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本文通過重釋《平凡的世界》《黃河東流去》《許茂和他的女兒們》三部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文本信息和歷史信息中不被重視的層面,以期校正我們觀照和敘述自身歷史的邊界和視域,而打開這一視野的必要前提則是回溯1950年代的歷史與文學經驗的復雜構成機制。在這種復雜歷史構造機制中,文學獲得一種能夠在歷史實踐的每一時刻,迅速與時代課題形成呼應、對峙或矯正的洞察力。本文以“人文之眼”來指稱1950年代及延續(xù)至1980年代初期文學中的這種及時洞察歷史—政治—社會—生活—倫理等結構性關聯變動的敏銳力。
一
將工作方向調轉,回到看似脫離“主戰(zhàn)場”的1950年代的歷史實踐經驗中。這一視線調整本身需要結合“如何能更好認識自我”等問題來展開說明,但這不是本文一開始要處理的問題。當下現實狀況的整體構成,并不直接由1950年代的歷史實踐所打造和形塑。但知識界對1950年代歷史經驗的差異理解,以及社會輿論中對于1950年代的敘述和感知,在很大程度上參與構造了當下知識界和社會氛圍對中國社會構成的理解和構想——這是近二十年來中國社會中存在著的攪動人心、讓現實理解發(fā)生裂變,也讓現實無法快速定型的不穩(wěn)定因素。
而1950年代歷史經驗在當下知識界的敘述中如何被呈現,以及在當下社會氛圍中以何種面向被講述,實際上是經過了多重中介的復雜轉譯。這使得我們在理解和把握被高度征用,又高度參與塑造現實理解的1950年代歷史經驗時,變得關山難越。在轉譯1950年代歷史經驗的諸多重要中介中,不只是有后來為人們所熟知的新左派、自由主義等知識敘述,也不只是國家在不同時期針對不同情境對諸多1950年代資源的再度調用,另一特別重要的媒介,也是某種程度上具有決定性作用的,是直接推動國家—社會實踐的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改革開放對1950年代歷史經驗的理解。恰恰是這一國家—社會層面的實踐方向及其歷史展開,將社會現實的諸多面向打造為與1950年代社會機體差異頗大的構成形態(tài)。
本文既不想直接呈現1950年代歷史經驗,也不想(實則也做不到)全面復盤改革開放時期歷史圖景的構造方向和途徑,而是試圖站在當年的國家—社會實踐轉譯時刻,站在那個歷史分叉口,嘗試透過一些敘述視野——這些敘述視野與一些被經常討論的歷史文本不同,卻生成于同樣的歷史—社會—觀念結構中,又沒有被當時(以及現在)的國家—社會實踐推動者以及知識界充分重視——來撬動我們對歷史經驗的轉譯方式和敘述重心,考察各種關于1950年代歷史經驗的敘述是否必然如當下理解的這般板結。
從這樣的工作目標設定出發(fā),我選擇第一、第二、第三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1977—1981、1982—1984、1985—1988)中的幾部作品,來展開這項考察工作。與后來的現代派作品不同,茅獎獲獎作品是當年被認為具有極強社會觀察力、社會表現力的長篇小說文本。這些文本的社會洞察深度代表了當年人們認識歷史、理解歷史的某種視角高度。雖然并非所有獲獎作品都具有如此品質,且當年知識界對這些作品的認知也并非完全釋放了其蘊含的歷史透視能量,這反而讓我們必須重新對之討論、辨析和發(fā)掘。本文嘗試將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茅獎小說所提供的視野、當年的官方認知、學界認知,都看作某種歷史—社會—觀念機制下生成的歷史認知視野。這一認知視野群便于我們考察在面對同一歷史挑戰(zhàn)壓力下,這些未被充分重視的小說視野是怎樣來認識1950年代歷史經驗的,又到底蘊含了哪些新的歷史認知可能性。
這些文本雖然以小說的形態(tài)呈現歷史理解,以現在的知識構成方式來說,看似“虛構”,是對社會現實的某種編寫;但這一時期小說常常具有的深入社會現實的特性,尤其是有些小說善于在整體國家—社會實踐落到日常生活世界中時,從人的又具體又總體性的感受出發(fā)來觀察和理解國家—社會實踐效果,它所提供的觀察政治實踐效果的認知視野就是其他文本所不可替代的。如此一來,這種既高度深入現實,又能與社會現實的政治—經濟視野形成對峙的小說文本,就具有其他文本不可替代的、作為瞭望歷史的支點的作用。也就是,如果我們從認知歷史、認知社會的角度來解讀和挖掘,不將其作為直接對應于現實實踐的文本,而是將之作為高度深入現實實踐后的形式化媒介,并對其形態(tài)做出某種轉換,那這些小說便是具有巨大歷史認知能量的文本。這也是本文為什么會特別選擇一些文學文本來討論社會—歷史問題的原因之一。
本文實際的敘述是從后往前,先討論第三屆茅獎獲獎作品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其次是第二屆獲獎作品李凖的《黃河東流去》,最后討論第一屆獲獎作品周克芹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這一敘述順序的選擇最表面的邏輯是《平凡的世界》至今在中國社會影響巨大,而后面兩部則很少有人再提及。我想嘗試從仍然顯在于當下社會里的文本(《平凡的世界》),討論一些被熟視無睹的現象背后所蘊含的歷史認知視野,并由此回到和這文本實際有非常強對話性的其他文本(《黃河東流去》《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等),勾勒其中蘊藏著的關于1950年代歷史經驗的某些重要方面,以展開相關問題的討論。值得重新討論的獲獎作品當然還有很多,從學界目前對于這批作品的解讀程度及釋放出的認知能量來說,大量獲獎作品都可以再討論。本文無意以茅獎作品本身為討論中心,而是擇選其中幾部小說,來勾勒其歷史視野中的某幾個方面;通過將文本再度問題化,以揭示其被歷史發(fā)展所遮蔽了的社會洞察視角,并在這種歷史經驗的打撈之中,挖掘對我們今天的歷史認知和歷史構想有觸發(fā)性的思想認知資源。
二
《平凡的世界》共三部。路遙1982年開始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1986年完成第一部,1988年全部出版,1991年獲第三屆茅盾文學獎。據統計,《平凡的世界》總銷售量突破1800萬冊,是中國當代文學發(fā)行量最大、影響最大、受眾最多的小說之一。2003—2004年,在大陸7所高校“大學生信仰狀況”問卷調查中,該書在“對你影響最大的書”中名列首位。而在2019年年底一場關于路遙《平凡的世界》的爭論中①,論爭雙方站在激勵個人奮斗抑或埋葬集體精神兩端,對小說各執(zhí)一辭。我們可以把這場爭論看作1990年代后期新左派與自由主義之爭在文學界的持續(xù),也可以看作在左右之爭的二十多年后,一部分學者以左/右話語框架再次征用小說,對新現實狀況下的感知—意識—情緒所做的一次思想呈現。可惜,這場迅速隱沒的小風波并沒有提供太多新的思想內涵,甚至也未能借用或轉化《平凡的世界》中關于改革開放后中國人精神狀態(tài)的獨特敘述,來呈現這二十多年來實際上發(fā)生巨變的,卻又沒有被充分敘述出來的中國社會現狀。個人奮斗與集體精神這一解釋架構一直是學界很多人討論《平凡的世界》的框架,2019年的這次討論更多是以更加鮮明的態(tài)度在這一框架中選擇站位,在對作品認知意涵的挖掘上并沒有提供實質性的新視野?;蛘哒f,在新的現實狀況中,《平凡的世界》更多是被論爭雙方作為各自立場的證詞而帶回當下,但同時也因此被封印在知識界的既有立場之中。在這一意義上,新的知識敘述并沒有釋放出《平凡的世界》文本中所涌動著的潛在突破性能量,并將之作為可供校正和穿透我們當下處境的一個歷史視點,以呈現當下處境中隱含的精神狀態(tài)和社會特征。這或許也正是這場論爭迅速隱沒于歷史之中的原因之一。
提及這場沒有凝結為有效社會、歷史診斷的文學風波,有兩個原因。其一是,無論把《平凡的世界》理解為激勵個人奮斗或埋葬集體精神,都無法解釋這本小說為何在當下這種既對集體精神不足夠信任,也對個人奮斗失去足夠信心的中國社會中,尤其是在年輕人之中,仍具有持續(xù)的巨大影響力。另一個原因是,知識界在討論這本對中國社會影響如此廣泛和巨大的小說文本時,對小說本身的豐富性,以及它所把握到的特定人物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又實際對應于中國社會構成的獨特性等重要現實內涵,過于缺乏知識思想上的敏感。這就需要我們對當下知識狀況為何如此缺乏對歷史資源的剝離賦形能力、缺乏有效的現實針對性、缺乏對時代實際隱藏著的能量給予及時捕捉并使之顯形的能力等展開深入反思,是什么樣的認知裝置造成了我們對自身社會的盲點?
