢根須沒有土壤可扎,葉片都變異成了莖。五株西紅柿樹上,每株飄零著一兩個果子,大的如初生蛋,小的只有拇指粗。賀少俊口口聲聲嚷著要種好自家吃的小菜,市場上買的他吃不下,說殘留農(nóng)藥、打了激素、噴了防腐劑。土是從原來自家地里提回來的,怎么就栽了菜長不盛呢?
胡桂英一邊跟土地神絮叨,一邊伸手抓了一個西紅柿,在圍裙上轉(zhuǎn)了一圈,正要吃。賀少俊說,別浪費了,再摘一個可炒蛋。胡桂英一口咬了,說,反正不夠吃。賀少俊起身把釣魚竿掛墻上,扭頭說,放心,我想到辦法了。胡桂英嘴里嚼著西紅柿,又伸手摘了兩個較大的,反手放在土地廟前的供盤里,說,我不求你供應(yīng)一家三口,能滿足土地公公吃上土菜就燒高香了。
賀少俊從書房出來,肩上扛著一把鋤頭,右手提著一個鐵桶,大聲對胡桂英說,土地公公必須吃上。說完,走到門口,換鞋。
賀美琪端著杯子,輕輕抿了一口咖啡,沖著賀少俊的背影,說,好在這是個復(fù)式結(jié)構(gòu),否則沒法和你們住。當(dāng)時我就說要一個人住一套,你們非要湊一塊,熱鬧了嗎?我是看你們鬧得熱鬧。說完,踏著拖鞋,扶著大理石欄桿,上樓去了。
二樓是賀美琪的地盤,三間房。一間大的是臥室,一間小的是書房,還有一間小的是她的會客廳,會客廳里邊是洗手間。
賀美琪進了臥室,脫了風(fēng)衣,掛衣架上。她剛參加一個交誼會,喝得臉紅撲撲的,要不是同學(xué)劉敏打電話,可能會喝醉回。自從注冊“我主良緣”婚戀交友網(wǎng),各種約會不斷,賀美琪忙得跟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似的,每天行程安排得滿滿的。剛參加聚會時,她跟不上節(jié)奏,人家女生個個打扮得像明星,就她一個土得掉渣。一頭學(xué)生發(fā),一套中規(guī)中矩的白色西裝,跳舞沒人邀,喝酒沒人陪,冷落在角落,像個灰公主。后來,她花了幾十萬,在香港無界形象顧問中心做了一個全面培訓(xùn),從衣著搭配、化妝塑形到紅酒品鑒、茶道修養(yǎng),再到珠寶鑒賞、理財投資,上了幾百堂課。她踏入形象中心門檻,再走出來,猶如土里的黑泥巴,經(jīng)過了陶藝師的搓揉捏造,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如今,約她的男生排滿了日程,各色人種都有,小鮮肉、老臘肉嘗過,鳳凰男、鉆石王老五試過,不是她嫌棄對方,就是對方嫌棄她,沒有一個牽手成功。賀少俊不操心,說錯過了黃金時代,錯過了自己的心跳,得做好兩手準(zhǔn)備。倒是胡桂英,拜親戚,托朋友,求土地神,經(jīng)常費力不討好。賀美琪對她長呼短叫,不是指責(zé)她橫加干涉,就是抱怨她多管閑事?;氐郊?,除偶爾一起吃飯,就躲到二樓。加上經(jīng)常晚出晚歸,父母都見不上一面。
賀美琪卸了妝,換上休閑衣,倒在床上。五六十平米的房間,被她擺放得恰到好處,既不空闊,又不擁擠。一米八的床靠著墻,對面是窗,窗臺上擺著一瓶滿天星,一瓶水仙花。左側(cè),四個衣柜,春夏秋冬分門別類,還有兩個柜,一個掛圍巾,一個擺帽子。進門右手邊是化妝臺,定制的,比較大,首飾分門別類擺在柜格里,光耳環(huán)就有一百來對?;瘖y品按品牌歸類在不同儲位,化妝工具擺在最應(yīng)手的地方。還有一個格子,放著一個皮袋,皮袋里裝了各式各樣的卡,幾十張,金卡銀卡會員卡,應(yīng)有盡有。每次出門,賀美琪就拎了它,消費時將皮袋拿出來,讓店家自己找卡。前段時間,清出一批扔了,有些店家升級成電子卡,省了不少事。
賀美琪睡了一會兒,被手機響聲吵醒,是快遞哥。她伸個懶腰,叫他放樓下豐巢柜里,對方說,放不下。
跑下去,是一大束玫瑰花,108朵,落款是LY。一個叫李印的家伙,認識不久,屬萌系產(chǎn)物,皮膚白嫩,吹彈可破,嗓音磁性溫柔,大眼睛深邃得像海水,撲朔迷離的,身段修長,至少一米八以上。這種人,擱哪都是風(fēng)景。但賀美琪不喜歡,跟他攤牌說了不是自己的菜,沒曾想,還不放棄,又送花來了。
學(xué)會了包裝自己,賀美琪喜憂參半。喜的是走到哪里身上都掛一串目光,憂的是追求者多為奶油小生,甜得發(fā)膩。偶爾中意一款暖男,交往幾天,揭開自己四十掛零的底牌,對方就逃之夭夭,人間蒸發(fā)。配得上年齡的,不是離異,就是心理有疾。賀美琪既不想做后媽,又不想做保姆。至于李印這種型號,頂多是個備胎,她不想耗費太多時間。她要的,不是寵物。
賀美琪順手將玫瑰花送給快遞哥,快遞哥愣在那里,捧著花,出大門時送給了保安。保安笑嘻嘻收了,擱崗?fù)ぷ郎稀?/p>
賀美琪上樓取了包,開車往美容院。約好了的,做全身保養(yǎng)。
美容院在寶安大道旁,那里原來是賀美琪家香蕉林。小時候,她在那割香蕉,有一次割到了手,她用襯衣的下擺包住,鮮血染紅了那一角衣裳。后來,附近陸續(xù)有了工廠,家里會領(lǐng)一些小手工回來做,田地漸漸荒廢了。再后來,修水泥路、蓋房子,不停變化?,F(xiàn)如今,壓根找不著過去的痕跡了。美容院有很多家分店,品質(zhì)前海城就新開了一家,但賀美琪還是喜歡來這里。這里是早餐店的時候,她就常來吃早餐。后來是服裝店,就來買衣服。每換一個樣兒,她都要在那兒照個相。她有個相冊,只照那幾處地方,前海舊村老房子的位置,前海新村房子的位置,還有菜園、果園、老學(xué)校的位置。每照了新照片,她都洗出來,存在相冊里。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后,還同時在各種帖吧發(fā)布,后面總是有大幫人跟帖?,F(xiàn)在,她喜歡發(fā)朋友圈,將相冊里的老照片也一一拍了,一起發(fā)。圖片一發(fā)出,人氣最旺,評論蓋的樓把大拇指都翻得發(fā)酸。同學(xué)中,那些優(yōu)秀潛水員全冒出來,在評論里搞聚會。
賀美琪在曾經(jīng)割破手的地方站著,記憶很遙遠,那個割香蕉的賀美琪成了別人。走進美容院,兩個美容師身穿粉色套裝候在那里,經(jīng)典的蒙娜麗莎笑容,掛得賀美琪都替她們累。賀美琪坐下,接過遞來的桂圓雪蓮茶,依然點名要13號。13號正在上鐘,還有10分鐘。賀美琪說愿意等。賀美琪喜歡13號,因為她的笑容沒有格式化,笑起來露出酒窩,聊天時傻出幾分真。比如,賀美琪有段時間天天來,她建議一周來兩次就夠了。艾炙時,火位低,皮膚疼了,別的美容師會舉高一點,她卻不管你,叫你忍著,說疼才有效果。讓你活活受罪,完了,你還樂意。
13號出來了,見到賀美琪,像見到家人回來,問了聲,來了?不待賀美琪回答就去洗手了。賀美琪到試衣間換了衣服,等13號拿著干凈床單,兩人一起上二樓。
走到大廳,13號叫賀美琪先在休息間坐一下,她去換好床單叫她。賀美琪推開休息間的門,一個男人坐在那,手里端著一杯水。目光對視間,兩人同時驚叫,怎么是你?
