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1937年“七七事變”之后，平津地區(qū)相繼淪陷，至1945年抗戰(zhàn)勝利之前，周作人在平津地區(qū)的報刊曾發(fā)表大量文章與言論。筆者經(jīng)年搜求，尋獲在此期間周氏“佚文”十五篇，以及相關史料若干，均為尚未公開披露或編入周氏文集者。為此，筆者對這些新見“佚文”及史料做初步整理與簡要評述，謹供學術界研究參考。......................

1937年“七七事變”之后，平津地區(qū)相繼淪陷，至1945年8月，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平津地區(qū)在日軍控制與統(tǒng)治之下長達八年之久。在此期間，周作人投日事偽的事跡與相關史料，一直是淪陷區(qū)歷史、文化、文學研究者的關注焦點。但因種種原因，這一時期周作人發(fā)表的各類文章，長期處于散佚狀態(tài)，相關史料也較為匱乏。

筆者經(jīng)年搜求，近期又在平津淪陷期間的各類報刊上尋獲周氏“佚文”十五篇（其中一篇據(jù)汪偽政府內(nèi)部印本輯出）及相關史料若干，結合現(xiàn)有史料及相關研究成果，對這些新見史料予以整理披露并做簡要評析，謹供研究參考。

一 周作人在《庸報》上的“新年志感”及“藥堂”名號之由來

周作人《藥堂語錄》《藥堂雜文》《藥味集》等一系列“藥”字頭的作品集及集內(nèi)文章，已為相當多的研究者與讀者所熟悉。繼“知堂”之后，“藥堂”為周氏較為常用的名號，亦為研讀周氏著述之常識。

其中，《藥堂語錄》一書，乃是將周作人于1940年在天津《庸報》上發(fā)表的部分文章選輯而成，1941年5月由天津庸報社初版印行。書中這些文章在《庸報》連載時，曾用“藥草堂隨筆”及“藥草堂語錄”作為總的題目，故編輯成書是一仍其舊，只去掉了一個“草”字，書名即為《藥堂語錄》。

1940年12月31日，周作人所作《夜光珠》一文刊于《庸報》（此文亦輯入《藥堂語錄》），這是他于1940年度在《庸報》上發(fā)表的最后一篇文字，之后似乎再也未在《庸報》上發(fā)表過文章。殊不知，1941年1月1日，新年伊始，周作人還有一篇《庸報新年志感》的文章就刊登于《庸報》“新春文藝”欄的頭條，只不過因為沒有被輯入《藥堂語錄》而不太為后世讀者所知曉，是為“佚文”。

通過這篇“佚文”，可以約略知曉“落水”之初的周作人的政治思想，以及他對抗戰(zhàn)前途與中國國情的基本判斷。從中可以管窺，周作人在“七七事變”之后（1937年8月5日《談關公》一文或為最早署名“藥堂”者），為什么有一段時間特別喜言“藥”，乃至一度將慣常使用的自號“知堂”改為“藥堂”的微妙心理。

雖然周作人確曾有過齋號“煆藥廬”，可以溯至1930年代初，可對這一齋號的來由及寓意，從周氏文章與言論中似乎并未見任何說明或解釋。其著《藥堂語錄》的《序》中，亦自稱“至于藥草堂名本無甚意義”云云?；蛟S，文人齋號本是從心所欲，乃是現(xiàn)實境遇與內(nèi)心感受的一時默契而已，并非真有什么實實在在的來由及寓意?；蛟S，即便有某種意蘊，也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一說便俗”了罷。

殊不知，在這篇周作人生前未自選入集的《庸報新年志感》一文中，卻十分清楚地表達了他這一時期自號“藥堂”或“藥草堂”，并非“無甚意義”，而是別有深意。值得注意的是，此文發(fā)表時雖仍署“知堂”之名，而文中卻深入轉達著“藥堂”之意，或可視作周作人先前以“知識”入世，向此時以“苦行”出世的某種轉變之自命與自白。其中意蘊，大可深究細察一番。

在此，為便于考述，筆者酌加整理，轉錄此文原文如下：

庸報新年志感

知堂

新年來到，人間照例要有許多禮節(jié)與說話與文章。這是照例的事，但是仔細想起來，其實是沒有什么值得說的。天地本無界限可分，人類為便于計算起見，分為年月節(jié)季，現(xiàn)在既定為一年十二個月，則十二月過去，一年告終，勢必有新年起頭，雖曰新年而實是老例，若需說話，想就只要一篇套板文章，有如大眾掃墓祀后土的祝文，年年都可以應用，不必新做也。話雖如此，在這一回情節(jié)卻實有不同，無妨說幾句話，說庚辰無聊，辛巳便怎么有意思，這須得去問星命家，我們不能插嘴。那么一九四零與四一年有異么？世界混戰(zhàn)的前途如何只有天知道，其次自有預言家會來報道，凡人但能等著瞧著而已。我想說的便只是關于民國三十年，略表示微乎其微的一點希望。三十與二十九數(shù)目上本來也只差了一個，別無多大意義，這里我想起古來所謂三十為一世，于此正是民國的第一二世的交關，希望在這時候能夠發(fā)生些新氣象出來，使得中國可以走上幸福自由之途。我們?nèi)缫悦裨勺又列了葹榈谝皇?，則光緒壬午至宣統(tǒng)辛亥可稱之為前一世，此三十年中有甲申、甲午、戊戌、庚子之變，正是國家多難之秋，當時青年受了這影響，多能知恥知懼，發(fā)憤圖強，其結果變法與革命并進，終乃民國成立，告一段落。民國以后本來頗有希望，新文化運動的開始也并不錯，但是期前戒懼之意逐漸消滅，變成虛浮驕慢，失敗遂不能免。我們成事不說，但回顧過去，的確不勝感慨，而且也有很足以為教訓的地方，所以覺得也值得再一考慮。古人云，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中國前一世中多逢憂患，雖然在清朝治下，人心卻能知省懼，覺得危亡即在目前，那時人的學問或者不及現(xiàn)今，只是自知惕勵，憑此力最終能維持得住。到了民國固然未必說得上安樂，總之人心寬懈了下去，老年的過了時，青年則生于二十世紀，問以庚子時且不甚知道，他更無論矣。又習聞公理戰(zhàn)勝等江湖訣，把天下事看得很容易，生于其心，害于其政，自難免生出危險矣。此次事變創(chuàng)巨痛深，凡有血氣者當無不感覺，或者幸而能種下一點善因，使得現(xiàn)在的少年男女受此影響，重復發(fā)生戒懼之心，深刻反省，自己的毛病何在、缺點如何，一去從前虛驕的習氣，忍耐著去驗病求方配藥不可欲速，更忌取巧，雖有七年之病，肯去求三年陳艾，事或猶可為。如在次一世中得有此現(xiàn)象出現(xiàn)，可以為中國復興之希望。孟子曰，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所以國人第一要能反省，認清過去的毛病，努力戒除，中國智識階級千年來最大的病癥是八股文，做一切的制藝在書房寫史論，在朝上奏疏，此與后來這講主義弄宣傳都是一樣做法，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世間盡有良法美意，用于別國著有成效，而中國不能仿行者，便因有此病根，往往把簇新的西藥注射下去卻引起了老病，以致反見惡化。這一點千萬不可不慎重。我希望民國第二代人能夠生于憂患，知道反省。第一滅除一切的八股，雅片煙原也不是好事情，但是我覺得二者不可得兼，雅片倒還不妨后戒。我這點意見并不是今天才發(fā)生的，只因這回有此機緣，故爾一說蓋三十年一轉的機會不容易碰到，今如錯過，須待民國下一個三十年了。

上述一千二百余字的文章，發(fā)表時文章題目為江朝宗（1861—1943）親筆題簽，以手寫體制版印在報紙版面上。須知，江朝宗向以前“清遺老”“北洋重臣”“社會名流”自命，早年曾在袁世凱幕下效力，曾任北京步軍統(tǒng)領，并被晉封為迪威將軍，執(zhí)掌京城治安大權。1937年7月29日北平淪陷后，本已在北洋政府覆滅后隱居養(yǎng)老的江氏，再度“出山”，意欲重掌北平治安大權。在日軍授意與支持之下，成立北平治安維持會，自任會長；8月19日，竟出任偽北平市市長。雖然之后不久偽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成立，將北平改名為北京，江氏并未得以繼任偽北京市市長之職，而被余晉龢替代，但其政治“資歷”與“影響力”還是被日軍視作統(tǒng)轄北平的重要政治“資源”。

日軍對江朝宗的重視程度，可以從1941年2月2日由“東亞問題調(diào)查會”編纂，在日本大阪出版的《最新支那要人傳》一書中窺見一二。此書以日本朝野公認的中國各路“要人”，按序號一一列印肖像與簡要介紹；其中，當時已然卸任的偽北平市市長江朝宗排名第93號，而時任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常委兼教育總署督辦的周作人也只排名第125號，出任首屆偽北京市市長的余晉龢排名則為第295號。

