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翻譯家戴驄,2020年2月7日早晨7時,病逝于上海,享年87歲。
戴驄,原名戴際安,1933年生于蘇州,1949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1950年畢業(yè)于華東軍區(qū)外語大學(xué)俄語專業(yè),歷任解放軍華東防空司令部俄語譯員,上海新文藝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上海分社蘇聯(lián)語文學(xué)及亞非拉文學(xué)編輯,上海譯文出版社《外國文藝》雜志編輯、編審。
戴先生從195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譯著等身。他翻譯的《美納漢·曼德爾》《阿赫瑪托娃詩選》《哈扎爾辭典》《金薔薇》《日出之前》《克萊采奏鳴曲》《蒲寧文集》(五卷,主編兼譯者)《貴族之家》《羅亭》《布爾加科夫文集》(四卷,主編兼譯者)《騎兵軍》等,皆因其精湛的譯筆和瑰麗的文字為廣大讀者所喜愛。以下是戴先生寫于2007年3月、發(fā)表在《中華讀書報》的文章———
往事如煙,忽忽已近30年。其時,我痛定思痛,決心自我解脫,成了名副其實的閑云野鶴。以掃清資本主義和修正主義思想及其代表人為己任的工軍宣隊,在進駐我所服務(wù)的出版社后,竟忽略了出版社有個“封資修的溫床”,那就是資料室。
“文革”前,資料室本是個等級森嚴的地方,什么級別看什么書。像我這樣的普通工作人員是不得看,更不得借什么“黃皮書”、內(nèi)部讀物、歐美報刊雜志,乃至原版的當代外國文學(xué)書籍的,除非有總編輯特批。工軍宣隊八面威風(fēng)地進駐后,下令打破走資派的一切條條框框,停工,鬧革命。于是,資料室就不再把各類新書及歸還的舊書編號上架了,新舊書刊丟棄于地,堆成小山,任其自生自滅,久而久之,原來的等級蕩然無存,只要膽子大,不怕人家看到后向工軍宣隊告密而罹批斗之災(zāi),盡可任選幾本,覓一靜處,細細品嘗。
我乃閑云野鶴,已無甚可牽掛的了,便常去“溫床”轉(zhuǎn)轉(zhuǎn),撿幾本書來消遣。有一回,我看到了一本由蘇聯(lián)國家文學(xué)藝術(shù)出版社出版的小冊子。我一下子就被它的封面吸引了:丘崗起伏的俄羅斯原野,一個戴著一頂破舊的帽子,滿臉絡(luò)腮胡子、懶散之態(tài)可掬的馬車夫,駕著一輛二輪馬車,車上坐著一個十分精神的軍官,身旁有一個麥芽色頭發(fā)、豐腴有致的少婦,唇角掛著一抹天真而又曖昧的微笑,若即若離地偎依著他。這種俄羅斯腹地的寫照,多么親切。我打開小冊子一看,僅有兩個短篇小說,一名《中暑》,一名《從舊金山來的先生》。這兩篇小說猶如暖暖的泉流注入了我當時疲憊、悵惘而又落寞的心靈。我渾身為之一震,原來俄羅斯現(xiàn)代文學(xué)中,除了卓婭、舒拉、保爾、奧列格之外,還有我所未曾見到過的世界,還有我所未曾讀到過的把人作為人來描寫、細膩地觸及人性,因而令人回腸蕩氣的小說。這兩篇小說的作者就是伊凡·蒲寧。這個名字對我這樣一個雖從事外國文學(xué)翻譯工作,卻長期只能看到允許我看的書籍的人來說,是個全然陌生的名字。在我此后的30年生活當中,這個名字竟和我須臾不可分了。