男人叫楊建軍,湖南人,賀美琪曾經(jīng)的男友。早年租了賀美琪家的房子,與賀美琪戀愛上了,最后沒扛住胡桂英的以死相逼,一拍兩散了。分手十多年,沒曾想楊建軍長了一身肥膘。賀美琪心里納悶,男人沒生娃怎么也會變形?楊建軍盯著賀美琪,左看右瞧,感嘆道,人家女大十八變,你四十歲了還變?都不認識了。
兩人閑聊起來,幾個回合問話,賀美琪得知楊建軍開了公司,如今身價過億,算得上成功人士了。早年要是投了這支股,不知日子會如何。想到這,賀美琪自顧自笑了。
笑什么?嫁到香港還是美國了?
待字閨中。賀美琪嫣然一笑。
你媽一個都不同意?
賀美琪解開手機的鎖,把李印的照片調(diào)出來,遞給楊建軍,說,新男朋友。
吃嫩草呀,得小10歲吧?這不對你的味口呀!
配得上我的都結(jié)婚了。賀美琪聳聳肩。
一陣唏噓,聊著聊著,13號不知什么時候進來的,站在一旁,插不上話。賀美琪見了,說,保養(yǎng)不做了。她跟著楊建軍下樓,換了衣,開車找地方喝茶。
賀美琪沒想到數(shù)年不見,楊建軍的眼神還能擊起電流。喝了一壺普洱,一壺安化黑茶,又喝了一壺紅茶,往事在茶里氤氳,喝著喝著,賀美琪靠在楊建軍懷里哽咽起來。楊建軍及時安慰了她的心靈,又在隔壁酒店適時安撫了她的身體。
賀少俊扛著鋤頭出了門,直奔之前自家種菜的地。地被圍起來了,有保安看守。遠處,正在熱火朝天地打地基,泥頭車、混凝土車時不時出入。保安見了他,說,又來打土了?
賀少俊連忙從口袋掏出一包煙,遞過去,嘻嘻笑說,幫你們弄掉些,到時還不是泥頭車?yán)撸?/p>
估計要幾個月才輪到你這邊的地,那頭動工一個多月了,看上去,以后那頭房子蓋起來算一期,你家這塊可能是二期三期了。
可不是?來,幫我照個相。賀少俊說著,掏出蘋果手機,遞給保安。吃人家的嘴軟,保安樂呵呵地充當(dāng)攝影師。
賀少俊擺照了幾張,收起手機,感嘆道,當(dāng)年,這里全是海,我們在這里打魚。
賀少俊說的當(dāng)年,是他知青下鄉(xiāng)的時候,在前海村插隊,跟著鄉(xiāng)親們一起出海打魚、種田種地。后來,填海填出了前海新村,才有了腳下的土地。
太陽照在荒草地上,一只蝸牛在一根枯葉上爬行,爬過后的體液反射著光芒。賀少俊陷入回憶中。那時,西鄉(xiāng)碼頭是港口,鄉(xiāng)親們結(jié)隊出海打魚。賀少俊不敢走遠,就在腳下這片海轉(zhuǎn)悠,每次回去,只打得幾條小魚。這事被鄉(xiāng)親當(dāng)成茶余飯后的笑料。那是一段苦悶的日子,黃昏的時候,賀少俊扛著一把二胡,坐在碼頭口,對著大海抒情。胡桂英就是這樣迷上賀少俊的,她總是趁無人的時候,悄悄把打來的魚送給他。后來,知青要回城了,賀少俊卻與胡桂英熱戀上了。如果那時回廣州,可能是另一種人生。賀少俊轉(zhuǎn)身,望著西鄉(xiāng)碼頭處,高樓林立,誰知道地下埋的是他這一生最黃金的歲月呢?
胡桂英排隊進了廟,燃起香燭,然后跪在菩薩面前,說上了。后面有個人等久了,催她。她充耳不聞,把事情來龍去脈說明白了,才站起來說,這么點耐心都沒有,拜什么菩薩?她把手臂亮出來,一道道血跡赫然在目,說,你們看,我爬山上來的。說得那人窘在那里,看了一眼菩薩,不敢吭聲。
拜完菩薩,胡桂英抽了簽。打開來,是下簽:何文秀遇難。上面寫著:月照天書靜處期,忽遭云霧又昏迷;寬心祈待云霞散,此時更改好施為。
胡桂英捧著簽文,一頭霧水,看到下簽、遇難字樣,心知不妙。走到解簽處,一行人正在排隊。胡桂英機械地接在隊伍后面。這時,一和尚身穿黃色道袍,胸前掛著一長串佛珠,手持“免費解簽”的標(biāo)牌,從身邊緩緩走過。人群里鉆出一中年婦女,緊跟上去。胡桂英也跟了上去,扯上婦女,聊起來。
和尚把她們帶到樹蔭深處,在一長石凳坐下。胡桂英迫不及待地奉上簽。
和尚看完,蹙眉,撫須,掃了胡桂英一眼,說,此卦云霧遮月之象,凡事未遂守舊也。
什么意思?胡桂英問。
家道憂兇,人口有災(zāi),祈福保慶,猶恐破財。
胡桂英取下斗笠,臉色變了,說什么?我聽不懂。
我跟你講一個故事,你就明白了。從前,有一個窮書生,叫何文秀。他一表人才,又愛讀書,感動了富家女王瓊珍。兩人墜入情網(wǎng),約會吹簫吟詩作賦。后來,兩人私奔,遠走他鄉(xiāng)。再后來,何文秀出事了,被陷入獄,王瓊珍剪發(fā)改容,等何文秀。再后來,何文秀的事弄清楚了,兩人終成眷屬。
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胡桂英戴上斗笠。
關(guān)系大著了。你家是不是有沒結(jié)婚的人?
你怎么知道?
