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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記鐵鋪的新生活(短篇小說)

      2020-04-19 10:10:55張靜
      北方文學(xué)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湖灣老鐵古鎮(zhèn)

      張靜

      張家祖上鐵匠出身,在湖灣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張老鐵在三歲的時候,就被父親帶到了鐵鋪,日漸成長的他看到祖父和父親日復(fù)一日在爐火的映襯下,臉膛泛著油漬漬的紅光。常常,他們對著一塊燒紅的鐵配合得天衣無縫,祖父左手用鉗子夾持燒紅的鐵坯,右手拿小錘在需要捶打的位置點一下,父親就朝那方向用力,再點一下,再用力捶打一下,隨著節(jié)奏的加快那力越來越密集。感覺差不多了祖父就調(diào)整坯子,繼續(xù)指點,父親就繼續(xù)捶打,中間溫度降下來,再續(xù)燒,如此這般,直到一件理想的鐵具新鮮出爐。年幼的張老鐵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一天天長大,這項生存技能已經(jīng)在他的骨頭里生根發(fā)芽了。張老鐵從小耳濡目染,親歷祖父和父親言傳身教,又依靠鐵藝養(yǎng)家糊口,越發(fā)對鐵產(chǎn)生了不可離棄的感情,鐵的精神仿佛與生俱來,那看不見但品味起來確實存在的無形的力量就流淌在血液里,他就有了一種源遠(yuǎn)流長的使命感。

      但想不到在日新月異的大時代背景下,獨門手藝的發(fā)展遇到了瓶頸。在張老鐵還不是張老鐵的時候,二十出頭的他,從父親手里接下這副擔(dān)子,血氣方剛,一身好力氣,他就不信這個邪,就盼望有一天人們對手工鐵具重新眷顧。隔壁村劉子林就是沖著這祖?zhèn)鞯氖炙?,才把女兒劉紫英嫁給張老鐵的,他不能讓岳父在日漸凋敝的生意中心生悔意。所以,不管世界如何變化莫測,他始終堅持一個原則:打鐵。那時祖父早已去世多年,父親也年老體衰,但他依舊在農(nóng)閑時架爐生火,把鐵打起來,父親就抽著旱煙在一旁觀看,仿佛在欣賞這世上唯一的藝術(shù),那四濺的火星擦著轉(zhuǎn)瞬即逝的光芒,那光芒有著不可磨滅的輝煌的記憶。后來父親去世,張老鐵矢志不渝。無人問津的鐵具放久了生銹,隔一段時間就得回爐,于是由燒鐵、鍛打、淬火帶來的節(jié)奏,成了他多年以來的落寞生活的動感地帶。當(dāng)他有了孩子,分別取名鐵梅和鐵柱。鐵梅和鐵柱也目睹父親像溫習(xí)一門功課一樣,溫習(xí)這門過時的鐵藝,就勸他不要打了,打出來也沒用,但他不聽,一晃就是幾十年。

      周圍人也嘲笑他,有時看他一個人在鐵鋪弄出動靜,就知道張老鐵又魔怔了,有的視而不見,有的就去圍觀,就對他打造出來的派不上用場的器具指指點點。張老鐵沉浸在自我世界中,根本不理會街道上的人如何看他。有一年,機會真的讓張老鐵給盼來了。一天,村長帶著兩名政府人員找來,說湖灣老街將來打造旅游古鎮(zhèn),醬園店、吳家大院、千年古槐都可以做做文章,包裝一下就是資源,他們還進一步強調(diào):“鐵鋪也是之一,況且這么多年,火沒斷,爐沒涼,這本身就是精神,就是風(fēng)景嘛!”張老鐵這時已經(jīng)是名副其實的張老鐵了,他被鄉(xiāng)親們叫了幾十年,被光陰沖刷掉了生命中最旺盛的年華,只有他清楚熬時間的滋味?,F(xiàn)在突然有人宣布這門手藝可以作為一道風(fēng)景被世人欣賞,心中就產(chǎn)生了不可多得的澎湃感。

