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娜 ?諾德豪斯
賈斯蒂斯·韋爾克(騎白馬者)和卡西·佩雷斯在位于貝爾納普堡印第安保留地上的韋爾克牧場趕牛。該保留地與美國大草原保護組織(APR)毗鄰。APR保育項目致力于在蒙大拿州中部建立一片廣袤的保護區(qū)。
阿尼赫族舞者在參加貝爾納普堡印第安保留地海斯社區(qū)典禮前留影。貝爾納普堡保留地是阿尼赫族和納科塔族原住民的聚居地。他們的祖先曾棲居過的大部分地區(qū)現(xiàn)在被牧民、自然保護主義者和公家瓜分。
美國大草原保護組織的土地上,野牛在塵土中打滾。野牛的重新引進是APR計劃中一個關(guān)鍵而又充滿爭議的步驟。該計劃旨在將一大片北方平原恢復野性,移除牲畜,重建原生植被,幫助消失的野生動物回歸此地、繁衍興盛。
幾個年輕親戚在利茲、托比?韋爾克夫婦的“藍天堂牧場”小憩。韋爾克一家屬于阿尼赫族,他們在與APR合作的同時,也抱有其他鄰居對于保護組織收購牧場的同樣擔憂。托比?韋爾克說:“被趕出家園、摧毀生活的滋味我們已經(jīng)親身嘗過一回了?!?/p>
卡車在裂痕縱橫的道路上顛簸,開過一片滑溜的泥地登上斷崖,弧形的天際線盡收眼底。
春雨的浸潤讓草原像綠寶石般發(fā)光,連綿鋪向遠方的山丘。腳下蜿蜒的溪水形如牛軛,一群野牛在旁吃草。這些古老生靈身形龐大,胡須綴面,過冬的厚毛一條條脫落,如同破舊的墻紙。
在槍支和奔馬被引入這片大地之前,“大平原印第安人”的狩獵方式就是驅(qū)趕野牛摔下這道斷崖。如今正是五月下旬,傍晚時分,光線帶著濃濃的懷舊氣息。當過動物園管理員的達明·奧斯汀的眼鏡框和發(fā)型同樣方方正正,手臂伸向起伏綿延的草地:“想象一下大灰熊在那里奔跑的場景?!?/p>
奧斯汀負責監(jiān)管我們腳下這群野牛和它們棲居的土地。他為美國大草原保護組織工作,該組織致力于在蒙大拿州中部建立廣袤的保護區(qū),重新引入昔日的野生物種。試想:草原回復1805年的舊觀,如探險者梅里韋瑟·劉易斯爬上東邊一道與這里差不多的懸崖時所見。“整片大地到處是成群的野牛、馬鹿和羚羊?!眲⒁姿乖谌沼浿袑懙?。
隨后,在短得過分的時間內(nèi),動物們消失了。歷史學家估計,劉易斯和一同探險的威廉·克拉克穿越北方大平原時,這里曾有數(shù)千萬頭野牛,而到1880年代中期僅存不足1000頭。其他草原生靈——灰熊、馬鹿、叉角羚、大角羊、狼、草原狐和黑腳貂也都隨著美國人向西部進發(fā)而經(jīng)歷了類似的驟減。新移民為了換錢和取樂屠戮野生動物,又修路設(shè)籬令它們的棲息地支離破碎。遷來的家畜與野生物種爭奪水草,散播疾病。農(nóng)耕的犁耙撕破草原。一旦破碎,就需要幾十年甚至數(shù)百年來恢復。
但我們此刻所在的草原西緣氣候酷劣,大起大落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同樣無情,因而仍有成片的草地被大致保全。2000年,一群保育工作者將這里定為保護草地多樣性的關(guān)鍵地區(qū);2001年,其中一名生物學家?guī)鞝柼亍じダ锲澟c蒙大拿本地居民肖恩·格里蒂共同創(chuàng)建了美國大草原保護組織(簡稱APR)??傞e不住的格里蒂以前在硅谷當過顧問,一頭掃帚般的亂白發(fā),聲稱該組織的行動主旨與高科技創(chuàng)業(yè)一樣要“快速行動,靈活處理”。APR計劃依靠私募資金,在密蘇里河沿岸從愿意出售者手中以市場價買下他們的牧場,把該地區(qū)公有和私有的1.3萬平方千米(130萬公頃)的草原拼到一起。下一步是從草原上移除家畜,引入萬頭以上的野牛,拆除柵欄,恢復原生植被,為當?shù)厥サ囊吧鷦游镌僭旎貧w繁榮之地。弗里茲說,草原生物多樣性的特點就是群落龐大,“我們必須得放開眼界?!?/p>
