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夕雨

2019年4月24日，我剛準備打卡下班，起身卻收到了一份信封式快遞。拆開信封，是一張紅彤彤且做工精美的邀請函。打開請柬，當(dāng)我看到“楊玫子”三個字時，立馬鼻頭一熱，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

01

我叫王言，1990年出生于青島。本科畢業(yè)以后，進入青島當(dāng)?shù)氐囊患覈髥挝还ぷ?。我和楊玫子的不解之緣便由此拉開序幕……

初到單位報到，我對楊玫子的開場白仍然記憶猶新——“什么？你竟然是本科生！”這句話一開始讓我頗為不滿。后來我才知道，單位這次的招新，除了我其他人都是碩士應(yīng)屆畢業(yè)生。

冤家路窄，我和楊玫子被分配到同一間職工宿舍。日子很快被單位的入職培訓(xùn)和各種會議填滿，我們相安無事地一起度過了3個月。

2016年10月，單位為拉攏職工在青島安家落戶，組織了一次相親。我比楊玫子小三歲，但也到了適婚年齡。楊玫子由于是專升本，本科畢業(yè)后又苦讀一年才考入吉林一所211大學(xué)，到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已經(jīng)29歲了。碩士學(xué)歷、知名國企，充滿優(yōu)越感的楊玫子對于這次相親可謂勢在必得，我也躍躍欲試。沒成想，楊玫子卻做了一件讓我非常難堪的事。

此次相親會，由單位牽頭當(dāng)?shù)匾患抑揍t(yī)院一同組織。我沒料到，我和楊玫子竟然同時看上了一個男人。季明濤，是這家三甲醫(yī)院的心外科副主任醫(yī)師，看著頗為宅心仁厚。

一開始，楊玫子沒有表現(xiàn)出對任何人有意向，倒是我和季明濤互留了聯(lián)系方式，當(dāng)天下午便決定一起吃個便飯。為了避免尷尬，我拉上了楊玫子一起。就是這個便飯，吃出了問題！

不過一個星期的工夫，楊玫子在寢室就跟我攤牌了：“我已經(jīng)和季明濤在一起了！”我當(dāng)場又訝異又氣憤，臉色很是難看，這不明擺著的挖墻腳嗎？

楊玫子軟著語氣跟我解釋說：“季明濤31歲，我馬上30歲了，要不是為了能有個體面的工作好找對象，我也不會千里迢迢從老家聊城來到青島，況且是季明濤先表白的。王言你還年輕，而且就算沒有我，你和季明濤也不一定能成。”

這個楊玫子簡直臉皮厚到家了！渣女！后面她說了什么我都沒有聽進去，只感覺腦袋發(fā)沉，重重躺在床上睡了個昏天暗地。一覺醒來，我就想明白了，一個巴掌拍不響，既然楊玫子和季明濤郎情妾意，我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這倆人我都不稀罕！

我對楊玫子冷言冷語了一個星期，感覺是時候給她一個臺階下了，便提出讓她請我吃頓飯，我才能解氣。那是11月初一個周末的晚上，氣溫驟降，我和楊玫子一邊吃著高檔牛排一邊聊家常。

楊玫子告訴我，她家在農(nóng)村，上面還有個哥哥，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去廣州做了公務(wù)員。哥哥在廣州安了家，工作雖體面，但掙不了幾個錢，好在娶了個很有錢的老婆。一直以來，有哥哥比著，她也不能找個窮人，過得太差。

吃完晚餐，我們一起散步回單位寢室。路上，一陣冷風(fēng)吹過，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楊玫子便“撲通”一下坐在路邊，右手按住心臟，消瘦的面龐很是痛苦。我也慌了神，不知所措地坐在她身邊，問她需不需要打急救電話。好一會兒，楊玫子緩了過來。她說她心律不齊，偶爾會心悸胸悶。不過沒什么大礙，興許是今天太興奮了。這件事之后，我隱約懷疑楊玫子好像故意隱瞞了什么，但又說不上來哪里不對。

02

很快，楊玫子做了一件讓我大為吃驚的事。那天下了班，楊玫子不停跟我抱怨，季明濤從出租屋送她回單位，大冷天騎著電動車載她，連打個車都舍不得！我抱著筆記本一邊刷劇，一邊隨口附和著她。可楊玫子接下來，話鋒一轉(zhuǎn)，讓我大跌眼鏡。

“我這個周末要去相親，對方是個酒老板，家底很殷實。雖然年齡是大了點，45歲，但貴在……”楊玫子頓了一會，吐出兩個字，“成熟。”我猜想她內(nèi)心的獨白應(yīng)該是“富有”。我將電視劇按下了暫停鍵，問她：“你跟季明濤分手了？”