      說到湖灣,生于斯長于斯的張老鐵并不陌生。湖灣歷史上溯于春秋,自公元618年唐朝建置,已有1300多年歷史。古鎮(zhèn)西依古運河,東臨大平湖,三面環(huán)水,為南北水運樞紐和重要的商品集散地。水運的興盛帶動了湖灣工商業(yè)的迅速繁榮,在清至民國的鼎盛時期,鎮(zhèn)上古建筑、錢莊、布莊、當(dāng)鋪、商鋪等各種店鋪作坊多達幾百家。記得小時候,張老鐵跟隨祖父和父親去趕夜貓子集,聽祖父說這夜貓子集的形成,主要與運河漕運有關(guān),不論是南方的物品,還是北方的地產(chǎn),均需在湖灣裝卸,長此以往,湖灣也就成為古運河重要的水旱碼頭。當(dāng)時交通狀況所限,商船只能在白天航行。夜間商船??亢澈螅_夫們裝卸貨物、補充食物,船民們備足日常生活用品。因此,每天三更半夜,四面八方的小商小販和鎮(zhèn)里居民不約而同地來到湖灣街市,做起小買賣小生意。打潮牌、蒸包子、燒五香媽糊,百姓們打著手電挑菜,借著燈光選魚。天亮后商船起航,趕集的百姓也就逐漸散去。因為是半夜開集,天亮結(jié)束,人們便形象地稱它為“夜貓子集”。那時的張老鐵經(jīng)常被祖父或父親從睡夢中喚醒,睡眼惺忪地牽著祖父或父親的手,穿過夜貓子集去鐵鋪,但只要到了熙熙攘攘的集上,他馬上就來了精神,幼小的他對那些流動的物景和熱鬧的場面感到好奇,也被那些夜幕下為生活奔波的人所感動,這些南來北往的客商或附近的百姓也會到鐵鋪挑選農(nóng)具,生意好時,父親就給他一些錢去集上買他喜愛的東西,那種來源于生命最初的記憶,回想起來總那么沁人心脾,難以忘懷。但后來隨著陸地運輸?shù)陌l(fā)展,漕運逐漸敝落,夜貓子集也不像過去那么紅火,鐵鋪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鎮(zhèn)上重新給他掛上了張記鐵鋪門匾,有點轟轟烈烈的意思,這樣就結(jié)束了以往自娛自樂的打鐵生涯,張老鐵差點兒為這迫不及待的生活流下激動的眼淚,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那顆固執(zhí)又孤獨的心了。而且這樣一來,他的手藝將帶著即將失傳的神秘色彩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與文化掛上了鉤,用村長的話說將來這些都會成為歷史,他不懂這些,也沒想那么遠(yuǎn),他只關(guān)心只要有鐵打就已經(jīng)夠了。事實上真的如此,千年古鎮(zhèn)對外開放,打造旅游業(yè),張老鐵和陪伴他一生的伙伴們,就被鎮(zhèn)上作為一種傳統(tǒng)藝術(shù)安置在古街,他的任務(wù)就是每天來到古鎮(zhèn),架爐、生火、燒鐵、鍛打、淬火,打造一批可供觀賞的鐵器,過段時間再返爐,向世人展示特定時期人類的智慧和文明。

