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型模
在湖南工業(yè)重鎮(zhèn)株洲,在株洲名氣不小的紅旗鑄造廠,在鑄造廠讓人羨艷的型模車間,青工師凱旋和殷正為,是心貼心的好朋友。
鑄造廠的業(yè)務范疇,是先制作各種規(guī)格的型模,再將煉好的紅通通的鐵水、鋼水,注入型模內,鑄造出齒輪、渦輪、拉桿、凹槽之類坯件,然后用車床、銑床、鉆床、刨床去精細加工。型模車間為全廠的第一道工序,用粘土濕砂、粘土干砂、化學硬化砂,按圖紙制造型模。型模俗稱模子,即古代所說的“模范”,“?!焙汀胺丁倍际悄W拥囊馑?,《論衡·物勢》云:“今夫陶冶者,初埏埴作器,必模范為行,故作之也?!庇纱艘斐鲋档萌藢W習和效法的“模范”一語。
師凱旋與殷正為,同一年進的廠,在同一個車間上班,在同一個食堂吃飯,睡在同一間單人宿舍,親如兄弟。不同的是,師凱旋出生于軍人家庭,父親是團職干部,轉業(yè)后在本市麻紡廠當副廠長,母親是醫(yī)院的護士長,因此他不但根紅苗正,且家庭經(jīng)濟狀況良好。殷正為是貧寒的農家子弟,招工進的廠,工作能吃苦,肯動腦筋,待人又謙和,生活則非常節(jié)儉,為的是多給家里寄錢。當工人的,能按時領取工作服,藍色的,布料很結實。殷正為往往把舊工作服補了又補,省下新工作服下班穿。師凱旋也學著這樣做,“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這是把“光榮”穿在身上,帥氣!按理說,師凱旋可以不住單人宿舍,家里有他專門的房間,但他為了能和殷正為時常待在一起,也選擇住在廠里,除了兩人投緣之外,還有一點感謝的意思。
上班制作型模時,師凱旋遇到難處了,還未開言,殷正為就會走過去,悄悄地幫他解決。下了班回到宿舍,殷正為喜歡看技術書籍和讀象棋棋譜,師凱旋耳濡目染,也愛上了這兩件事。師凱旋常跟父母談起殷正為,他們說:“這是個好伴,交他沒錯!”
那個年代,國家也困難,吃飯要用糧票,穿衣要用布票,買手表、自行車也要用購物票。只有無線和有線收音機,不用票,但價格貴,沒幾個人用得起。
師凱旋雖是個沒成家的青工,但這三樣東西,他都有。自行車是鳳凰牌的,手表是上海牌的,無線電小收音機是北京牌的。當然,是父母經(jīng)不住師凱旋的懇求,為他陸續(xù)置辦的,他家有這個條件。
一個未婚的青年,有了這三大件,找對象就便利多了。何況師凱旋是城里人,家庭政治、經(jīng)濟條件好,人又長得英俊。這三大件雖然主人是師凱旋,但可以與之共享的只有殷正為一人。上班、吃飯、下班,師凱旋為他報時間;收音機在關了門的宿舍里,兩個人邊聽邊聊天;自行車別人摸一下都不行,師凱旋卻執(zhí)意讓殷正為學會了騎車。
一九七二年,師凱旋和殷正為二十六歲了。
深秋。黃昏。
在宿舍里,師凱旋對殷正為說:“我要請你幫個忙?!?/p>
“沒問題,你說?!?/p>
原來是上個星期天,師凱旋的親戚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是本市農藥廠一個看儀表的女工,叫鳳莎莎,二十四歲,人長得很漂亮。雖是匆匆見了一面,師凱旋很中意。親戚又把這件事告訴了師凱旋的父母,他們立馬去調查情況,得知鳳莎莎的父親曾是資本家,家庭成分太差了,堅決不同意。他們迅速與老戰(zhàn)友聯(lián)系,找到其中一個的女兒,覺得門當戶對,安排在今晚見面??蓭焺P旋今天收到鳳莎莎的信,約他一起看今晚七點半的電影《列寧在十月》,地點是工人文化宮電影院。
“她在湘江邊的輪渡碼頭等我。你替我去一趟,告訴她,我有事來不了,關于這件事就打個句號吧?!?/p>
“我沒見過她,她也沒見過我,怎么接上頭?”