如果我們嘗試不從既定立場出發(fā),在《平凡的世界》里,我們還可以讀出這樣一些內容——
在1970—1980年代之交,不少作家,如路遙、李凖,都否定文學為政治服務。如李凖在1969年下放之后,就對整個文藝狀況有這樣的反省。他在1950—1960年代時對政治有高度信任,認為它能夠為中國的方向提供非常有效的引導,李凖愿意以文學去配合它。但是到了“文革”,李凖發(fā)現不能再相信這個政治了,這個政治實踐帶來了太多的問題。而如果政治出了問題,文學又要想為整個民族未來的發(fā)展提供能量的話,必須要重新尋找活力基礎。在尋找的過程當中,李凖慢慢發(fā)現我們要重新去看底層的人,底層人身上存在著非??少F的精神品質。
路遙和李凖都共享了一個文學與政治分離、文學重新尋找民族活力根基的觀念前提?!白笈伞闭J為這是路遙拋棄了社會主義,開始自由主義的個人奮斗書寫。可如果不以當下這種立場過強的知識框架為準來看路遙,我們不如說他實際上觸及了社會主義如何自我更新的問題。
比如路遙認識到,之前的政治實踐帶來了一系列的社會問題。其中一個表現是1975年的貧窮。路遙對于貧窮的呈現角度不是經濟幾近崩潰,而是貧窮造成了農民的尊嚴沒法在社會生活中得到必要的安放。小說一開始他就寫道:“他(孫少平)現在感到最痛苦的是由于貧困而給自尊心所帶來的傷害。”②路遙提醒我們的是,在1975年的政治環(huán)境之下,農民的尊嚴沒有得到落實,基于尊嚴的生命創(chuàng)造力更無從釋放。路遙的這一敘述所呈現的是,他認為到了1970年代,社會實踐實際上使得太多平凡人深陷屈辱,更不用說有機會創(chuàng)造能使生命得到更好安頓的生活世界;那些依托于政治的人,因此也是不能讓人尊敬的;不過社會中的人們如果不依賴于政治,就更容易陷入屈辱。小說中的父親孫玉厚就是典型,這樣一個自立自強的人,也只能“咬牙掙扎著活”。他家遠離政治,只與鄉(xiāng)鄰和睦相處。他的自尊自立不在政治的理解范疇之內,卻能夠化解政治之外的社會仇恨,比如宗族、貧富等。孫家和金家的深厚交情就是明證。大兒子孫少安雖然是生產隊長,但他的出色也并不依靠政治。實際上在“文革”結束之前,孫少平和孫少安各自的發(fā)展途徑都不依賴政治,“文革”后更是如此。孫少安是生產隊長,但是支撐他走下去的力量,主要不是政治,而是家庭情義,這是他跟《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梁生寶特別不一樣的地方。梁生寶積極配合政治要求的另一面是他在乎的生命價值感得到落實、他的生命世界不斷被打開和充實。但當時孫少安卻不能在他的價值身心感受和政治之間找到梁生寶曾有過的那種感覺、經驗。在政治不足以提供孫家這些平凡人足夠參與動力的情況下,孫家的三兄妹展現出來的,同時也是路遙所強調的,是他們的自立自強、不卑不亢。這是中國社會中自耕農的特質。我想也正是路遙在《平凡的世界》中找到和呈現了這些品質,才會在以后的幾十年中,打動閱讀這部小說的無數學生、教師、社會青年等各階層,才會成為最受歡迎的當代中國小說。
路遙很喜歡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從路遙如上人物塑造感覺來看,梁生寶當然很好,不過他的發(fā)展方向和狀態(tài)可以借助政治——可以和他生命發(fā)舒相得益彰的政治;而后來的政治并不是可以和他珍視的價值觀感受相配合的政治,這種情況下,農村中最自立自強的自耕農當然不該依賴政治。而路遙又認為,如果必須要應對現代世界,那這些人也不能再局限于農村。如此一來,他們的發(fā)展方向就是進城(孫少平)、辦工廠(孫少安)或者讀書(孫蘭香)。當然,路遙在小說中還疊加了很多1980年代其他觀念意識在人物身上,但人物自我狀態(tài)的構成和調整方式更多是自耕農式的。路遙要讓中國最可貴的自耕農走出農村,去應對現代社會,以此來走出一條中國的現代化道路。李凖在《黃河東流去》中則不這樣認為。他寫河南災民的時候,詮釋了那些能扎根于農村的人其品質是最可貴的。留在城市里的鳳英和愛愛雖然難得,但李凖覺得她們的自我狀態(tài)和成功途徑并不特別讓人敬佩。相比之下,路遙的思考是另一個方向,他要盡量讓中國人基于自耕農身上的自立自強、不卑不亢,進入一個新的現代世界里面,看看還能展現出什么,能走多遠?可以說,《平凡的世界》內含著這樣的構想:如果我們不依賴政治,以“平凡”為基點的人世如何展開為一個有尊嚴的偉大的世界?
我們當然可以說,路遙的這些思考并不成功,對于理解一個社會的構成和展開來說,也不夠充分。比如,如果我們不過度依賴政治來組織、協調,孫少平該如何處理與平凡的他人之間的具體情境?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遙寫到這樣一段:
宿舍零亂不堪。沒有人疊被子。窗臺上亂扔著大伙的牙具、茶杯和沒有洗刷的碗筷。窯中間拉一根鐵絲,七零八亂搭著一些發(fā)出臭味的臟衣服。窗戶上好幾塊玻璃打碎成放射形,肥皂盒里和盛著臟水的洗臉盆就擱在腳地上。床底下塞著鞋襪和一些空酒瓶子。唯一的光彩就是貼在各人床頭的那些女電影明星的照片。
少平已經有一床全宿舍最漂亮的鋪蓋。他還買了一頂蚊帳,幾個月前就撐起來——現在沒有蚊子,他只是想給自己創(chuàng)一個獨立的天地,以便躺進去不受干擾地看書。另外,他還買了一雙新皮鞋。皮鞋是工作人的標志;再說,穿上也確實帶勁!
少平回到這個亂七八糟的住處后,看見其他人都在床上躺著。他知道,大家的情緒不好。今天發(fā)工資,每個人都沒領到幾個錢。雷區(qū)長話粗,但說得對:黑口口鉆得多,錢就多;不鉆黑口口,球毛也沒一根!
在這樣一個時刻,勞動給人帶來的充實和不勞動給人帶來的空虛,無情地在這孔窯洞里互為映照。
為不刺激同屋的人,少平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愉快心情,沉默地,甚至故作卑微地悄悄鉆進了自己的蚊帳。
蚊帳把他和另外的人隔成了兩個世界。
他剛躺下不久,就聽見前邊一個說:“孫少平,你要不要我的那只箱子?”
少平馬上意識到,這家伙已經沒錢了,準備賣他的箱子。他正需要一只箱子——這些人顯然知道他缺什么。
他撩開蚊帳,問:“多少錢?”
“當然,要是在黃原,最少你得出三十五塊。這里不說這話,木料便宜,二十塊就行?!?/p>
少平二說沒說,跳下床來,從懷里掏出二十塊錢一展手給了他,接著便把這只包銅角的漂亮的大木箱搬到了自己的床頭。
搬箱子時,這人索性又問他:“我那件藍滌卡衫你要不要?這是我爸從上海出差買回來的,原來準備結婚時穿……”
少平知道,這小子只領了十一塊工資,連本月的伙食都成了問題。這件滌卡衫是他最好的衣服,現在竟顧不了體面,要賣了。
“多少錢?”
“原價二十五塊。我也沒舍得穿幾天,你給十八塊吧!”
少平主動又加了兩塊,便把這件時髦衣服放進了那只剛買來的箱子里。
這時,另外一個同樣吃不開的人,指了指他胳膊腕上的“蝴蝶”牌手表,問:“這塊表你要不要?”
少平愣住了。
而同屋的另外幾個人,也分別問他買不買他們的某件東西——幾乎都是各自最值錢的家當。
所有這些東西,都是少平計劃要買的?,F在這些人用很便宜的價錢出售他需要的東西時,他卻有點不忍心了。
但他又看出,這些人又都是真心實意要賣他們的東西,以便解決起碼的吃飯問題。從他們臉上的神色覺察,他如果買了他們的東西,反倒是幫助他們渡難關哩!
