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葉
李力的右眼皮跳個不停,她就知道今天一定不會發(fā)生什么好事。已經(jīng)連續(xù)嗑到三個發(fā)霉的瓜子了。她抬頭看了一眼時鐘,才下午兩點半,厄運還有的是時間折磨她,她早就習(xí)以為常了。
李力身上穿著大紅色的軍樂隊制服,下邊是一條布滿污漬的白色化纖褲子,腳上穿著一雙黑色人造革皮靴,鞋尖上全是踢爛的小坑,像是一些即將熄滅的火星。直到如今,她都沒法控制自己不去踢馬路上那些無辜的石子。她的制服敞開著,露出黑色的高領(lǐng)打底衫,肩章上的黃色流蘇破爛不堪,裝飾著黃色雞毛的黑檐禮帽丟在茶幾上,墻角放著她的軍樂隊指揮棒,像是一個掛著紅色流蘇的矛,手握的部位被長年累月的汗水腐蝕,劣質(zhì)不銹鋼散發(fā)著腥味兒。
李力兩腿叉開,斜靠在沙發(fā)上,活像剛撿回一條命的落魄將軍。她一邊搔癢,一邊嗑著瓜子,脖子上被撓出凸起的紅印,黑色高領(lǐng)沾滿皮屑,被拉扯變形。她的門牙有豁口,是夜以繼日嗑瓜子造成的,她一嗑瓜子就沒法停下來,舌尖因此常年起泡,屋子里充滿了瓜子皮破裂的單調(diào)聲響,桌子上,窗臺上,茶幾上,床頭柜上,到處都是堆積如山的瓜子皮。她覺得這豁口很可能是令她單身的原因,出門在外,李力總是緊繃著嘴唇,表情嚴(yán)肅,很少發(fā)笑,以防別人看到她的門牙。
在門牙尚未出現(xiàn)豁口之前,她也并不是從未戀愛過,甚至還生下過一個該死的沒娘愛的小孩,一個臂力超群的小女孩——在她的前夫狠狠踹向她的肚子時,緊緊抓著她的子宮沒有掉下來的小孩。這幅畫面在這二十年間一直盤旋在她的眼前,從一個皺皺巴巴布滿胎脂的紫紅色肉球,逐漸變代成一個矯健的體操運動員,身材矮小,渾身布滿令人驚嘆的肌肉,穿著紅色的長袖體操服,胸前是金色的國徽,頭發(fā)被緊緊地盤在腦后,眉毛和眼睛都因此被吊起來,藍色的眼影,粉色的臉蛋,雙手拍上白粉,在雙杠上來回翻騰,無論如何也不會掉下來,每完成一個動作就會抬起下巴,展示自信的笑容。李力是從體育頻道得來這些畫面,小孩還沒來得及叫聲媽,就被前夫抱走了。
李力騰出一只手打開電視機,換到中央五套,清澈的泳池水面突然浮出幾個帶著鼻夾的女孩腦袋,這些表情亢奮的臉依次從水面消失,瞬間變出一排結(jié)實的大腿,時而彎曲,時而筆直,時而叉開。電視機并沒有在沙發(fā)的對面,而是在沙發(fā)的左邊,李力看電視的時候,總是斜著眼睛,一副心懷鬼胎的模樣。
這套工廠福利房建于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本身設(shè)計得就沒準(zhǔn)備讓工人看電視,甚至也沒準(zhǔn)備讓工人回家洗澡。一進門就是一個不足五平米的小餐廳,擺放著一張小餐桌,兩把餐椅,靠近窗戶的地方是一個簡陋的廚房,放著沾滿油污的爐灶和炊具,大門正對面是廁所,一個人蹲下拉屎都覺得局促。在工廠倒閉,洗澡水可以燙脫皮的公共澡堂也隨之關(guān)門后,李力安裝了燃氣熱水器,洗澡的時候在蹲坑上架上一塊木板,就不至于必須兩腳叉開淋浴,更不會一腳踏進便池而摔破腦袋。大門的右手就是長條狀的臥室兼客廳了,由于是最頂層,除了夏天熱,冬天冷以外,還存在房頂漏水的頑疾,好在這座北方城市下雨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而墻角棕黃色的水漬就是每次大雨翹起后腿留下的標(biāo)記。
粉色的窗簾仿佛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拉開過,窗簾桿中間彎曲,最左邊的掛鉤已經(jīng)壞掉了,窗簾的一角耷拉下來,陽光趁機探出腦袋,照著窗簾上厚厚的灰塵,仿佛再拉一次,窗簾就會整個掉下來,像一個再也堅持不住的新娘癱軟在地上,而揚起的陳年老灰會讓人連打二百個噴嚏。
雙人床挨著窗戶擺放,兩個一模一樣的枕頭全都屬于李力,從黃色的枕芯兒深處散發(fā)出一股濃重的頭油味。床的對面是一個深棕色的大衣柜,柜子上鑲著一面穿衣鏡,多少個夜晚,李力從床上坐起,都會在鏡子里看到一個模模糊糊把她嚇壞的身影。床頭柜上放著一個小臺燈,燈泡早就燒掉了。緊挨著床頭柜就是一個雙人沙發(fā),這是李力最愛待著的地方,從沙發(fā)的縫隙里藏著很多瓜子皮就可以看出這一點。這些瓜子皮時不時冒出來,扎著李力的屁股,可仍然不能阻止李力最喜歡待在這兒:一邊嗑瓜子,一邊斜眼看電視。
由于常年混跡各種開業(yè)慶典,指揮軍樂隊的二十名婦女奏出震耳欲聾的樂曲,在破壞了很多路人的耳膜之后,李力自己的耳朵也沒能幸免。再加上此刻電視機里的女孩正伴隨著激情澎湃的音樂聲,從水中飛起,直到表演完畢,掌聲平息,她才隱隱約約聽見有人敲門。
王琪喜歡用腳敲門,她總是虛張聲勢,穿過大的男裝,就像在熊面前要盡量展開雙臂好讓自己顯得更大。她穿大號球鞋,腳后跟足足空出來兩根手指,小石子總是跑進去,磨著腳底,讓她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氣得滿嘴臟話。
李力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擺脫沙發(fā)的巨大引力。她打開木門,外邊還有一扇老式的防盜門,李力隔著防盜門沾滿毛絮灰塵的紗網(wǎng)問道:“你找誰?”