“那天見面,我穿的是工作服,騎的是這輛鳳凰牌自行車,她認得出?!?/p>
從沒談過女朋友的殷正為,卻要去為師凱旋辦這樣一件很棘手的事,他覺得心里惶惶不安。
“正為,求你了!”
“好……吧?!?/p>
殷正為穿著干凈的藍色工裝,戴著工作帽,騎上自行車,疾行在湘江大堤上。秋風颯颯,透出肅肅的涼意。在暮色蒼茫時,他趕到了輪渡碼頭。一個穿紅燈芯絨外衣的姑娘,飛快地迎了上來。還沒等殷正為說話,她一屁股就坐在坐凳后的行李架上,說:“電影快開場了,快走!你干什么去了,磨磨蹭蹭的,等死我了。”
殷正為心想:她很單純,只認得這輛車、這身工裝,以為我是師凱旋呢。他把原本要說的話咽了下去,他不想無緣無故去傷害一個姑娘的心。
從這里到工人文化宮,少不了二十分鐘。殷正為使勁踩著腳踏板,力氣脹得肌肉發(fā)燒,只聽見輪幅沙沙沙地響。他感覺到鳳莎莎的雙手抱住了他的腰,脊背上便沁出一層熱汗。
湘江大堤并不寬,靠江的一面是一道長草的斜坡,坡腳下是碧綠的水波。突然,幾個八九歲的孩子追逐玩耍,橫過馬路沖過來。殷正為驚叫了一聲,把車籠頭一扭,斜著沖向堤外,在堤的邊緣處再使勁一捏剎車。車在堤邊猛地停住,接著連車帶人沉重地倒下。殷正為和鳳莎莎幾乎同時從車上甩出來,他在外邊,她在里邊,順著斜坡往下滾?;艁y中殷正為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截尺來高的樹樁,撞上后趕快側起身子,以便攔住鳳莎莎,別掉到江里去。鳳莎莎滾到了他的身邊,兩個人面對面緊緊相貼。鳳莎莎驚魂未定,下意識用手摟住他的脖子,接著又在他臉上吻了一下。吻了一下后,她一愣,因為看清了他的臉。
天色漸暗,稀疏的星子漸現(xiàn),沒有月亮,江堤上很安靜。
鳳莎莎說:“你不是師凱旋,你是誰?”
“我是他的好朋友,叫殷正為。我不是故意要冒名頂替,是他有事來不了,讓我傳話給你。我還沒開口,你就跳上了車,催我快走……”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剛才怕撞傷小孩子,甘愿這樣做,我……真的很感動,樹樁撞傷了你嗎?”
“只是把右手撞痛了,不要緊的?!?/p>
“你……喜歡我嗎?”
“喜……歡?!?/p>
“我們不去看電影了,就坐在這里說話,好不好?”
“好。”
……
日子如流水,一晃就過去了半年。
師凱旋忽然變得很沮喪,因為女朋友主動提出跟他分手,他成了“棄男”。
接著,又聽說殷正為和鳳莎莎早成了戀人,不由得心里燃起了一把無名火。他恨不得狠狠地罵殷正為一頓,卻又找不到任何正當?shù)睦碛?。鳳莎莎是他主動丟下的,殷正為怎么就不能和她戀愛?真要鬧起來,難堪的只可能是他!