      開放以來,張老鐵就是街上一道活風(fēng)景,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游人,大部分是遙遠(yuǎn)的城里人,哪里見過這個。這些好奇的游人,常常把不急不緩的張老鐵圍成一朵蠕動的花,看著他把爐火捅旺,鐵塊投進去燒紅熔化,待熔化成柔軟的坯子時,被他取出放在砧板上捶打成一件想象中的物品。往往這時,興致中的張老鐵要講上幾句,介紹工具的用途和來歷,他繪聲繪色給早已脫離勞動的現(xiàn)代人上了生動的一課,游人們被這古老而真實的場景吸引著。尤其天氣暖和的時候,張老鐵赤裸著汗津津的上半身,那渾身的肌肉就跟隨著鍛打鐵塊的節(jié)奏顫動著,增加了現(xiàn)場氣氛,讓圍觀的人們流連忘返。有時,他會允許游客參與進來,和他一起打鐵互動,這時他的內(nèi)心深處涌動著被取經(jīng)的優(yōu)越感,他也樂于教授,好像這樣一來,過去那么多年的冷落被揮之殆盡了,那因無人問津而產(chǎn)生的委屈也隨之消散。久而久之,張老鐵出了名,很多游人慕名而來,就是為了親眼目睹張老鐵本人和他的手藝。張老鐵找到了歸屬感,內(nèi)心里幾十年來無人理解的寂寞,被這突然的眷顧升華成一種難得的感情,為了回饋這種感情,他按時來到古街,只要火爐生起來,脈管中汩汩流淌的血液就會因之沸騰,不言而喻的情緒就烘托出來,他依靠這情緒活著,越活越結(jié)實,越活越有境界。

      鎮(zhèn)上開他一份工資,盡管不高,這對于一直以來守著鐵藝空無一用的張老鐵來說,已經(jīng)很安慰了。有一天,張老鐵去管理處領(lǐng)煤炭,走過青石鋪設(shè)的街道,又在炮樓前佇立一會兒,內(nèi)心非常感慨。楚漢在這里相爭,韓信在這里點過將,關(guān)公與曹軍在這里大戰(zhàn),青龍偃月刀在這里揮舞過光影,日寇的鐵蹄在這里無情踏過,人民公社在這里成立過,十年浩劫在這里留下過清晰的印跡,外來商人在這里糾結(jié)過……在這里他仿佛聽到了千年以前的聲音,似乎在訴說、在幽咽、在低聲哼唱時間的曲調(diào),在風(fēng)雨中沐浴的古鎮(zhèn)仿佛在渴求世人能聽懂這些聲音,現(xiàn)在她已深厚如海。張老鐵明白,那些來去匆匆的游人是讀不懂這些的,他們到這兒來滿足一下眼球,不可能像他那樣產(chǎn)生同呼吸共命運的感嘆。在那些歲月的痕跡中,古鎮(zhèn)顏色不再鮮艷,容顏不再風(fēng)光,但沉淀了千年的滄桑使她看上去凝重而又豁達,從容而又淡定,這些亙古的存在,只有土生土長的湖灣人能夠理解。

      一晃兒張老鐵在古鎮(zhèn)重振旗鼓快三年了,這三年來他就像個快樂的上班族。有一次鎮(zhèn)上來了一撥游客,其中有一位拿著相機對著他拍攝,張老鐵見慣不怪,每天來鎮(zhèn)上拍攝的人太多了,他自顧打鐵,那人就在邊上變換角度不停地咔嚓,把他打制的鐵锨、鋤頭、釘耙、菜刀等農(nóng)具逐一拍照。有時還對著忙活的他笑著喊:“老鄉(xiāng),朝這兒看?!睆埨翔F就抬頭看那人一眼。記得去年,也有那么一位游客給他拍照,并留了地址,說照片洗出來就寄過來,老鐵當(dāng)了真,就按照那人的意思擺拍了幾張,誰知杳無音信,張老鐵就知道這些人一時心血來潮,過了那陣兒就忘了。這讓他想起剛開發(fā)那段時間,為了加大宣傳力度,打造蘇北第一古鎮(zhèn),他還跟著上過地方報紙,在湖灣生活了一輩子的張老鐵頭一回看到圖片中的自己,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是老頭兒了,皮膚黝黑,笑起來有點像記憶中父親當(dāng)年的樣子,看久了就有一種真實的恍惚感。他把那張報紙帶回家貼在墻上,仿佛那鐵打的一生因此有了證明。