少平只好懷著復雜的情緒,把這些人要出售的東西全買下了。
一剎時,手表、箱子和各種時髦衣服他都應有盡有了;加上原有的皮鞋和蚊帳,立刻在這孔窯洞里造成了一種堂皇的氣勢。到此時,其他人也放下了父母的官職所賦予他們的優(yōu)越架式,甚至帶著一種恓惶的自卑,把他看成了本宿舍的“權威”。
只有勞動才可能使人在生活中強大。不論什么人,最終還是要崇尚那些能用雙手創(chuàng)造生活的勞動者。對于這些人來說,孫少平給他們上了生平極為重要的一課——如何對待勞動,這是人生最基本的課題。
簡直叫人難以相信!半年前初到煤礦,他和這些人的差別是多么大。如今,生活毫不客氣地置換了他們的位置。
是的,孫少平用勞動“掠奪”了這些人的財富。他成了征服者。雖然這是和平而正當的征服,但這是一種比戰(zhàn)爭還要嚴酷的征服;被征服者喪失的不僅是財產,而且還有精神的被占領。要想求得解放,唯一的出路就在于舍身投入勞動。在以后的日子里,其中的兩三個人便開始上班了……
總之,這一天孫少平成了這宿舍的領袖。他咳嗽一聲,別人也要注意傾聽,似乎里面包含著什么奧妙。③
長篇引用這一段描寫,首先不只是想強調孫少平被改革開放特定階段的觀念意識引導所展開的“掠奪”,而是第一段話中孫少平的床與宿舍環(huán)境的對比。不只在這一段,在整部小說中,我們也很少看到孫少平會想要去整理、打掃、改變自身之外的生活環(huán)境、別人的生活環(huán)境,也是他所生活的環(huán)境,并以此對他的自我形成支持和拓展。我們看到的孫少平可以有漂亮的鋪蓋,有蚊帳,便于他看書;還有手表、箱子。但整個宿舍“凌亂不堪”。孫少平眼中只有自己因為“勞動”而變得比別人越來越好,而這個好,實際上在不斷將他與他人區(qū)隔開來。更為重要的是,孫少平對于這種區(qū)隔的加大,雖然也“有點不忍心”,但還是在繼續(xù)擴展這種區(qū)隔。這即便不是剝削,也是與剝削形成合謀的邏輯。我們可以說這是自耕農的生活邏輯延展出來的結果,但并不必然是這樣一個結果。比如在傳統社會還有親屬鄉(xiāng)村倫理等來緩沖,在1950年代的歷史實踐中也還有更多實踐方案來控制這一邏輯。但在現代城市之中,如果不詳細考慮推動社會秩序其他方面的發(fā)育和發(fā)展來節(jié)制和調控,這樣的勞動邏輯就會演變?yōu)樽屓穗y以接受的局面。
這樣的“平凡的世界”難道就是孫少平可以接受的世界嗎?孫少平所堅韌追求的自立自尊自強,竟然就是在這個最基本也是最切身的宿舍空間里征服工友嗎?這樣的自我,它更像是一個吸納周邊現實卻無意也無力改善身邊環(huán)境、改變周邊現實的人。路遙所希望看到的從農村走出來的自耕農,難道就是這樣的意識狀態(tài)嗎?
這里當然無意以某個事后視角指責孫少平。在一個現代社會中,孫少平這樣的自我,實際上需要非常多其他方面,如經濟制度、觀念意識、組織方式的配合,才能發(fā)揮和發(fā)展得更好,否則他實際上會不自覺地被時代的觀念意識所牽制。這就表現為上面引文中孫少平的狀態(tài):實際上他不愿掠奪別人,會“有點不忍心”,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受制于當時觀念中對于“勞動”的理解,覺得這是在幫工友。由于對“勞動”有過度想象,孫少平竟然想不到可以借錢給工友,并想辦法教育和引導他們一起勞動。尤其是他明明意識到“被征服者喪失的不僅是財產,而且還有精神的被占領”,可他還是接受并復制了時代的經濟邏輯:“認為要想求得解放,唯一的出路就在于舍身投入勞動。”這實際上是認同并復制了征服和占領他人精神的“勞動”觀念。他沒有反省,這種“勞動”的歷史內涵實際上不只是會傷害他人,實際上也在將他自己封閉在被時代牽制的自我之中。這同時也是對時代有問題的關系機制的再生產,一個又一個被時代的“勞動”觀念牽制的孫少平也因此被復制出來。這時的孫少平,已經不只是依賴于自立自尊自強,在他以自立自尊自強的意識進入時代的“勞動”機制時,就已經被時代的“勞動”機制逐步塑造為反噬其自立自尊自強的宿舍領袖。此時,孫少平與他人的關系,是在時代的“勞動”觀念牽制中生產出的與他人之間的不自立不自尊不自強的關系。“宿舍領袖”的地位不是依賴孫少平的自尊自立自強的品質來建立的,而是依賴了“勞動”的征服和占領的單線邏輯。這個邏輯將“勞動”僅限于生產勞動,并在生產勞動的占領邏輯下再生產出社會關系。孫少平沒有,路遙也沒有意識到這種勞動觀念下的自我有何不妥。相反,成為宿舍的領袖讓他們頗為自得。
孫少平的自我構成之中蘊含著對峙時代的能量,但并不自動蘊含著反省時代的能力,和對峙時代的機制。相反,當這個人不自覺地被時代地勞動觀念所引導,接受這種特定勞動觀念中的掠奪和征服邏輯時,就變成這一邏輯下的“宿舍領袖”,這樣的自我顯然隱含著很強的危險。孫少平自立自尊自強式的自我并不能自動變成一個可以引導他應對時代氛圍甚至對峙時代氛圍的力量。尤其是當時代被征服和占有型的致富觀為主導的勞動觀念塑造時,他更加缺乏反省和節(jié)制自己的能力。并且,在過于強調勞動—致富的時代觀念意識中,勞動所連帶著的感覺意識就不再是互相幫扶,而是自保和不斷占領。在這樣的觀念邏輯和社會制度設計中,孫少平式的自立自尊自強就變成了更加強調“自”這一方面,且這個“自”現在還必須在占有性勞動中不斷占據優(yōu)勢,先有了征服性的“自”,才能保住這個“立”“尊”和“強”。在以前的自耕農的自立自尊自強結構中,這個“自—立”“自—尊”“自—強”并不必然導致對“自”的結構中征服性成分的強化,而是一定程度上這個“自”要靠“立”“尊”“強”來獲得。如此一來,雖然自耕農需要土地勞作,并盡可能通過勞作獲得最大收益,但僅僅是土地的勞作,并不能讓他獲得“立”“尊”“強”的意義感和威望。更重要的是以什么樣的方式來展開對土地的勞作,這個勞作過程中與同樣勞作的鄰人之間如何相處。實際上,只有當他不乘人之危,不偷奸?;?,不貪得無厭,轉向側重種植技術的增強、品德的互重,即以社會機體中鄰人們都能尊敬的方式來展開勞作,才能在自己“自尊”“自立”時,不僅不會侵奪和壓縮別人的“自立”空間,反會帶動、滋養(yǎng)別人的“自尊”“自立”。但這些卻是孫少平進入都市之后所不自覺的和沒有發(fā)展出來的,他對于自己被時代觀念意識牽制而身處險境的狀態(tài)并不自知。
我們僅僅從《平凡的世界》里打撈出這些認知,實際上已經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幫助我們豐富和校正自1990年代以來形成的占據知識界相當重要位置的認知框架。孫少平的個人奮斗中糾纏著孫少平的自立自尊自強和時代的觀念意識,是多種因素在歷史中合力構造的結果,它的許多瞬間都可以有不同的發(fā)展方向。孫少平也不是西方話語敘述中的那種個人,他的自我之中,有著無法被現代個人權利回收的感覺意識和歷史內容。比如當孫氏兄妹處于困境時,幫助他們擺脫困境的、他們所訴諸的資源,既不是自由,也不是平等,而是自尊自立,逆境中不墜其志。孫少平不求于人,不再訴諸政治,也不訴諸集體組織,但隨時會以德報怨、不計前仇,對郝紅梅如此,對金光亮家也如此??梢韵胍姡瑢O少平希望以他的這種方式重構出一個德性社會,讓平凡人的生活世界變得高尚起來。只是上引的例子讓我們看到,孫少平沒有讓他這種理解和重構社會的方式在他礦山的工作、生活環(huán)境中落實。
如果我們對孫少平的自我構成因素作剝離式分析,就可以看到,當孫少平不過于被時代的“勞動”觀念所牽制時,他生命能量中所蘊含著的尊嚴感,以及以這種方式護持生命價值意義感的個人魅力,一直感動著也召喚著中國社會中潛存著的很多人。《平凡的世界》在中國社會中持續(xù)存在的巨大影響力可以證明這一點。只是在時代的某種機制中,他們無法更充分地表述自己。而且不只是改革開放后的中國社會中的國人潛存著這樣的感覺意識,1950年代以來的中國社會同樣存在,或者說1950年代以來的中國社會之所以能獲得種種成就,其中一個因素是當時的政治在調動中國人身上的這種感覺意識(當然,當政治過于以自己的理解來規(guī)劃和打造社會時,實際上它又在損傷中國人的這種感覺意識)??紤]到當下我們還是需要面對生產領域的組織等問題,還是需要在社會解放的層面安頓和面對勞動實踐和生產力(是否將其作為社會解放的核心策源地,還需要根據歷史變化再討論)在整個社會生活結構中的位置,那如果我們在分析和整理中國這幾十年現實社會狀況時,能夠將路遙所把握和呈現的這一因素充分納入思考之中,并將之作為社會重組的結構性因素,與諸多社會其他因素相結合,我們對社會的構想是否會變得不一樣呢?
路遙基于對1970年代政治及其組織方式的不信任,的確不再強調集體組織,他感知和描述中的集體過于被一種高壓的政治控制,使得這樣的集體中的個人難以忍受??晌覀兡芊褚月愤b關于自尊自立的這一觀察作為思考的起點,重新構想集體組織的構成方式和途徑,并以此重新構想政治的形態(tài)?既不否定集體,同時又重構集體。這樣的集體組織是不是會更加內在于中國人的道德感呢?如此一來,我們還會如某些“左”派立場的學者所簡化的那樣,認為路遙是背叛了社會主義、退回到19世紀了嗎?