“我找李麗麗?!蓖蹒髡f。
和前夫離婚之后,已經(jīng)很多年沒人叫她李麗麗了。她的前夫叫王建設(shè),喜歡穿夾克衫,喇叭褲,唱粵語歌,留半長頭發(fā),帶蛤蟆鏡,喜歡手槍形狀的打火機,用處決的姿勢嚇哭過不少小孩,還可以讓摩托車立起來,就像一匹嘶鳴的戰(zhàn)馬。在成為李麗麗的宿敵之前,王建設(shè)總是迫不及待地脫光衣服,躺在床上,兩條胳膊枕在頭下,漏出濃密的腋毛,面帶笑意,輕聲喚她“哩哩哩,哩哩哩”,就像是在引誘一只蠢鳥,而她這只蠢鳥,卻總是招之即來,樂此不疲。離婚之后,她迅速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李力。
“你是誰?”
“王琪,王建設(shè)的女兒?!?/p>
“找我干嗎?”李力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jīng)打開了防盜門,她從骯臟的紗網(wǎng)看到的這個模模糊糊的身影,就和她無數(shù)次半夜醒來在鏡子中看到的那個毫無差別。門打開之后,這個身影變得清晰而陌生,牛仔外套的袖子蹭得油亮,蓋過手背,快要和膝蓋齊平。王琪抬起手,捋了捋染成金色的干燥亂發(fā),手腕露了出來,在寬大的袖口的襯托下,細得嚇人,一點都不像什么臂力超群的體操運動員。李力感到失望,不知道她當(dāng)年在自己肚子里的時候是如何抓牢的。而更讓李力不適的是王琪的那張臉,即使涂了厚厚的一層粉,仍然沒法掩蓋李力的大腦門,鷹鉤鼻,薄嘴唇,還有王建設(shè)那雙目光渙散的狹長眼睛。這是一張將她和王建設(shè)的臉拼合在一起的臉,是一張她和王建設(shè)一起胡亂畫的,最終撕也沒有撕碎的畫。
“王建設(shè)送我來的。”王琪拖著個大雙肩包進了屋子,一屁股坐在了那把臟兮兮的餐椅上。李力已經(jīng)很多年沒在餐廳吃過飯了,她一般都端著飯菜直接走進臥室,在茶幾上吃飯。餐桌上厚厚的一層灰,一個裝牙簽的塑料瓶倒在桌子上,一個發(fā)臭的煙灰缸里有幾個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煙屁股,桌子上散落著幾張名片。王琪有眼無珠,兩條寬大的袖子毫不介意地放在了餐桌上,像是兩塊抹布。
李力趕忙走到廚房的窗戶旁,費了老大勁才打開被油污粘住的紗窗,探出頭看看王建設(shè)走了沒有,就算她只看到了一個已經(jīng)謝頂了的腦袋,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就是王建設(shè),他正在樓下抽煙,來回踱步,左顧右盼,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樣。李力條件反射一般,拿起一個快用完的醬油瓶就丟了下去,仿佛王建設(shè)的腦袋生來就是為了讓李力砸。可惜這次王建設(shè)躲過一劫,醬油瓶在他腳后跟炸開,把他嚇得跳起來,一扭頭,看到地上一攤棕紅色濃稠的液體和玻璃碴。王建設(shè)不用抬頭確認,就知道了李力果然還住在這里,他趕緊蹬上自行車,歪歪扭扭地落荒而逃,就像是騎著一輛偷來的車。
李力想起王建設(shè)上次站在樓下,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捂著腦門,鮮血溢出他的手指,流進他的眼睛,順著臉頰、下巴,滴在女兒的小臉上,他抬起頭,雙眼通紅,李力不知道他是否看見自己也在窗口看著他。李力更不知道,王建設(shè)轉(zhuǎn)身就向她爸媽家走去,一路上哭得就像是一個在幼兒園受了欺負的小孩,引來不少廠里的熟人駐足議論,而他懷里的小孩也陪著他一起哭,眼淚血水混作一團,在他身后斷斷續(xù)續(xù)地滴了一路。李力家有五個同樣剽悍卻沒還未出嫁的姐妹,還有一個總是縮緊肩膀,一臉驚恐的小弟弟。除了小弟弟再次被王建設(shè)嚇哭以外,其他的幾個姐妹在聽了他的控訴之后笑作一團,王建設(shè)抱著已被鮮血和淚水腌漬的嬰兒憤然離去。
李力只記得自己當(dāng)時站在窗口直到天黑,也沒有看到王建設(shè)抱著小孩回來,她關(guān)上窗戶的時候心想,再也不會有比現(xiàn)在更糟糕的時候了。可誰知道那只是個開始。就像今天的眼皮一直在跳一樣,這并不是糟糕本身,而只是一個不祥的預(yù)兆,一個開端,這么些年,李力早就明白了什么叫做沒有最糟,只有更糟。
李力關(guān)上紗窗,轉(zhuǎn)身走回餐廳,即使她的白褲子已經(jīng)布滿污漬,可仍然不愿意坐在這個臟兮兮的餐椅上。她站在那里,對于屋子里忽然多出來一個人感到嚴(yán)重不適,好像空氣都因此變得稀薄了起來。她斜眼看著王琪,就像平時看電視那樣。王琪正擺弄著手里的名片,嘴巴里念念有詞:“紅白喜事,開業(yè)慶典,生日祝壽,大廈落成,開盤剪彩。”她又把名片翻過來念道:“喜洋洋軍樂隊,隊長,李力?!彼ь^打量了一番李力:“這是你的藝名嗎?”