應當說，曾經(jīng)的偽北平市市長、當時被日軍視作“要人”的江朝宗為《庸報新年志感》一文題簽，以一種非常微妙的方式，表達著日偽政權對周作人這篇文章的重視。那么，周文的主旨及觀點，究竟有何值得重視之處呢？

首先，周作人以親歷晚清及民國初年諸種變法革命運動的文化權威形象出場，表達了對民國政權“難免生出危險”的政治預見。他認為，晚清時“國家多難”，當時的青年“多能知恥知懼，發(fā)憤圖強，其結果變法與革命并進，終乃民國成立，告一段落”。民國建立之后，“人心寬懈了下去”，人們?nèi)狈α私鋺种?、不思進取，遂招致列強侵略。

周作人并不單方面譴責包括日本在內(nèi)的列強侵略，而是更強調(diào)國人自省與反省，并對此寄予一種“臥薪嘗膽”式的展望。此文對當時深受日本侵略之害的國內(nèi)局勢，得出最為直接、最為明確的結論乃是：

此次事變創(chuàng)巨痛深，凡有血氣者當無不感覺，或者幸而能種下一點善因，使得現(xiàn)在的少年男女受此影響，重復發(fā)生戒懼之心，深刻反省，自己的毛病何在、缺點如何，一去從前虛驕的習氣，忍耐著去驗病求方配藥不可欲速，更忌取巧，雖有七年之病，肯去求三年陳艾，事或猶可為。如在次一世中得有此現(xiàn)象出現(xiàn)，可以為中國復興之希望。

僅從文理事理而言，周作人此文似乎并沒有什么為日偽政權鼓吹之意。但文中彌漫著的對國運、人心的悲觀失望，以及對民國政權“難免生出危險”的論調(diào)，難免要為日偽宣傳所利用。加之文中多次強調(diào)的國人應有“戒懼之心”，應“深刻反省”與“忍耐”，也很容易給淪陷區(qū)公眾造成心理上服從與屈從侵略者統(tǒng)治之感。這樣的“微言大義”，自然是要受到日偽政權的重視，自然對于淪陷區(qū)的“治安”與“維穩(wěn)”是所裨益的；曾任偽北平市市長、深諳京城治安之道的江朝宗為此文題簽，也是再合適不過的了，《庸報》將此文大張旗鼓地刊印于版面頭條，在當時當然是“政治正確”之舉。

1940年12月19日，汪精衛(wèi)偽國民政府中央政治委員會第三十一次會議上，正式通過了“特派周作人為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并指定為常務委員，兼教育總署督辦”一案，并由汪偽國民政府發(fā)布了任命。次日，北平各報即披露了周作人出任偽教育總署督辦一事，當天周作人接待了《東亞新報》及福岡、偽滿州、偽蒙疆各報及偽中華通訊社記者的采訪，又接待了日本興亞院文化局局長松井大佐的特訪。12月21日，《庸報》即刊載了松井大佐對該報記者的談話，表示“此次以平素不喜歡政治生活之當代文學界權威者周作人氏，出任巨艱，鄙人覺得非常榮幸”；并稱“日本方面學界、輿論界及華北各機關團體無不在慶幸鼓舞”。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1941年新年元旦，也就是《庸報》發(fā)表周作人“新年志感”這一天，周作人正式接到汪偽政府的委任狀。在這種情勢之下，此文的發(fā)表，當然絕不能僅作“純文學”作品看待，實在不啻于一份“履新致辭”了。

至于“忍耐著去驗病求方配藥不可欲速，更忌取巧，雖有七年之病，肯去求三年陳艾，事或猶可為”云云，可能正是周作人對自己委身日偽、出任偽職的“苦心”自道。他要以為國求“藥”、為民去“病”自況——認為自己或可為重振國運求得“良藥”，或可為國民心性去除“虛驕”之病，為這“三年陳艾”，他也的確耐心等待。在此后至抗戰(zhàn)勝利的四年間，周氏言論屢見于日偽報刊之上，或以“教育家”面目示人，或以“老作家”腔調(diào)講談，“藥堂”之上，究竟制得何等“良藥”濟世，不妨一一驗看（詳見后文）。

二 《新天津報》上的周作人“佚文”

《新天津報》于1923年8月正式創(chuàng)刊，創(chuàng)辦者劉髯公隨后又陸續(xù)創(chuàng)辦《新天津晚報》《新天津畫報》《新月刊》《文藝報》等系列報刊，不斷擴充報社，又設立私家電臺，開辦新聞函授學校，社會影響日益壯大。遺憾的是，“七七事變”爆發(fā)之后，日軍對華北發(fā)動全面侵略戰(zhàn)爭，至1937年7月29日天津淪陷前夕，《新天津報》被迫宣告?？?/p>

然而，日偽勢力為政治宣傳與文化管控之需要，在天津強行接管并繼續(xù)刊行《新天津報》《新天津畫報》等報刊。可想而知，此時仍在繼續(xù)刊行的這些同名報刊，已經(jīng)完全“改頭換面”，淪為美化侵略、粉飾太平的文化工具了。

其中，《新天津畫報》仍為每周日發(fā)刊，為《新天津報》的隨刊贈報，兩份報紙一主一副，仍然按日按周印行。至于這兩份報紙統(tǒng)共發(fā)行了多少期，至何時終刊，因存世實物的缺乏，至今沒有確切結論。謹就筆者所見，即使國家圖書館所提供的微縮膠卷，也僅攝錄有《新天津畫報》1933年8月27日至1943年12月31日的原報圖像；《新天津報》的存世實物則稍多一些，不過也只能查閱到1944年年初的存刊。

即便如此，《新天津報》及《新天津畫報》展露出來的歷史信息與圖文史料也是相當豐富的。在粗略查閱之后，筆者就發(fā)現(xiàn)著名作家、學者周作人的相關報道及署名文章多篇，經(jīng)過初步考證，其中有五篇實屬周氏“佚文”，未曾收入其自選文集及后世各類選集中。為此，筆者不揣陋簡，將這五篇周氏“佚文”，酌加整理，轉錄全文；按發(fā)表時間順序列置于此，披露如下：

（一）1941年7月18日《新天津報》刊發(fā)

周作人督辦播講

治運與教育之關系

華北政務委員會教育總署督辦周作人氏，于十七日二十一時二十分在北京中央廣播講演，題為《治安強化運動與教育關系》。茲志講演原文如次：

諸位聽眾，現(xiàn)在第二次強化治安運動已在全華北各地展開了，因為治安強化運動是和平建國的基礎，是華北反共最重要的工作，同時也是使民眾得到安居樂業(yè)的惟一的途徑，所以自從開始以后，全華北官民無不努力的振奮，同心同德以期獲是最大的敬畏。按照這樣轟烈的情形看來，將來的收獲一定是非常的圓滿。關于治安強化的意義，大約各位已經(jīng)明了，就是要全華北發(fā)展必須先要確立治安，而對于確立治安必須對于一切治安障礙都要盡力鏟除，然后社會才得安寧，地方才得穩(wěn)如磐石，然后一切建設才能發(fā)展。在這里本人打算將治安強化運動與教育關系向諸位說一說，在表面上看來似在治安強化運動與教育的關系頗為疑問，但是若能詳細研究一下，二者之間的確有不可分離的關系。因為治安強化運動是一切建設的根本，而教育又是心理建設最主要的工作，當然是非常密切的了。自從事變以降，全華北各省市地方學校，幾殆陷于完全停頓狀態(tài)，后來臨時政府成立，努力經(jīng)營恢復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年多了，逐漸增加，逐漸重設，已經(jīng)略具規(guī)模?？倘A北各級學校已達二萬余處之多，雖然成績不能算壞，但是離著我們預期的目的還很遙遠。因為各地治安尚未確立，以致各鄉(xiāng)村間地方的學校還不曾盡量復興，使得華北教育不能夠充分的發(fā)展。本來教育為立國的百年大計，在任何方面談都是非常的重要，尤其我國文盲過多，普及工作也是刻不容緩的工作，而竟不能使教育普及，作教育普及障礙的也就是治安未曾完全鞏固，所以才有這種現(xiàn)象?，F(xiàn)在治安強化運動已經(jīng)再度開始，全華民眾已經(jīng)完全明了。

（二）1943年1月1日《新天津畫報》刊發(fā)

致力今后建設工作

教育總署督辦周作人

歲月不居，駒光如駛，轉眼又是民國三十二年了，當此一元復始之時，瞻念將來，誠使人萬感交集。

猶憶去年元旦，曾以所感寫為《歲朝談》，說民國三十一年是特別重要的一年，因為古來相傳以三十年為一世，去年為民國第二世之開始，不僅應當想一年的計劃，還當鄭重考慮下一世代的計劃。