其次,如果文學對中國社會的重要因素有一個敏銳洞察,政治能不能利用文學觀察到的這些點,比如將像孫少平等他們身上特別可貴的品質納入制度社會的視野里面?我們能否以此重新理解我們的教育怎么構成?農村的組織怎么構成?
再則,如果我們設想中國革命有另一種未及展開的可能,我們有可能重新再度進入中國農村,那我們是否可以另一種視角去理解中國農村社會的內在構成?我們所期待和尋覓的與革命相配合的人,如果是孫少平孫少安這樣具有自尊自立自強的人,那我們的革命又會怎樣重新設計和展開?如果重新以孫少平這樣的人物為基礎,重構我們的革命理解,我們應該怎樣來構想我們的實踐呢?如果我們從內在于中國人的意義感出發(fā),且這種意義感又是與他們的生活世界的物質條件相配合,那以此為出發(fā)的設計,就不僅僅可以重新調整經濟分配方案、政治組織方式、集體構成方式,且在一個集體中,我們就可以圍繞如何調動和營造有利于自耕農發(fā)揮自身品質活力,進行組織和調整。
此處只想通過對小說文本的再解讀,將路遙的視野轉化為歷史認知和歷史觀察,初步將其放置在中國歷史經驗的整理中并將之再問題化。與2019年的論爭相比,此處更在意我們如何從對歷史文本的回溯中獲得新的眼光或支點,來幫助我們整理當下的處境。《平凡的世界》難得之處,恰恰在于它的觀察和呈現的內容,仍未遠離我們今天社會。通過對《平凡的世界》的解讀,來重新發(fā)掘這些潛藏和活躍于我們身邊卻又不被我們知識視野所捕獲,也就無法進一步被呈現和問題化的社會能量,或許能幫我們提供新的構想社會活力機制的機會。
三
上文的討論是想嘗試,我們能否不以某一種既定的思想框架或文學形態(tài)來理解路遙或任何歷史對象,而是致力于描述和呈現歷史對象本身在歷史中的努力方向,在這種呈現其努力的過程中嘗試剝離出至今對我們仍有啟發(fā)的思想資源。如《平凡的世界》這樣的離我們并不遠且又影響深遠的文本,或那些沒有被我們充分重視卻實際對中國社會構成要素有重要洞察的文本(如《黃河東流去》《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等),以建立既內在于我們自己所從出的歷史脈絡,又能將我們自身的處境相對化的視野框架。
與路遙相同,李凖在“文革”時期,同樣也否定文學服從政治,同樣也把希望轉向具有自耕農品質的農民,為中國民族活力重新尋找根源。④但李凖在《黃河東流去》中設置的核心人物,其品質卻不僅僅是自耕農的自立自尊自強,還增加了一些對于將人群團結起來很關鍵的、孫少平所不具有的能力和意識。正是這一點令人好奇。同樣面對類似的歷史—社會壓力,李凖所洞察到和發(fā)現的這一中國社會構成方案中的特殊視野,我們當如何理解?
《平凡的世界》可以為我們提供一些重新構想中國社會的資源。不過我們也看到,《平凡的世界》的確沒有正面敘述,孫少平和孫少安如何能將更多的人組織起來?我們如何既能基于中國人內在的活力,同時又能在更大范圍內組織起一個有效率的集體。在路遙的小說當中,情節(jié)展開的敘述時間是從“文革”后期到1980年代中葉。他撇開了1950年代,這一段歷史經驗在小說中基本消失了。雖然出現了1960年代,但在小說中不占主要部分,小說主要敘述時間的起點是在“文革”后期??伞拔母铩焙笃谥袊鐣顟B(tài)的經驗是特定歷史形態(tài)下的經驗,尤其是這一時期的政治實踐形態(tài),是非常特殊的形態(tài)方式。直接作為這一經驗反彈的諸多認知和理解,如過度排斥政治,是否有利于我們理解中國社會構成方式并開展出應對現代社會要求的社會形態(tài),這是需要辨析和討論的。而正是在這一問題上,我們可以再引入與《平凡的世界》的創(chuàng)作時間相距不遠、與路遙在文學觀念意識上頗為接近的作家,如李凖的經驗來做進一步的相對化。
在《黃河東流去》中,李凖跟路遙類似,也以敘述中國農民自尊自立自強的人格品質為主。比如海老清:
海老清已經五十多歲了,是赤楊崗有名的老莊稼筋。村里邊耬麥種谷,開犁動鋤,全都看他。該種麥時,大家只要看他一開耬,都跟著耬起來。種谷時候,他看墑情最準,只要跟著他下種,保險全苗。他不但場場放磙,搖耬間苗是能手,還能給牲口看個病。再加上他輩數長,人正派,家里土地不多,在村里卻享有很高威望。⑤
長松、春義實際上都是潛在的海老清。李凖將這些正派有威望的莊稼人樹立為小說的主人公,并將其他幾個從正派莊稼人角度來說不夠有操守的人作為對照。他選擇那七個家庭的命運作為小說的構架,每一個家庭的主導人,他們主要呈現的是哪一些品質,這些品質將決定他們怎樣的人生命運,都和李凖在特定歷史時期所形成的認知有關。但李凖以他1950年代的經驗意識發(fā)現,這些還不夠支撐起中國社會的發(fā)展。他疊加了另外的內容,設置了新的人物,以呈現他的社會理解和社會思考。李凖在《黃河東流去》中正是以與路遙共享的、文學不再以服務現實政治這一觀念為認識前提,同時又呈現了《平凡的世界》所缺少的、另一層面的中國社會歷史構成特征。這一中國社會的歷史構成特征是李凖以他1950—1960年代的創(chuàng)作經驗中積累下來的歷史感覺意識為基礎,再疊加上新的政治—文學觀念,以形成某種理解、觀察和構想裝置,并在這樣的感覺意識基礎和認知裝置共同作用下,立足于社會主義如何自我更新的問題意識和“文革”后他的現實感知,再以文學方式呈現出來。
李凖設置的主人公叫李麥。與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不同,李凖一直讓李麥處于一個無私的、開放的、主動與他人溝通互動的狀態(tài)。尤其是當小說中的其他自耕農碰到困境時,總是由李麥出面了解、溝通、協調,組織大家共渡難關。這是以自耕農的自立自強為基礎重建社會所必需的另一種人。從一定程度上說,當敘述者李凖在設想不需要政治參與的社會重建時,他沒有只停留在海老清這樣的人物上,他還設計了李麥這個可以溝通并團結不同人群的人物。李凖的這種敘述安排意味著,在非常復雜的中國現代社會中,單靠自尊自立的自耕農是很難有效組織起不同狀態(tài)的人群,單靠某一階層很難有效組織為一個結構性體系,任何一個階層都需要在一個結構關系中與其他階層形成配合。但由于李凖擱置了他不知道怎么正面給出的政治,實際上使得李麥的活動空間變得相當有限。不過即便如此,李麥這一人物形象作為政治學、社會學意義上的功能性仍是路遙的構想中所缺乏的。
有點奇怪的是,李麥是貧農出身,只有很少的土地。“李麥家就種著這一畝六分墳地,除了十三個墳頭,也不過一畝二分來地。李麥平常人勤手快,再加上她會拾糞,赤楊崗臨著大路,她每天拾一筐糞,一年往地里上三茬糞,雖然她家沒有牛犋車輛,這塊地卻種得不錯,一年兩季,李麥總要收它三四百斤糧食?!雹蘩铥湷鲎宰愿r的勤勞樸實等生活倫理傳統,但她的視野相當開闊。1938年黃河決堤,淹沒房屋土地。她最先決定不再留戀故土,一定要逃荒,才能保命。當馬槐在決堤后把春義的未婚妻鳳英送來,李麥安慰他:“俺這十來戶人家,其實跟一大家人一樣。不管在家在外,都會互相照顧。另外,春義是最老實可靠一個孩子了。俺這一個莊子沒有人不說這個孩子品行好。如今圖什么?圖房子,房子倒了;圖地,地沖了;還不就是圖個人?!雹咚酃鉀]有固守于土地,而是看到在應對變化莫測的命運時,最關鍵的是“人”。她的心靈很寬厚,能看到別人的困窘、裝下別人的苦難。更重要的是,她總是可以超出自己的物質條件來思考,能超出一己之私來理解,也能不囿于既定道德觀念,體諒別人的生存處境。比如破落戶子弟四圈因為被人歧視,就不見他改嫁的媽媽。李麥勸說:“他們罵你是他們沒見識,他們也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他們也有娘,你媽走這一步沒有啥丟人。她日子過不成了嘛!”⑧李麥能看到鄉(xiāng)村道德倫理之外的為現實所迫的人生。
可處境這樣貧寒的一個人,如何能養(yǎng)成這樣一種超越一己利益的胸襟呢?雖然李凖在創(chuàng)作《黃河東流去》時排斥政治,但李麥的言行舉止更容易讓人想到中共在1940—1950年代時期的優(yōu)秀黨員干部。李凖在觀念中排斥政治,卻又在人物構造上創(chuàng)作出與黨員干部差異不大的形象,對于認真思考中國歷史命運的李凖來說,這樣的切割和糾纏意味著和對應著什么樣的歷史經驗形態(tài)呢?