斗轉(zhuǎn)星移,改革開放,我越來越多地閱讀到他的作品以及國外對他的評論。我對他的興趣也越來越濃,我決意要研究和翻譯他的作品。在此過程中,我漸漸領(lǐng)會了高爾基何以要稱他為“偉大的詩人”“當代首屈一指的詩人”“當代優(yōu)秀的修辭學(xué)家”;瑞典皇家科學(xué)院在授予他諾貝爾文學(xué)獎時,何以要稱他為俄羅斯還有托爾斯泰和屠格涅夫時代的最后一位經(jīng)典作家,把他跟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并列;俄羅斯詩人特瓦爾托夫斯基何以要贊譽他的小說達到了高度完美的程度,對俄羅斯文化做出了顯著的不可或缺的貢獻。
2005年歲末,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了5卷本的《蒲寧文集》,將蒲寧在詩歌、游記及短篇小說領(lǐng)域內(nèi)的重要作品、代表作品和膾炙人口的名篇都包容在內(nèi)了,并收入了他一生所寫的全部四個中篇和他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阿爾謝尼耶夫的青春年華》。這套文集被列入了國家“十五”規(guī)劃重點圖書。文集由我主編,由石枕川、婁自良兩位教授與我合作翻譯。收到文集的樣書后,我撫摩良久,深思我既已自我解脫,何苦又要自我束縛,既已逍遙為閑云野鶴,何苦又要汲汲于譯事,鐘情于這位俄羅斯作家達30年而不移。蒲寧的作品什么地方令我如此強烈地著迷?是他詠景的奇才,把俄羅斯秋天蕭疏的索寞,冬日瑰麗的雪景;初春的溫柔、羞澀、泥濘、丑陋;夏日的蒼潤華滋無一疏漏地呈現(xiàn)在了我眼前嗎?是他作品中意象悠遠、深婉含蓄、發(fā)人遐思的哲理感慨嗎?是他細膩入微、真情彌篤、相濡以沫的愛的描述嗎?是他小說中所營造的一出出完美得讓人扼腕喟嘆的悲劇的氛圍嗎?
是,又不全然是。
蒲寧之作之所以扣人心弦,主要是他的非比尋常的文學(xué)語言造詣。他以音樂家對聲音的敏銳為其作品找到了旋律感、節(jié)奏感和音樂感。他曾多次引用福樓拜的話說:“應(yīng)當使散文具有詩的韻律和節(jié)奏,同時又仍然是散文。”他以畫家的銳目觀察世界,認為萬物無不是由色彩和光線混合構(gòu)成的。所以在蒲寧筆下,人物也好,自然界的景物也好,都有色彩感和光感。無怪高爾基要說:“蒲寧所有的短篇小說都好似用畫筆繪成的圖畫。”
概而言之,蒲寧善于從浩如煙海的詞匯中為他的每一篇小說選擇最動人、最富魅力的詞匯,而這些詞匯同小說所描繪的情節(jié)之間,存在某種為肉眼所看不到的、近乎神秘的聯(lián)系,要描繪這樣的情節(jié)非用這些詞匯不可。他的每一篇小說,每一首詩都像是一塊磁石,能夠把這篇小說,或者這首詩所需要的一切粒子從四面八方吸引過來,能夠把一切意料不到的東西,包括披著霜花的樹叢中的一抹陽光和穿著灰色喪服的烏云的碎片都吸引過來。蒲寧將這一切加以排列、組合,然后加上起死回生的甘露,于是世上就誕生了一部新的作品,而且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剝奪它的生命。只要地球上還有人活著,它就是永生的。
以上是俄羅斯散文家帕烏斯托夫斯基對蒲寧的文學(xué)語言所作的鞭辟入里的評價。帕烏斯托夫斯基認為:“在俄羅斯語言的領(lǐng)域內(nèi),蒲寧是一位無出其右的巨匠?!蔽以诰庉嫼头g這位巨匠的作品的過程中,又一次嘆服于俄羅斯語言本身的優(yōu)美動人和豐富的表現(xiàn)力,又一次折服于蒲寧的文學(xué)語言的功力和文學(xué)技巧。我認為這就是我著迷于蒲寧作品的主要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