簽上說的。和尚捻了捻胡須,繼續(xù)說,婚姻是人生大事,你不及時采取措施,家中要面臨破財之災(zāi)。
那該怎么辦?胡桂英急問。
天機不可泄露。施主,我只免費解簽。破簽的話——天機不可泄露也。和尚雙掌合一。
這時,中年婦女從兜里掏出一個信封,把封口打開,神秘地給胡桂英看了看,里面是厚厚的一疊紅色鈔票。她附在胡桂英耳邊說,天機不可泄露。說完,把信封塞到和尚手中,說,大師,我的簽也是下簽,你幫我看看。
和尚將信封塞入袍子里,然后掏出一個小香袋,比一元硬幣稍大,交到中年婦女的手上,說,這是符,戴身上或回家掛床頭,即可破也。
胡桂英醍醐灌頂,趕緊搜遍周身口袋,但只摸出了幾百元。她塞在和尚手里。和尚瞟了一眼,閉上了眼睛。
中年婦女拉胡桂英到一邊,數(shù)落說,你怎么這么小氣?
我沒帶錢,我不知道現(xiàn)在拜菩薩要這么多錢的。
微信支付呀。
我不會。身上倒有張卡。
喲,你幸喜碰上了我。來,我借給你。下了山,你取了還我。
說完從PU皮黑色包里掏出一疊錢,數(shù)了五千,遞給胡桂英。
胡桂英千恩萬謝,在和尚手上領(lǐng)了一香袋。和尚雙掌合一,慢條斯理說道,保險起見,施主最好家中每人一個。
中年婦女聽了,趕緊說,我家四口人,再來三個。微信可以嗎?
和尚從布袋里掏出一個二維碼牌子。中年婦女掃了碼,轉(zhuǎn)了一萬五千元。
胡桂英急了,扯住那女人,說,你再借一萬塊錢給我。
取了符袋,兩人下山。一路上,中年婦女引著胡桂英,把她家聊了個底朝天。還規(guī)勸胡桂英在孔雀山拜了,就不要再惦念土地廟。到了山腳下,胡桂英取了款還給中年婦女。
胡桂英忙著拜菩薩,賀少俊忙著種菜。這天,他提著水桶上到樓頂,驚呆了。天臺上,擺滿了綠色盆栽,花盆、舊塑料盆、攔腰割斷的油桶、泡沫容器、廢棄的大湯盆,這些容器里盛著綠色蔬菜,有些剛抽出新芽,有些長得旺盛。一盆韭菜分成高低兩半,一半有一筷子高,一半齊土掐斷了;幾盆麥菜,綠茵茵的;紅薯藤葉子嫩嫩的,拼命地長新葉子;辣椒樹剛長成形,幾個小花骨朵探頭張望。
誰搶我地盤?賀少俊正納悶,一對老人從樓道里鉆出來,兩人合抬著一盆莧菜。見了賀少俊,露出牙,笑了笑。他們把莧菜安頓好,直起腰來,用袖子擦了一把汗。男的問,那塊土是你的吧?
賀少俊望著自己的那塊土,播下的種子剛冒出新芽。他鼻孔里嗯了一聲。
女的聲音像喇叭,說,這地方好,能曬到太陽,菜長得響。
我27樓的。那老頭掏出煙,敬了一支給賀少俊。這些菜擺陽臺上,兒媳婦不高興,現(xiàn)在好了,解決了。我姓劉,叫我老劉吧,老家湖北的,你呢?
廣州。賀少俊還是愛理不理,這對老夫妻破壞了他的計劃,他還想著在天臺上種上一大片菜呢。
哎呀,本地人呀。老劉叫了起來。
賀少俊終于找到了優(yōu)越感,在這對夫婦面前,他真算得上本地人。他吸了一口煙,皺起眉,看了看煙,說,這煙沖勁太大。隨后從褲兜里掏出一包中南海,瞄一眼,迅速塞回去,又從右邊褲兜掏出一包中華煙,抽出一支,遞給老劉。
哎呀,大中華煙,你這一根抵我一包呀。
賀少俊拉了老劉的手,牽到護欄處,指著海邊說,那個房子是我的,我住了幾十年。
老劉夫婦趴到護欄上,眼睛珠子都要掉出來了,一棟呀,嘖嘖,你們本地人真好,吃土皮就行。賠了不少吧?
但種菜的地方都沒了。
老太太雙手一拍,說,買呀,不像咱,兒子兒媳每個月供完房貸,得省吃儉用,一個錢恨不得掰成兩半用。我們老了,幫不上忙,到處撿點廢品,陽臺上種點小菜。為住這房子,買個小東西都得三思。兒媳婦卻嫌我們丟人……
護欄拐角處,一個蛛網(wǎng)在太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中央有只小蒼蠅,不停掙扎。賀少俊嘴里叼著煙,凝視著。他走近蛛網(wǎng),右手彈了彈,煙灰抖落,從蛛網(wǎng)上方落下去,有些擱在網(wǎng)上。他用力吸了一口煙,兩邊的面頰陷進去,成了一個旋渦,能裹住一枚雞蛋。煙尾燃得通紅,賀少俊在蛛網(wǎng)一處燙一下,蛛網(wǎng)一邊往中央彈縮去。小蒼蠅跟著蛛網(wǎng)晃。
合作吧。賀少俊說。
合作什么?
以后你們種的菜我全要了,付市場價雙倍的錢。
賀少俊摸出錢包,數(shù)了一疊,遞過去,說,兩千塊,這個月應(yīng)該夠吧?
老劉睜大眼睛,伸出手,停在半空,不敢接。劉老太太幾乎搶著接了,眼睛笑成一條縫,說,夠,夠,夠。
賀少俊哈哈笑起來,拿出打火機,點了火,把蛛網(wǎng)燒了。說道,有個條件,不要對別人說,別人問,就說我種的。
達成協(xié)議,三人拉起家常,聊了一個多小時。賀少俊掐了一把韭菜,割了一盆麥菜,哼著小曲回了家。
一進門,他對胡桂英亮了亮手中的菜,像打了勝仗回來的將軍,自得之意爆棚。胡桂英眼睛睜得圓圓的,疑問,你種的菜可以吃了?湊過去,奪了菜,用幾十年蔬菜種植經(jīng)驗迅速做了檢驗判斷,一臉驚異,自言自語說,真的不是大棚菜。說完,把菜擱桌上,從包里掏出求來的符袋,遞了一個給賀少俊,說,戴上,每人一個。
賀少俊聞了聞,說,太香,女人的東西。美琪會戴嗎?
那么多廢話,掛脖子上。美琪的放枕頭下。
賀少俊走向臥室,說,我的也放床頭。
胡桂英斜了賀少俊一眼,對著背影念了個來回,然后,在沙發(fā)上坐了,打開電視,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大聲喊,老賀,你出來。
著火了?賀少俊慌著跑了出來。
你看,楊建軍。
賀少俊湊到電視機前,看了看,又戴上了老花鏡,笑嘻嘻地說,真的是這個衰仔,怎么上電視了?胖成這樣了!