李力每次看見她的那張臉,就仿佛自己在照哈哈鏡,感覺到一陣眩暈。她奪過名片,問道:“王建設(shè)送你來干嗎?”
“哎呀!”名片在王琪的手指上劃開個口子,滲出小血珠。她用大眼瞪著李力說:“你問王建設(shè)!”
“他已經(jīng)走了?!崩盍?jīng)常會對東西造成破壞,這是一個詛咒,梳子,燈泡,婚姻,戀情,仙人掌,電飯鍋,就連公廁的自動出水的水管看到她都統(tǒng)統(tǒng)失靈。現(xiàn)在又新增了女兒的手指。一個真實又具體的手指,而不是什么中央五套的體操運動員的手指。
“跑這么快,怕他小女朋友餓壞肚子吧!”王琪盯著李力的臉看了一會,看得李力更不自在了,說:“王建設(shè)最愛說我和你真像!確實挺像的!”還沒等李力說些什么,王琪又開始講王建設(shè)的小女朋友:“你知道嗎,王建設(shè)交了個小女朋友,一個小狐貍精,裙子快要包不住屁股了,身上噴的香水一公里外都能聞見,她坐一次電梯,電梯里的蒼蠅蚊子都被她熏死完了。她只比我大幾歲,爺爺奶奶一死,他倆就搬了進來,我和她小女朋友合不來,總打架,而且她壓根打不過我,所以王建設(shè)叫我滾,說一山容不了二虎。我說只準(zhǔn)你打她,為什么我不能打?你怎么不滾呢!他說那是爺爺奶奶留給他的房子。我說那我找李麗麗去,你們不是從我小時候就愛說小心把我送到李麗麗那里。他說好,然后就把我給送過來了,沒想到你真的還住在這里。”王琪說話很快,聲音很大,就算李力耳朵不好使也沒落下一個字。
王琪用這么大的嗓門也不耽誤她撒謊,比如王建設(shè)趕她走并不完全是因為她經(jīng)常打他的小女朋友,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上星期她毆打一個戴眼鏡的男同學(xué),打壞了人家的眼睛,被學(xué)校開除了,還害得王建設(shè)賠了不少錢,而她退學(xué)在家的時候又偷王建設(shè)的錢,被小女朋友給抓了個現(xiàn)行。王建設(shè)自己也是個窮光蛋,下崗之后,四處坑蒙拐騙,養(yǎng)小女朋友都很吃力。王琪當(dāng)時的原話是,那我去找我媽,你們不是從我小時候就愛說,小心把你送到你媽那里??墒钦娈?dāng)著李力的面,“媽”這個字她就說不出口了。為了公平起見,她也沒有把王建設(shè)叫爸,而是直呼其名。在王琪看來,李力并沒有王建設(shè)和爺爺奶奶所描述的那么兇神惡煞,恐怖至極,反而看起來有點滑稽。
李力站得累了,只好找了塊硬撅撅的抹布,把另一張餐椅擦了擦,坐了下來。王琪一看李力坐了下來,說得更起勁了,張牙舞爪,表情夸張,極力把自己說成一個無辜的受害者。王琪講她從小到大,在爺爺奶奶家吃了不少苦頭,而王建設(shè)除了偶爾來吃個飯,或者來要錢,壓根不會出現(xiàn),每次出現(xiàn),爺爺奶奶就會告狀,而王建設(shè)都會行使一個父親的權(quán)力,狠狠地揍她,將她一腳踹到墻根。奶奶總覺得嘴巴里有一根頭發(fā),心情急躁,到處吐口水,還愛用手指在舌尖上捏來捏去的。奶奶的口水是靈藥,她的腿磕破了,奶奶吐點口水抹一抹,她被蚊子咬了,奶奶也吐點口水抹一抹,就連梳個頭,奶奶也要吐點口水抹在她頭上當(dāng)發(fā)油使用,搞得她全身都是一股口水的臭味。小時候爺爺為了不讓她哭鬧,常常給她喂安眠藥,而好吃的東西都鎖起來,從來不給她吃。家里的碗筷從來都是她刷,衣服也都丟給她洗,就算是大冬天,也只允許用冷水。爺爺會玩九節(jié)鞭,經(jīng)常用她的玩具當(dāng)靶子,每次屋子里響起抽鞭子的聲音,都嚇得她躲在床底下不敢吭聲。爺爺還在她洗臉的時候,把她的臉按進過臉盆,差點把她給憋死??墒菭敔斈棠虅偹赖魶]多久,王建設(shè)就帶著小女朋友搬了進來,爺爺?shù)募傺肋€泡在水杯里,奶奶的外套還掛在門后呢。