在過去的一年里，全世界均在驚濤駭浪動蕩之中，國際風云詭譎萬變，惟東亞民族則屹然排除萬難而向解放與復興之途邁進，因為目的正大，故大東亞戰(zhàn)爭攻無不取，最后勝利之獲得已無待于預卜，而吾人此時所應注意者，當為今后之建設工作。

建設工作，頭緒紛繁，似使人無從著手，但歸納起來，總不外有形與無形兩種。有形建設，是屬于物質方面的，如軍事、經(jīng)濟、工程等等。無形建設，是屬于精神方面的，如文化、思想等等。此兩者不可偏廢，亦不可欹輕欹重，必須雙管齊下，方可收效。

（三）1943年3月25日《新天津畫報》刊發(fā)

對學習日語者進一言

智堂

學習任何一種外國語言，都有一個共同的鐵則，那便是堅忍不拔的“恒心”。學習日本語，若有一個“三月小成六月大成”的觀念，固然是要歸于失敗，可是若認為太難，以至半途而廢，那也和失敗是無異的。我們可以看到各處設立的日語學校是很多的，而且去學習的也是多的不可勝數(shù)。可是一直學了幾年而仍毫無成就，或學習幾個月便行終止，這都是因為缺乏“恒心”的緣故。

一般學習日本語，覺得最容易的便是“漢字”，一篇淺近的日本文章，未學通日本語的人，也能看懂大半。其實呢，這正是一種困難的地方。因為中日兩國都用漢字，可是日本的漢字，在學習時，最困難的便是容易記，同時又容易忘。有時因為是“漢字”意義，一看便明白了，實際上卻似是而非，因為有許多“漢字”在中國是不那么用的。

關于文法的學習，這對于欲在最短期間學得一種外國語言的人是相當必要的。因為在文法書里，我們可以在明了該國語言文字組織的順序與用法，可以費力少而收效大。不過若想專去研究一本文法，便以為明了一國的語言文字，這仍然是一種錯誤的觀念。所以，在研究文法的同時，必須多讀其他文章，互相印證，然后才能慢慢的融合貫通的。

學任何一種外國語，最初時感覺進步是很迅速的?？墒窃傧蛳聦W時，有時不但覺得不進步，反而覺得自己退步。這種時候，最容易使學者半途而廢，為一種走向成功與失敗的分歧點。每到這種時期，便應當“恒心”拿出來了。因為實際上，這正是進步。如果把這個時期渡過，自然又會有一種自己覺得進步很速的時期來臨。在這樣反復中，日語的程度便一步步增長了。

所謂“多讀”“多說”，也是學習日語不可缺的要件。在“多讀”“多說”的條件下，是會使你不知不覺的獲得加倍的進步。

以上所說，不過是學習日語之經(jīng)驗的一面，現(xiàn)在拉雜寫出，以供一般學習日語者參考。

（四）1943年12月5日《新天津畫報》刊發(fā)

大東亞戰(zhàn)爭下中國文學動向

周作人

大東亞戰(zhàn)爭勃發(fā)以來，已經(jīng)二年。當時余正為教育總署督辦，聞此消息，深感沖擊。余之性格原極消極，尤對政治全然無知。中日間不幸之沖突發(fā)生后，亦惟痛心于此破局之徒然擴大，而如蝸牛之蟄居殼中，日度閉門讀書生活。然因各方面種種敦勸，雖身負不合身份之文教大任，未能善為從事，對文學方面反不得不違愿而疏遠之。實際事變后，中國文學界頗有“不絕如縷”之狀況，事變前活躍之人已四散，新進人士未見萌芽，僅殘留之余等老人，雖一度曾整頓文藝界，亦失于迷途。受到大東亞開戰(zhàn)消息，因而感受沖擊，乃預感中日不幸之沖突將到盡頭。入于最后階段，同時沉滯淵底之中日文學界將因此沖擊而開始活動。

余之預感幸而徐徐趨向實現(xiàn)，去年較今（前）年為佳，今年較去年更呈活潑氣象，此乃無可爭辯之事實。去年十一月在東京召開之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等，亦因此得到新刺激，青年人間新的建設氣運極盛。不絕如縷之中國文學之傳統(tǒng)大致似乎安定。本年八月召開之第二次文學者大會，僅由青年中堅份子出席，較之上次之煩動老前輩錢稻孫先生，則此亦可謂為此次之一點不同也。然如余之老人，仍難退休。今春又與青年人發(fā)起之藝文社發(fā)生關系，誠所謂“不肖不勝其任”。一度形將消滅之中國文學火炬再燃起，而加以青年人熱情，余甚愿守此火炬，以待青年有為之人出現(xiàn)，將此火炬燃旺也?，F(xiàn)在從事文學運動者，以真正之文學者而活動，發(fā)揮本領于文學大道之小說者甚少，此乃非常奇怪之現(xiàn)象。吾人唯安心等待堂堂闊步文學大道之青年文學家陸續(xù)出現(xiàn)，得以浪逐彼岸也。中日兩國間自發(fā)生不幸破局，迄今業(yè)已六載余。中國四億民眾切望全面和平，誠勝于諺語所謂之“大旱望云霓”。蓋中國與日本為數(shù)千年之友邦，無論就歷史而言，或文化而言，均無必戰(zhàn)之理，于茲對兩國間之和平不能成立者，（非）系由理論上認為非必需戰(zhàn)，而實因感情齟齬也。此種感情，近數(shù)十年間即如斯，若雙方于冷靜中具有改正此種齟齬之心地，則決無不能解決之問題。所以釀成謙虛精神而前進者，與其謂為系依于政治問題，毋寧謂非吾等文學家之任務乎。

原來中國大學之傳統(tǒng)核心，胥存為人民為天下之思想?？v就《詩經(jīng)》而言，雖如格拉奈氏所言“中國上古歌謠與祭祀一等，為青年男女之戀歌”，然被后世傳誦而生大影響之詩，例如《黍離》《兔爰》《中谷有蓷》《谷風》等，則為憂主憫亂之慟哭詩。陶淵明詩之大部分，阮嗣宗之《詠懷》五十首，為憂時世憂魏末時代人民命運。唐詩僅談杜甫者，如《兵車行》《前后出塞》《新安吏》《石濠吏》《登岳陽樓》等，胥由憂生憫亂之心情所發(fā)抒。

民國以來之新文學，如以逃避現(xiàn)實之夢幻的羅曼主義與不稍（少）心理之追求為主題之戀愛小說，余雖對其存在，并不否定，然終認為非中國文學之主流。近來中國文學界狀況開始活躍，如就其所應負之使命而議，則雖稱為有天壤之別，亦不為過言。即與友邦日本之文運隆昌相較，則吾人必須努力之處亦極多。大東亞戰(zhàn)爭以來，所揭起之中國復興與亞洲解放之理想，誠極莊嚴，故任何人均無加以異議之余地。吾人唯有向此途勇往邁進方為愈也。

（五）1944年1月15日《新天津報》刊發(fā)

新中國建設諸問題

文學復興途徑

北大文學院院長周作人

新中國文學復興之途徑，沒有第二條，這與新中國之復興走的是同一條路。近四五十年中，中國在做著的工作，便是這尚未成功的革命，用最近通行的話來講，即是復興中國、保衛(wèi)東亞。這里可以分作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諸方面，分別進行，可是其方向與途徑總是同一的。文學是文化的一部門，文化的進路不是與政治分歧，那么文學自然也是如此。所以現(xiàn)在中國文學之復興，在理論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問題，所有的問題，是在方法上，便是這實際上，該怎么辦。這里重要的只有一點，即是這須得有人，平常任何種文學運動，都需要人。但是這里卻更特別重要，因為在普通的場合，天下太平容得大家各獻本事，爭名奪利，尚無所謂，若在現(xiàn)今，乃是非常時一切工作，只是一個目標，便是為國家民族，沒有多少為個人利益的余地，所以有些去浪漫或頹廢派時代很好的角色，現(xiàn)在卻有點不大適用。還有一層，中國現(xiàn)時思想文化綜錯混亂，所謂古今中外，都雜在一起。經(jīng)過最近二三十年的糾紛，已經(jīng)從這酸辛的經(jīng)驗中，稍微找出一點頭緒來，把握得住，還是很不容易。走到兩極端去，一味的急進或保守都不難，難的是認請了上自圣賢，下自凡民，所同具的中國同有思想，外加世界人類所共有的新興文明，膽大心細的決行調(diào)整，基礎既定，然后文化工作才可以進行。做這工作的人，須得有這幾個條件，一是把握得住國民思想的傳統(tǒng)，理解世界文明的精義，二是有寫作的能力，三是一心為國家民族盡力，克服一切為個人為派別的私意。這條件雖并不太嚴，但實現(xiàn)也不是太容易的事。在二十多年前，中國有過一切文藝復興的運動，即是所謂新文化運動。雖然那時途徑，還沒有像現(xiàn)在的這么明了，但是整理國故，接受新潮，這目標并未定錯，而且也有相當?shù)娜瞬?，而成績不很大，是什么緣故呢？從事文化工作者往往不專一，逐漸的轉移過去了，如能持久的作去，效果自會發(fā)生出來。說到這里，似乎又得來添上一個條件，即是文化是要能耐久耐寂寞的。