在李凖對中國社會的理解中,若要中國社會運轉良好,重現民族生命活力,必須重新扎根和激發(fā)自耕農的各種品質,但同時也必須涌現出李麥這樣的人物。這一文學構想對應著他對中國現實社會構成要素的理解,也與他1950年代的歷史實踐經驗有關。李凖1953年就登上文壇,他的創(chuàng)作經驗背后連帶著大量1950年代的政治實踐經驗,以及在此種經驗下對中國農民的意識身心感覺狀態(tài)的反復深入認知和體認,并以此形成對中國社會組織方式和建設性構成要素的深入理解。而路遙基于1960—1970年代的歷史經驗,在轉化成小說敘述時,由于過度集中于自耕農類型人物、過度賦予自耕農品質以積極社會功能期待,反而對以此為核心的社會如何可能,缺乏更為全面和有效的思考,由此也讓小說人物在行為方式和意識結構上缺乏更多的面向。比如,路遙對政治沒有信心,連帶著對這一政治所從出的歷史經驗也沒有耐心整理;他在理解社會構成時就過于限制在某一個因素上,無法更為全面地思考他所希望打造的“平凡的世界”實際上所需要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之間如何良性搭配。這給他的人物行為邏輯帶來的后果之一是:當孫少安買牲口、拉磚,沒周轉資金時,只想著自己去借,而預先就排除了讓他的生產小組全組一起出資,一起賺錢??扇绻麑O少安在大家都遭遇困境時,將眼界放寬,主動調整、調動和組織自己的生產小組成員,這時局面卻可以變?yōu)椋涸谧粤⒆詮姷幕A上仍能團結和幫助更多的人,既化解自己的困境,也帶動周圍群眾走出困局,并形成一個新的更有機的社會組織。遺憾的是孫少安沒有(孫少平也沒有)李麥這樣的社會—政治視野。這是路遙過度狹隘理解政治和過度依靠自耕農自立自強帶來的后果,使得小說人物的社會組織能力弱化。在路遙的思想結構里沒有把他人放在更積極的位置上來思考。另外,當孫少安拉磚時為了省錢,去菜市場撿菜吃,覺得無比羞辱。相比1950年代《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梁生寶,比如梁生寶買稻種,如果是為了給集體省錢,他會覺得撿菜也很自豪,不會覺得這是一種羞辱。梁生寶的德性中包含能為既是鄰里又是互助組同道帶來意義的感覺,和互助組的成功意味著一種先進價值通過自己而實現的夢,孫少安則難有這種因自己的德性越出一己私人和直系血緣家庭范圍而來的自我崇高感,和投入一個更高價值的夢。即便我們不以梁生寶過于依賴政治而產生的集體感為基礎,孫少安還是可能建立更能被他自己接受的集體感??稍诼愤b過于緊張的理解中,孫少安的自立自強不自覺地變成了對他自我的一種封鎖。
李凖構想的李麥與之不同。路遙將主人公自我構成和應對現實的品質主要界定為自立自尊自強,又不知道如何讓自耕農以外的人物品質在小說中發(fā)揮更大作用(路遙對田曉霞的塑造不成功,孫少平路遙也沒有寫出說服力,尤其是這些人物沒有李凖所賦予李麥的功能與意義,但這些也是路遙特別期待的。關于潤葉、金波之間的愛情,顯然他也是非常同情的,只是路遙不知道怎么賦予社會、歷史意義)。而李凖更從容地在小說中容納了李麥的存在,這是他對中國社會的理解所引導出來的文學理解,他覺得在眾多自耕農的生活世界中還需要另外一些人。在他所理解的中國社會歷史經驗中,能夠主動接近他人,幫助他人化解家庭糾紛、生計困難的李麥,在中國社會的存在并不生硬、違和,并且對于自耕農應對現實世界來說非常必要。熟悉李凖“文革”前寫作的人,應該可以斷言,在李凖的意識感覺里,李麥這樣的人物在中國社會中的涌現和存在,并不直接出自中國傳統社會(即便有),而是更多出自中國革命在1950年代的歷史實踐經驗之中。李凖塑造李麥這一人物的經驗基礎,在他1950年代的小說里其實就大量存在,不過其位置大多是由政治干部或黨團積極分子擔任。而這些實踐經驗和創(chuàng)作經驗形成的社會感覺認知,在剝離其政治背景之后,李凖認為仍能糅合到中國社會的構成因素之中,并發(fā)揮非常關鍵的作用。這使李凖在“文革”結束后重新構想中國社會發(fā)展時,不會像路遙那樣過于依賴于自耕農,而是對中國社會的構成和發(fā)展有著自己的理解。
李凖1950年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這些因素,不是本文要詳細展開的內容。本文想指出的是,李凖小說中的這些功能性人物的存在,一定程度上跟1950年代的政治實踐形態(tài)和他以文學配合政治的觀念意識參與到這樣的政治實踐中,并以此為基礎展開文學實踐有關。1950年代的政治實踐經驗跟1970年代的政治實踐經驗不同。1950年代的政治實踐中,政治在相當程度上打造出的空間,有利于一些富于責任心和能力的干部與鄉(xiāng)村社會之間產生良性互動。在這種互動之中,李凖不只是看到了農村中農民被激發(fā)出來的眾多良好品質,如他1956年在北大荒看到,中國人“朝氣勃勃”“堅強”“勇敢”“刻苦”“坦率”“明豁”“機智”等。他被那些生活中有毅力、堅強的人感召和觸發(fā),寫了《龍馬精神》等劇本;而且,這些人當中的先進分子和干部,還“充滿著革命樂觀主義的頑強事業(yè)心”⑨。李凖在“文革”后不再直接強調“事業(yè)心”。體現李麥主要品質的情節(jié)也不是她的事業(yè)心。李凖說,他在《黃河東流去》中要呈現中國人“既渾厚善良,又機智狡黠,看上去外表笨拙,內里卻精明幽默,小事吝嗇,大事卻非常豪爽”“患難與共、相濡以沫”“團結互助”。如果說“渾厚善良”等是《黃河東流去》中很多人物共有的品質,那“團結互助”的推動和組織則主要是由李麥這一人物來體現的。自耕農并不能自然而然地導致一個團結互助局面的出現。實際上是李麥和眾多其他自耕農共同呈現了李凖1979年所要重新強調的中國人“黃金一樣的品質和純樸的感情”。這是李凖與路遙由于對中國社會歷史經驗以及對中國社會構成的不同理解,在文學構想上所導致的差異所在。如果我們看到1979年的人民和1956年的人民其實是同一批人,我們更能直觀感受到李凖在“文革”后想重新尋找民族的力量源點,這實際上背后依托了他對于1950年代實踐經驗的調用。
而之所以既要否定政治,還能夠很自然地構想出類似于政治干部的小說人物形象,恰恰是因為1950年代的很多黨員干部身上存在著雙重性:既是政治所需干部,又是在很深理解地方社會的前提下組織社會開展建設的核心力量。而這樣的干部之所以在1950年代能夠存在和涌現,又在于這一時期的政治能夠在打造和推動社會的同時,較好地內在于中國社會自身的構成脈絡,或在強調內在于中國社會構成脈絡的同時,給中下層干部留出政策空間。這就使得政治力量同時也是調動、加強地方社會的活力與生機的核心力量。而當政治運轉不夠良好時,將這些地方社會干部剝離出政治,重新呈現一個更能超越一己之私卻不承擔政治身份的人物,在認知上也就并不困難,也無須虛構,且能對應于李凖的現實社會感知。但李凖的這一視野和他對中國社會構成的洞察,在當年主流的歷史敘述和知識界對中國社會的認知中,仍然是缺失的。實際上李麥這樣的干部,在“文革”后的中國社會中、在政治體制中,仍然大量存在,或略作激發(fā)便能重新涌現。但在當時,既沒有在知識論述中強調如何辨認出中國社會中大量存在具有自耕農品質的人,也沒有在政治意識中有意將李麥這種人轉化為干部隊伍中的核心力量。
四
如果我們不著急將視野拉回到1950年代,而是繼續(xù)在1980年代初期的文學敘述中尋找關于1950年代的記憶,我們還可以發(fā)現更為豐富和驚人的視野和資源。比如周克芹1979年發(fā)表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這位1936年出生的作家在同樣經歷了“文革”變化之后,他的整個觀念意識似乎跟路遙、李凖的定位差異頗大。路遙和李凖都想將文學與政治切割,擺脫政治過于強勢的牽制;周克芹似乎并不急于在這個方向上尋求突破,而是仍立足于文學服務于政治的構架,力圖以文學的方式再次為政治把脈。
李凖、路遙寫長篇都在主流觀念之外展開探索,周克芹的長篇則順承文學服務于政治這一文學觀念。李凖不再寫他所熟悉的當下農村,不再寫政策下的農村,而是寫歷史,寫1930—1940年代的中國農村;路遙直接認為必須走出農村。相比之下,周克芹堅持寫當下的農村,而且是當下政治中的農村。只是他試圖伸出文學自己的觸角,撐開“文革”政治規(guī)定之外的空間。比如他同樣觀察到自耕農的變化,但他的觀察與當時的主流敘述并不一致。周克芹在小說中多次敘述已經變得沉默寡言的許茂的幾番自省,讓我們看到,被認為自私的中農許茂并非一直自私。他以前是先進的,無私的,充滿活力與熱情的。也正是這種變化讓許茂自己也難以承受,并因自我的“沒良心”而在內心引發(fā)痛楚:
是的,正如俗話說的:“輸錢只為贏錢起?!痹S茂老漢這幾年來在亂紛紛的市場上,學到了一些見識,干下了一些昩良心的事情。像今天,他做出憐憫的神情,用低于市場價格的錢買下那個女人的菜油,然后再以高價賣出去,簡單而迅速地賺點外水,這樣不光彩的事情在他已不是第一次了。但他就沒有想到還有人比他更沒良心,一個小錢不花,白白拿走他的油?!按篝~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難道那樣的世道又回來了么?他許茂老漢算是一個小魚呢,還是算個蝦米?