王琪越說越激動,越說越熱,把電視上看到的、道聽途說的虐待兒童的情節(jié)都加了進去,她的臉上開始出油,妝也開始融化,眼線在眼睛下邊暈染出一圈黑色?!澳阒绬?,王建設(shè)前幾天和小女朋友領(lǐng)了證,一回來,小女朋友趾高氣揚地對我說,‘按道理,你應(yīng)該叫我一聲媽,我說叫你聲媽了個腿。”王琪說完,自己哈哈大笑起來,而李力僵硬的表情也隨著屋里溫度的上升開始融化。她脫掉了紅色的制服,看起來就沒有那么滑稽了,成為了一個普通至極的中年婦女,但仍然不能用可怕來形容。王琪也熱得脫掉了她的大外套,她的身體比李力想象的還要瘦小,好像吐完這么多話,就突然縮小了一大圈似的。李力從爐灶下邊的柜子里翻了老半天,才找到一只油膩的塑料水杯,涮了涮,然后倒上一杯水,王琪像只渴壞了的小狗一般,慌慌張張地喝了起來,全然不顧杯子里的水一股怪味。李力注意到她右手手臂上有幾個粗糙的環(huán)狀文身,從遠處看像是幾根黑色的皮筋戴在手腕,如果仔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那是為了掩蓋手腕內(nèi)側(cè)幾條凸起的傷疤。
天色漸晚,兩個人影即將融化在黑藍色的房間,李力既沒有把她哄走,也沒有說讓她留下來,她起身打開了燈,煮了兩包方便面,還打了兩顆雞蛋在里邊,一碗放在餐桌上,一碗拿進臥室,自己坐在沙發(fā)上吃了起來。王琪也端起她的那碗,擠在李力身邊吃了起來,吃完飯,她們一起斜著眼睛看了會兒古裝電視劇。李力突然對體育頻道的體操運動員喪失了興趣,她嗑起了瓜子,王琪很快也加入其中,“咔嚓咔嚓”的聲音此起彼伏,就像是用一種嶄新的語言在熱烈交談。李力教給她如何將木板蓋在蹲坑上洗澡,從衣柜里刨出來一條樟腦味的古董毛巾,又分給她一個吸滿了“媽媽味道”的枕頭。
夜里突然下起了大雨,閃電混合著大風(fēng)就像是窗外有人正在揉碎無數(shù)包薯片。王琪把腦袋靠近李力,毛茸茸的頭發(fā)碰到了李力的后背,她小聲問了句:“媽,你一直都沒有再找嗎?”
李力的肩膀顫動了一下,感覺肚子里的瓜子仁全部發(fā)芽,迅速成長,結(jié)出向日葵,金燦燦的花瓣灼燒著胃壁。她緊緊地捂住被子,擔(dān)心肚皮發(fā)出刺眼的光芒被王琪發(fā)現(xiàn)。
二十年的時間變得不再抽象,不是數(shù)字、日歷、時鐘,也不再是由一件件糟糕的事情所組成,她身后的王琪就是時間本身。二十年的時間濃縮成了人的形狀,雖然瘦骨嶙峋,染著黃毛,試圖自殺,喜歡打架,滿口臟話,可是李力也從未期望過她和王建設(shè)這樣的人會生出什么好東西。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品嘗這顆不算甜美的果實,也許苦澀,也許硌牙,可是她愿意試試。
窗外的雨下個不停,正在清潔大地。樓下破敗的花壇早就被退休職工占領(lǐng),種上了大蔥、黃瓜和番茄,它們在雨夜暢飲,偷偷膨脹。而花壇里的豁口大缸會再次被雨水灌滿,好用來滋生蚊子。電線桿上走失的老人和小狗在雨水中面目全非。頭發(fā)打結(jié)的流浪漢在腦袋上套上塑料袋,尋找一個干燥的棲身之地。閃電讓黑夜出現(xiàn)白晝,令人心跳停止,時空錯亂。
李力在腦袋里迅速閃過她離婚之后結(jié)交的三個男朋友,甚至有點搞不清楚他們的先后順序:
一個口若懸河的商人,手握大哥大,脖子白凈細長,向前伸著,被金鏈子磨出紅印。金鏈子即使睡覺也從不摘掉,時常在李力眼前搖晃,伴隨著重復(fù)一百次的臟話,令李力難以投入,昏昏欲睡。他切菜速度很快,喜歡吃各種切成絲狀的食物,土豆絲,胡蘿卜絲,豆腐絲,黃瓜絲,遇見片狀和塊狀的食物都會大發(fā)雷霆。直到分手,李力都沒搞清楚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一個貨車司機,身材高大,頭發(fā)油膩,身上一股柴油混合煙草的臭味,笑聲爽朗,酷愛吐痰,仿佛吃下的東西全都變成了黃綠色的痰,滿肚子都是,怎么吐都吐不完。他們可以相處的唯一原因就是這位貨車司機很少露面,每當(dāng)李力對他厭惡至極,詛咒他被車撞死的時候,他就消失在沒有盡頭的高速公路之上,而每當(dāng)李力快要忘記他身上的臭味和吐痰的壞毛病的時候,他又出現(xiàn)在李力的眼前,頭發(fā)沾著十萬八千里以外的塵土,下身腫脹,布滿血絲的雙眼飽含久別重逢的激情。