上述五篇周氏“佚文”，約四千字，平均每篇文章約有八百字的篇幅。這些文章，無論是講話稿還是自撰稿，篇幅簡短，用語通俗，且均與時局相關，均屬適用于大眾傳播的“時論”體裁。需要加以說明的是，上述第二篇，即1943年1月1日《新天津畫報》刊發(fā)的《致力今后建設工作》一文，為此間篇幅最小者，僅有三百余字，實為摘錄轉發(fā)性質。就筆者所見所知，此文原稿原題為《元旦感言》，計有六百余字的篇幅，曾刊發(fā)于同年同日的北京《晨報》與《電影報》上。此文應當是周氏以日偽官員身份向民眾發(fā)布的“新年感言”之類，當年應是在淪陷區(qū)報刊上廣為傳布。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所列第一篇周氏“佚文”，即于1941年7月18日《新天津報》刊發(fā)的《治運與教育之關系》一文，實為該報首發(fā)。查《周作人年譜》（南開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可知，1941年7月17日，周作人在偽中央廣播電臺講話，講題為《治安強化運動與教育之關系》，又稱“講稿載于9月1日《教育時報》第二期”。那么，于周氏講話次日即刊發(fā)其講話稿的《新天津報》，比《教育時報》早了一個多月，顯系首發(fā)。且作為覆蓋華北的都市大眾媒體《新天津報》，比之偽教育總署的機關刊物《教育時報》，無論是傳播的速度還是廣度，都應當更勝一籌；所以首發(fā)于《新天津報》上的這篇周氏講話稿，應當就是當年最為通行與流行的此文初版本。

再者，上述所列第三篇周氏“佚文”，即署名為“智堂”，1943年3月25日《新天津畫報》刊發(fā)的《對學習日語者進一言》一文，則屬首次發(fā)現(xiàn)，即使《周作人年譜》中也未有任何提及。此文發(fā)表之際，因汪偽集團內(nèi)部傾軋與排擠，周氏偽教署督辦一職已被解除，但不久又在汪精衛(wèi)的授意下，追任為偽華北政委會委員。此文發(fā)表之后約一周（4月3日），周氏被正式任命為偽華北政委會委員。僅就修訂周氏年譜與研究周氏生平而言，此文對研究周氏從偽教署督辦一職卸任至出任偽華北政委會委員之間，那短暫的一個多月的“賦閑”生活事跡，應當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上述所列第四篇周氏“佚文”，即1943年12月5日《新天津畫報》刊發(fā)的《大東亞戰(zhàn)爭下中國文學動向》一文，為此間篇幅最大者，一千二百余字。此文亦屬首次發(fā)現(xiàn)，《周作人年譜》中亦無相關記載。此文所透露的歷史信息極為豐富，可以視作周作人投日事偽以來，歷經(jīng)汪偽集團內(nèi)部傾軋與種種人事浮沉之后的一番生涯自述。從自嘆之前“身負不合身份之文教大任”，到此刻自稱“甚愿守此火炬”的中國文學復興守望者，周作人希冀從政治前臺隱身于文化幕后的微妙心態(tài)，在此表達得十分生動與形象。當然，這樣的生涯自述與寄望種種，仍有相當?shù)难陲椗c虛辭，因時任偽華北政委會委員、連任東亞文化協(xié)會評議會會長等諸多“要職”的周作人，還必得將自己的感慨與寄望納入“大東亞主義”的框架中，方為“得體”，方可“稱職”。總之，此文對于研究周作人“落水”中后期心態(tài)及文學旨趣，均有極其微妙與豐富的歷史信息可資考研。

最后，上述所列第五篇周氏“佚文”，即1944年1月15日《新天津報》刊發(fā)的《新中國建設諸問題 文學復興途徑》一文，還曾刊發(fā)于1944年1月20日刊行的《中國文學》創(chuàng)刊號（筆者曾查閱此刊實物）?？凇吨袊膶W》之上的為周氏手跡影印件，經(jīng)逐一比對，與刊于《新天津報》者內(nèi)容基本一致，但后者刊發(fā)時間略早，應為首發(fā)。

三 《戲劇報》上的周作人“佚文”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之后，北京迅即淪陷于日軍之手。從此時起，至1945年8月15日抗戰(zhàn)勝利之時，北京在日偽統(tǒng)治之下，長達八年之久。這一時期，作為淪陷區(qū)的北京及華北地區(qū)也曾創(chuàng)辦過不少文藝報刊，這些報刊在特定的歷史時期營造著特殊的文化場域，為淪陷區(qū)文學家、藝術家及相關知識分子提供了別樣舞臺。其中，由北京進化社于1938年前后創(chuàng)辦的《戲劇報》，顯得尤其特別。

《戲劇報》本是一份主要以報道與刊載北京及華北地區(qū)戲曲演出動態(tài)、戲曲名家近況、戲曲作品評論的，為廣大戲迷與票友提供交流平臺的報紙。該報每日一期，每期四版，版面篇幅不大，欄目與文章也大多短小精簡，歷史信息也相對單一有限。

然而，即使是這樣一份專業(yè)性較強、關涉面有限的報紙，因其創(chuàng)辦于日偽統(tǒng)治期間的北京，仍不可避免地被打上時代烙印，仍然不得不“奉命”進行一些硬性或軟性的日偽政治宣傳。該報不時地刊發(fā)一些所謂“名流時論”，其中就包括當時已投日事偽的周作人的文章與言論。這些文章與言論，周氏皆未將其輯入自選集中，在其晚年生平憶述中亦從未提及，顯系不愿自留污點，任其自佚塵寰。另一方面，或因年代久遠、故紙難覓，后世更鮮有研究者提及。這些見載于《戲劇報》上的周氏文章與言論，遂成“集外文”與“佚文”，久已不為人所知。

事實上，《戲劇報》存世極罕，至今仍未見有整套報紙存世。僅就筆者有幸獲見的幾份零星報紙中，即發(fā)現(xiàn)五篇周氏“佚文”（內(nèi)含一篇有周氏言論的報道）；可以想見，若能有整套《戲劇報》以供考察，關涉周氏的史料及“佚文”的數(shù)量應當十分可觀。

在此，筆者不揣陋簡，僅就個人所見的、見載于該報的周氏“佚文”，集成一束，并酌加整理，轉錄原文如下：

（一）1941年11月30日刊發(fā)

東亞民族的前途

周作人

東亞文化的根源是整個的，東亞民族的運命亦是整個的。這是我個人多年來的信念。東亞各民族雖然人種與語言種種不同，但是其文化在根本上無不有共同相通之處，簡單的可以分作兩點，一是漢文與儒家思想，一是佛教及其藝術。有些國民側重一方面，如蒙藏及南洋之重佛而無儒，但是更重要的民族則大都融合二者，如中國、日本、滿洲、朝鮮、安南等皆是。假如中國人走到佛教國里去，就不很覺得陌生，因此若是去與佛儒并行的別國民接觸，自然能夠更為融洽。這是從過去說到現(xiàn)在，文化上有很深遠的連結，再從現(xiàn)在看到將來，這許多的民族也就是走向同一的命運去。說到這里，這問題便很大也很難了，這關聯(lián)經(jīng)濟政治種種方面：非有專門知識不可，現(xiàn)在且留待勝任的來說，我只憑了自己淺近的常識看去，覺得這些民族的死活問題是整個的，在這里沒有損人可以利己，你死就是我活的道理。我想凡東亞人民應當誰都明白，別一民族的衰亡絕不是自族的利益，大家須得相互扶助，共尋生路，才是正當?shù)霓k法。不過這單是理論，是無用的，還得將來有事實證明才行。今日是中日滿共同聲明的周年紀念日，說這幾句話或者不是全無意義的事。

（二）1942年2月18日刊發(fā)

新嘉坡陷落感想

教育總署督辦周作人

教育總署督辦周作人氏，昨為新嘉坡陷落，發(fā)表感想談話如次：自大東亞戰(zhàn)爭開始來戰(zhàn)無不取，攻無不克，香港及英美在南洋各重要據(jù)點相繼陷落，此固見友邦戰(zhàn)士之英勇，而此次戰(zhàn)爭意義之重大，東亞民族為解放而奮起，尤為吾人所欣幸者也。今者，新嘉坡又于日前陷落，我全東亞人士聞之，當更不勝其愉快矣。