在后面的19年間,APR募集了1.6億美元私人捐款,大部分來自高科技領(lǐng)域和商界的企業(yè)家。它還收購了30處地產(chǎn),總計4.2萬公頃,還從鄰近的國有、州屬土地租借了逾12.1萬公頃草場。這些區(qū)域都策略性地聚攏在兩塊國家保護區(qū)周邊:一塊是占地44.5萬公頃的查爾斯·M. 羅素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qū),另一塊是15.3萬公頃的上密蘇里河斷帶國家保護區(qū)。格里蒂說,假如將這兩片保護區(qū)想象成大樹的主干,通過收購其附近地產(chǎn),“我們就是在設(shè)法擴增外圍”,為大樹添枝加葉,促進野生動物在各個河系和草地之間的遷徙。野牛是修復生態(tài)的必需組分。APR目前在其3塊地產(chǎn)上照管著800多頭野牛。
格里蒂估計,要收購20萬公頃的私有土地并永久性注資養(yǎng)護,總計需要5億多美元——相當于興建一座職業(yè)橄欖球場所需投入的一半,而球場只有20年~30年的使用壽命。僅在2009年到2017年間,APR周圍的7個縣中就有40萬公頃原生草原被改造成農(nóng)耕用地。
“一個個物種轉(zhuǎn)眼間消失,”他說,“棲息地在消退,可以力挽狂瀾的窗口期很短,大概二三十年,以后就一去不返了。我們必須奮力一搏。”
這是一種大膽的構(gòu)想,同時也頗具爭議。
在蒙大拿州中部,每逢雨天,土路就變成當?shù)厝怂f的“泥糊”,滑溜的黏土泥漿常常讓人無法通行。還好老天開恩,當利婭·拉特雷開著皮卡車駛在轍溝深深的土路上時,泥糊已經(jīng)開始干硬,車輪中不斷甩出泥團。拉特雷的曾祖父、牛仔莫塞·拉特雷爾是法國人和印第安人混血,在1870年代帶著牲口來到蒙大拿州北部?,F(xiàn)年47歲的拉特雷肩上垂著長長的黑辮子,戴銀環(huán)耳墜,穿背心,圍方巾,腳踏方頭牛仔靴。她年幼時父母已失去牧場,1990年代她離開蒙大拿,到西雅圖讀微生物學專業(yè),隨后到德克薩斯州馴馬?!拔一?0年才重返故鄉(xiāng),”她說,“但總算回來了?!彼龔淖约胰耸种匈I下約100公頃土地,現(xiàn)在靠在伴侶的草場上蓄養(yǎng)牲口維持生計?!俺鲑u了土地,就等于出賣了未來?!彼f。
我們沿著APR新購置地產(chǎn)上的一道山脊蜿蜒行駛。這座1.86萬公頃的“雙鴉牧場”在密蘇里河以南與查爾斯·M·羅素保護區(qū)相鄰。我坐在副駕駛位,雙鴉牧場的前經(jīng)理丹尼·馬格爾坐后座。這里現(xiàn)在還沒有野牛,只有家牛。我們駛過時,它們懵懂地抬頭觀看,與APR放在河對面的野牛相比顯得弱小溫馴。雙鴉牧場沿著密蘇里斷帶區(qū)布滿褶皺和溝壑的河畔山巒一直綿延,伸往目力所及的最遠處,實為粗獷艱難之地。
自劉易斯和克拉克首次溯河而上、到達這里以來,已有數(shù)代人民在這片土地上生存。在APR附近沿路的柵欄上,當?shù)厝藪炱鹌熳樱≈W醒b扮的父子二人背對落日的身影,以及“拯救牛仔,阻止APR”的標語。拉特雷就親手掛了不少標語?!拔艺J為草原保育的最終目標是削減這里的人口。”她說。APR恢復生態(tài)的舉措恐怕會威脅此地居民的文化活力?!拔覀兠鎸χ喾矫娴娘L險。”她說。