他上電視了!嘖嘖。
美琪要是嫁他多好,都是你,就看不起外地人。
我就不想美琪走我的原路,世界上沒有后悔藥。眼睛一直盯著電視,又說,真看不出來,他那時交房租都拖。
那時,楊建軍在一工廠做保安隊長,租了胡桂英的房,每天下班后邀一伙人在店鋪外喝小酒、講笑話。他油嘴滑舌,嘴巴像抹了蜜,見了就夸,人緣極好。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手段,把美琪迷上了。兩個人一起看電影,一起跳舞。胡桂英知道了,像王母娘娘一樣,硬是給楊建軍和美琪之間劃了一條銀河,還逼著楊建軍搬走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楊建軍這小子也能開公司掙大錢。他既沒背景,又沒資金??此f的,當(dāng)時是貸的款。賀少俊感慨說。
楊建軍在電視上說著自己的奮斗史。不做保安了,他去一家公司做了總務(wù)主管,邊工邊讀,上了夜校,拿到本科文憑。2000年,買了房。十年前,他把房子抵押,貸款開了公司,搞服裝。剛開始批量生產(chǎn),在東門搞了個批發(fā)檔,后來實體經(jīng)濟受網(wǎng)絡(luò)銷售沖擊,出現(xiàn)危機。楊建軍及時調(diào)整,請了一批設(shè)計師,原創(chuàng)設(shè)計,深圳、廣州開有旗艦店,主要走網(wǎng)絡(luò)銷售。這一招跟上了形勢,在大片服裝公司關(guān)門倒閉的大背景中殺出一條血路。
楊建軍侃侃而談,合著電視臺的拍,夸深圳是創(chuàng)業(yè)者之寶地,英雄不問出路,機遇多,環(huán)境好,肯學(xué)肯干,就能闖出一片天地。
看完電視,賀少俊把茶杯重重地磕在茶幾上,瞟了胡桂英一眼說,心里流酸水了吧?當(dāng)時說那么難聽的話,說人家是土地廟里的石頭,一輩子都翻不了身。這不翻了身?不是你攪和,美琪怎么會人不人鬼不鬼?
胡桂英鼻子里哼了一聲,喃喃念道,我估計就是這個事刺激了他。算起來,也是我的功勞。
賀少俊張了張嘴,沒出聲,搖著頭起了身。他取下釣魚竿,撫弄起來。不一會兒,拎上釣魚行裝,釣魚去了。
晚上,胡桂英做了五個菜,打電話叫賀美琪回來吃飯。
賀美琪回到家,掃了一眼餐桌,說,吃齋呀?拎著包,往樓上走。
胡桂英得意地揚起頭,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全是土菜。你爸在樓頂種的,一大片,菜園似的,你得去看看。在外面天天大魚大肉,在家吃素,中和一下。
賀美琪一邊走一邊應(yīng),老爸總算被你夸了一回。
胡桂英嘴像石頭做的,說,誰夸他了?這都是孔雀山菩薩保佑。他在陽臺種那么久,吃過幾次?胡桂英一邊說一邊打飯。
話音未落,門開了,賀少俊進了屋,扛著釣魚竿,提著桶,桶里有五條筷子長的魚。他換了鞋,把魚往魚缸里倒,說,今天這幾條好,在干凈水域釣的,應(yīng)該沒污染。吃不完,得養(yǎng)起來。
養(yǎng)在金魚缸里嗎?成何體統(tǒng)?胡桂英擺筷子,扭頭說道。
這時,賀美琪手里晃著香袋,一步一搖地走下樓梯,說道,這個家反正沒體統(tǒng),那些魚和金魚養(yǎng)在一起我看也不是什么問題。倒是這個,又是從哪里弄來的?
胡桂英愣在那里,正想著怎么回答,賀美琪就把香袋扔垃圾桶了。胡桂英哎喲一聲,跑過去,撿出來,叫道,趕快撿起來,五千塊錢一個。
這么便宜,肯定沒效的。
別亂說話。
胡桂英緊張地制止賀美琪,捧著香袋,跑到陽臺上,朝著孔雀山方向,跪了。
賀美琪對著胡桂英的背影,沖賀少俊聳聳肩,攤開雙手,吐了一下舌頭。賀少俊用食指在賀美琪頭上戳了一下,舉著三根指頭,低聲笑著說,三個。
賀美琪回頭看著胡桂英,只見她閉著眼睛,嘴里念念有詞。一縷陽光打在她額頭上,額上的白發(fā)反射出彩色的光芒。賀美琪忽然感到自己與母親活在兩個世界,誰也沒法干擾誰。她返身,坐在餐桌旁。等胡桂英跪完,賀美琪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孝順,要了香袋,掛在脖子上,并詢問香袋是如何求來的。
第二天,賀美琪約楊建軍來家里。
楊建軍打了雞血一樣興奮,戴著墨鏡,扣著一條路易威登的褐色皮帶。他問了樓號,直接把車開到了地下停車場,然后哼著小曲,雙手提著三個禮品盒,左顧右盼,向目的地進軍。
胡桂英見了楊建軍,瞳孔瞪得比貓大,她拉著他的手臂,像欣賞一件稀世珍寶,一個勁兒地說,孔雀山的菩薩真的好靈驗呀。
楊建軍首次受到熱情接待,頗不習(xí)慣,尷尬地叫了聲阿姨。十多年前,胡桂英見了他,臉像繡花繃?yán)飱A著的布,拉得緊緊的,看他的目光總是從眼角斜出去的,說話時,聲音像從鼻孔哼出來的。兩個胡桂英在楊建軍腦子里晃來晃去,他分不清哪一個更真實。一瞬間,他懷疑胡桂英是否認錯了人,怯怯地補充道,阿姨,我是建軍。
我眼力可好著呢,你再胖我也認得出你來。那天在電視里看到你,好神氣喲!胡桂英臉上蕩漾著甜蜜的笑,把楊建軍堵在門口,這里看看,那里摸摸,像研究牲口似的。
叫建軍進來坐呀。賀少俊在后面扯了扯胡桂英衣服。胡桂英一邊退著步子一邊把楊建軍往沙發(fā)上引,還沒忘及時接了楊建軍手上的禮品袋,笑著說,來就來,帶什么東西?燕窩呀,還有高麗參呢。
多年前,楊建軍提著水果被扔門外的情景在他腦子里盤旋了一秒鐘,他看了看胡桂英親切的眼神,挺了挺胸,聲音洪亮了,說,燕窩是馬來西亞朋友帶回的,人參是韓國正官莊的,十年生,孝敬您老人家。
好東西,好東西。這下樓下阿婆不敢在我面前夸??诹?,她女婿帶的人參燕窩,都是些什么呀?
話里,好像胡桂英天天在研究人參燕窩,壓根不是吃米飯。胡桂英將人參燕窩擱餐桌上,又翻看最后一個禮品袋,上面全是英文,不認識。她聲音低下去,這個是什么呀?