一個肥胖的有婦之夫,總是將黑色小皮包夾在腋下,說話刻薄,喜歡為難服務(wù)員,結(jié)賬的時候總是刻意露出包里厚厚的人民幣。胖子走起路來氣喘吁吁,全身的肥肉都在顫動,皮膚白得刺眼,太陽一曬就呈現(xiàn)出粉色。胳膊上文著一只虎頭,由于發(fā)胖,虎頭被撐變形,兩眼越離越遠,呈現(xiàn)出一種又傻又呆的神情。胖子只有腦袋頂部留著一片又軟又黃的頭發(fā),其他的地方都剃了個精光,脖子后邊堆著幾層肥肉,時常讓李力聯(lián)想起沒有褪干凈毛的豬皮,李力喜歡用手來回撫弄那塊扎手的“豬皮”。李力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第三者,就像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愛上一只肥豬,況且李力照鏡子的時候,覺得自己和一直以來對于第三者的刻板印象有很大的出入??墒撬芸炀徒邮芰俗约哼@一新的身份,她從來不問胖子的老婆是不是也是個胖子,也不問胖子的老婆對于胖子是否忠誠,更沒有問過胖子和他的老婆有沒有一個胖兒子。每當(dāng)李力頭枕著胖子水波一般的肚皮,蕩漾至無人之境,既不羞愧,也毫無期盼。
李力和他們分手的原因和王建設(shè)都差不多,因為一點小事打架,最終都被李力用啤酒瓶敲爛了腦袋,再也沒有回來。啤酒瓶成為了一種象征,一個綠色的終止符。李力曾握著半個沾滿鮮血的啤酒瓶不禁思考,愛情剛開始的時候總是同樣美好,而結(jié)局又總是同樣不堪,自己是不是被困在什么循環(huán)中了,除了男人在換,劇情幾乎毫無差別。她甚至懷疑自己就是喜歡會和她打架的男人,就像一只斗雞需要另一只斗雞,總之,李力愛上的肯定不會是什么好人。自從兩年前,李力將墻角的那根指揮棒,那支裝飾著紅色流蘇的不銹鋼矛,插進燴面店老板的肚子之后,就再也沒有男人接近過她,她終于成了一只孤獨求敗的斗雞。李力沒準(zhǔn)備現(xiàn)在就把這些“大人的事兒”告訴給她那個雖然二十年前就生了出來,卻才剛叫了聲“媽”的嬌嫩女兒。
她說:“睡覺吧?!?/p>
她知道明天早上墻角會出現(xiàn)一條嶄新的水漬。
第二天一大早,李力看著身旁熟睡的女兒就像一個長著金色絨毛的小雞娃,她覺得可愛又好笑,躡手躡腳地換上制服,拿著指揮棒就匆匆出發(fā)了。五環(huán)外的一個洗衣店要搞開業(yè)慶典,邀請她們軍樂隊前去演出,拉拉人氣。
李力騎著電動車,春風(fēng)拂面,肩頭流蘇舞動,騎出一環(huán)就增加五塊錢,騎出五環(huán),就要額外多收二十五塊錢,再加上演出費一人五十塊錢,二十個隊員每人抽頭十塊錢,她今天一共可以掙到二百七十五塊錢。李力一邊指揮,一邊在腦袋里拼命計算,一共演出兩個小時,每首曲子之后休息幾分鐘,加在一起大概指揮一個小時,當(dāng)她算出今天自己差不多每揮動一下指揮棒,就能掙到一毛錢的時候,就上下?lián)]舞得更來勁了。她一來勁就忘記了節(jié)奏,越指揮越快,一首曲子下來,隊員們就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
活動效果還不錯,方圓一公里的老頭老太太都被吸引了過來,洗衣店里擠滿了人在搶免費試用券。老板對今天的演出十分滿意,給軍樂隊隊員一人買了一瓶礦泉水,還多給了李力二十五塊錢說不用找了。分完錢之后,李力拿著剩下的三百塊,哼著《團結(jié)就是力量》往家騎。她在超市門口停了下來,進去買了一些菜,一些肉,還買了自己平時壓根不舍得吃的芒果,紅提,火龍果,山竹,又在零食飲料區(qū)域轉(zhuǎn)悠了老半天,除了給自己買了一大包瓜子以外,給王琪精心挑選了旺仔小饅頭,喜之郎,咪咪蝦條,小浣熊干脆面,娃哈哈AD鈣……當(dāng)她看到一個小孩哭鬧著非要買一盒蘑古力的時候,就毫不猶豫地跑上前去,往自己的購物籃里扔了好幾盒,小孩哭得更兇了。結(jié)賬的時候,她還在收銀臺附近挑了幾根色彩艷麗的棒棒糖。
當(dāng)李力在超市拖著購物籃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穿梭在貨架之間的時候,王琪在家也沒有閑著,她翻箱倒柜,這是王琪所能想到的最快熟悉她媽的方法,她會查看她的衣服,內(nèi)褲,絲襪,護膚品,信件,日記本,衛(wèi)生巾,存折,房產(chǎn)證,戶口本……最好能發(fā)現(xiàn)點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當(dāng)然更為重要的原因是她需要錢,她想試試運氣。