師凱旋憋屈得難受,悄悄搬回自己家去住,單人宿舍只留下一個空床。上班也不和殷正為多說話,臉色陰陰的。
殷正為如墜五里霧中,但他很坦然,自忖沒做什么對不起朋友的事。他把全部心思放在工作上,苦干還巧干,搞出很多項技術革新。
有一天,殷正為摘下工作帽擦汗時,人們發(fā)現(xiàn)他剃了個光頭,亮晃晃地扎眼。
背地里師凱旋對工友說:“殷正為原本就相貌平常,剃個光頭就更丑了?!?/p>
工友搖搖頭,再搖搖頭,說:“不丑!美得很哩。我聽說他的女朋友得了乳腺癌,化療、放療輪番著來,頭發(fā)都掉光了。他怕女朋友傷心,自己也剃了個光頭,還說這是‘齊頭并進、永結同心?!?/p>
師凱旋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光,這張臭嘴!在這一刻,他突然感到了內疚和自責。假若當時他不聽父母的話,堅決要和鳳莎莎好下去,那么面對鳳莎莎的病癥,他能不離不棄嗎?難!假若當時他不托殷正為去捎話,殷正為就不會認識鳳莎莎,就不會遭受這一份痛苦和磨難!
五一勞動節(jié)快到了,市總工會下達通知,要求各廠層層評選勞動模范上報。
型模車間全體干部和工人,分散坐在車間的各處進行醞釀和評議。到處飄裊著粘土、濕砂、干砂、化學膠劑的氣味,做好的各種型模,整整齊齊擺放在工作臺上,很好看。
師凱旋從工作臺邊站起來,指著殷正為做出的型模,大聲說:“我們車間的模范候選人,我推薦殷正為!他思想好、工作好、人品好,就像這模子,值得我們跟著學照著做!”
大家異口同聲說“同意”,掌聲嘩嘩嘩地響起來。
殷正為羞怯地站起來,摘下工作帽,亮出一個光頭,向大家鞠了一個躬……
回窯
年近不惑的張小燈,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京劇《五家坡》里的王寶釧了。王寶釧在那孔寒窯里,苦苦等候丈夫薛平貴歸來,春風秋雨十八載。
張小燈也在等丈夫李大川回家,一等就是三個月。三個月,九十天,日長如年。從一九六六年深秋,等到一九六七年元月,已是農歷年的三九隆冬,丈夫還音信杳無。
時近子夜,北風緊,雪花飄。
初中畢業(yè)又再無書可讀的女兒李星火,此時已進入夢鄉(xiāng)。
這是一孔真正的寒窯,不是北方的那種土窯洞,而是用作試驗燒磚用的長條型小龍窯。這個兩千人的造磚廠,出產用各種原材料燒制的建筑用磚,紅土磚、青土磚、礦渣磚、煤灰磚……在大批量燒制前,先在小龍窯里試燒。這些小龍窯早廢棄了,拋擲在廠區(qū)后面的野山坡上,如一個個凸起的龜殼,如今卻成了臨時宿舍房。窯頂開個小窗,嵌幾片鏡瓦;窯口裝上粗糙的帶縫隙的木板門,寒氣從外往里滲透;窯里胡亂隔出廚房、臥室、衛(wèi)生間。電線不可能牽到這里來,照明用的是煤油燈。
張小燈一家怎么會住到這里來呢?因她的丈夫是磚廠的總工程師,她也是技術員,讀過大學,雙方都出身剝削階級家庭。這場大革命一拉開序幕,“臭老九”便成了首當其沖的罪人,被造反派勒令搬出宿舍大樓,住到這里來,改造思想也磨煉肉體。三個月前,建材系統(tǒng)開辦批判“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學習班,李大川自然榜上有名,被押解去了一個連家屬都不知道的地方集中學習。
張小燈聽見夢中的女兒,斷斷續(xù)續(xù)發(fā)出囈語:“我……冷,媽……門縫里……風……”她趕忙走過去,為女兒掖緊被子,然后又回到桌前,把煤油燈捻亮,似乎可以讓窯里暖和一些。女兒曾請她在門板上糊上厚紙,讓風不從裂縫中擠進來,她搖頭,滿眼是淚,說:“我想從門縫里看見你爸回家的身影,聽見你爸的腳步聲。”女兒懂事地說:“媽說得對?!?/p>