雪茄,孝敬叔叔的。
胡桂英聽了,掃了賀少俊一眼,說,你的英文煙。賀少俊趕緊接了雪茄禮盒,里面是兩盒十支裝的雪茄。他臉上堆滿笑,自言自語,上次美琪給我買了盒,三支裝,一支好幾百。
下次買中南海就行了。這么貴,他會拿去小店換掉的。胡桂英一邊說,一邊把高麗參和燕窩放進冰箱?;剡^頭,吩咐賀少俊燒水泡茶。
楊建軍坐下,打量屋子。屋子空間雖大,裝修也豪華,但室內(nèi)擺設(shè)不倫不類。電視機左側(cè)的墻壁上,掛著一幅小油畫,油畫只露出四個角,中間部分斗笠蓋住了。下方擺著一株發(fā)財樹,樹上吊著一樹的紅包。楊建軍順著樓梯往樓上望去,只見賀美琪穿了一套adidas的黑白運動套裝,扎著個馬尾,背著一個cucci的背包,一步一搖下樓來。
復(fù)式結(jié)構(gòu)呢,好豪華。楊建軍翹起大拇指,贊道。
有三套呢,那兩套也不錯。胡桂英一邊說一邊從冰箱摸出一堆水果,進了廚房。
阿姨什么時候有空,到我公司看看,你們是我成長的見證人。
我可見證不了你,都是你自己干出來的。胡桂英端上果盤,又把幾根牙簽插在切好的水果上,舉起一瓣橘子,遞給楊建軍,笑著說,建軍,食柑。
楊建軍吃著水果,喝著茶,眼睛落在美琪身上,天南地北地聊著。
我家美琪沒福氣呀,你看建軍現(xiàn)在都大老板了。要是——賀少俊話沒說完就被胡桂英右手碰了一下,他端著公道杯的茶水濺了出來。
要多來我家,你跟美琪是幾十年的朋友了,要多來往。
媽,你瞎說什么?我們出去了。賀美琪說著,站起來,拿起公道杯里的茶往保溫杯里倒,然后伸手拽住楊建軍。
楊建軍站了起來,說,我們?nèi)タ兹干搅恕?/p>
兩老人起身恭送,像送貴客似的。
出了門,進到電梯,賀美琪聳聳肩說,最煩我媽了。
楊建軍嘿嘿笑,還不是為你好?你也是,不多讓我坐會兒,我還想去你住的房間看看呢。
想去我房間?提點燕窩、買盒雪茄就行呀?
那你想要啥?
結(jié)婚呀。反正今年我要把自己嫁出去,實在不行,就李印了。
給我點時間。她同意了。只是,要一套房子,還得給她一千萬。
一千萬?
一千萬拿出來,公司周轉(zhuǎn)就困難了。廣州新開了旗艦店,資金都壓在固定資產(chǎn)上了。楊建軍一副發(fā)愁的樣子。
一陣沉默。好一會兒,賀美琪挽住楊建軍的手說,不怕,一起想想辦法,辦法總比困難多。
謝謝你,美琪。我盡快離。
孔雀山之行,賀美琪和楊建軍各有目的。賀美琪為了找騙子,楊建軍重溫過去美好時光。當(dāng)然,兩者并不矛盾,賀美琪陪楊建軍好好游了一遭,楊建軍也幫賀美琪抓到了騙子。
和尚和那中年婦女見楊建軍跟著賀美琪,免費給他倆解了簽。賀美琪沒遇上母親遭遇的情形,不泄氣,暗地里跟蹤。她看著兩人成功地騙取了一個婦女五千元。賀美琪錄了視頻,揚言要報警。和尚軟了殼,不停求饒,并答應(yīng)退款一萬五。賀美琪周旋的過程,楊建軍沒報警,卻報了料,電視臺記者趕來,直接把這事曝了光。
晚上,胡桂英正要出門跳廣場舞,賀少俊把她扯住,指著電視,看,美琪上電視了。胡桂英看完傻了眼,癱坐在沙發(fā)里,像堆泥。賀少俊勸慰她,說錢退給美琪了。
胡桂英沖賀少俊咆哮,我說錢了嗎?
胡桂英說著,將脖子上掛的香袋扯下來,找來剪刀,咔嚓幾下剪碎,一把扔垃圾桶。又沖到賀少俊房里,把他枕頭下的也一起剪了。
剪完,胡桂英像具僵尸,木然地坐在沙發(fā)上,一聲不吭。
賀少俊給美琪打了電話。半個小時后,賀美琪回了,一身酒氣。
胡桂英見了,身體里埋著的炸彈瞬間引爆。她騰地站起來,指著賀美琪,說,你看看你,還像個女孩子嗎?成天花天酒地,不正兒八經(jīng)談戀愛結(jié)婚,叫我們怎么指望你?你管不好自己就算了,為什么要管我的事?你跑孔雀山去干什么?去了就去了,為什么還找和尚要錢?你拿到錢了就算了,為什么還找電視臺去采訪?你這么鬧,我以后上哪里祭拜去?
胡桂英像放連珠炮,賀美琪一愣一愣的。她沒見母親發(fā)過這么大的火,以前,只有她發(fā)火父母受著的分。賀美琪輕輕在沙發(fā)上坐下,倒一杯水喝了,怯怯地說,電視臺的人不是我叫的,我只想要回你被騙去的錢。是建軍叫的。
鬼才信,你們所有人都是成心和我作對。劉敏,不就是個社區(qū)主任嗎?神氣什么?那地又不是她的,偏不讓我蓋?,F(xiàn)在孔雀山又這樣,你們叫我去哪里?
改天我?guī)闳ゴ笕A興寺,很大的廟。
從此,胡桂英忙著拜廟,大華興寺、弘法寺、弘源寺、龍興寺、萬佛禪寺、大鵬東山寺都去過了,深圳大大小小的廟,只要聽說了就找過去拜。她買了一張大的繪畫紙,每拜一處,就畫一座廟。一段時間后,就繪成了一幅深圳廟址圖。賀少俊忙著釣魚、種菜。賀美琪忙著約會。人人跟上下班似的,家里成了賓館,做飯也少了,只有晚上才有點人氣。
這天,胡桂英大清早去重華寺了,賀少俊說去惠州釣兩天魚,賀美琪應(yīng)了他們,又跑回床上睡了個回籠覺。直到中午,餓醒,賀美琪拿起手機,十幾個未接電話,其中五個是楊建軍打的。她回撥過去。
楊建軍約她打高爾夫球,說正在她家附近吃飯。賀美琪叫他打個包來接她。
不一會兒,門鈴響了,賀美琪撕下臉上的面膜,輕拍臉部,踏著拖鞋,開了門。
楊建軍雙手提得滿滿的。賀美琪接了,把禮品袋擱餐桌上,拎著飯菜,說,今天禮物白買了,一個都沒在家。
紅酒茶葉,現(xiàn)成的,隨便提了,怕不讓進門。
你現(xiàn)在出息了,空手來也沒人趕你了。
吃完飯,賀美琪上樓化妝。楊建軍跟了上去,走進臥室,環(huán)視一周,在床邊坐了,說,閨房越來越氣派呀。邊說邊拉賀美琪在身邊坐下,直直地盯著她,體內(nèi)燃起一團火,把他燃成了一匹狼。狼眼紅了,但沒吃到羊。賀美琪不是羊,她掙脫楊建軍的懷抱,半嗔半媚地說,不結(jié)婚,沒門兒。楊建軍納了悶,說,前些日子都讓,現(xiàn)在怎么啦?賀美琪嫵媚一笑,前些日子是前些日子,以后你不跟我結(jié)婚就不讓。你已婚人士,我未婚,不對等。
楊建軍泄了氣,順手抱著床頭的寵物狗抱枕,眼睛一層霧,說,你媽那時要是同意我們就好了,都會過得挺好的。你看,現(xiàn)在再走到一起,困難重重。
又怎么啦?
