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言
外婆在那年夏天的清晨走了。我從外地匆匆趕回,心里早已濕軟成一片遼闊的海灘。
當(dāng)我趕到外婆家時(shí),外婆的遺像已立靈前。我母親和我的兩個(gè)舅舅,坐在老屋的火坑邊為外婆的后事商議。外公先發(fā)了話,說一定要給外婆刻一座最大最華麗的墓碑。在湘西老家,這是一件極為莊重的事,母親和舅舅自然是贊成的。外公接著說:“我將來要和你們的母親合棺(合葬在一起)?!?/p>
第二天,我陪外公一起去了石碑刻坊,那里的石匠正為外婆趕制著墓碑,手里的工具與石碑碰撞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響聲。因?yàn)槟贡畼O大,所以好幾個(gè)工匠連夜趕工,要在外婆出殯之前,把青石墓碑運(yùn)到山上安裝好。
外公向我指了指石碑坊里的青石料,輕輕地道:“你外婆一定喜歡?!蔽移沉艘谎弁夤?,他眼里是熬夜之后略帶疲倦和哀傷的神情。
那幾天,來送祭帳和花圈的族親鄰友很多。祭帳多為錦帛和被面,每送來一塊祭帳,就會請專人用毛筆在一帖白紙上寫誰誰誰憑吊,并在上面題寫四字挽聯(lián),如“紅梅含淚”“懿訓(xùn)難忘”等等。送來的花圈占了大半個(gè)院子,而墻壁上的祭帳也把竹篙掛滿了,可見,外婆在親友心里是如此慈愛,有這么多的牽掛和愛戴。
老天爺也很眷顧外婆,在老家的這幾天,每日里都是晴空和清風(fēng),這讓外婆可以走得腳步輕盈,不至留下太多牽念。
外公看上去還很硬朗,在處事上思維很清晰,有時(shí)候自己還會安慰來憑吊的老朋友,說:“人活一百歲也是會死的,所以我現(xiàn)在想通了,也不難過了,你干嗎還如此難過呢?”
外公招呼前來吊唁的人喝茶,晚飯時(shí)也會入席給大家敬酒,敘敘舊事,偶而也會喚他的族弟:“老四,你來一下!”“老四,我跟你交代一件事,你現(xiàn)在去辦!”外公在家族中威望極高,老老少少一直都很尊敬他,但有吩咐,無不照辦。
第四天凌晨,按照老家的風(fēng)俗,這天要送外婆上山,入土為安了。天還沒亮,家族里幾乎所有人都出動(dòng)了,起棺的那一刻,母親哭得很傷心。舅舅和舅媽只好勸說:“姐姐,你別這么哭,你這么哭,讓爹的心情如何受得了?”
我的眼淚這時(shí)候也洶涌而出,在模糊的視線里尋找外公的身影,到底沒有找到。直到送完外婆后,大家陸續(xù)從山里回來,這時(shí)候天色已大亮,我看見空寂的院子里,外公的身影佝僂了許多,他正在堂屋里打掃著塵土,忽然視線就定格在了外婆的遺照上了。我的心里一緊,果然,我發(fā)現(xiàn)外公抽搐的背影,他一個(gè)人躲在窗戶下,就像一個(gè)小孩子般,竟嚶嚶地哭了起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見外公流眼淚。
外公和外婆的感情很好,兩位老人一輩子相敬如賓,從未有過吵鬧相罵。外婆這一走,外公心里的感傷和不舍,可想而知了。
我輕步走上前去,扶著外公瘦弱的身體,讓外公順勢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緊緊摟著他,嘴里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
我清晰地感覺到,外公的眼淚滴落在我的肩頭,如顆顆沉重的哀傷,浸透了我的汗衫,因抽泣而發(fā)抖的身體里,透著一股極大的想念和悲鳴。這想念,穿越歲月滄桑,見證人生冷暖,印刻在我心靈的深處,如此深重,如此清晰,如此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