這叫人有多么的不愉快!尤其是想起那個可憐女人求乞的樣子。她的孩子病得很重,等著拿錢去取藥,那情形是夠窘迫、夠凄惶的了。而他許茂從前也曾窘迫過、凄惶過的,如今竟然忘記了,竟然用那種欺騙和虛偽去對待他的階級姐妹!難道他的良心也被狗吃了么?這個合作化時期的作業(yè)組長,領過獎狀的積極分子,為什么這些年會變成這樣啊?⑩
這個曾經“窘迫過”“凄惶過”,又在合作化時期擔任作業(yè)組長、領過獎狀的積極分子,如今竟然也去欺騙和虛偽對待同樣面臨困境的女人。這種世事變遷、世易時移造成的行為讓他自己也嚇了一跳,感到良心不安,卻又不知所措。周克芹拉出許茂自身處境變化的歷史維度,讓許茂重省目前所處的“蝦米—小魚—大魚”的社會結構是如何導致了他心性的變化。正是在這一歷史變化維度中,對許茂曾經是領過獎狀的積極分子這一經驗的回憶,反復敲打著許茂的“心”,希望它蘇醒為“良心”。在這樣的視野中,許茂的“良心”就不是某種固定屬性,而是變化著的;是可以被激發(fā),也可以被湮滅的,關鍵在于政治—社會的不同實踐如何對社會中的人展開有內在精神性的理解,以及基于這種準確理解的推動、引導和打造。這與路遙直接將自耕農的品質作為人的一個固定屬性來呈現相比,就有社會史意義上的不同。在周克芹的視野中,問題就變成了:當歷史發(fā)展狀況不夠理想時,我們如何去辨認、激發(fā)和護持這樣的品性?
許茂面臨的——同樣也是周克芹在特定歷史時刻發(fā)現的——現實狀況即是如此。當歷史發(fā)展不夠理想時,曾經的積極分子許茂不只是對外人,對自己家里人也表現得不近人情,讓人不能理解。當他的大女兒和女婿因為政治落難而希望他騰出兩間空屋暫住,許茂也拒絕了。鄉(xiāng)親們對此難以相信。周克芹站出來說:
許茂老漢太狠了!真太狠了!但他并非生來就是一個沒有心肝的人。他是一個被土地牢牢束縛著的農民??!在他的壯年時代,他也曾走在合作化的前列,站在葫蘆壩這塊集體的土地上做過許多美好的夢。那時候,他那間三合頭草房大院剛剛興建起來,他的女兒們常??梢月牭剿实男β?。但今天,在中國社會處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動亂的時刻,當葫蘆壩大隊的集體土地上的荒草淹沒了莊稼苗的年代,他許茂還能笑得出來么?他怎么能不擔驚受怕首先顧著自己。這是自私自利!是的??墒窃S茂老漢什么時候也沒有夸過自己“大公無私”呀!當許多人高喊著革命的口號進行著政治戰(zhàn)爭,幾乎忘掉了土地的時候,許茂確曾為著自己的利益,運用他驚人的智慧,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拼命聚集著財富。他甚至不怕被人家取笑,曾專門干過一段時間揀廢破字紙的工作。那年頭連云場、太平鎮(zhèn)遍街都是大字報,他每天晚上跑十來里到場上去撕下來,存放好,定期賣到供銷社的廢品收購站去。他理直氣壯、慢條斯理地干著那件事,并不認為有什么不好或下賤;后來,街上的大字報少了,他倒覺得是十分遺憾的事情呢!
在那個年代,社會把許茂忘掉了!高喊著政治口號的人們,不僅沒有注意到鄉(xiāng)村里油鹽柴米等等“經濟小事兒”,反而想出了種種的妙計不讓鄉(xiāng)下人過日子!沒有人給許茂這個農民一點實際利益,沒有人找他談心,也沒有人對他進行耐心的批評或適當的教育,卻有人在背地里議論這個老漢的“資本主義”;甚至連他的女兒——擔任團支部書記的許琴,整天忙著社會工作,也把他朝夕相處的父親忽略了。[11]
周克芹迅速讓敘述者站出來為許茂辯護,不忍心讓許茂像個犯錯的孩子一樣站在歷史之中被所有人指責、唾棄。的確,許茂的所作所為不值得他人同情,他的六親不認讓人憤恨。但敘述者馬上站出來,提醒人們注意,人的存在是一個歷史化的存在,許茂“并非生來就是……”,更重要的是,許茂曾“走在合作化的前列”。他并不否定集體,當集體的發(fā)展形態(tài)能夠兼顧他的個人所需時,即便土地是集體的,他還是可以在“那間三合頭草房大院剛剛興建起來”時爽朗大笑。雖然周克芹沒有展開敘述這樣的合作化集體是哪個時期,具體是什么集體形態(tài),但他確定這是許茂的真實經驗,這時的許茂是擁護集體的。
“但今天”,“當葫蘆壩大隊的集體土地上的荒草淹沒了莊稼苗的年代,他許茂還能笑得出來么?他怎么能不擔驚受怕首先顧著自己”。實際上不是土地,而是土地所連帶著的社會生活感是政治與中農許茂之間的一個重要中介。集體土地上的荒草不只是意味著“今天”的政治不再首要關心經濟和生計,而且還意味著政治不再首先考慮與土地連帶著的社會生產、生活勞動的組織安排與人際關系調整——政治首先以政治理念如階級論、階級斗爭來重組農村社會生活。而這與農民更為細膩復雜的生活感和社會感是脫節(jié)的。政治所要求的“大公無私”等道德理念,沒有充分含攝農民細膩復雜的生活感和社會感要求,也外在于農民對于土地所連帶著的生產—勞動—收成—分配等環(huán)節(jié)和因素的更豐富的感知,比如什么樣的生產組織方式更讓人覺得“公平—公正”,什么樣的集體勞動組合方式更讓人愉快舒心,什么樣的分配方式更讓人既能考慮集體所需,也能顧及鄉(xiāng)村倫理生活脈絡。當政治與農民的諸多整體生活感受脫節(jié),農民無法得到生活所需的引導,就會根據自己所理解的邏輯來生活,如許茂就會“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拼命聚集著財富”。這樣發(fā)展的結果很容易導致他“干下一些昧良心的事情”,甚至欺負孤苦婦女,而這,“叫人有多么的不愉快!”他自己都難以接受自己的變化。
這是看似以土地為中心的政治出發(fā)點所引發(fā)的諸多生活環(huán)節(jié)的連環(huán)潰敗。在這場驚心的政治變動和靜默的生活變遷中,曾經的積極分子,中農許茂,終于走到了他自己都吃驚的境地。如果我們考慮到周克芹是1978年開始創(chuàng)作這部關于1975年冬四川某縣委工作組到農村開展整頓工作的小說,我們會更加對這部小說如此快速整理政治—社會變遷的能力,以及對活生生的人的生活—精神—道德變遷的洞察力感到吃驚。與路遙和李凖不同,周克芹觀察到,自耕農并不是必然自私或無私,他們的道德狀態(tài)跟政治在不同歷史時期所打造的社會狀態(tài)密切相關。
他躺在床上,抱著烘籠,白日黑夜地思考著人生。沒進過學堂門的思想家許茂對于人生的思考,沒有從什么現成的定義出發(fā),他當然不知道“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這個道理,但他卻并不孤立地去總結自己這幾十年的生活經驗。當他從自己少年時代能記事的時候起,挨著年月回顧到如今,他感到無限惋惜,歲月漫漫,解放前悲苦的年辰不用說,近年來的坷坎也不值得懷念,真正值得紀念的金色的日月卻是那樣短暫?!叫木鞈俚氖呛献骰甏?。那時候,他個人的生活與時代的潮流是多么的和諧,共產黨的政策,樣樣合他的心意,在葫蘆壩這個小小的社會上,人心思上,他是拼著命在往前趕,同人們一道建設幸福的家園。那時候,人們選舉他擔任作業(yè)組長,羨慕他種莊稼的淵博學識,欽佩他積極學習藥劑拌種新技術的精神。連云場鄉(xiāng)政府還獎給他“愛社如家”的獎狀。那時候,誰也不曾批評過他自私。
如果問,社會在前進,許茂何以反其道而行,變得自私起來了呢?這不是三言兩語所能回答清楚的。不錯,許茂自己也不否認他有自私自利的缺點,但他卻往往原諒自己。在上市的小菜里多摻一些水,或在市場上買幾斤油,又賣掉賺幾個小錢,這當然不義;但比起那些干大買賣的,貪污公款的,盜竊公共財物的來,又算得了什么!……有許多事情許茂也看不慣,但他沒有能力往深處探究。生活的如此不和諧,他把原因歸結到自己那已故的妻子沒有能生下一個兒子來。[12]
敘述者有時與許茂和聲,共同惋惜那“真正值得紀念的金色的日月卻是那樣短暫”。說“合作化年代”是“金色的日月”當然有回憶者因后來的巨大挫折而更美化當年經驗的一面,而那時的政治確實更注意群眾“心意”,加上種種時代氛圍,再加上“人們選舉他擔任作業(yè)組長,羨慕他種莊稼的淵博學識,欽佩他積極學習藥劑拌種新技術的精神。連云場鄉(xiāng)政府還獎給他‘愛社如家’的獎狀”,許茂“拼著命在往前趕”、沒有時間像“文革”中這樣“自私”則是不奇怪的。許茂喜歡的這一時期所包含的個人與時代國家同步所帶來的人心向上經驗,是路遙和李凖都不愿再回顧而周克芹卻將之當作個人與國家關系重構的寶貴資源。
周克芹不只是描述了那一時期的曾經真實存在的良好社會經驗,還談到了個人與時代相和諧的條件:共產黨政策與個人心意的契合,人心思上,拼命往前,相信且愿意同人們一道建設幸福的家園。而一旦國家政治的變動和調整出現問題,許茂這樣“沒有能力往深處探究”的自耕農,就會被情勢裹挾,內心不再有意愿阻止自己偷奸?;?、缺斤少兩。最終許茂這樣的自耕農也會不自主地“喪失良心”(路遙一直在極力阻止孫少平朝這一方向滑落)。當國家或知識界又沒有對此歷史新變局給出相應的解釋和應對,他就會自己尋找另外的邏輯來解釋這一切:他把原因歸結到自己那已故的妻子沒有能生下一個兒子來。
周克芹通過敘述者以及工作隊隊長顏少春的眼光卻將農民不過是自私的小農生產者這一固化的形態(tài)歷史化:政治—社會變遷是如何讓這個曾經無私的農民一步步變得自私的?