鬧著呢。
我可告訴你,楊建軍,我四十歲了,等不起。
主要是錢的問題。
賀美琪沒接話。這兩天,她思前想后,不敢把錢輕易打給楊建軍,她想結(jié)了婚再打。吃了幾十年飯,除了長年齡,近年也長了心眼。
楊建軍低了頭,不說話。他扔了抱枕,拿起床頭柜上的相冊,打開來。第一張正是他十多年前的照片,他心里淌過一股暖流,沒想到賀美琪還把他放在床頭天天懷想呢!他含情地看著賀美琪,說,美琪,我一定不負你。正要往下翻,賀美琪一把將相冊奪了去。
楊建軍詫異地望著她,給看一下嘛。說著,伸手去搶。賀美琪站起來,把相冊藏身后。楊建軍嘻嘻笑,站起來,說,你搶不過我的。賀美琪一邊后退一邊說,這個你別看??聪侣?,楊建軍像老鷹一樣撲過去。賀美琪一閃,沒躲過,相冊被扯得掉地上,正開著,上面,兩個俊美的男子一左一右。
叫你不看,非得看。賀美琪迅速撿起相冊,藏背后,靠床一屁股坐了。
楊建軍微微嘆了一息,朝賀美琪笑了笑,反正看到了,給我吧,否則我不安。賀美琪不出聲,將相冊扔床上。楊建軍打開相冊,一頁頁翻,里面全是男生,整整一本,有些下面還有紙條注解,姓名、愛好等信息。最后一頁是那個李印,上面?zhèn)渥⒅?2年生,香港人。小冊子仿佛是一本男人這個物種的百科全書。楊建軍心里五味雜陳,他壓抑自己的情緒,裝著輕松的樣子,說,戀愛史嘛,有什么?
也算不上戀愛史,那些,好多只見過一面。你知道,我現(xiàn)在目標(biāo)明確,就是想結(jié)婚。
楊建軍點點頭,燃起了一支煙。一邊抽一邊說,去趟洗手間。
楊建軍在洗手間抽了三支煙,他回想起與賀美琪過去相處的一些場景,得出結(jié)論,賀美琪愛著他,誰也看不上,一直在等他。這么想著,那些相冊里的男人仿佛全被他打敗了。
楊建軍從洗手間出來,賀美琪化好了妝,換上了運動服。
帶你去我公司。
不去打球了?
先去公司,打球再說。
楊建軍的公司在松崗,注冊時在新安,緊靠南頭關(guān)。這些年,房價一路飆升,他的公司就一路西遷,從新安到福永,又從福永到松崗。他經(jīng)常說,再遷就遷出深圳,滾回老家了。
車子駛進公司,保安狠狠地敬了個禮,把賀美琪敬得飄飄的。
下了車,楊建軍領(lǐng)著她進了展廳。展廳正面,一張海報,兩米來寬,正是楊建軍上次做節(jié)目的情景。旁邊一張很大的臺,上面有電視機,播放著楊建軍做節(jié)目的內(nèi)容。展廳兩側(cè)是公司發(fā)展簡史,圖文并茂。展廳中間是兩排模特,展示著各類時裝。
楊建軍一邊介紹一邊把賀美琪往里引,穿過展廳是兩排并列的小單間,每間里面有位設(shè)計師,全是男生,披長發(fā)的、扎馬尾的、編辮子的,個個像藝術(shù)家。
怎么全是男生?賀美琪問道。
男生加班方便。楊建軍笑了笑說。
單間過后就有聯(lián)合辦公室,里面有十幾張辦公桌,男男女女,各自在忙。
楊建軍按電梯上了二樓,轉(zhuǎn)彎,一間豪華的辦公室出現(xiàn)了,門楣上寫著:總裁室。楊建軍按指紋進了門,一張二米長的紅木辦公臺霸氣地橫在屋子一側(cè),后面整面墻是書柜。辦公臺前方是緬花茶桌,五把別致的小椅子圍擺著。
楊建軍給賀美琪拿了支芒果汁,拉開窗簾,指著對面的房子說,那邊是生產(chǎn)車間。賀美琪順著看過去,對面是一排排的女工在工作,穿著統(tǒng)一的天藍色工作服。
楊建軍領(lǐng)著賀美琪,像陪同客戶參觀一樣,把幾棟樓逛了一個遍。自走進公司的門,楊建軍在賀美琪眼里心里不斷地膨脹放大,大到賀美琪恨不得立馬把他占為己有。但一想到一千萬撥出去,還是按了一個謹(jǐn)慎鍵。
三月三廟會是前海舊村村民聚會的日子,大家從四面八方趕來,吃大盆菜,比過年還熱鬧。如今,前海舊村被高樓大廈覆蓋,也只有這廟會才找得到它的存在。廟會期間,附近的旅館酒店房號告急。舊村的村民攜家?guī)Э诨氐竭@里,住上幾天。老人帶著兒孫,徘徊在大街小巷,舉著老照片,把沉下的歲月抖出來,新舊日子混在一起。
胡桂英對廟會從不上心,廟會捐款她總是壓軸,成了慣例。聚餐時,家里來個代表,把捐款吃回就行,也不占別人的便宜。十多年前,賀少俊偶爾來代表一下,后來也不肯來了。賀美琪從不感冒。廟會的事,成了胡桂英的專利。每當(dāng)三月三,別人拖家?guī)Э?,只有她單槍匹馬,悄悄出現(xiàn)。
古廟前,人山人海。胡桂英戴著斗笠,和往常一樣,坐在石獅子旁。斗笠蓋住了臉,不低下身子俯著看,根本認不出她。
捐款榜前,人們議論紛紛。
胡桂英居然捐了兩百萬,第一名。人群里有個男人聲音驚叫道。
以前她總是不肯捐,要捐也是幾百塊錢。這個榜沒搞錯吧?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
胡桂英呢,來了嗎?有人問。
沒看到。她年年都是開吃了才在哪個角落出現(xiàn)。
人群里出現(xiàn)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老人,穿著一身藍色印花綢質(zhì)長袍。老村長來了。有人叫道。大家自動閃開一條路。老村長撥開人群,伸長脖子盯著捐款榜。這個榜,他統(tǒng)領(lǐng)了幾十年。每年,他捐一百萬元,成了例牌。如今,他名字前橫了個胡桂英,臉色不由暗下來。他在人群里張望,說,劉敏怎么不告訴我?
現(xiàn)在添錢來得及,保第一,給我們加一個月戲。有人鼓動。
老村長取下奇楠手串,搓著轉(zhuǎn)圈。中指上黃金鑲嵌一顆碩大的綠寶石,閃閃發(fā)光。他吩咐眾人找劉敏。劉敏從廟里鉆出來。老村長拿出一張銀行卡,說,再刷三百萬。
三百萬!老村長話剛落音,他身邊的人一齊驚叫。往年,一百萬也遙遙領(lǐng)先,一般人捐幾百幾千,多的也就幾萬。
確定?劉敏豎起三根指頭,睜大眼睛,愣在那。
老村長點頭,大聲說,對,三百萬。
不能加。胡桂英從石獅子旁邊站起,取下斗笠。眾人把目光刷過去。胡桂英走過來,指著捐款榜,說,榜都放了,怎么還加?高考放榜了還能再考試嗎?
老村長臉部肌肉抽動幾下,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包煙,取出一支,點了。人群里一陣喧嘩,有人竊竊私語,又沒人家有錢,出什么風(fēng)頭?