新嘉坡原為我東亞民族所有，百余年前始為英國所得，由此刻意經(jīng)營，遂以此為根據(jù)地，從事侵略我東亞之各處，是則新嘉坡不收回，我東亞終無寧日也。

以近代史而言，遠則明代鄭和，曾奉詔前往宣撫，近則該地之居民，除小部分土著外，其余皆為中日僑民，其關系之密切，有如是者。此外新嘉坡能有今日之繁榮，胥屬中日人士之努力，然而英人則從中壓迫，無所不至，以致僑民日無寧晷，其土著居民，則更不堪問矣。

新嘉坡占領以后，英人以若干年所經(jīng)營侵略東亞之最后根據(jù)地，已告鏟除。從此英美在東亞勢力漸見肅清，東亞之地復歸于東亞，舉凡東亞各民族之應申慶賀，自不待言。

然尤有進者，新嘉坡之文化，素即低落，加以英人之壓迫，更屬無從發(fā)展，今茲全土明朗，則東亞固有之文化得以普及宣揚，最尤當欣幸者。其次，新島一帶，物產(chǎn)豐富，占領以后，一切物資皆有所出，對于大東亞戰(zhàn)爭之前途，以及我東亞民族之自給自足上，有莫大之裨益，而從此英美在東亞更無立足之點，此有關東亞民族生命線之處，一朝攻陷，殊應額手稱慶者也。

（三）1942年6月1日刊發(fā)

大東亞戰(zhàn)爭中華北文化人之使命如何

周作人

自大東亞戰(zhàn)爭開始后，世界形勢驟變，因大東亞戰(zhàn)爭是東亞各民族謀求解放的一種必經(jīng)的途徑，所以在東亞不論任何人，都應該負起責任來。換一句話說，就是人人都有他應該盡的使命。華北是東亞土地上的一部分，華北文化人是東亞民族的一部分，所以也不夠例外。據(jù)本人的見解，現(xiàn)在要緊的是養(yǎng)成青年學生以及一般知識階級的中心思想，以協(xié)力于大東亞戰(zhàn)爭。所謂中心思想，即是大東亞主義的思想。本來，此種思想在中國已有五六十年的歷史，清末更盛，尤其文化人，如黃公度的詩，葉昌熾的日記，都是很好的例子。后來經(jīng)孫中山先生提倡，稱為大東亞細亞主義，也就是這思想的最后的表現(xiàn)。以這種思想在青年及一般知識階級中確立起來，自不是難事，何況大東亞戰(zhàn)爭正在進行的時候，也就是東亞解放運動在發(fā)展的時候，因為東亞是整個的，而文化的根源更是整個的，唇齒相依，休戚與共，絕對不可分開，所以樹立此種思想當然不算困難。在此時，文化人的使命，就在從事于這種工作，等到大東亞戰(zhàn)爭完全勝利，東亞已經(jīng)整個的解放了，再進行文化建設的步驟。

（四）1942年6月4日刊發(fā)

菲島緬甸戡定后

大東亞戰(zhàn)爭之動向如何

周作人

大東亞戰(zhàn)爭是以東亞全民族的解放為目的，所以在全民族還未整個求得解放的時候，工作是不能停止的。這次的戰(zhàn)爭，就是出于儒家“己饑己溺”與“民胞物與”的精神，在菲律賓與緬甸戡定之后，全民族解放的工作已經(jīng)做了一大半。然后再從事共榮圈的建設，這是東亞解放的基礎。

（五）1942年8月30日刊發(fā)

南京條約百年紀念

周督辦發(fā)表感想

[中華社消息]南京條約之訂立，迄今已屆百年，昨日（二十九日）該條約簽字之百年紀念日，教育總署督辦周作人氏，頃對記者發(fā)表感想如次：

本月二十九日為南京條約簽字之百年紀念日，吾人對此誠不勝其感慨之至。

南京條約之成立，緣于鴉片戰(zhàn)爭，而鴉片戰(zhàn)爭，即英國欲毒化我國人之結果也。英美人之侵略中國，英實為戎首，蓋自此條約成立以后，侵略者即相繼而至成其根源，皆援此例，是則南京條約為一切不平等之條約之根干，且為帝國主義者束縛中國最初之桎梏矣。南京條約之內(nèi)容，除賠償英國之損失外，并將香港強攫以去，而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之五口通商亦因以造成，作侵略之先聲，為陰謀之嚆矢，言之痛心。此不僅為中國之辱，抑且東亞之羞，百年以來，對此恥辱，吾人固未敢或忘也。

今者，大東亞戰(zhàn)爭發(fā)動，由于東亞民族之自覺，已奮起而向英美侵略者，驅逐實行解放。友邦日本之忠勇將士，所向皆捷，香港早經(jīng)克復，其余各處皆一掃英國之勢力，而使其重見光明，滌盡前污。南京條約不廢而自廢，此則至堪額手稱慶者。

惟是，吾人于慶幸之余，更當益加奮勉，則東亞前途將更為明朗矣。

上述五篇短文，兩千余字，平均每篇文章不過四五百字。雖然文字簡短，可出自淪陷區(qū)最有影響力的作家、學者周作人之手，當年自然被日偽勢力視作政治宣傳的“殺手锏”，總是適時發(fā)布，要大力傳播的。據(jù)《周作人年譜》（南開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可知，上述第三篇與第四篇文章，還曾見載于同日的北京《晨報》之上，本屬該報《華北教育家筆上座談》欄目的內(nèi)容之一。因此，《戲劇報》所刊發(fā)的、摘選的周氏文章應屬轉發(fā)性質。也由此可見，周作人的這些“佚文”，當年在淪陷區(qū)范圍內(nèi)并不是什么“小眾”文章，仍屬于大眾傳播的“時文”。

此外，因日軍攻陷新加坡，時任偽教育總署督辦的周作人，曾于1942年2月21日召集全署職員舉行“慶祝新加坡陷落大會”，并在會上致訓詞，題為《東亞解放之證明》，講稿刊發(fā)于同年3月1日出版的《教育時報》第五期。同年2月23日，周作人還出席了北京新聞協(xié)會為“慶祝新加坡陷落”舉行的華北新聞記者大會，也有會議致辭。而《戲劇報》則早在同年2月18日，即刊發(fā)了周作人所撰《新嘉坡陷落感想》，撰寫與發(fā)表時間均早于前述兩次會議致辭，可視作關涉日軍攻陷新加坡之后的周氏“初感”，別具一番探究價值。

至于1941年11月30日刊發(fā)的《東亞民族的前途》一文，則可視作周作人出任偽教育總署督辦以來的“工作方針”，即始終鼓吹“東亞文化的根源是整個的，東亞民族的運命亦是整個的”，為日軍所謂“大東亞戰(zhàn)爭”、“東亞共榮圈”、“東亞民族解放”及“大東亞主義”等一系列為掩飾侵略而虛設的概念，賦予現(xiàn)實的合理性與歷史的合法性。這樣的思路與言說方式，在周作人的任期內(nèi)一直延續(xù)；至1942年日軍攻陷新加坡、菲律賓、緬甸各國之際，周作人的這類說辭一直絲縷未絕，大有“預言成真”之勢。最終，周氏這類說辭，被他自己歸納為華北淪陷區(qū)教育與文化界的“中心思想”。

1942年7月13日，偽華北教育總署舉辦第四屆中等學校教員暑期講習班，在開班典禮上宣讀了周作人所擬講話稿，題為《樹立中心思想》，隨后刊發(fā)于《教育時報》第八期。此文著重談到“如何樹立中心思想，以助成東亞解放，以保持中日協(xié)和，同時，要怎樣以此種思想灌輸給青年學生以及一般知識階級”。那么，何謂“中心思想”，文中不加掩飾地宣稱，“所謂中心思想，就是大東亞主義的思想”，“再進一步去研究，大東亞主義的思想的出發(fā)點，還是在儒家的思想之內(nèi)，即所謂儒家所提倡的‘仁’的思想”。

無須多言，在研究這一“中心思想”的歸納歷程，刊發(fā)于《戲劇報》上的《東亞民族的前途》一文，因刊發(fā)時間較早，當然是不容錯過的“前奏”了。此外，具有“初感”性質的《新嘉坡陷落感想》一文，以及首次發(fā)現(xiàn)的《南京條約百年紀念 周督辦發(fā)表感想》之報道等，都是不可多得的史料文獻。

四 周作人“東亞文化一元論”之講演（首發(fā)于《麒麟》雜志）

前述周作人所鼓吹的“中心思想”，以“東亞文化的根源是整個的，東亞民族的運命亦是整個的”這一觀點為前提，明確了“所謂中心思想，就是大東亞主義的思想”。在這一多次鼓吹與逐漸成形的觀念框架之下，周作人還有一次非常重要的講演，此講演稿首發(fā)于1942年7月的《麒麟》雜志（第二卷第七期）。

《麒麟》雜志是偽滿洲國時期發(fā)行量較大、普及較廣的通俗文藝期刊。自1941年6月創(chuàng)刊于新京（長春），是“滿洲”雜志社所辦的刊物，由日本人大內(nèi)隆雄擔任總編輯，編輯由中國人趙孟原、劉玉璋等擔任?？l(fā)于該雜志之上的“東亞文化一元論”之講演稿，實為周作人于1942年5月9日與偽宣傳部長林柏生前往參觀建國大學時所做講演之速記稿。原文如下：

個人是在新中華民國擔任一部分的文化事業(yè)；今次隨同汪主席一同來滿；現(xiàn)在更得著機會來到貴校，是個人覺得非常歡喜的。.