張小燈知道丈夫一生謹慎,不亂說話,更不會干出什么離譜的事,所有的心思不過都在造磚上,這也有罪嗎?但丈夫心氣弱、膽子小,就怕他太看中自己的臉面,想不開。這九十天啊,他怎么熬?天天要觸及靈魂,又見不著妻子女兒,還不能有半點業(yè)余消遣的興趣……張小燈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和大川是大學的同學,只是不同系,他學的是“建筑材料”,她學的是“機械制造”。之所以有親密的接觸,是因為大學里有一個業(yè)余京劇團,他們都是京劇票友,常常在一起看戲、排戲、演戲。彼此都出自名門大族,一抬手一舉足一說話,都看著順眼順意。“票”戲時,一個唱老生,一個唱花旦,入境入情,真是一大樂事。最讓人羨慕的,是他們的“對兒戲”,《四郎探母》中,一個唱楊四郎,一個唱鐵鏡公主;《長生殿》中,一個唱唐明皇,一個唱楊貴妃;《武家坡》中,一個唱薛平貴,一個唱王寶釧……看過他們演出的人都說:這臺上是一對,將來臺下定是一雙。
果然,大學畢業(yè)后,他們一起分配到這個湘江造磚廠,由同學變?yōu)橥?,再順理成章變?yōu)榉蚱?。家里除各種技術書籍外,還有留聲機、唱片和幾套戲服。休息日,關門閉窗,過一過戲癮,再煩心的事也成過眼煙云。留聲機、唱片、戲服再也不可能有了,讓子弟中學的紅衛(wèi)兵抄家時全掠走了,然后砸碎、燒毀。紅衛(wèi)兵走后,李大川忍不住失聲痛哭,說:“我們剩下的一點樂子,也沒有了?!睆埿粽f:“樂子在我們心里,怎么就沒有了呢!”
桌上的鬧鐘,長針、短針疊合在“12”字上。
寒窯的門輕輕地有節(jié)奏地敲響了。
張小燈先是一愣,再細聽,咚咚跳著的心平靜下來,她穩(wěn)穩(wěn)地拿起煤油燈,走出臥室,緩步來到窯門前,問道:“誰呀?”
“是我——李大川,今夜開完會,宣布我們可以回家了,我是步行走回來的?!甭曇粲行┑蜐?,寒凄凄的。
張小燈忽然想起了《武家坡》中,薛平貴一路追趕王寶釧,來到寒窯外叫門的情景,那一段彼此的念白她是太熟悉了。她提起一口氣,用京白說道:“你要后退一步?!?/p>
真是抑揚頓挫,余韻悠長,好聽。李大川似乎精神一振,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也用薛平貴的原詞念白:“哦,退一步?!?/p>
為什么要退后一步呢?按劇情說,因為王寶釧要讓站在門前的薛平貴拉開距離,她才能從門縫里看清對方的面容。
“再退一步?!睆埿粲终f。
“再要退后一步?!崩畲蟠ㄓ只貞痪洹?/p>
李大川第三次退一步后,念白:“哎呀,無有路了??!”
張小燈嘴角泛起笑意,脆亮地說道:“有路,你還不回來呢。”
然后,她一手掌燈,一手拉開門栓,把門從容打開。
在敲門聲響起時,李星火立馬醒了,她知道應該是爸爸回來了,便飛快地穿好衣服下床,悄悄地站在不遠處。但她萬萬沒有想到,久別重逢的爸爸媽媽,卻能營造出這樣一種戲劇的氣氛,連她都恍然如看戲,驚得說不出話來。她敏感地發(fā)現(xiàn),媽媽用這種方式,消解了爸爸從絕望中歸來的沮喪和悲戚。她聽見爸爸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說:“小燈呀,我全須全尾地回來了,讓我去好好看看我的女兒!”
星火跌跌撞撞撲上前,歡喜地叫道:“爸爸,我們在等您哩!”