有人小聲規(guī)勸胡桂英,別傻了,爭這個干啥?
眾人望著老村長,個個一副看熱鬧的興奮樣子。廟門前的石獅子,靜靜地臥著。太陽從街對面的屋頂削下來,把獅子削成一明一暗兩半。
劉敏趕緊出來打圓場,這又不是高考,加是能加的。再說,主持廟會,還是老村長有經(jīng)驗。
胡桂英昂起頭,說,沒什么難的。
人群里又沸騰了,分成兩派,有人看熱鬧,起哄支持胡桂英,還喊起了口號,胡桂英,當(dāng)主持。有人息事,規(guī)勸胡桂英,但聲音被喊聲蓋住了。最后,老村長閃到了人群外,夾著煙,一根接一根猛吸。
胡桂英取下斗笠,走上戲臺。臺下花花綠綠全是人。胡桂英全身冒汗了,站了幾分鐘,沒說出一句話。
臺下人群騷動,有人叫道,可以開始了。
胡桂英憋紅了臉,大手一揮,說,一切照舊,廟會開始。
嘩的一聲,人群里爆發(fā)出一陣笑聲。劉敏趕緊跑上臺,附在胡桂英耳邊,勸她下臺,讓老村長上。胡桂英拂開劉敏,仿佛體內(nèi)山洪爆發(fā),大聲說,我有碗話碗,有碟話碟,今年的廟會,有一項重大的決定,就是——在品質(zhì)前海城大門口蓋座土地廟。
臺下又嘩的一聲笑,人群像煮開了。兩面派分頭忙。一幫人哄笑著喊,蓋土地廟,蓋土地廟。另一幫人嘰嘰喳喳,像灑水機滅火,叫起哄的人別鬧。
劉敏把胡桂英往臺下拖,胡桂英一把將她推倒,沖她嚷道,我花了二百萬,憑什么你們不聽我的?
看到劉敏被推倒,有人上去幫忙拖胡桂英下臺。胡桂英一屁股坐在臺上,放出狠話,看誰今天敢把我弄下臺,我跟他拼了。
沒有人敢動胡桂英。
好一會兒,劉敏拉著賀美琪從人群里鉆上臺。
賀美琪像一陣風(fēng),旋轉(zhuǎn)到胡桂英身邊,拖住她的手,低聲說,丟人丟到家了,走。
胡桂英像火燒了似的,甩開賀美琪,莫管,手指拗出唔拗入。然后叉著腰站在臺上,說,要么蓋土地廟,要么二百萬退回我。
土地廟自然蓋不了,一番周旋,劉敏答應(yīng)退錢給胡桂英。
胡桂英回到家后,像癡了傻了似的,跟她說話不搭理。拜遍大大小小的廟,沒有效果。有人指點說,信奉土地廟要專一,什么都信,什么都會不靈。胡桂英覺得有理,于是想到妙招,在三月三廟會上下功夫,希望重修土地廟,不曾想,落到一場鬧劇的下場。愿沒遂,胡桂英郁郁寡歡,憋了一肚子苦悶出不來。她身體里,裝著一座土地廟,落不了地。
過了些日子,胡桂英像換了一個人,每天忙完家務(wù)就往床上躺。廣場舞沒跳了,很少下樓。她說病了,腦袋灌了鉛似的,渾身無力,什么都不想做,提不起精神,晚上總是做夢,經(jīng)常夢到土地公公。賀美琪把她拉到醫(yī)院做了檢查,沒毛病。后來,胡桂英再叫不舒服,沒人回應(yīng)。賀少俊忙著侍弄他的菜,賀美琪照常去保養(yǎng)、約會。
這天,賀美琪在美容院做保養(yǎng)。賀美琪的身體在13號那雙小手的按、壓、推、拿過程中完全放松、打開,做完經(jīng)絡(luò)疏通,又做腹部卵巢艾灸,暖哄哄的熱氣直逼腹內(nèi),不一會兒就燙得難忍受。賀美琪叫13號把艾棍提高一點。13號挪了挪,說,忍著點,太高沒效果的。你那個朋友楊建軍每個月都來,可能忍了。我們都服。13號說著,憨笑起來。
每個月來,我們怎么上次才遇上?賀美琪嘀咕著。
他每次來叫22號,22號在B館。那天22號請假,我剛好得閑,才叫了我。
難怪。
他說他來這里不是因為我們服務(wù)好,而是因為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香蕉林。你說怪不怪?
賀美琪心里咯噔了一下,香蕉林,怎么能忘記?那是二十多年前她和楊建軍初吻的地方,后來他還在這里把賀美琪從一個女孩變成了女人。他一直念念不忘,可見他心里一直有著她。
賀美琪心潮翻滾,拿起手機給楊建軍發(fā)了條微信,賬號給我,我轉(zhuǎn)你一千萬。
電話響了,是楊建軍,他不停地說愛她。
賀美琪對著電話啵了一下,說,不過,有言在先,資金注入我要入股。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馬上笑聲響起,我人都是你的。
賀美琪用耳機煲著電話粥。13號笑嘻嘻的,她旁聽著電話,大概明白了什么。
賀美琪聊得歡,一個電話打進來,賀美琪拿起手機,一看,是個陌生號碼。她不理會,繼續(xù)和楊建軍聊天。不料,來電很固執(zhí),一個接一個。賀美琪只得接了,對方是個男的,問她是不是賀少俊的女兒,說他父親要跳樓。賀美琪從床上彈坐起來。原來,是管理處李主任來的電話。
女秘書陪著賀美琪聊天,介紹公司情況,說得很流利,聽得出,完全是做了功課的。賀美琪低頭刷微信,這時,一個女職工在門口,問,楊總還沒回嗎,我明天都要走了,啥時結(jié)工資?再怎么拖欠也不能拖我的呀,家里等著交住院費呢。
女秘書慌忙站起來,拿著女職工的手到隔壁去了。
賀美琪納悶,站起來,走出接待室。她沿著走道往前面走,聯(lián)合辦公室里議論紛紛,聽得人說:
這個月該會準(zhǔn)時發(fā)工資吧,聽說進了一千萬資金。
你從哪里來的消息?進了也應(yīng)該還布料廠了吧。
你說楊總也是,明明資金都周轉(zhuǎn)不來,還花錢去上電視。
這個你就不知道了,這也是救命的一招。
咱們得做好兩手準(zhǔn)備呀,萬一那個啥,措手不及。
……
賀美琪正吃驚,女秘書趕來,賀小姐,您怎么出來了?楊總一會兒就到了。
賀美琪撥通楊建軍電話,你發(fā)不出工資了?
楊建軍啞了一下,哪里的事?公司改革,學(xué)華為,股份到人,鼓勵大家買股。話未落音,人出現(xiàn)了。
美琪,你怎么來了?也不知會一聲,讓你等多不好。說著領(lǐng)著她上樓。
楊建軍拿出陳年普洱,泡起茶。賀美琪問女職工怎么回事,他說她是急辭工,他忙,還沒簽字。說著打電話叫來財務(wù),吩咐立馬結(jié)清。賀美琪問及公司的事,他總是打哈哈,然后,兩人在入股和結(jié)婚的事上交了火。賀美琪要先入股再結(jié)婚,楊建軍堅持先結(jié)婚再入股。
入股不是很容易的事情?馬上都可以辦。結(jié)婚是大事,我要辦得轟轟烈烈。賀美琪說。
結(jié)婚了,說不定你愿意入更大的股。公司正在改革,我要讓員工都有股份。再說,我和她談好了,這個周末就離。
那我可以著手準(zhǔn)備婚事了。我要在西灣公園舉行婚禮,請西鄉(xiāng)樂谷的手風(fēng)琴隊來一場大型演出。
那得多少錢?