這次來到貴校的目的，是為著看一看貴校的作法和精神；現(xiàn)在讓個人在此同諸位談幾句話；個人很覺得沒有什么貢獻給諸位的。

然而！現(xiàn)在大東亞內(nèi)的青年們，應當共同具有一個必須徹底的觀念。這個觀念是什么？就是，東亞的文化是一個的！這是根據(jù)什么說的呢？

文化的內(nèi)容，不外學術，藝術，道德，宗教等。我們考察考察形成學術和藝術之要素的“文字”，我們東亞內(nèi)所使用的文字，都是起源于“漢字”最古從黃帝之史，蒼頡著書，因見烏獸之足跡，而造象形文字，其后隨著時間的進展，文化的演變，也達到了現(xiàn)在所被使用的漢字，就是今日東亞內(nèi)學術藝術最發(fā)達的國家，日本的文字，最初也是使用漢字，后又因漢字而造出假名，即今日日本所使用之文字的兩種；東亞內(nèi)的民族，甚至于中世到近代前期的土耳其的文字，也都是根據(jù)于漢文和漢字加以分析而制成的。

其次再看一看東亞的道德和宗教，所謂東亞的道德是人人所知道的，忠，孝，悌，仁，義，禮，智，信，廉，恥，十項原則，即儒家所說的“德”，同時都是儒教的基本精神，也就是東亞精神文明的根本。

儒教是東亞最古的宗教，起源于中國，距今約一千余年前（日本應神天皇時代）傳至日本，漸漸發(fā)展而為東亞固有的宗教，其后在于東亞內(nèi)所生的其他宗教，也都是根據(jù)儒教的十項原則作“教理”，受儒教精神的影響，所以儒教實為其他宗教精神的本源，在于今日尚能發(fā)揮儒教的偉大精神，于我們東亞人民日常生活之間的原因，也就是具有東方道德的真精神，東亞宗教之本源的原故；今日不僅全東亞為儒教精神之發(fā)揚地，就是現(xiàn)代希特拉政權，也有東亞精神的存在，是足證今日之儒教影響于德國政治思想，可以明了儒教精神之偉大，且為東亞宗教和道德的根本精神了。

就以上所說過的，可以明了東亞的文化是一元的。第一漢字具有文字的共通性，第二東亞民族的道德觀念和宗教精神，都是本著儒教的精神；——雖然今日東亞文化的形態(tài)，也許是因為進展的速度和空間的關系，就表面上看來好像有許多異點，可是若研究其根本是一元的，都具著不可消滅的關聯(lián)性，有若一個賦有生命的人體，人體的各部，雖生著種種不同的機構，然而每部的機構對于全體的生命，都是具有著關聯(lián)性的，如果若有一部分的文化消滅，就是失掉一部分的機構，當然也影響到整個的生命體！

由前回說過文化的內(nèi)容，可以知道東亞的文化是一元的，由于東亞文化的一元，也可以想到今后推進東亞文化方法了。

東亞文化今后的推進，是須要具有特長的各部文化，協(xié)力來進展，以期將來筑成光明燦爛的大東亞文化，這是我期望現(xiàn)代的青年們，都本著這種信念，來向前努力！

今天我看見了貴大學，作得這么好，諸同學之間都充滿著協(xié)和的精神，個人欽佩之至，今后更希望諸君和中國青年攜手，共同向著東亞的途上邁進！最后祝諸君，健康！

上述一千一百余字的講演速記稿，在這一時期所見報刊發(fā)表的周作人講演稿乃至其自撰文稿中，僅就篇幅而言，是相當可觀的。而這一講演稿的內(nèi)容也很豐富，所要表達的主旨也很明確，即“東亞的文化是一元的”。很難想象，曾經(jīng)的“新文化”與“新文學”運動主將，曾經(jīng)堅決反對并批判“舊禮教”與“封建流毒”的周作人，此時搖身一變，忽然成了儒教的忠實信徒，宣稱“儒教實為其他宗教精神的本源，在于今日尚能發(fā)揮儒教的偉大精神”。所謂的“東亞文化一元論”，實則就是要在包括中國淪陷區(qū)在內(nèi)的日軍已侵占的東亞各國推行“獨尊儒教”，用儒教來統(tǒng)一日占區(qū)的思想與文化，用儒教來替日本殖民地樹立主流意識形態(tài)。

可能出于對日本國內(nèi)奉行已久的“神道”信仰之考察，周作人深知宣揚儒教為東亞文化的起源與核心，恐怕并不一定會為日本當局所接受。所以，講演中甚至將希特勒的納粹政治思想也納入了儒教影響力的場域之中，強調(diào)“今日不僅全東亞為儒教精神之發(fā)揚地，就是現(xiàn)代希特拉政權，也有東亞精神的存在，是足證今日之儒教影響于德國政治思想，可以明了儒教精神之偉大，且為東亞宗教和道德的根本精神了”。因德日同盟的利害關系，因法西斯聯(lián)盟的依存關系，周作人在講演中竟將希特勒牽扯了進來，為了確保“東亞文化一元論”的“政治正確”，可謂煞費苦心。

姑且不論“東亞文化一元論”是否真能迎合日軍統(tǒng)治需求，亦不論“東亞文化一元論”是否是周作人在這一時期為表示政治正確而特意制造出來的論調(diào)，事實上，《麒麟》雜志刊發(fā)周氏言論，還并不止于這一次在新京建國大學的講演稿。在此之前，該刊1942年1月印行的新年專號（第一卷第八期）之上，即有醒目的整版影印周氏題詞之發(fā)表，題詞曰：

麒麟月刊新年號

以高尚的趣味潤澤人生陶冶性情

周作人

該刊第二卷第四期(1942年4月)，還刊發(fā)有一篇題為《周作人與謝冰心》的文章，作者署名“非斯”。此文內(nèi)容主要為介紹周、謝二人的生平與作品，而尤以周氏作品最為推崇。此文作者似與周氏有過交往，披露的某些生活細節(jié)不僅頗為生動，且少為人知。文中提到：

周先生的愛好是舊劇，每有新的演員到京來必要去，所以北京的名角，都和他往來，好喝紹興酒，他吃飯的地方是：東安市場的五芳齋；王府井大街的淮揚春；外有西城崗瓦市的沙鍋居；宣武門內(nèi)烤肉王，都是自帶紹酒一壇子，有的時候酒后，常同北大的先生們，打麻雀，我常聽哲學系張心沛先生論打牌的哲學。

至于為什么要把周作人與謝冰心相提并論，文末亦有交代，稱：

這兩位文學家，一位是男性的，一位是女性的，在文學上是共生關系，可是在愛情上無關系，為什么要把他們并列？主要因為他們文學地位和作品的成分相同，所以要并列提出來介紹。

顯然，此文作者并沒有什么周、謝二人之間的獨家“秘聞”可付諸評述，只不過是搞了個“噱頭”，將當時在淪陷區(qū)較為知名的兩位男女作家并置合成了一個篇目而已，此舉純?yōu)槿∏赏稒C，并無實質意義。不過，也確實是起到了向偽滿洲國讀者介紹周氏的作用，也間接地透露了周氏當時的一些生活細節(jié)，可做讀者茶余飯后的新鮮談資。

值得注意的是，文中提到所謂“哲學系張心沛先生”，無疑又為此文增添了一些可信度。據(jù)考，張心沛曾在日軍占領華北時期出任北京市教育局長兼文化局長。1940年周作人擔任華北政務委員會教育總署督辦之后，教育總署署長兼秘書主任方宗鰲調(diào)出該署以籌備成立北京大學法學院，張心沛遂接任署長兼秘書主任。由此可知，此文發(fā)表之際，張心沛與周作人之間，確應有一定的工作交往，文中所及若源自張氏談話，應當有一定可信度。另據(jù)北平《世界日報》1947年5月28日報道，抗戰(zhàn)勝利后張氏即被以“漢奸罪”逮捕，在河北高等法院被判處八年有期徒刑。此后的張氏事跡，則無從確考了。