1862年,國會通過《宅地法》,向移民們授予每戶65公頃的聯(lián)邦土地產(chǎn)權(quán),條件是他們能通過修建住宅、種植作物來建設(shè)草原。今天,許多牧場主感覺需要擁有上千公頃,再從附近的公有土地租借上千公頃,才能維持生計。牧場要么很大,要么就難以為繼,如此說來,為保育計劃留出的土地就會成為牧民家庭擴充牧場的阻礙?!斑@比水源、狂風、干旱和物價還讓我擔憂?!蹦翀鲋骺死赘瘛じ惼嬲f。
一個多云的早晨,弗倫奇站在APR北邊一片牧場的畜欄里,他的父親比爾和母親科基召集了一家四代、左鄰右舍來給小牛打烙印。他們的祖上一個多世紀前移民到附近的地方。如今兩口子在公有和私有的2.4萬公頃草原上放牧上千頭牲口。
打烙印在這里是一種場面混亂、需要協(xié)作的事情。人們舉家出動,轉(zhuǎn)戰(zhàn)各個牧場,互相幫忙。將小牛分類、套繩牽扯、扭打著烙上烙印、接種疫苗、閹割。小牛們瞪著大眼號叫反抗。人們常將這世界一隅和粗獷的個人主義聯(lián)系到一起,但打烙印這件事是非常有社群色彩的儀式,居民們自愿地交換時間和勞力。
這種鄰里和睦并沒有延伸到APR。南邊與這里接鄰的土地是APR于2004年收購的第一塊地產(chǎn)。在那以后,弗倫奇一家兩次參與湊錢搶購APR看上的牧場?!昂绵従訋湍愣热?,而不是買斷你的日子?!北葼枴じ惼嬲f。
“野生動物數(shù)量的上限不在于棲息地的承受力,而取決于人類的支持度 ?!薄?APR生態(tài)修復專家丹尼爾?金卡
抵制活動是以對未來的真實擔憂為基礎(chǔ)的。與1920年接近1萬的人口峰值相比,菲利普斯縣已經(jīng)流失了一半多居民。附近其他各縣——APR已經(jīng)覆蓋其中6個——都經(jīng)歷著類似的衰敗。越來越多的地皮被富有的外州人收購?,F(xiàn)在,農(nóng)場或牧場主要勞力的平均年齡是58歲。這正是鄉(xiāng)村居民所擔憂的人口危機:學校里的孩子變少,本地店鋪賣出的拖拉機、壓捆機、割谷機、打樁機、轎車、皮卡車、半掛式卡車、拖車、輪胎也都變少。當然,APR也需要購買這些器械。“我們雇來為APR工作的牧民比地產(chǎn)被我們收購后搬離的牧民數(shù)量還要多。”該機構(gòu)的高級土地收購經(jīng)理貝蒂·霍爾德說,“應該說我們是為當?shù)亟?jīng)濟的多元化做了貢獻?!?/p>
但反對情緒也有文化上的根源。APR約有50名雇員,總部位于博茲曼,那是一座充斥野外釣魚客、登山愛好者、手工咖啡和牛油果三明治的時髦大學城,離得最近的一塊APR地產(chǎn)也要向東北驅(qū)車4個小時才能到。APR的大多數(shù)捐款大戶則來自更遙遠的地區(qū)——硅谷、紐約、德國。其中一些人會乘直升機到APR的豪華氈房小住,房里陳設(shè)著真皮家具、吊燈和亞麻桌布?!皷|海岸的大款們到這里來對我們的生活方式指手畫腳?!崩乩渍f。
科學家常談論土地的“生態(tài)承載力”:棲息地、食源、獵物以及其他因素決定著一塊土地所能維持的野生動物數(shù)量。但對于雄心勃勃的保育計劃,“社會承載力”——社區(qū)對改變的容許量——也成了限制因素。
“野生動物數(shù)量的上限不在于棲息地的承受力,而取決于人類的支持度。”APR生態(tài)修復專家丹尼爾·金卡說。