王琪先是拉開了床頭柜的抽屜,一股風(fēng)油精味撲面而來,有一瓶綠色的風(fēng)油精沒有蓋好,倒在抽屜里,洇出一大片油漬。王琪扒拉一下,發(fā)現(xiàn)這個抽屜簡直是個被廢棄的小型垃圾箱,幾張揉成團的超市小票,亂七八糟的名片,幾根用過的棉簽,一個斷成兩截的指甲剪,幾顆圖釘,一把折扇,一板吃了一半的藥,幾根橡皮筋已經(jīng)老化,粘在抽屜底部,犄角還有一些瓜子皮和一只死蒼蠅。王琪趕忙關(guān)上了抽屜,轉(zhuǎn)戰(zhàn)大衣柜。衣柜連同衣柜里的衣服都仍然停留在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簡直就是一個小小的民間博物館。王琪懷疑她媽三十歲之前買了過多的衣服,導(dǎo)致三十歲之后就再也不必買衣服。她翻遍了每個口袋,可是只翻出來幾粒瓜子。她套上了一件有著墊肩的白色女士西裝外套,對著鏡子笑了老半天。功夫不負有心人,也可能是她媽壓根就沒想過家里會進賊,王琪在衣柜深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鐵皮餅干盒,里邊有戶口本,存折,一個老式牛皮信封里裝著整整齊齊的一摞錢,王琪掏出來數(shù)了數(shù),足足有一萬塊。盒底散落著她媽各個年齡段的一寸照片,仿佛正在盯著她看。她趕忙抽走了一半錢,又把東西按照打開時候的順序依次放好,最后蓋上盒子,放回原位。
除了錢,王琪還有額外的收獲,她在鐵皮餅干盒旁邊發(fā)現(xiàn)了一本影集,這本影集里全是老照片,其中有不少是他爸媽的合影,可惜每一張合影她爸的腦袋都被剪掉了,成了一個洞,她只能用幻想來填上。而她媽照片上的衣服,大部分都還在衣柜里。有一張照片令她印象深刻,好像在什么公園里,背景是石頭雕刻的圍欄,圍欄后邊是湖面,湖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白色的海鷗,她媽頭上也正站著一只,而她爸的一只手舉著什么吃的東西在她媽的頭頂上逗海鷗,她媽張大嘴巴笑著,穿的正是王琪身上的這件白色的西裝外套,下邊是一條牛仔褲,看起來年輕極了,無論是體型還是臉,確實都和剛才鏡子中的自己很像。由于這張照片她爸并沒有露出來正臉,所以僥幸沒被剪掉。王琪簡直能聽見她爸媽的大笑聲傳出照片,她將這張照片抽了出來,和錢一起塞進了自己的雙肩包里。她又把所有東西都物歸原位,甚至還疊了被子,最后王琪掐著腰環(huán)視一周,屋子看起來和早上醒來時一模一樣。
忙活完這些,王琪餓得前胸貼后背,她正在考慮是直接離開還是先隨便找點吃的東西墊墊的時候,餐廳那臺綠色的老式冰箱轟鳴起來,成功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王琪滿懷期待地打開冰箱,可惜里邊除了冰箱除臭劑,一排電池,幾盒茶葉,一包已經(jīng)過期兩個月的酸奶,兩個長了綠毛的饅頭,冷凍室里還有一塊看起來十分可疑,已經(jīng)變干變色的肉以外,其他什么可以吃的東西也沒有。王琪簡直不敢相信,昨天晚上的兩包方便面和兩個雞蛋是她媽家除了瓜子以外,唯一可以吃的東西。王琪心想,這房子簡直比租來的還要差勁,如果說這個屋子里住著一個邋遢的單身漢也不足為奇。??菰铮ξ?,骯臟,腐敗,簡直和這個冰箱里的氣味如出一轍。她根本無法想象她媽這么多年是如何度過的
從超市出來的李力騎得飛快,一只手舉著指揮棒向前沖,帽子上的黃色雞毛被吹飛了兩根,她連著闖了三個紅燈,一個胖司機急剎車,伸出腦袋罵她“你趕著去死呢”,如果放在從前,李力早就停下電動車,去路邊撿塊磚,上去敲他的胖腦袋,讓他先插個隊去死??墒墙裉炖盍π那椴诲e,壓根懶得跟他計較,一路都咧著嘴巴,春風(fēng)從她門牙的豁口鉆進嘴里,發(fā)出細小的嘶鳴聲。
當(dāng)李力開門進來的時候,王琪趕忙將腦袋從冰箱里收回來,另一只手迅速關(guān)上了冰箱門,兩個動作幾乎同時進行,冰箱門蹭著臉過去,差一點就夾住了自己的腦袋。王琪像是又被抓了個現(xiàn)行一般,站在原地,全身緊繃,眼球亂轉(zhuǎn)。
李力一只手拎著個巨大的購物袋,另一只手拿著指揮棒和帽子,笑盈盈地說:“琪琪,餓壞了吧!”