      思維飄蕩著,有聲音問他:“師傅,您叫什么名字?”張老鐵才知道剛才靈魂出竅,那個拍攝的小伙還沒離開,他差點順口說出:“張老鐵。”才回想起這是大家對他的叫法,真實的名字連他自己都點想不起來了,半天才說:“張昌旺。”那小伙在本子上記錄著,問他這鐵藝傳了多少代,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張老鐵就把小時候祖父告訴他的,還有父親后來補充的一并說了,事實就是那么個事實,老鐵邊忙邊答。以前也是這樣,總有游客問他鐵鋪的起源和家族史,說過也就算了,但像這小伙這么認(rèn)真的不多。不想過了一段時間,有人通知張老鐵到管理處取信件,他覺得不可思議,一看是從北京寄過來的,拆開一看驚呆了,古鎮(zhèn)上了旅游雜志的頭版,圖文并茂,尤其插配了他的彩色照片,洋洋灑灑幾千字,不僅寫了古鎮(zhèn)厚重的歷史孕育出了湖灣獨特的民俗、飲食、商業(yè)、宗教與物流等文化,尤其對他的祖?zhèn)麒F藝濃墨重彩,把張記鐵鋪的來歷和傳承,打鐵人在飛速的社會發(fā)展中那種隱忍和堅持寫了出來。張老鐵被這種久違的共鳴感動了,沒想到有人愿意花時間寫自己。一時間,張老鐵遠(yuǎn)近聞名,有點騰達的味道。更讓他感到意外的是,政府給他發(fā)了特殊津貼,嘉獎他給古鎮(zhèn)帶來的人氣和經(jīng)濟效益。張老鐵也確確實實從開發(fā)旅游中,收獲了前所未有的物質(zhì)保障和精神鼓舞。

      這年四月,微風(fēng)習(xí)習(xí),陽光明媚又肆無忌憚,這個季節(jié)是旅游旺季,張老鐵下定決心扮演好每天的角色,把真實的自己一遍遍呈現(xiàn)出來,對得起祖上,也對得起政府,更對得起自己。有一次,管理處的王主任來到鋪里,向他介紹身邊那位男士:“程教授是從省里來的,來看看你的手藝?!崩翔F這才留意來人,像個有知識有文化的人。程教授從包里取出雜志翻開,看了看老鐵,對照一番。王主任說:“就是他,不會錯的,都那么多年了?!背探淌谡f:“那就對了嘛!就對上了?!卑胩?,老鐵才聽明白,程教授是省博物館的,希望他按照提供的圖片打造一批仿古鐵器。老鐵看了圖片,說沒有問題。后來得知,程教授之所以大老遠(yuǎn)從省城趕來,是因為之前在雜志上看了寫老鐵的文章,見到老鐵非常感慨,說:“這個古老的工藝即將失傳了,沒想到你堅持了下來,只有純粹的藝術(shù)才能成就純粹的作品?!崩翔F沒想到話經(jīng)過有學(xué)問的人一說,那么有味道有品位,嘴上卻謙虛地說:“現(xiàn)代人不指望這個了,老古董了,也不能傳承下去了?!闭f完竟有一種憂傷,唯一的兒子鐵柱早就勸他放棄,以前總嫌他浪費煤炭打出一堆沒用的家伙,后來被政府請來,不妄花銷還能得些補助才撤銷對他的成見。他就感慨,自己真的有那么一天,這手藝也將隨著他入土為安了?,F(xiàn)在程教授這么一說,喚起了他的悲傷。尤其是最后,程教授握著他年深日久被煤灰熏黑的手,說:“找了那么久,終于找到一位實實在在的打鐵人?!彼膬?nèi)心就得到了升華。這樣,張老鐵像領(lǐng)到了一項了不起的任務(wù),一是自己得到了專家的認(rèn)可,再就是從這難得的認(rèn)可里體會到了那種踏破鐵鞋的尋覓感。