好雨知時節(jié)
春天的雨很任性,想什么時候下就什么時候下。當應必行和他的女朋友車小軒,陪著八十歲的魯力生,從華燈初上,喝茶、聊天到十點鐘時,車小軒禮貌地站起來,說:“魯爺爺,我該告辭了。謝謝你對必行的關照!”話音剛落,窗外響起了一聲炸雷,閃電如銀蛇疾走,嘩嘩的大雨驟然而至。
魯力生說:“小軒,你是第一次來這里,天又下雨了,再坐坐吧。我很喜歡小應,是我要他請你來的。今日一見,你們真是男才女貌、男貌女才,配得好呵。俗話說:下雨天,留客天。”
應必行忙說:“小軒,等雨停了,我再送你回家?!?/p>
“我怕影響魯爺爺休息哩?!?/p>
“不礙事,不礙事,我很快活。”魯力生笑嗬嗬地說。
這套三室兩廳外加衛(wèi)生間、廚房的居室,嵌在錦繡社區(qū)第八棟的第十八層,房主是魯力生,房客是應必行,一眨眼就三個月了。
白須白眉的魯力生,妻子在五年前因病辭世,又無一兒半女,成了真格兒的空巢老人。他曾是一家商場的倉庫保管員,妻子是站柜臺的營業(yè)員,兩人同去同回,怡然而樂。他們是同一年退休的,朝夕相伴,也無什么悵憾,但妻子走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孤獨和寂寞,把每個日子拉扯得長長的,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即便住在同一個社區(qū)同一棟樓的人,來自四面八方,不知姓甚名誰,互相不打交道。何況多年守倉庫,接觸的各種商品都是啞巴,讓他也變得性格內向。他讀過幾年私塾和小學,《唐詩三百首》是他當年最喜歡看的書。參加工作了,忙忙碌碌的,沒時間也沒興趣讀詩了。當這套居室里只剩下他和一條影子時,他想用讀書來消磨時間,可是老眼昏花、心思荒蕪,怎么也看不進去。
社區(qū)的管理部門,忽然提出了“跨代住房共享”的倡議:讓住大房子的空巢老人,以低于市場租房的價格,把多余的面積租給年輕人??;入住的年輕人,則有義務陪老人聊天、做點力所能及的家務。魯力生聞之心動,但他對房客有要求:男性,年輕未有家室,是個讀書人而且喜歡古典詩詞。
社區(qū)網(wǎng)站引進的第一個房客是應必行,學歷是中文系古典文學的碩士生,供職于市政協(xié)的文史委員會,二十六歲,未成家。魯力生點頭答應,但希望和這位素昧平生的房客先見個面。
這是個冬天的星期六上午,當一身干干凈凈的應必行走進魯家門,先向魯力生鞠個躬后,才說:“魯爺爺,你好。我叫應必行,打擾您了?!?/p>
“小應,請進?!?/p>
“謝謝。”應必行邊說邊從口袋里掏出塑料鞋套,套到穿著的皮鞋上,以免弄臟了地面。
魯力生雙眼一亮,說:“呵,我都忘記放棉拖鞋讓你換鞋了,抱歉??煺堊枰步o你沏好了。”
客廳里開著空調,暖烘烘的。
一老一少落了座,慢慢地說話。
應必行告訴魯力生,“我的父母都是鄉(xiāng)村小學教師,之所以姓‘應名‘必行,是父母的厚望:凡答應了要做的事,就必須做而且要做好?!?/p>
魯力生說:“好家風出于好家教,值得點贊?!?/p>
“聽說魯爺爺喜歡讀《唐詩三百首》?”
“是啊。”
“我也喜歡。我還讀過《全唐詩》,有不少好詩,《唐詩三百首》都沒入選。”
“你可否試舉一例?”
“行。比如孟郊的《結愛》:‘心心復心心,結愛務在深。一度欲離別,千回結衣襟。結妾獨守志,結君早歸意。始知結衣裳,不如結心腸。坐結行亦結,結盡百年月?!?/p>
“好詩。丈夫欲遠行,妻子為他綰結衣裳,引出結百年同心的妙語!”魯力生的眼里,涌出了淚水,他想起了他的妻子。他慌忙抹去淚水,說:“小應,就是你了,趕快搬來吧!”