該組織一直在設(shè)法打動附近的居民,將已購置的地產(chǎn)開放給公眾供其進行狩獵、露營、徒步、釣魚等娛樂活動,但面對難以平息的反對也做出了一些調(diào)整?!白罱K目標仍然是1.3萬平方千米的野生動物保護區(qū),”2018年上任的APR執(zhí)行總裁艾莉森·??怂拐f,“至于如何實現(xiàn),我們非常歡迎一切新穎創(chuàng)見?!?/p>
這些創(chuàng)見之一是APR的“野性天空”項目,它讓牧民有償接采納對棲息地或捕食性動物友好的舉措,例如安裝野生動物安全柵欄、不消滅草原土撥鼠群,從而建起“軟性邊界”,讓動物們能夠安全遷回昔日的棲息地。2014年以來,野性天空項目出資超過23萬美元來激勵數(shù)位當?shù)啬翀鲋鳎渲邪ㄔ贏PR地產(chǎn)上放牧的蘭斯·約翰遜。幾位鄰居因他與保育組織合作而產(chǎn)生嫌隙,但他感激從APR得到的幫助:“我覺得他們的主意不錯,目標很崇高。”
APR還在地產(chǎn)上修建了新的露營地和度假村,向當?shù)卦∶?、慈善食品行捐贈家牛肉和野牛肉,贊助競技牛仔,為當?shù)馗鞣N募款活動贈送野牛狩獵門票,并為那些害怕更多猛獸來到草原的附近牧民組織了一次“與野生動物共存”大會(由國家地理學會贊助)。APR還為計劃修建的國家地理中心在附近的劉易斯敦買下了一座長期空置的百貨商場。城里確實有人歡迎APR帶來的經(jīng)濟效益,并對保護區(qū)表示支持。
“我們也應該聽取蠑螈、鸻鳥和野牛的聲音。”劉易斯敦城市委員、藝術(shù)家、退休教師克林特·盧米斯說。
13歲的卡特?內(nèi)斯與父親在蒙大拿州威尼弗里德附近朱迪斯河沿岸的APR屬地內(nèi)獵取木鴨。APR的保護區(qū)歡迎獵人和登山者進入,這為當?shù)睾恿餮匕兜墓型恋卦鎏砹诵碌娜肟凇?/p>
本地人愛在菲利普斯縣索科鎮(zhèn)的皮普餐館相聚。APR于2004年在索科買下了第一塊地。自一個世紀前的移民置地高峰以來,該縣已經(jīng)流失超過一半人口。APR的鄰居們擔心保護組織收購牧場會加劇當?shù)厝丝诹魇А?/p>
去年冬天,共和黨占優(yōu)勢的蒙大拿州立法機構(gòu)通過共同決議案,要求聯(lián)邦土地管理局(簡稱BLM)拒絕APR的請愿——轉(zhuǎn)化覆蓋逾10萬公頃的18個BLM規(guī)劃牧區(qū)、用野牛替換家牛。9月,面對當?shù)氐姆磳?,APR保育組織將請求縮減到1.95萬公頃。
野牛復原計劃無疑是APR宏圖中最具爭議的一個方面,同時也是其事業(yè)的中心??茖W家將野牛稱為“生態(tài)系統(tǒng)工程師”,它們可以修復草原上的許多歷史性生態(tài)謬誤。野牛沿著很長的路線覓食,只吃特定的草種,移動快速,留下拼圖般的多元化棲息地,扶持數(shù)百種原生植物、昆蟲、鳥類和小型哺乳動物。它們還通過打滾擺脫蚊蟲和脫落的絨毛,因而在草原上留下潮濕的印坑,為一些物種提供繁衍生息之處。牛糞在草原各地散播養(yǎng)分。
野牛被引入APR的一塊地產(chǎn)之后,工作人員就會與志愿者一起拔除放牧家牛時用來分隔牧群的柵欄。而野牛不需要這樣的輪轉(zhuǎn)管理。如果說鐵絲網(wǎng)馴服了大西部,將其摘除就能恢復土地的連貫性,讓野性重萌。