楊玫子平靜地說：“那倒還沒有。不過男未婚女未嫁，如果有更好的，自然要爭取一下?！边@個楊玫子，當(dāng)初從我這里撬走了季明濤，這還沒處多久呢，就背著他相親，為人如此之渣，這樣好嗎？

“不瞞你說，季明濤就是個窮小子，也不是塊掙大錢的料！沒房沒車，天天騎著小破電動車下班回那個租來的小破屋。我好歹是個名校畢業(yè)的高材生，工作也穩(wěn)定體面，我不配找個有房有車的嗎？”

我聽了像個老媽子低吼：“那你也不能背著他去相親！你可以現(xiàn)在就跟他分手！”楊玫子沉默了，過了好久才咬牙說：“還不能分，起碼現(xiàn)在不能分。分手了誰當(dāng)我飯票，我缺錢，你不懂！”這人完了！攤上楊玫子這個禍害，季明濤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不過這一次的相親并不那么順利，據(jù)楊玫子說，酒老板家里還有一個剛上大學(xué)的女兒以死相逼，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就這樣，楊玫子一邊享受著長期飯票的噓寒問暖，一邊數(shù)次出去相親，忙得不可開交。

轉(zhuǎn)眼到了2017年。周末，楊玫子跟季明濤看電影回來后，滿臉愁容地望著我，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往窗外一望，是一輛嶄新的白色雪佛蘭小轎車?？吹贸?，此刻的她內(nèi)心五味雜陳。一是季明濤付出真心，攢錢買了輛車，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二是季明濤攢了大半年的錢，也才剛夠買得起八萬的雪佛蘭，有點寒酸。跟著季明濤感覺太委屈自己，楊玫子打心底不想認這個命。我已經(jīng)麻木了，楊玫子心比天高，她說什么做什么我都不置可否，之后的日子，我繼續(xù)刷著劇，懶得管她那攤子爛事！

而命運總是造化弄人，我和楊玫子之間的關(guān)系，因為接下來發(fā)生的重大事件，又一次拴在了一起。

2017年五四青年節(jié)，我和楊玫子像往常一樣去單位采編部送材料。誰料，在我們回程的兩棟寫字樓之間，楊玫子毫無征兆地一頭栽倒在地上?？粗嫔n白的楊玫子像一攤爛泥一樣倒在地面，我大腦一片空白。

我瞬間想起上次吃牛排的時候，楊玫子也是毫無預(yù)兆癱坐在路邊。而這一次，非比尋常。我一邊掏出手機撥打120急救電話，一邊大聲呼喊求救。萬幸，單位的幾名同事恰好路過，醫(yī)院也離得近。就這樣，我們七手八腳把已經(jīng)完全失去意識的楊玫子送入了醫(yī)院搶救。

這次的突發(fā)狀況遠比我們想象的殘酷，楊玫子在單位附近的這家醫(yī)院，做了心臟復(fù)蘇等搶救以后，立馬安排了轉(zhuǎn)院，連夜轉(zhuǎn)至深圳市孫逸仙心血管醫(yī)院。在深圳的病床上，楊玫子終于醒了過來。做了心臟手術(shù)后不久，就出院了。而她不知道，殘酷的“宣判”在等著她。

03

楊玫子告訴我，并不是有意要隱瞞她的病情，她只是不想認命，努力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就要成功了，終于要擺脫那個“病人”的稱號，不用看別人眼色生活了，可結(jié)果卻還是摔了下來。

從小，她就知道自己有心臟病，重男輕女的家庭，父母也由著她自生自滅，談不上不喜歡，也談不上多喜歡。她習(xí)慣了被忽略，習(xí)慣了被別人認為不可能，她就這樣倔強地長大了。

哥哥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那她也要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拖著有病的心臟，能念到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哥哥找了個有錢的媳婦，那她也要嫁個有錢人，起碼嫁個有房有車能讓她衣食無憂的男人。

季明濤是個好人，但卻不能給她想要的，將來治病、買房買車、供孩子上學(xué)，樣樣都需要錢。她這一輩子已經(jīng)很累了，不想就這么將就著找個人嫁了，她想過幾天舒服的日子。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很難相信，楊玫子不過剛過了30歲生日。

這一切都是因為這顆有病的心臟。因為心臟太累，楊玫子每天下了班就癱倒在床上;因為心率有問題，楊玫子走路130次/分，爬樓150次/分，而我們普通人的心率大約在75次/分。