      每天中午,劉紫英會來給他送飯,雖說鎮(zhèn)上什么都有,但他還是吃慣了老婆親手做的飯菜。這天中午,他在吃飯時說:“去街西抓點藥?!彼@么一說,劉紫英就知道他胃病又犯了。以前也是這么個情況,胃疼吃點藥就好了。不知為什么這次三天了,不見好轉(zhuǎn)。劉紫英建議去鎮(zhèn)上醫(yī)院掛點水,老鐵沒同意,鐵打的身體。俗話說:吃藥不如吃飯,吃飯不如鍛煉。張老鐵一直信奉這個古訓(xùn),吃了幾天藥不怎么見效,他索性不吃了,只要他走在古街的青石板,沿著那條熟悉的路朝鐵鋪走去,身體里就激發(fā)出莫名的力量,仿佛他來世一遭就是為了讓那力量得以實現(xiàn)。打開門板,由于來得早,他每天都會在人潮涌來之前,靠在門柱上抽一支煙,一支煙只剩煙屁股了還舍不得掐熄,直到燒到根兒了,他才將過濾嘴丟到地上,腳尖踩上去使勁擰一擰,那堅實的地面瞬間就能給他帶來一種堅實之感,新的一天就開始了。

      這天游人不多,管理處的王主任喊他去辦公室接電話,張老鐵問是誰,王主任就說去了就知道了。一接是程教授,他說:“張師傅啊,完成得如何了?”張老鐵頭一回接這個專門找自己的電話,很激動,又聽程教授在那邊用“如何”,而不是老百姓嘴里常用的“怎么樣”,就感慨到底是受過教育的人,連說話都那么有學(xué)問。他就帶著幾分興奮回答:“最后幾件了,就徹底完成了?!背探淌诰驮谀沁呉辉俳淮骸耙欢ò磮D片打制?!睆埨翔F就在這邊承諾:“絲毫不差?!背探淌诰驼f,過段時間親自來取,漫聊幾句就掛了。實際上,程教授布置的任務(wù)按照進程早就該完成了,但他舍不得把速度放快,他要慢慢從中體會鍛打帶來的樂趣和自我實現(xiàn)。現(xiàn)在電話來了,就不好按自己的意思來了,打吧,他就像一臺隨時待命的機器,無形中的按鈕一旦被啟動,他就得到發(fā)力的指令,三天就把剩下的打造完畢,只等程教授過來驗收。又想程教授那么大年紀(jì),車馬勞頓趕到湖灣,也是一種精神啊,看來每一個活著的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理想,就在心里暗暗佩服。

      一等多日不來,也沒有接到電話,他在盼望著這事,希望程教授能夠出現(xiàn),他渴望一切關(guān)注鐵鋪的人出現(xiàn),這鐵鋪就是他的精神領(lǐng)地。在久盼不至中,這天有人找上來,說是程教授的學(xué)生,張老鐵就問程教授怎么沒來,那人沉默片刻,說:“老師他走了,上個星期的事。我來就是完成他的遺愿,把作品帶回去按照他生前的意思展示出來,這是一種文化,不能忘。”張老鐵沒想到,那么受人尊敬的人,自己還期望有所交流的一個人,就那么不可思議地走了。在交談中他還得知,程教授的身體早就出了狀況,他也知道自己來日無多,但為了能夠見到雜志中的張老鐵,把考古中繪制的圖片親自吩咐給技術(shù)信得過的人,才撐持病體從省城來到湖灣。程教授的離去讓張老鐵感到很意外,看上去精神矍鑠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雖然和程教授只有一面之緣,但他的逝去還是給平淡中的張老鐵很強烈的震撼,那可是肯定他的價值的一個人吶。