上述是周作人“東亞文化一元論”講演報道之前，《麒麟》雜志上關涉周氏的一些內(nèi)容。在講演報道之后，周氏言論則被“包裝”成了“語錄”，成為雜志“補白”的常規(guī)內(nèi)容之一。雜志第二卷第八期(1942年8月)、第三卷第三期(1943年3月)，均刊載有“周作人語錄”數(shù)條。

五 周作人在華北作協(xié)成立大會上的訓詞（首發(fā)于《婦女雜志》）

1942年9月13日，周作人在華北作家協(xié)會成立大會上，以教育總署督辦身份發(fā)布訓詞，曾見載于同年10月5日印行的《中國文藝》第7卷第2期。

殊不知，早在《中國文藝》發(fā)表周氏訓詞4天之前，1942年10月1日，《婦女雜志》第三卷第十期即已刊發(fā)了此訓詞，是為“首發(fā)”。當然，兩種雜志所刊周氏訓詞，均為未輯入周氏各類自選集、文集中的“佚文”，亦尚無研究者提及，更無全文披露者。為此，筆者酌加整理，轉錄原文如下：

周教育總署督辦

今日華北作家協(xié)會成立，本人以事務關系，得于此時對諸君進一詞，至深欣幸。中國文學傳統(tǒng)源流至深且遠，大抵立意于誠，言詞主于達，此為世界之通例，本不待言。至于國民思想則以儒家為本，根本只是“仁”字，此原以孔孟為代表，但自孔孟以上千百年前古圣先王固已如此，又自孔孟以下田夫野老目不識丁者，亦無不固守，此心理所謂仁民愛物，以至安居樂業(yè)，其說法無不一以貫之。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必繁稱傳引，凡在國人皆能共喻者也。古來作家，如不違背此旨，出以真誠之意，暢達之詞，雖所造就大小不同，即此便是有命之作，可以信今而傳后。現(xiàn)今世界情勢大變，東亞新秩序將來建立，此時中國作家自應就其戰(zhàn)戰(zhàn)，相當努力，在國文學上傳統(tǒng)精神中奮斗。茲特稍加說明，希望諸君注意發(fā)揚，謹以不變精神，精進不殆，對于華北文化有較大之貢獻，則幸甚矣。

周氏訓詞，如上所述，篇幅不長，僅三百余字。然在與周氏訓詞一同發(fā)表的，尚有華北作協(xié)成立典禮之的報道，成立宣言，張鐵笙致辭《籌備經(jīng)過報告》，柳龍光報告《事業(yè)方針及工作目標》，以及評議會員名單、干事會名單、事業(yè)要項的逐一公布，共計兩個頁面。

六 周作人的“新年感言”與《櫻國紀游》紀錄影片

周作人曾于1941—1943年連續(xù)三年的元旦，發(fā)表所謂的“新年感言”。1941年元旦，是在天津《庸報》發(fā)表《新年志感》一文（詳見本文首章）。1942年元旦，則是在北京《教育時報》第四期上發(fā)表《新年之辭》。1943年元旦，又在北京《電影報》上發(fā)表了《元旦感言》。

上述這三篇“新年感言”，周作人均未將之納入自選集，后世讀者難以得見，可稱“佚文”或“集外文”。除了1942年發(fā)表的《新年之辭》，尚著錄于《周作人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之外（亦無錄文），另外兩篇“新年感言”，則尚未納入研究者視野，即《周作人年譜》（南開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中亦未提及，更未見全文披露者。

繼2017年偶然發(fā)現(xiàn)周作人在天津《庸報》發(fā)表的《新年志感》一文之后，筆者又于2018年有幸在一份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報”——北京《電影報》上，發(fā)現(xiàn)了周作人于1943年元旦發(fā)表的《元旦感言》一文，深感仍有披露評述之必要。因資料難得，在此酌加整理，轉錄原文如下：

元旦感言

教育總署督辦周作人

歲月不居，駒光如駛，轉眼又是民國三十二年了，當此一元復始之時，瞻念將來，誠使人萬感交集。

猶憶去年元旦，曾以所感寫為《歲朝談》，說民國三十一年是特別重要的一年，因為古來相傳以三十年為一世，去年為民國第二世之開始，不僅應當想一年的計劃，還當鄭重考慮下一世代的計劃。

在過去的一年里，全世界均在驚濤駭浪動蕩之中，國際風云詭譎萬變，惟東亞民族則屹然排除萬難而向解放與復興之途邁進，因為目的正大，故大東亞戰(zhàn)爭攻無不取，最后勝利之獲得已無待于蓍卜，而吾人此時所應注意者，當為今后之建設工作。

戰(zhàn)爭是破壞，同時亦或是建設，因為舊的不破壞，新的建設基礎就不易鞏固，所以我們對于因戰(zhàn)爭而被破壞的一切，實在用不著過事悲觀，現(xiàn)在只應當研究在戰(zhàn)后須如何建設，如何使東亞復興，才是正道。

建設工作，頭緒紛繁，似使人無從著手，但歸納起來，總不外有形與無形兩種。有形建設，是屬于物質方面的，如軍事、經(jīng)濟、工程等等。無形建設，是屬于精神方面的，如文化、思想等等。此兩者不可偏廢，亦不可欹輕欹重，必須雙管齊下，同時并舉，始能獲得圓滿之結果。不然，建設工作極為繁難，絕非一部分人所可擔當，即是凡屬東亞民族就須分擔建設的責任，泯除一切隔閡，調(diào)和從來的感情，和衷共濟，以期復興之早日實現(xiàn)。

古人謂“風雨同舟”，今日之東亞局面即是如此，合則均利，分則均傷，與其為人所乘，不若自力更生，共登解放之途，這才是千秋不易之業(yè)。故今日必須作長治久安之計，使復興之基永奠，則他日幸福之果即今日努力之收獲也。

上述六百余字的“新年感言”，乃是周作人以偽華北政務委員會教育總署督辦的身份，發(fā)表的第三篇“新年感言”了。文中開篇提及的“猶憶去年元旦，曾以所感寫為《歲朝談》”云云，即指于1942年元旦發(fā)表于《教育時報》上的《新年之辭》。而“古來相傳以三十年為一世，去年為民國第二世之開始”云云，這樣的觀點，早在1941年元旦發(fā)表于《庸報》上的《新年志感》中即有詳盡表達?？梢哉f，自周作人出任偽華北政務委員會教育總署督辦以來，于1941—1943年元旦連續(xù)發(fā)表的三篇“新年感言”，皆有一脈相承的思想主旨，皆有所謂“破舊立新”的鼓吹之意。

查《周作人年譜》，可知周作人于1943年1月1日，曾對北京《晨報》記者發(fā)表“新年感言”，從年譜撰著者摘錄的感言要點來看，與發(fā)表于《電影報》上的《元旦感言》內(nèi)容是一致的。也即是說，周作人此文應當是首發(fā)于《晨報》，而后方才為包括《電影報》在內(nèi)的各報轉載的。但《電影報》方面，并未注明轉載；或許當年周作人的這番感言，是被視作官方代言而廣為傳布的，并沒有指定某家報刊獨家首發(fā)的限制。果不其然，筆者隨即又在同日的《新天津畫報》中尋獲此文，發(fā)表內(nèi)容與《電影報》基本一致，只是有所刪略，除此之外，也并未有任何特別說明。

出于一探究竟的心理，筆者還繼續(xù)查閱了目前存世已極稀少且有缺檔的《電影報》，所幸又查到了一些關涉周作人的相關報道。譬如，1941年6月9日，該報報道《周督辦訪日影片〈櫻國紀游〉制作完成即將放映》，稱“教育總署督辦周作人氏，為出席本屆東亞文化協(xié)議會專門部會議，曾于四月東渡訪日，華北電影公司特將周氏在日之動靜，攝制記錄影片，現(xiàn)已全部制作完成，題名《櫻國紀游》，日內(nèi)即將分發(fā)各地放映云云”。

查《周作人年譜》，可知周作人確于1941年4月6日，率偽東亞文化協(xié)議會評議員代表團啟程，赴日本京都，出席東亞文化協(xié)會文學部會議。在日本逗留至4月19日，方才乘火車離開東京，于4月22日晚抵北京。當時，日本各大報刊對周氏此行多有報道，如《大陸畫刊》第2卷第6期，即有一篇《歡迎周作人氏之日本文壇集》的報道，文中提及“四月十七日正午起，在東京星岡茶竂內(nèi)，開催了歡迎來朝中之中國文壇巨匠周作人氏之日本文壇名士多數(shù)參加的午餐會”云云，并配發(fā)了現(xiàn)場照片。照片中可見，菊池寬、佐藤春夫、武者小路篤實、島崎藤村等日本作家及學者均在座。又如4月18日，日本東京《朝日新聞》也有報道，以“日本支那文人春之清談，周作人氏率團來訪”為題，對4月17日的茶會再次予以報道，不但配發(fā)有現(xiàn)場照片，還將周作人、方紀生等人的題詞也一并發(fā)表。