在1950年代的合作化時期,政策如何能與個人心意契合,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但也并非隨歷史變遷而無可挽回。顏少春說,關鍵在于改變人們的冷漠態(tài)度,恢復黨的政策,使農民的心重新暖和起來?!安桓淖內藗兊睦淠畱B(tài)度,不恢復黨的政策,不使農民的心重新暖和起來,那么,一切都難以改變?!盵13]工作隊隊長顏少春的眼光所及讓人奇怪。按理說,既然許茂對集體生產沒興趣,那就包產到戶、分田,以滿足和調動許茂對于富裕生活的渴望即可。這正是當時的一般理解和敘述方式。但周克芹通過顏少春敏銳的眼光讓讀者看到,這樣的經濟方案和理解,真的能調動許茂的心嗎?能使許茂的心重新暖和起來嗎?許茂真的僅僅是期待著富裕生活嗎?
一定程度上,工作隊隊長顏少春的眼光所及,是周克芹理解的政治現實感邊界。尤其是我們知道,在中共革命實踐經驗中,工作組是一個非常特別的政治機制,它的運轉所至,很大程度上會影響到中共政策的現實敏感度。周克芹將顏少春的眼光設定到什么深度,便意味著周克芹從文學視角將政治敏感器推進到的深度。作為工作組組長的顏少春,如果看不到村莊中的復雜構成和潛在涌蕩著的生機,那政治實際上也就很難有機會真正觸及鄉(xiāng)村社會的實際構成,以及理解這種構成在政治推動中發(fā)生的歷史變形;鄉(xiāng)村社會自身構造方式中的機制也很難得到正面拓展和引導。如此一來,政治很可能會以自以為正確的方式(如小說中的工作隊隊員小齊)來打造社會,而牽引出鄉(xiāng)村中另外的投機力量來與之配合(如村里的鄭百如)。與此對應,周克芹寫道:
顏少春這個體魄健壯的中年婦女,除了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宣傳部長和工作組長外,還是一個善良的母親,一個受過苦楚的女人。和祖國大多數的婦女一樣,懂得什么是生活的艱辛,以及怎樣去維護生活的權利。她離開丈夫和兒子,在一個偏僻的小農場勞動幾年以后,來到葫蘆壩時,她既看到一種劫后的荒涼景象,也看到了人們對于美好未來的熱烈追求和向往。以金東水為首的幾個黨員苦心籌劃改變山河面貌的扎扎實實的行為,四姑娘的追求婚煙幸福,九妹子對于人生意義的探索,老七的一時糊涂,許茂老漢的并不痛快的心情,還有吳昌全母子的埋頭苦干克己待人,三姐的嫉惡如仇……等等,在顏少春看來,無不是從各個不同的角度表現出那種“對于美好前途的追求和向往”。[14]
周克芹強調顏少春作為母親和女人的特性,這不是強調她的女性特征,而是強調她在政治理念的規(guī)劃之外對生活現實的豐富理解和敏感性:懂得生活的艱辛,也因為懂得艱辛而特別理解農民在政治運轉有問題時會去努力維護生活。這樣的理解就不會讓她從政治理念出發(fā)來理解許茂的自私(對應于李麥不會從固定的鄉(xiāng)村道德倫理來理解四圈的媽媽)。顏少春還看到了劫后荒涼中的希望:潛藏在人們心中的對于美好前途的各種熱烈追求和向往。而正是這些豐富的追求和向往,潛藏著重建鄉(xiāng)村良好秩序的基礎,也是在這樣的基礎中,才有可能讓許茂重新恢復良知,激發(fā)金東水、九妹子、昌全這些青年人越來越“大公無私”。在這一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說,新時期以來對農民的主流想象恰恰違背了自耕農身上最寶貴的東西,把農民繼續(xù)想象成“文革”當中一再敘述的——農民是個小生產者,而沒有看到在這個“小生產者”身上存在著很多讓他突破小生產者的東西。這種小生產者在1980年代又被賦予了“算計”和“自私”的想象,越來越不能去激發(fā)本來存在的那種能讓他超越自我的“公”的資源。
顏少春的這種敏感性不是只有女性才具備的才能,而是周克芹認為政治干部應該都具備這樣的才能。這種敏感性讓周克芹不禁認為,她(也是周克芹所希望的政治干部)不只是“催種催收”的工作干部,而且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
生活絕不是一潭死水,春風在人們心中蕩漾。人民從來沒有喪失希望。顏少春認定:作為黨的工作者,就是要引導這股激動的熱流向著美好的未來,沿著正確的軌道前進。為此,要做大量的工作,要做鼓動家,要做戰(zhàn)斗者,還要做伯樂,做催生的助產士,這些都是極為艱苦的工作。她出身農民,又長期做農村工作。她不是那種只會“催種催收”的工作干部,她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們黨正是通過大量的顏少春這樣的忠誠干部,把億萬農民引上了社會主義的集體化道路,并且有決心,有信心,要把他們引到共產主義![15]
為什么周克芹會在“文革”后期,大家都認為困局難解,思考焦點集中于思想解放、肅清“四人幫”影響、發(fā)展經濟等方面時,反而認為黨的忠誠干部不能只會“催種催收”,而且還要具有人類靈魂工程師的敏感力?政者,正也。它不只是要求政治去解決某一方面的現實問題,而是要敏銳把握現實中的潛能和動向,引導和推動人民心中激蕩著的熱流朝向美好的未來。當大家都認為“文革”造成社會動蕩,生活猶如一潭死水時,政治干部要能夠敏銳把握住此時社會結構中的各種動向和勢能,并沿著這些熱流的方向來重組和匯合,推波助瀾,重現生機。在劫后荒涼的村莊里,顏少春發(fā)現,不只是有鄭百如這樣的投機分子和腐壞了的干部,當她逐漸深入群眾之中,不斷與村民互動,發(fā)現村里還有“以金東水為首的幾個黨員苦心籌劃改變山河面貌的扎扎實實的行為,四姑娘的追求婚煙幸福,九妹子對于人生意義的探索,老七的一時糊涂,許茂老漢的并不痛快的心情,還有吳昌全母子的埋頭苦干克己待人,三姐的嫉惡如仇……”這是村莊各種人群對于美好生活的不同向往,而這才是村莊的生機所在。它們是無法簡單用經濟規(guī)劃,用催種催收來充分安放的,也是無法僅僅用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等就能引導的。恰恰相反,這些經濟規(guī)劃如果要想在村莊中得到有效開展,并召喚出農民的熱情,就必須對村莊的社會生活各領域中人們的困苦重新疏導和安置,這樣才能形成有效的結構性配合。
這也是政治作為人類靈魂工程師的獨特之處。它需要非常敏銳的,對村莊有著細致、內在且整體性感知的現實感的工程師。對政治的這種理解即便在政治思想史上,也是非常少見的?;蛘哒f,對政治的這種理解,更類似于古典傳統對政治的認知,卻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中國曾經有過相當展開的政治實踐經驗對應。正是這些實踐經驗,不斷敲打和召喚著許茂的良知,也不斷給顏少春提供重新理解現實的另一種思想資源。在這一意義上,周克芹的小說有對峙歷史、矯正政治的力量。
如果我們對比2019年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梁曉聲的《人世間》里對于一個正直的政治干部的理解,也能看出1950年代政治實踐經驗帶給周克芹的洞察力和視野是何等可貴,以及這40年里,知識界在理解中國政治實踐經驗和中國社會構成的獨特性方面已經丟失的視野是什么。
