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
身為一個父親,那些曾經(jīng)被孩子問起“這是什么字?”或者“這個字怎么寫?”的歲月,像青春小鳥一樣一去不回來。我滿心以為能夠提供給孩子的許多配備還來不及分發(fā),就被退藏而深鎖于庫房了。
老實說,我懷念那轉(zhuǎn)瞬即逝的許多片刻。當(dāng)孩子們基于對世界的好奇、基于對我的試探,或是基于對親子關(guān)系的依賴和耽溺,而愿意接受教養(yǎng)的時候,我還真是幸福得不知如何掌握。
美好的時日總顯得特別不肯停留,兒子張容小學(xué)畢業(yè)了,女兒張宜也升上了五年級。有一次我問張宜:“你為什么不再問我字怎么寫了?”她說:“我有字典,字典比你知道的字多。”那一刻我明白了:作為一個父親,能夠?qū)⒔甜B(yǎng)像禮物一樣送給孩子的機會的確非常珍貴而稀少。
這篇稿子原本不是為了認字,而是出于傷心才寫的。
純以字言,在《說文解字》里,吝是“恨惜”之意。許慎解以“從口,文聲”,明白指稱此字是個半形半聲的形聲字。但是段玉裁注此字,以為“文”不是一個聲符,而該是另一個表意的形符,指的是“凡恨惜者,多文之以口”。這得要先解釋“恨惜”在此處特別指一種“恨所得(收獲)者少,而惜所與(付出)者多”的心理狀態(tài)。那么,“多文之以口”,則是“恨惜”這種情態(tài)雖然可以形之于言語,究竟難以坦率直述,每每要曲為解說,以自掩飾。所以“文”在“吝”這個字中,不應(yīng)該只被視為一個聲符,它還抽象地勾勒出小氣鬼的人格特質(zhì):用大量的語言或文字來掩飾直口難言的那種貪得無厭、不甘分享的“恨惜”之情。
張容在九歲生日這一天,因為媽媽用他的新橡皮擦擦抹張宜的字跡而大發(fā)脾氣。他說得很直接:“橡皮擦是我的,字是妹妹的?!?/p>
我告訴他,整整九年前,我的好些朋友到醫(yī)院來探訪,看著嬰兒房里沉睡著的新生兒,不免問起我對這孩子的將來有何期待。我說:“沒別的,只希望他是個健康、正直、大方的人?!?/p>
在回憶起九年前的顧盼期許之際,我發(fā)了更大的脾氣,歷數(shù)張容不與人分享的慳吝之事。接著,我讓他拿紙和筆寫下日后絕對不許旁人分享的東西。
“你一項一項給我列清楚,從今而后,有什么是除了你,別人不能碰的東西?!?/p>
張容哭著,想著,最后使勁兒在紙上寫下他所寫過的最大的字:“我的身體”。
他已經(jīng)明白,也無奈地屈從了我的責(zé)備,但是并不服氣。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如果這張紙算是一份合約,那么他的確愿意和包括妹妹在內(nèi)的人分享他所有的東西;不過,同意簽署這一份合約的人(簡單地說,就是他爸爸我)從今以后也不能以任何形式碰觸他的身體,不論是牽手、摸頭還是擁抱。
“你的意思就是說我不能碰到你,是嗎?”
他堅決地點點頭,淚水繼續(xù)流著。
“也不能抱你?”
“反正你也快抱不動我了。”他繼續(xù)頂嘴。
這真是一次傷心的對話。我猜想不只他是一個“恨惜”之人,我也是。面對那舍不得分潤于人的個性,我之所以憤憤不平,不也顯示出我十分在乎自己的諄諄教誨之無益嗎?不也是一種“恨所得者少,而惜所與者多”嗎?