不多,就三兩百萬吧。我們把錢用在周游世界上,旅游結(jié)婚。我回去規(guī)劃一下路線。
我們先領(lǐng)證,然后忙完公司分股的事再操辦那些吧,反正,我們以后有大把時間。
賀美琪激動起來,楊建軍,你到底想干什么?
盡快,盡快,楊建軍做了暫停手勢。然后他陪著暢想了一下世界旅游城市。暢想并不愉快,楊建軍的電話接個不停,不斷有人找他簽字。
回家路上,賀美琪總感覺有什么不對,仔細琢磨,那些員工的話讓人不安。還有,她沒想到楊建軍不同意馬上入股。賀美琪打李印電話,問他手上有沒有探子之類的資源。李印得意地說她找對了人。
李印找人查了楊建軍公司的底。第三天,有了答案。原來,楊建軍公司資金上有了大窟窿,面臨破產(chǎn),家里的幾套房子都抵押給銀行了。
意外的消息像支麻醉針,扎進賀美琪腦子,思維停了,腦海里飛著漫天白雪。
賀美琪在家休養(yǎng)生息了一段時間,一日兩餐,足不出戶。胡桂英長吁短嘆,埋怨自己造了孽。倒是賀少俊,又找了一處種菜的地方,在小區(qū)花園的一個角落的花壇。那里比較陰暗,陽光照不到,園藝工試種了好些品種的花,都沒成活,索性拔了花,荒著。賀少俊看了那些土,全是黃土,沒營養(yǎng)。他把土刨了,又找了些黑土來,灑了肥,澆上水,把湖北老人的盆菜移栽過來,紅薯藤、空心菜、蔥。賀少俊天天守在那,像守搖籃里的孩子。但沒過多久,出了事。賀少俊回家吃飯的工夫,幾個孩子扯菜往家?guī)?,爭著爭著,打起來了。家長投訴到管理處,管理處扯了菜,還找人把花壇廢了,夷為平地。
賀少俊種不成菜了,成天垂頭喪氣。一家三口全軍覆沒。
這時,胡桂英又忙碌起來。她買了寶安最好建筑市場的材料,請了本地民間最好的建筑師,在家里敲敲打打。問她干什么,只得一句,到時你們就知道了。
賀美琪受不了家里叮當(dāng)響,約了幾個朋友旅游去了。
旅游中,賀美琪微信收到一張李印的照片,楊建軍發(fā)的。照片上,李印正摟著一個金發(fā)女子,在親昵。還有一條文字信息:試婚王子。賀美琪瞪著手機,半晌,笑了。她默默地把李印的頭像調(diào)出來,刪了。對自己說,下一個Mr.Right會更合適的。
胡桂英請人來家,原來是蓋土地廟。她找出土地廟的舊照片,交給建筑師,讓他按照上面的造型打造,但不能蓋那么大,胡桂英比畫著,說,比門窄一點。還請人寫了一副對聯(lián):佑斯地物阜民康,保此方風(fēng)調(diào)雨順。橫批:前海土地。
賀少俊看了,笑起來,還風(fēng)調(diào)雨順呢?都沒得田種了,換成“種玉原因土德厚,生金本為地恩深”。胡桂英擺擺手,說,按原來的,不會錯。
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對聯(lián),觸發(fā)了賀少俊的回憶。他只身來到自家房子舊址,坐在廢墟上,眺望著海。海上波光粼粼,幾只船漂著,一群海鷗向遠處飛翔。左邊幾公里處,一幢房子正拔地而起,那是開發(fā)商第一期工程。賀少俊想,一年半載后,自己坐的位置就是一幢高樓大廈,一切過往都將被埋葬。賀少俊隨手扯著身邊的草,扯著扯著,腦子里冒出一個想法。
賀少俊邀了老劉,兩人抬了一張犁,擱到廢墟處,說要種田。
看守的保安見了,過來阻止。賀少俊塞了一團錢,說了一籮筐好話,表示房子要是蓋過來了立馬收工。
保安拿了好處,說話軟和了,說到時莊稼沒收就得停,沒人賠償損失。
賀少俊保證,自己負責(zé),絕對不給他添麻煩。還承諾倘若老板因此炒了他魷魚,他愿意賠半年工資。
不在乎錢,事情好辦。保安不再阻攔。
賀少俊和老劉把廢墟上的荒草拔了,又從自然形成的水塘里引來了水,倒進地里。那塊地像個無底洞,水倒下去,嗞嗞嗞就不見了。兩人慎重商量了一番。過了幾天,賀少俊叫來一臺挖掘機和一臺抽水機,半天工夫,挖掘機就挖出了一塊稻田的形狀。下午,抽水機抽來水,灌在地中央,一塊水田有模有樣了。
賀少俊和老劉坐在田邊,掛在脖子的毛巾擰得出水來。旁邊的犁在太陽下閃著黑黝黝的光,犁鏵已經(jīng)銹住了,變成黃褐色。
休息了一會兒,賀少俊站起來,脫了鞋子,挽起褲腳,說,老劉,咱們試試這犁,好多年沒用,不知還好使不?
沒牛呀。老劉愣在那里。
賀少俊指了指自己,笑說,一條老牛。
老劉興奮了,脫了鞋站起,說,那我要找根過硬的鞭子。
兩人說笑著,嘻嘻哈哈下了田,還你一句我一句唱起了老歌:
清早船兒去呀去撒網(wǎng)
晚上回來魚滿艙啊
四處野鴨和菱藕
秋收滿帆稻谷香
……
傍晚的陽光灑在大地,大海,犁人,如油畫般。
賀美琪旅游沒回來,胡桂英的土地廟就蓋好了,蓋在一個特制的小推拉車上,金碧輝煌,像一座小小的宮殿。
這天,胡桂英推著推拉車,按了一下啟動開關(guān),輪子滾動了。她推著土地廟,出了門,進了電梯。電梯里有好幾個人,驚奇地打量著她。胡桂英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見人就點頭微笑。有人發(fā)問,也不作答,只嘿嘿笑。
出了電梯,土地廟立即吸引人圍觀,胡桂英推著土地廟,昂頭挺胸,像個驕傲的公主。小孩子緊跟其后,喊著“土地廟,土地公公”。
胡桂英在品質(zhì)前海城大門口停下來,她彎下腰,從土地廟里請出一尊土地神,擺在土地廟前。大門口人來人往,一會兒就把土地廟圍得水泄不通。胡桂英從推拉車一側(cè)的小架子上取下供果盤,里面有兩個蘋果、兩個梨、兩根香蕉、兩塊餅干。她將盤子放在土地公公面前,虔誠地跪下來,取了香燭,點燃,插在燭爐里。然后,默默地閉上眼睛,雙掌合一,嘴里念念有詞。
責(zé)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