在《人世間》后半部分中,順利完成城市拆遷改造的市長周秉義去書店買書,卻沒買任何一本關于政治的書籍。他認為自己在官場十幾年,早就懂了:好政治便是為國為民多辦好事。他買的都是政治之外的閑書: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蔡元培《中國人的修養(yǎng)》、胡適《白話文學史》、蒙田《蒙田散文隨筆》、美國人寫的《光榮與夢想》、中科院出版的《多彩的昆蟲世界》??雌饋碇鼙x對自我的理解似乎滿足了很多方面,為政清廉、正直、高效,還能兼顧個人文化修養(yǎng)。但實際上,周秉義所理解的政治中,我們看不到人們“從各個不同的角度表現出那種‘對于美好前途的追求和向往’”。他所理解的“好政治”“辦好事”,就是讓人們吃好住好。這的確是好事。可人們只需要這些嗎?正是與周秉義關于政治理解中的這種單向度相對比,我們看到,顏少春有著跟社會人群互動的豐富細膩的意識和能力,而周秉義在拆遷改造中恰恰缺乏對群眾的充分理解和互動,卻自以為懂中國政治。當然,周秉義即便想看政治類書籍,恐怕書店里也很少有能特別針對他的理解缺失的相關書籍。而當他覺得自己需要文化修養(yǎng),尋求哲學、文學、史學、生物學等書籍時,這些書籍卻又無法幫助他獲得與顏少春類似的更敏銳的現實洞察力。他的政治與文化修養(yǎng)之間是斷裂的,他的文化修養(yǎng)無法支持他的政治現實感和敏銳力。政治變成了一種不需要敏銳體察社會現實人群精神渴求的豐富性便可完成的工作。
將1950年代政治實踐經驗延續(xù)并復活在工作隊隊長顏少春身上的小說作者周克芹,反而比高級干部周秉義展現出高超的政治理解和現實理解。似乎不是政治著作,而是周克芹的小說,才是40年后的有責任感的好干部、市長周秉義最需要閱讀的書籍。在能夠與政治形成高度配合和互動的意義上來說,除了以某種方式重新辨析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和李凖的《黃河東流去》等小說之外,更直接地在文學服從政治的觀念下創(chuàng)作出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才應該是周秉義的首選書籍,是他這位今天的政治好干部的必讀書。是《許茂和他的女兒們》,是周克芹的創(chuàng)作方式所代表的這種文學,在觀察社會、把握現實方面,有著與歷史、與政治、與生活、與倫理非同尋常的關聯性。
五
周克芹在小說中呈現出的這種對歷史—政治—社會—生活—倫理等之間結構性關聯的洞察力,我們不妨稱之為“人文之眼”。我們用以指認那種在歷史實踐的每一時刻,能迅速與時代課題形成呼應、對峙或矯正的洞察力;也以此區(qū)別于直接訴諸經典卻缺乏現實感、實際上與現實脫節(jié)的人文精神。與這種人文精神相反,人文之眼恰恰會認為,人文不能單獨存在,也不宜孤立化來展開討論。它并非經由一般的文化修養(yǎng)方式就能養(yǎng)成。它實際上根基于1940—1950年代歷史實踐經驗和文學實踐經驗中的一些特殊要求和訓練。這種訓練所達到的能力和洞察力釋放出巨大能量,我們在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文學中還能看到。但到了今天,我們已經很難見到這種具有高度現實性、及時性和結構性的洞察視野了。
1950年代文學實踐的特殊性有其特別的歷史前提,即它是從革命政治對社會的打造過程中摸索、積累、磨煉而形成自己對政治—社會—生活—倫理等方面的把握能力。在這一形態(tài)中,文學順應政治,將其觸角深入社會展開更為豐富的觀察,并觸及或開拓出很多政治可以納入自身規(guī)劃視野的層面和視點,這些視點可以作為政治激發(fā)、煥發(fā)社會活力的可能途徑。如果我們不以學科化的視野來理解這些文學,而是根據這些文學歷史特征的內在構成方式,將文學置身于高度緊張的歷史構造中所開展出來的視野(而非脫離特定歷史構造的文學性或審美性展現),作為可以與政治對峙或調適的人文之眼,則可從這些獨特的文學中激發(fā)出更為豐富的思想內涵。這種蘊含著巨大的現實洞察力和能夠與政治—社會發(fā)展狀況展開對峙的文學,它所展現的結構性視野,就不只是與現實中活生生的個體存在之間形成看似切近、實則疏離的把握方式,而是能夠不斷將人們身處的現實狀況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和感覺意識以文學的認知方式顯形,并與政治—經濟等方式共同形成對現實世界的平衡把握。
這種方式形成的人文之眼實際上有它特別的針對性。由于它聚焦于考察對象的生機,它既需要從對象的存在所必需的政治—經濟—文化等角度來把握,但也否定從某種固定的政治—經濟—文化角度來理解和分析對象。這些角度不能直接構成對象的生機?;蛘哒f,對象的生機是由這些有形脈絡交錯搭配而營造出的一個無形的生命體。這就需要著眼于對象在歷史結構性處境中煥發(fā)生機的可能性何在?既然對象是在一個由諸多因素配合下形成的結構性狀態(tài)中的存在,煥發(fā)它的活力就需要這種人文之眼能夠回應對象在現實狀況中的結構性壓力,并在這種結構性壓力之下來討論對象的活力,而不能抽象地以生機活力為準則。也即是說,這種人文之眼是在與現實變化的不斷互動中生成的觀察,而不是以精神性、審美性、思想性等為孤立的準則。當然,我們更不能以政治—經濟的要求,強行設計制度插入社會之中,而忽視社會活力實際上有著自己的邏輯。相反,政治—經濟的規(guī)劃若要達成自己的目標,可以根據人文之眼的視野來考慮社會活力邏輯,以相應的制度設計來促成社會活力的更為煥發(fā),以傷害最小的方式來推動歷史。如此構成的人文之眼,既能內在于歷史實踐的展開,同時也可以形成與歷史實踐和歷史認知對峙的能量。
這實際上意味著,“人文之眼”并不等于我們既定的對人文的理解。人文并不等于現代知識體系里人文學科所建立的視野。這里的人文,毋寧說,是“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人文。它所觀照的一個焦點,不只在對象的歷史形態(tài)方面,它更關注對象在特定歷史機制中如何應對新的挑戰(zhàn)并煥發(fā)生機,并由對對象生機的理解和創(chuàng)造,再度構想歷史機制的構成形態(tài)。如此一來,如何在具體歷史時空的結構性關系中發(fā)現和洞察對象的生機,就成為關注點。從這一要求來說,人文之眼必然是一種伴隨歷史變化而涌動的無休止的創(chuàng)造性洞察。它的養(yǎng)成不能直接依賴既有的經典,這些經典與近切的歷史現實狀況之間需要一些認知環(huán)節(jié)和層次才能建立起關聯性;它也不能直接依賴于已然發(fā)生的歷史或文學,即便這些歷史和文學中有著可貴經驗資源?,F代中國尚未定型,現代中國文學也未定型,這種人文之眼也就無法定型。我們不是用歷史或文學來界定現代中國的人文之眼應該如何,而是用人文之眼來界定,現代中國的文學和歷史應該如何繼續(xù)展開。
換句話說,以1950年代歷史經驗為人文之眼的出發(fā)點,一則想拆解和重構我們當下認知圖景的歷史脈絡,二則在這一切近歷史脈絡的重構和整理基礎上,剝離出可以作為重構中國現代社會的思想資源。由于1950年代并未窮盡中國現代社會構成形態(tài)的所有可能,1950年代就并不是唯一資源,它更多是一個具有巨大認知能量的出發(fā)點。如果1950年代不足以提供我們對中國社會的豐富理解,我們就需要再尋找;如果1950年代的文學不足夠我們洞察中國社會展開的豐富性,我們就需要將之推進、發(fā)展,將其結合到當下現實結構之中,考察其與諸多社會要素如何重新形成恰當配合關系。如同我們從路遙、李凖、周克芹等作家創(chuàng)作中挖掘出的認知參照點,雖然作為直接或間接的啟發(fā)性資源實屬寶貴,仍并不足以應對今天的所有局面。從路遙的小說中,我們就可以發(fā)現1950年代沒有充分展開的關于中國人內在構成的可能資源。1950年代文學發(fā)展出了把握現實、認知自我與社會的特殊能力,這樣的文學遺產值得我們挖掘其經驗意義;并從這樣的歷史經驗和文學經驗中發(fā)展出人文之眼,考察特定歷史時空中的諸多因素如何配合才能再造社會活力,重塑知識形態(tài)與現實諸條件的構成方式,回應無窮盡的歷史之變。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