顯然，周作人此行，在日方看來，意義重大。此行繼而被拍攝為紀錄影片《櫻國紀游》，被分發(fā)至日軍占領各淪陷區(qū)放映，日偽勢力利用周氏個人的社會影響力展開政治宣傳的目的，是顯而易見的。對此，周氏也應當是心知肚明的。因為拍攝《櫻國紀游》紀錄片，周氏與日方電影公司還有所交往，對此《電影報》上亦有報道。1941年9月22日，該報刊發(fā)《華影伊藤課長喜得周作人氏新詩》的簡訊一則，報道稱：

華北電影公司伊藤課長，因攝制教育總署周督辦訪日等特有片，素來仰佩周氏，前日求得周督辦揮毫，乃是一首近作之詩，述其訪日后一年之感慨，捧受之后，即飾于玻璃框。適逢東寶電影公司安藤導演、松竹公司青木導演及報道部某氏，開封特務機關某氏及記者在場，伊藤氏即大喜過望之余，即遍示眾人，其詩曰：

春風如夢復如煙

人事匆匆又一年

走馬看花花已老

斜陽滿地草芊芊

墨痕新鮮，別具風格，很是難得。諸人乃為伊藤氏得著名貴之品，而乾杯焉。

事實上，周作人為負責拍攝《櫻國紀游》的伊藤氏所題詩作，確為周氏訪日歸來四天后的“近作”。此詩曾輯入其晚年自選集《知堂雜詩抄》（岳麓書社1987年版）一書之中，列入“苦茶庵打油詩補遺”其六，注有“三十年四月廿六日作”，可知此詩作于1941年4月26日。

不妨試想，如有一日，既可獲見這一幅“名貴之品”的周作人題詩，又能得觀那一部如今少有人知的《櫻國紀游》紀錄影片，再將周氏于1941～1943年連續(xù)三年元旦發(fā)表的“新年感言”通讀一遍，恐怕還真是有“春風如夢”與“人事匆匆”之感罷。

題外捎帶一提。1944年元旦，周作人終于沒有再發(fā)表“新年感言”。這一年1月，他又開始閉戶讀書、校訂舊稿，擬編一部《風雨后談》（出版時改名為《秉燭后談》）。須知，就在1943年發(fā)表《元旦感言》一個月之后，因汪偽集團內(nèi)部傾軋與排擠，周氏偽教署督辦一職被解除；次年元旦，自然也無須再以官方身份來代言“應景”了。這番光景，卻又真真應了那一句“春風如夢復如煙，人事匆匆又一年”。

七 《日本交還在華租界》上的“毋負友邦之期待”

1943年3月30日，偽華北政務委員會政務廳情報局內(nèi)部印發(fā)了一本名為《日本交還在華租界》的小冊子。此冊應當是專為當天在天津日租界公會堂舉行的所謂“日租界交收儀式”準備的，出席儀式的日方代表及汪偽政權代表，以及偽華北當局各級機關應有發(fā)放與傳閱。

此冊主要內(nèi)容為宣揚日本交還在華租界之重大意義，強化汪偽政權的“政治正確”，以及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各級官員的歌功頌德之詞。除了正文之前的“日本在華專管租界分布圖”，以及“卷頭語”與卷末的“紀事”之外，主體部分“論著”印有八位北京各偽大學校長或院長的致辭。需要說明的是，這些致辭，應當不是儀式現(xiàn)場致辭，而是事前撰稿并列印的。因為據(jù)目前已知的史料文獻來考察，這八位北京各偽大學校長或院長，均未出席儀式現(xiàn)場。

八篇致辭中，偽北大校長錢稻孫的致辭居首，時任偽北大文學院院長的周作人致辭居于次席。周氏致辭原文如下：

毋負友邦之期待

國立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周作人

我們常說：“道義精神，是東方人獨特的瑰寶。”我于年來講演詞中，是常常提及的，比如此次日本交還在華專管租界，是無條件的交還，并且租界內(nèi)一切原有的橋梁水溝及公用建筑等，又是不用代價的移交于中國政府，像這樣的道義精神，決不是英美人所可辦到的。英美人對重慶有過種種口惠，也只是口惠罷了，沒有絲毫具體事實表現(xiàn)，以視日本毅然交還在華各地專管租界，真有霄壤之別了。

自然，“中日澈底親善”，是建設東亞新秩序的根本條件，不過，中國在近百年來，因受到許多不平等條約之束縛，以致事事落人之后，舉凡政治教育交通產(chǎn)業(yè)諸部門，均不足與日本比擬。雖則為完遂大東亞戰(zhàn)爭及建設東亞共榮圈的理想，我們應該分擔責任，但因為國力之不足，種種方面都不能如愿。友邦日本有鑒及此，故不惜全力支援中國之復興，如提倡中國自建國軍，維持治安，并以巨額貸款，輔佐中國產(chǎn)業(yè)之增進，此皆昭昭在人耳目之事實。而這次又能將中國朝夕祈求而未達到的返還租界問題，日本于世界列強之中，毅然率先交還于中國政府，這一切的事實，都是善意的表現(xiàn)，同時也是中日基本條約中道義精神的發(fā)揚。

所以，我對于日本交還專管租界的感想，是希望我國朝野上下，于接收租界之后，銳意建設，保持原來之一切良善規(guī)模，斟衡情勢，予以改進，一切措施，弗辜負友邦之期待才好。

上述五百余字的短文，將周作人對“日本交還在華租界”這一歷史事件的基本認識清晰地表達了出來。無論這樣的致辭是否言不由衷，或者純粹是敷衍塞責的“官樣文章”而已，贊頌侵華日軍的“道義”精神，鼓吹汪偽政權接收租界之“合法”性，確實是流露無遺的。

值得注意的是，周氏致辭提到的“英美人對重慶有過種種口惠，也只是口惠罷了，沒有絲毫具體事實表現(xiàn)，以視日本毅然交還在華各地專管租界，真有霄壤之別了”云云。

事實上，延至1943年年底“開羅會議”期間，英、美兩國政府才在重慶簽署了歸還在華租界的協(xié)議，包括上海、廈門等地的英、美租界。不過，此時的英、美在華租界，皆在日軍占領之下，“歸還”之說，無從說起，確如周氏致辭中所謂“口惠”而已。不過，日本政府交還在華租界給時在南京的汪偽政權，同樣亦是“口惠”，因為汪偽政權實質上只是日軍控制之下的傀儡政權，所以“歸還”之說，亦屬虛誑。

查《周作人年譜》可知，1943年3月30日，周氏“上午往北京大學文學院，出席慶祝偽國民政府還都三周年紀念會，并在會上致了訓詞”。在“偽國民政府還都三周年紀念會”與“日本交還在華租界儀式”恰恰同時發(fā)生之際，周氏皆有所行動、有所表態(tài)，無論在場還是不在場，這位偽北大文學院院長的言行，無疑都是符合汪偽政權的“政治正確”之標準的。僅僅過了一天，4月1日，在偽國民政府中央政治委員會第一二二次會議上通過“追認周作人為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一案。

正如本文前述所及，周氏自1943年發(fā)表《元旦感言》一個月之后，因汪偽集團內(nèi)部傾軋與排擠，偽教署督辦一職即被解除，所以在發(fā)表“毋負友邦之期待”之致辭時，署名職銜只能是“國立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孰料周氏致辭發(fā)表僅一天之后，“追認周作人為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的提案，即在汪偽政權內(nèi)部得以通過。前述周氏題詩中的那一句“春風如夢復如煙，人事匆匆又一年”，簡直可以徑改為“春風如夢復如煙，人事匆匆又一天”了。

不過，自“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以來，英、美等國際盟軍加入中國抗戰(zhàn)，無論正面戰(zhàn)場還是敵后戰(zhàn)場的抗戰(zhàn)之勢已日盛一日，而曾經(jīng)的“世界列強”之一的日本卻因戰(zhàn)線過長、戰(zhàn)時過久而致其戰(zhàn)局情勢急轉日下，漸呈“日暮西山”之態(tài)。兩年之后的日本戰(zhàn)敗之局，周作人雖未必能精準預料，但深陷時局之中，既飽嘗汪偽政權內(nèi)部傾軋之苦，又兼身處內(nèi)部深諳諸多“內(nèi)情”，對那如同兒戲一般的“人事”變遷之速，渾如劇場一般的政局詭異之劇，總會有一些來自本能的預感與發(fā)自本心的感慨。一個“追認”的“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身份，恐怕并不能慰藉周氏漸生惶悚但又不得不強作精神的內(nèi)心。這番光景，也恰恰還是應了周氏題詩中的那一句“春風如夢復如煙，人事匆匆又一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