王琪聽到這句話,仿佛喝了一大杯熱水,一股熱流從喉嚨一路向下,到胃里,到小腹,另一股熱流直沖進鼻腔,沖進眼眶,沖昏了頭腦。除了男朋友以外,其他人都兇巴巴地叫她王琪,“王琪,你怎么回事”,“王琪,你是不是活膩了”,“王琪,站起來”,“王琪,你在干嗎”……仿佛“王琪”這兩個字是一個感嘆詞,類似于“天啊”“我的媽呀”,爺爺奶奶這樣叫,爸爸這樣叫,老師同學(xué)也都這樣叫。
李力一邊將買的一大堆零食統(tǒng)統(tǒng)倒出來,一邊說:“你先坐這兒吃著,我趕緊給你做飯?!?/p>
王琪完全忘了要盡快離開犯罪現(xiàn)場這回事,她沒法抗拒童年一直幻想的畫面出現(xiàn)在眼前,一座由零食組成的色彩艷麗的假山,散發(fā)著夢幻的光芒。她坐在餐桌旁邊,拆開一盒蘑古力吃了起來。李力一邊忙活洗菜切菜,一邊還不忘關(guān)心王琪,她在零食堆里找到飲料,又把吸管插了進去,放在王琪臉前說:“琪琪,少吃點啊,要不一會兒就吃不下飯了?!彼f話的語氣分明把王琪當(dāng)成了幼兒。她們仿佛正在玩過家家,一個扮演溫柔賢惠的媽媽,一個扮演聰明可愛的女兒。王琪快活地在桌子下邊踢踏著雙腳,一不小心就撞到了桌子腿,她第一次希望自己可以縮小,而不是變得更大,希望自己的兩條小腿兒不要著地,兩根小辮子指著不同方向,臉上沾滿食物殘渣,必須媽媽親自來擦。炒菜的聲音成為了此刻令人安心的背景,穿著圍裙的李力時不時扭頭查看她的女兒,仿佛擔(dān)心她會一不小心從椅子上掉到地上一般,而王琪也會回給她一個淘氣的笑容。由于抽油煙機年久失修,狹小的餐廳很快被油煙籠罩,在這夢幻般的香氣中,一對母女穿越了時間,忘記了年紀(jì)。
午飯并沒有想象的可口,甚至可以用難以下咽來形容。肉炒得又黑又老,壓根咬不動,而土豆絲又一股沒炒熟的味道,番茄雞蛋湯好像忘了放鹽,米飯水放多了幾乎煮成了粥。王琪愛撒謊的特長終于派上了用場,她一個勁兒地夸獎李力廚藝高超,并且吃得狼吞虎咽,畢竟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吃媽媽做的飯。李力像每一個電視廣告中的慈母一般,不停地為王琪夾菜,恨不得直接喂進她的嘴里,而自己幾乎什么都沒有吃。
吃完飯,兩個人搶著洗碗,一頓飯的時間,王琪就從一個幼兒長成了一個懂事的青少年,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媽媽分擔(dān)家務(wù)。李力在這場甜蜜的爭奪中敗下陣來,自己則開始打掃衛(wèi)生,這可不是什么簡單的日常清潔,李力簡直想要把屋子拆了重新裝修。
她拽下了那幅窗簾,動作就像升旗手揮舞國旗,臥室瞬間變得明亮了起來,灰塵在光中狂舞,和她此刻的激情如出一轍。她打了一連串響亮的噴嚏,聲調(diào)滑稽,手心噴滿了亮晶晶的鼻涕,引來王琪大笑。李力找來一個大塑料袋,將屋子里的瓜子皮全部丟了進去之后,還清空了抽屜、冰箱、茶幾底層,和全屋的垃圾箱。她掀起沙發(fā)罩,抖落了一地瓜子皮,她又拆掉了被套、床罩、枕套,本來想將它們和沙發(fā)罩一起丟進洗衣機,可是當(dāng)她展開看了看,聞了聞,又果斷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丟掉,被丟掉的還有兩個由于吸滿了頭油和噩夢而發(fā)黃發(fā)臭的枕芯。
王琪洗完碗,加入到打掃衛(wèi)生的行列,她倆一個人擦桌子擦電器擦玻璃,一個人擦窗臺擦瓷磚擦地,兩個人一起更換了干凈的沙發(fā)罩,床單,被罩。最后,她們以相同的姿態(tài)掐著腰環(huán)顧四周,從鏡子里看,屋子里瞬間有了四個形態(tài)相似的人,擁擠不堪,她們得出相同的結(jié)論:萬事俱備,就差兩個枕頭和一個新窗簾了。