APR于2005年移來的第一批野牛取自南達科他州的一個牛群。2011年的DNA測試顯示,這些野牛帶著多年前與家牛雜交的基因。于是APR重新從加拿大引進了一批基因更純的野牛。這對于保育區(qū)管理者來說十分重要,因為野牛應對酷寒的能力勝于家牛,而APR需要將管理干涉最小化,以保持動物的野性。奧斯汀說:“我們的目標是營造北美洲最大、基因最多樣的野牛種群?!?/p>
但正是這種野性令牧場主擔憂。野牛體形龐大、行動難料,往往難以約束。2011年,APR的野牛群——當時的數(shù)量是240頭——在圍籬被封凍的雪堆壓住時集體出逃,動用直升機才趕回欄內(nèi)。奧斯汀說,形單影只的公牛更常逃跑,保育區(qū)專派三人小隊騎馬把守邊界。盡管秉性“狂野”,APR的野牛實際上受到十分緊密的監(jiān)管。
韋恩?弗倫奇(最前)在APR屬地以北的馬耳他鎮(zhèn)社區(qū)打烙印活動中為小牛閹割。打烙印是件需要協(xié)作的活計:本地人舉家在各個牧場之間轉(zhuǎn)移,為左鄰右舍趕牛、烙印。牧民杰西?布倫特說:“只要你住在一百來千米以內(nèi),你就是鄰居?!?/p>
來自紐約市的學生和他們的向?qū)Вㄓ覀?cè)站立者)在追溯劉易斯和克拉克1805年探險足跡的中途小憩。兩人當年的路線穿越上密蘇里河斷帶國家保護區(qū),而這次由APR和蒙大拿荒野學校組織的遠游讓學生們領(lǐng)會團隊協(xié)作,了解草原文化和野生動物。
牧民的另一個憂慮是野牛傳播布魯氏菌病,可導致牲口流產(chǎn)和不孕不育,還能感染人類。APR的野牛都經(jīng)過布魯氏菌篩查并接種了疫苗。在更西邊的黃石國家公園的野生野牛和馬鹿身上曾發(fā)現(xiàn)此病,但在APR的土地上并不存在。盡管如此,牧民還是害怕野牛會把這種病傳給自己的畜群。
這些擔憂不一定有科學數(shù)據(jù)支持,但事實是我們?nèi)狈ψ銐虻臄?shù)據(jù)。APR的使命之一是研究復原野牛種群對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影響。野牛必須游走多遠才能發(fā)揮好自己在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的角色?APR的草場面積在2400公頃到11000公頃之間,這足夠嗎?130萬公頃夠大嗎?需要多少頭野牛?多少頭算是過多?要用多長時間?
為解答這些問題,APR與史密森學會和國家地理學會建立合作,后兩者都在資助保育區(qū)的科研。為查明野牛行蹤和覓食模式,研究者在它們身上裝了跟蹤項圈。為測量生態(tài)收益,他們在引入野牛前后調(diào)查植被、哺乳動物、鳥類的情況?!拔覀儾磺宄磺惺菨u變發(fā)生的,還是存在某種轉(zhuǎn)折點,”史密森學會保育生態(tài)學家安迪·博伊斯說,“可能需要觀察三四十年?!边@樣才能了解恢復野牛種群對該地區(qū)的長期效應。
與此同時,野牛重返蒙大拿草原也帶來了其他更難測量卻更為深刻的沖擊。小喬治·“捉馬”穿著厚底靴在小山上俯瞰一片廣闊的草原。他是附近貝爾納普堡印第安保留地阿尼赫部族的重要成員,身形長瘦,兩頰紅潤,目光銳利,長發(fā)夾雜銀絲。他用兩根手指拂過草叢中一塊齊腰高、大如卡車底盤的石頭。石塊上刻著古老的圖形和文字?!坝行﹥?nèi)容讓我們看得一頭霧水,”他指著石頭上的線條和圓圈、人類形象、馬和野牛的足跡說,“我們已經(jīng)遺失了它們表達的故事?!?/p>