從隆冬搬來,一眨眼就是仲春了。一老一少朝別而暮逢,相處得很和睦。應必行每晚都為魯力生講解一首唐詩,都是《唐詩三百首》沒選的,很新鮮。小伙子很懂得老人的心,選講的多是與愛情、婚姻、友情有關的詩,如女詩人李季蘭的《八至》:“至親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清至疏夫妻?!睉匦姓f:“這詩用的是比興法,用前面三句引出最后一句,真是警策動人。夫妻同在一個屋檐下,有的是貌合神離,遠如路人;有的是相濡以沫,白頭偕老亦心心相印,魯爺爺和夫人即是?!?/p>
“過獎了,過獎了。”魯力生微微一笑后,問道:“小應,你有女朋友了嗎?”
應必行的臉紅了,說:“有了。她叫車小軒,是個中學語文教師。小軒的父母是本地一家工廠的工人?!?/p>
“怎么不見她來這兒啊?”
“她怕吵鬧了魯爺爺?!?/p>
“你每晚或早或遲都會回到這兒來,岳父岳母不留你宿在他們家?”
“他們說沒過門的女婿,不能留宿,旁人會說閑話。再說,我要來陪魯爺爺?!?/p>
魯力生仰天打了個哈哈,說:“什么時代了,他們還這么刻板。不過,也說明這是個有規(guī)矩的家庭?!?/p>
墻上的掛鐘敲了十一下,雨聲響得更急了,不是大雨,而是如瀑如湍的暴雨。
車小軒說:“我怎么回家?這要命的雨!”
應必行說:“你……先打個電話給爸媽,說在同學家聊天,要等雨停了,才能回去?!?/p>
“要是一晚不停雨呢?”
“那……就……”應必行用求救的眼光,望著魯力生。
魯力生說:“小軒,你打完電話就關機,這雨肯定停不了,你在這里下榻吧。你睡必行的床,必行呢,睡到我房里去,和我同睡一床。我先去睡了,晚安?!?/p>
車小軒說:“謝謝魯爺爺。我們再等等,興許雨會停呢?!?/p>
魯力生進了自己的房間,輕輕帶攏門,脫衣上床,趕快熄燈睡了,不一會,就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
這一對年輕人是什么時候睡的,魯力生不知道,因為他睡得很實。他睡在大床的內側,應必行睡在外側,同蓋一床大被子。雨聲中,魯力生聽見手機的鈴聲響了,他立刻驚醒過來,隨后判斷是應必行手機的鈴聲。于是,魯力生依然一動也不動,裝著還在夢中。
“爸爸,是我!小軒沒和我在一起啊,她說今晚她和閨蜜在一起聊教學的事。你打她的電話沒人接,是不是小軒的手機沒電了?”
魯力生差點忍不住要笑出聲,趕忙用手拼命捂住了嘴,繼續(xù)聽下去。
“你問我在哪兒?我在租房的魯爺爺家,剛才正睡得香哩。什么?你想請魯爺爺說句話,好……我來叫他?!?/p>
魯力生“呼”地一聲坐了起來,先摁亮了床頭的電燈,再從應必行的手上接過手機。
“我是小應的房東,姓魯名力生。請問你是哪位?哦,是小應未來的岳父,早聞大名了。小應晚飯后一直和我在一起,他是個好孩子,每晚都為我講解詩歌,還幫我做家務。你打電話來,是為了謝謝我關照了小應,真的嗎?其實是他照顧了我這個八十歲的老人,我還要謝謝他哩。歡迎你得便時,來寒舍坐坐,再見!”
應必行尷尬地說:“謝謝魯爺爺,我剛才扯謊了,對不起?!?/p>
魯力生忍不住笑了,笑得很開心。說:“我好像是在為我的孫子圓謊,居然圓得天衣無縫。睡吧,睡吧,還可以做個好夢?!?/p>
電燈熄了。
應必行把身子靠近了魯力生,心里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