      這天收了鋪子,張老鐵沒有急著回家,而是出了古城樓,順著門前東西路上了運河大堰。站在大堰上就可以看到大運河,曾無數(shù)次,張老鐵站在堤堰上漫步,是大運河的水滋養(yǎng)了兩岸的生靈,這條古老的河流,緩慢而經(jīng)久,那些來來往往的船只,被什么追趕著向前移動,像冥冥中的某種召喚,在這不可描述的邈遠(yuǎn)中,他再次想到了程教授和不可違背的生命的本質(zhì)。自從政府給他安置了鋪子,重新開張,他就很少下地干活兒了。這時他站在高處,一眼就可以看到堤堰北面自家的麥地,在漫無邊際的大田里泛著綠油油的可辨認(rèn)的光。時令已是深秋,迎面吹來一陣風(fēng),那風(fēng)里裹挾著河面氤氳的水氣,潮濕而陰冷。張老鐵皮膚發(fā)緊,往回趕,下了堤堰,感到胸口疼痛,想嘔吐,他扶著一棵樹忍了忍,在忍耐中到了家,到了家就實在忍不住了,嘔出一攤苦水。劉紫英安排他躺到床上休息,晚上勉強喝了幾口面湯。第二天就起不來了,這讓張老鐵老兩口兒都沒有料到,在床上一連躺了三日,其間張老鐵掙扎著要去古街,被劉紫英阻止了,他就毫無力氣地說:“都關(guān)三天了?!眲⒆嫌⒒伛g:“不要命了你?”劉紫英趕緊給孩子們打電話,聞訊趕來的女兒鐵梅不甘心,好好的一個人,她和弟弟鐵柱的一致意思是找個車把父親送大醫(yī)院檢查一下。鐵梅說:“那么躺著像個謎,咱們總得找人斷一斷?!辫F梅的這個“斷一斷”就是把父親帶到有名氣的醫(yī)院,找專家診治一下,父親到底什么病,鐵打的身體,為什么說不行就不行了。

      張老鐵第一次坐上租來的面包車,在顛簸中來到市人民醫(yī)院,在消化科住了下來。那些陌生的繁瑣的儀器檢查折磨著虛弱中的張老鐵,這讓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體驗的他,感到病入膏肓的威脅和白色的恐怖。他幾次向家人表示自己內(nèi)心壓抑的想法:“回家,死也死在自己家里?!鼻衅Y(jié)果出來后,鐵梅和鐵柱被告知父親是胃癌晚期,這結(jié)果令人無法接受,但這是事實。接下來,他們商量如何向父親隱瞞病情,并讓他欣然接受手術(shù),他們就說長了息肉,無關(guān)緊要,切掉就可以了。他們一說,張老鐵就從中悟出了意思,他太熟悉這種善意的欺騙了。鄰居老德十年前咳嗽咯血,家里人也說一個小小的手術(shù),記得當(dāng)時張老鐵也參與了這個密謀,鄰里鄰居嘛,誰家有了困難,大家都支援一下是湖灣一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結(jié)果怎樣了?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三個月人就沒了,胸被開了,連肋骨都像沒有尊嚴(yán)的動物那樣被掀開了,最后帶著一條比蜈蚣還雄壯的疤痕離開了。這在保守主義的張老鐵看來,不吉利,那人就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了。這大概與他年幼時,聽祖父講的一個故事有關(guān),這故事也是祖父從祖上聽來的。說凌遲還沒有禁止那會兒,湖灣有人犯了法,犯人就是在古鎮(zhèn)的烽火臺那兒就的法,那血淋淋的場面,口口相傳,令人毛骨悚然,雖然那時已經(jīng)不連坐了,一人觸法一人頂,但那個人的家族血脈自此一蹶不振,據(jù)說就與那人沒留全尸有關(guān)。所以,張老鐵幼年受到的教育,此時發(fā)揮了根深蒂固的作用,無論如何保個全尸。孩子們就勸慰:“哪有那么嚴(yán)重,一個小小的息肉?!彼麄儐畏矫嬉豢谝Ф?,但張老鐵自己心里清楚。還有前街范有水,五年前切了結(jié)腸,在下腹部造個排泄通道,走到哪里都是散發(fā)著臭氣,人人躲閃,人活到那份兒上太沒意思了。所以,感到臨近大限的他堅決拒絕躺到冰冷的手術(shù)臺上任人宰割。