草原上的靜默動人心魄。駐足聆聽,就會察覺各種聲音:擬蝗蛙的弦鳴、蝴蝶翅膀的扇動、微風中青草之間的摩擦?!白今R”說話時,野牛排列在附近的一座泥潭邊上,暴雨云在上空回旋。草原各部曾依賴野牛提供食物、衣服、工具和帳篷皮面。1888年,緊隨著最后一頭野牛的趕殺,他的部族也被遷到了現(xiàn)在的保留地。阿尼族曾有逾萬人口,到1904年僅余五百?!白今R”說:“我們的族人和野牛經(jīng)歷了如此相同的命運”——被拽入了白人擴張的“昭昭天命”?!白今R”第一次目睹野牛群被放進APR的土地時,不由哭成淚人。自從家園被攻占以來,草原印第安人一直祈禱野牛的重返?!皺陂T打開時,我見證了祈禱的應驗?!彼f,“有時侯心愿需要漫長的等待才能成真。”
密蘇里河湍急渾濁,滿溢著雪水、沉積物、浮木和殘枝敗葉。我與家住米蘇拉的向?qū)А⒄f起大河歷史如數(shù)家珍的韋恩·費爾柴爾德一起露營。214年前的今天,探險者劉易斯和克拉克路過此地,抵抗著水流和重力,歷經(jīng)一團又一團渦流,拖著裝備向上游跋涉。費爾柴爾德熟知他們旅程中的所有地標——至少是那些至今尚存的。其他許多已經(jīng)被經(jīng)常改道的河流沖走。
我們用浮木生起篝火。這些浮木是今年春天朱迪斯河冰塞破裂時沖到岸上的。劉易斯本想以岸上生活的動物將這條河命名為比格霍恩河(意為“大角羊河”),但克拉克用自己未婚妻的名字朱迪斯取而代之。在密蘇里河頻繁轉(zhuǎn)道的洪流沖洗下,有多少名字被水帶走:“訓斥眾流之河”被改名為米爾克河(“奶河”);“薩卡加威(劉易斯與克拉克的印第安向?qū)е┖印北桓臑榭唆斂说驴死锟耍ā肮諒澋南鳌保?,后又改回原名。APR在安迪洛普溪(“羚羊溪”)買下地皮,改名為馬爾斯維斯塔,向主要贊助者、糖果業(yè)大亨馬爾斯一家致敬。通過更名易主,我們將自己的未來愿景附加于土地之上。
日暮時分,野牛漫步在APR的“陽光草原”區(qū)。假如保護區(qū)的宏圖能夠全部實現(xiàn),數(shù)千頭野牛將再次活躍于北部平原各地?!暗任覀兊墓ぷ魍瓿?,”APR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肖恩?格里蒂說,“這個景象將可持續(xù)數(shù)百年?!?/p>
即使水位已經(jīng)漲到高出正常河岸1.5米,激流仍然是聲息全無。隨著夕陽微光在上游隱沒,我們注視著大河流過?!跋胂笱睾佣隆l(fā)現(xiàn)野牛滿岸的情景?!辟M爾柴爾德說。
對于未來,APR提供的是一種愿景,它的四鄰指望的卻是另一種。兩者都出自對草原的深愛,但也都是基于對已逝過往的追念。我們希望重新捕捉哪一刻的往昔?是1805年——徜徉河岸的野牛和灰熊,還是1905 年——家牛、圍欄和65公頃的家園?我們的歷史帶著時隱時現(xiàn)的舊夢,如一條湍急的河流,充滿浮木和泡沫,過去、現(xiàn)在都迫不及待地涌向未來。
“我不知道我們是否能回到早已流逝的過去,”那天下午的早些時候,牧場主蘭斯·約翰遜在自家俯瞰朱迪斯山的露臺上說。他的大部分鄰居即使地產(chǎn)仍在,也都搬到外地住了。早先德克薩斯的億萬富翁買下旁邊的牧場、把約翰遜的牲口攆了出去,在那以后他就從APR租借土地放牧。因此他知道,即便APR退場,他也不得不嘗試新的辦法謀生。
“我心里有數(shù),”他說,“世界在轉(zhuǎn)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