不光心率過快，楊玫子每天都感受著心悸、呼吸困難、胸痛、發(fā)紺等癥狀。但是她全部隱藏起來，看起來完全就是個正常人。

楊玫子曾說過：“如果哪天你聽見我搖床了，一定要救我啊?！爆F(xiàn)在回想起這句話，我心驚肉跳。這壓根不是一句玩笑話，而是楊玫子最后的求救。

眼前的這個姑娘，真是讓人又憐又恨。

可誰又能再把楊玫子當(dāng)個普通人呢？楊玫子剛回青島的第一天夜里，季明濤便提出了分手。楊玫子罵罵咧咧，大罵季明濤狐貍尾巴露出來了。同時敲了一條短信“我不同意”，關(guān)了機呼呼大睡。

意外面前，更能看透人性。楊玫子有心臟病已經(jīng)是人盡皆知，季明濤是心外科醫(yī)生，他不是不知道這個病的嚴重性。說難聽點，人說沒就沒了！

第二天季明濤聯(lián)系不上楊玫子，便主動找到了我。季明濤告訴我，他已經(jīng)跟楊玫子提出分手，不為別的，就為她隱瞞心臟病。

他是家中獨子，家庭條件不好，不能再拖累父母。和楊玫子在一起的日子，他盡了最大努力，舍不得多花一分錢，攢錢給楊玫子買了車就是想給她一個家。唯獨，他接受不了楊玫子的心臟病。

季明濤走后，我在咖啡店坐了很久，咖啡已經(jīng)冰冷，苦澀入喉，我看到了這個世界現(xiàn)實起來有多么殘酷。

楊玫子聽了我的轉(zhuǎn)述，安靜地偎在我的肩膀，我生怕再出什么意外，右手下意識去摸手機?！巴跹裕@次我‘死過以后，才知道活著可貴。其實我急著回來，就是打算跟季明濤攤牌的。如果他接受我，我就真的跟他好好過日子了。可是他急著分手的樣子，真的讓我惡心。我這么心高的人，絕不容許他輕看了我?！蹦翘?，楊玫子在我肩膀安靜地流盡了眼淚。

2017年底，單位正式給楊玫子發(fā)了勸退通知。當(dāng)初進單位體檢時，楊玫子的體檢報告顯示不合格，單位通知她再做一次檢查，她花了點錢在報告上動了手腳，才順利入職。

楊玫子隱瞞了重大疾病，侵犯了企業(yè)的知情權(quán)，企業(yè)可以與楊玫子解除勞動合同。一個月后，楊玫子搬出了員工寢室。

臨走之時，她告訴我，其實這份工作的收入對她來說很關(guān)鍵，她從沒有亂花錢，全部把錢存了起來，就是害怕哪一天出事了，自己還能救自己，不想太拖累父母，更害怕被放棄。

我告訴她，她的命是我撿回來的，必須先惜命。工作丟了可以再找，想掙錢難不倒名校碩士畢業(yè)生;對象沒了也可以再找，下次真的不要再隱瞞病情了。

從那以后，楊玫子像人間蒸發(fā)了一般，我再也沒有她任何消息，直到我突然收到了這份結(jié)婚請柬。

2019年五四青年節(jié)，我盛裝趕到楊玫子的婚禮現(xiàn)場。

聽現(xiàn)場的人說，楊玫子離開青島便回了聊城，之后開始了自主創(chuàng)業(yè)，在創(chuàng)業(yè)期間認識了現(xiàn)在的老公。兩人志同道合，相互扶持，并努力生活著。心臟病沒法根治，楊玫子需要定期去做檢查、吃藥控制。

婚禮簡約溫馨，楊玫子穿著一身露肩魚尾婚紗禮服，在眾人的祝福聲中笑靨如花?；槎Y現(xiàn)場拋手捧花環(huán)節(jié)，楊玫子假意做了個拋的動作，隨即向主持人要了話筒，哽咽著說：

“請允許我說幾句。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我，楊玫子，就在今天終于要嫁為人妻了。還好不晚，我還沒過35歲。兩年前的今天，我差點就死了。是我的同事王言救了我一命，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我死里逃生，被公司勸退，是她告訴我，工作沒了可以再找，所以我創(chuàng)業(yè)了，現(xiàn)在我每天醒來再也不會擔(dān)心被辭退;也是她告訴我，對象沒了也可以再找，所以我遇到了他，一個知我、懂我、愛我全部的人。

“我年輕時走了很多彎路，也傷害了一些人。是我的心比天高害了我，差點要了我的命;也是我的心高氣傲救了我，我現(xiàn)在惜命，沒有什么比活著更重要。不知道我的救命恩人今天在不在場，無論如何，這手捧花是送給她的?！?/p>

臺下的我早已淚流滿面?？吹叫谋忍旄叩臈蠲底舆€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并且過得越來越好，我心滿意足地笑了。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