我無言以對,避身入書房,抄了一闋幾個月前張容頂嘴之后我所填的詞,調(diào)寄《金縷曲》,題為“答子”:
側(cè)袖揩清淚。怨阿爹、驚聲雷出,罵人容易。執(zhí)手只堪勤習(xí)課,不許流連電視。才八歲、情猶如此??v使前途無盡藏,料生涯說教平添耳。無奈我,是孩子。
誰將歲月閑拋棄。看兒啼、解兒委屈,付吾心事。稱意青春渾輕放,旦暮逍遙游戲。漸老懶唯存深悔。辭賦傷心成玩具,便才名空賺仍無謂。兒頂嘴,我慚愧。
展讀再三,我哭了,發(fā)現(xiàn)孩子沒什么長進,是因為我沒什么長進。
我所認識的幾個小孩子都曾經(jīng)“虛構(gòu)”過自己的朋友。朱天心的女兒謝海盟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創(chuàng)造出來的小朋友“寶?!币恢闭鎸嵉鼗钤诟改傅男睦铮钡接變簣@畢業(yè)典禮那天,朱天心向老師打聽“寶福”的下落,甚至具體地描述了“寶?!钡拈L相和性格特征,所得到的回答居然是:“沒有這個孩子?!弊鰦寢尩牟琶靼祝号畠簞?chuàng)造了一個朋友,長達數(shù)年之久。
我女兒給她的娃娃取名叫“蔡佳佳”,給蔡佳佳的妹妹(一個長相一樣而較小的娃娃)取名叫“蔡花”。我和她討論了很久,終于說服她——“蔡花”這個名字不太好聽。她讓步的底線是可以換成“蔡小花”,可是不能沒有“花”。理由很簡單:已經(jīng)決定的事情不能隨便更改。“蔡小花很在意這種事情!”——這里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小分別:雖然“蔡花”只不過是個玩偶,而“蔡小花”已經(jīng)具備了完足的性格。
就在這一對姐妹剛加入我們生活圈的一段時期,女兒對她自己的名字“張宜”也開始不滿起來。
有一天她忽然問我:“‘páo這個字怎么寫?”
我說,看意思是什么,有幾個不同的寫法,于是順手寫了“袍”“刨”“庖”“咆”,也解釋了每個字的意思。她問得很仔細,每個字都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慎重地指著“庖丁”的“庖”說:“這個字還不錯,就這個字好了。”
“這個字怎么了?”
“就是我的新名字呀!”
“你要叫‘張庖嗎?那樣好聽嗎?”我夸張地搖著頭、皺著眉,想要再使出對付“蔡花”的那一招兒。
“誰要姓‘張呀?我要姓‘庖,我要叫‘庖子宜。”
她哥哥張容這時在一旁聳聳肩,說:“那是因為我先給我自己取名字叫‘跑庖,所以她才一定要這樣的,沒辦法?!?/p>
“我給你取的名字不好嗎?”我已經(jīng)開始覺得有點委屈了。
“我喜歡跑步呀,你給我取的名字里面又沒有跑步,我只好自己取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呀!”
我只好說“庖”不算是一個姓氏,勉強要算,只能算是“庖犧”這個姓氏的一半。
“這個姓也不錯呀!總比‘張好吧?”張容說。
“我姓張,你們也應(yīng)該姓張,我們都是張家的人?!?/p>
“我不要?!睆堃私又f,“我的娃娃也不姓張,她姓蔡,我也一樣很愛她呀。姓什么跟我們是不是一家人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媽媽也不姓張?!?/p>
他們談的問題,在過去幾千年,換個不同的場域,就是宗法,是傳承,是家國起源,是千古以來為了區(qū)分內(nèi)外、鞏固本根,以及分別敵我而必爭必辯的大事。然而用他們這樣的說法,好像意義完全被消解了。
“你也可以跟我們一樣姓庖呀?!泵妹谜f。
“你就叫‘庖哥好了,這個名字蠻適合你的。”哥哥說。
“對呀!蠻適合你的?!扁易右私忧蛔龀闪私Y(jié)論。
(大浪淘沙摘自理想國·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認得幾個字(2019新版)》一書,本刊節(jié)選,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