      在醫(yī)院保守治療了一陣子,實際療效甚微的張老鐵又回到了湖灣,還是湖灣的一切更能療養(yǎng)一個人。在這種情緒的撫慰下,他竟然能吃下一些東西了,身上恢復(fù)了一點力氣,他就覺得沒動那一刀看來是對的。鎮(zhèn)上派了代表,連分管領(lǐng)導(dǎo)都來了,他說:“養(yǎng)好身體,張記鐵鋪的火還等著你旺起來呢?!彪m然都沒說到具體的病,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這話還是給闊別湖灣十幾日的張老鐵莫大的鼓舞,第二天竟能下地走幾步了,一家人也從中看到了希望,甚至懷疑醫(yī)院之前是不是誤診了。幾日下來,張老鐵覺得可以去古街了,家人勸阻也無濟于事。

      踏著青石板,沿著路徑向前走,離開這幾天就像分別了好幾年,看沿途的物景有點曠世的感覺,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湖灣還有沒有更令人神往的地方,那么親切,那么不可或缺。他走了一陣兒,那種氣力不濟的感覺,迫使他停下來,坐在石階上喘口氣,身后跟著劉紫英,他剛出門就跟來了,不放心。緩了一會兒,往前走,穿過人群密集的地方就到了鐵鋪,關(guān)了那么多天了,那關(guān)著的門就像給他的心靈上了鎖,讓他的肉體感覺不安。劉紫英幫他開了門,這時候已經(jīng)圍上了不少人了,都說張老鐵又回來了,過來看個究竟。從這些圍攏的目光中,張老鐵讀出了其中的好奇和欣賞,這樣,他又找到了失蹤多日的力量。爐火已經(jīng)在劉紫英的幫助下生了起來,他把鐵塊投進去,看著它慢慢變形、熔化。爐膛里鼓動著火苗,他的血液就在紅色火苗的烘托下涌動著,漸漸地,他感受到了內(nèi)心深處的沸騰,那種從骨髓里向外迸發(fā)的無法違抗的力,激發(fā)著他的身體。這時鐵坯差不多了,就示意劉紫英把鐵坯移到砧板上,并夾穩(wěn)。劉紫英對這并不陌生,雖說她嫁給他時,張記鐵鋪就已經(jīng)不行了,但這么多年來從老鐵的堅持中,耳濡目染了一些技巧。她知道,張老鐵之所以在這樣的時刻,還能站在這里給大家演示,全憑那口氣,而且一直以來,他憑那口氣活著。

      今天,張老鐵要打造一把鐵锨,家里那把鋼刃已經(jīng)不行了,挖地時不鋒利了,劉紫英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埋怨過它的駑鈍。三年來他沒在政府供應(yīng)的煤炭上做過一次私活兒,今天破個例。打鐵還得自身硬,張老鐵在連續(xù)捶打多次之后如此感慨。劉紫英勸他休息一會兒,可那么多觀眾等著看他完美收官,他不可能停下來,實際上隨著血液的沸騰,他已經(jīng)停不下來了。一把鐵锨就要新鮮出爐了,張老鐵情緒高漲,在前端再捶打幾遍,那鋼刃就出來了。錘子在快速飛舞著,在一陣密集的叮當(dāng)中,張老鐵大喊一聲:“淬火!”劉紫英就趕緊把鐵锨送到水中,馬上飄出一片水汽。大家一片歡呼,鼓掌,就在精彩的那瞬間去注視這器具的締造者。這時的張老鐵頭暈?zāi)垦?,體內(nèi)源源不斷的動力,仿佛因為那完美瞬間的到來戛然而止了,眼前一片漆黑,頓時失去了感知世界的能力,一頭栽在鐵鋪的地面上,不省人事。

      責(zé)任編輯? ?劉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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