王琪挽著李力的胳膊出門,在光天化日之下,李力挺著胸脯,抬起下巴,對廠里的熟人綻放笑容,露出可笑的門牙,這些熟人表情尷尬,避之不及,說了太多李力壞話,還是更習(xí)慣她那張緊繃嘴唇、兇神惡煞的臉。她們挑選了一對兒蓬松潔白的枕芯,又定做了一個米白色上邊繡著黃色小雛菊的棉麻窗簾。在等窗簾的時間里,她們?nèi)ス淞艘粫号赃叺纳虉?。李力?zhí)意要為王琪買幾件與年齡不符的可笑衣服,小碎花連衣裙,米老鼠T恤,十幾層粉紗組成的蓬蓬公主裙,而王琪也執(zhí)意為李力挑選了幾件時髦的衣服,有運動外套,休閑風(fēng)衣,也有女人味兒十足的貼身連衣裙。在付款搶奪賽中,王琪又一次次地勝出,畢竟她花的也不是自己的錢,花起來一點都不心疼。李力拎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簡直要掉下幸福的眼淚了,她的小女兒這么快就從中午爭搶著洗碗的青少年變成了已經(jīng)掙了大錢的成年人,她分明瞅見王琪包里有著成沓的百元大鈔。
夜晚,她們躺在新?lián)Q的床單上,枕著松軟的新枕頭,冰箱里有肉和蔬菜,茶幾上有零食、水果和飲料,新?lián)Q的窗簾透著月色,被微風(fēng)掀動,她們剛剛感到一陣心滿意足,就很快被對彼此強烈的好奇所替代。
“你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
“嗯,我之前是售樓小姐,最近辭職了。休息一段時間。”
王琪說瞎話從來不用打草稿,可是今天,在這溫柔的月光下,她多么希望告訴她媽,這張床上躺著三個人呢,時間過得太快,李力昨天才被叫聲媽,今天就已經(jīng)當(dāng)上姥姥啦!她還想告訴李力,自己從那個狗屁大專退學(xué)的始末,告訴她自己有多愛劉默,一個一米九的大高個,穿四十八碼的鞋子,像個大腳怪獸。
他們在布滿蜘蛛網(wǎng)的小樹林初嘗禁果,頭發(fā)上沾滿了樹葉和雜草,屁股上被蚊子咬了好幾個疙瘩。在得知王琪懷孕之后,兩人驚慌失措,劉默拿不出一分錢,而王琪也很難從她鐵公雞爸爸身上拔掉一根毛。最后他們一起想了個好辦法,讓王琪偷偷勾引班上一個戴眼鏡的書呆子,然后讓他承擔(dān)責(zé)任,出打胎的手術(shù)費用,最好還能訛他一大筆錢,一萬還是十萬,他倆也沒有想好。人們常說貧窮限制了想象力,所以大高個劉默眼神狂熱,一手握拳,舉過頭頂,大叫著“一百萬”,唾沫星噴了王琪一臉,這將是他倆人生的第一桶金。他們企圖獅子大開口也并不是毫無根據(jù),這個書呆子家里很有錢,可惜長得瘦小,目光閃躲,說話唯唯諾諾,走路悄無聲息,隨便一雙鞋子都幾千塊,穿在他腳上簡直白瞎了。他倆甚至想到用這個秘密一直訛下去,讓他的零花錢多個去處,就像那幾個收他保護費的小混混一樣。
這個計劃看似完美,書呆子很快就被熱情活潑的王琪給迷住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運,每日睡前跪在床頭禱告,感謝上帝賜給他一個如此特別的女孩,夜晚他幻想著王琪小巧可愛的乳房手淫,洗完手后再次跪地祈求上帝原諒。他送給王琪昂貴的鋼筆作為定情信物,還寫了幾封肉麻的情書。最終他跟隨王琪來到了那片小樹林。雖然王琪吸取了經(jīng)驗,事先在身上噴了大量的驅(qū)蚊水,可惜她從沒想過整個計劃會敗在另一個細節(jié)上,那就是她壓根無法忍受這個書呆子非要戴著眼鏡和她做愛。她摘掉它,他又戴上,她又摘掉,他又戴上,說要盯著王琪的臉,記住這一刻,這句話令王琪想要嘔吐,在又經(jīng)歷了幾個摘掉眼鏡,又戴上眼鏡的無聊回合之后,王琪最終忍無可忍,一拳打在了他戴著眼鏡的眼睛上,玻璃碴不但扎進了王琪的手指,也扎進了書呆子的眼睛。王琪盯著自己發(fā)光的手指,像帶著血鉆,而書呆子光著身子,老二縮回褲襠,躺在布滿樹葉和雜草的地上號叫,像是一只被翻了面又爆了頭的蟑螂。
書呆子雖然軟弱,可是書呆子的爸媽可不是好惹的,王琪被退了學(xué),鐵公雞卻因被書呆子爸媽拔了好幾根毛,而在王琪面前大聲號叫。她只好來李力這兒碰碰運氣,沒想到運氣還不錯,上來就偷到了一筆錢,雖然今天花了一大半,可是柜子里還有半沓錢等著她隨時取走呢。
“等我攢夠錢,咱們出去旅游怎么樣?”
李力本來想說的是等我還完錢,甚至想告訴王琪她為什么欠了一筆錢。她回想起兩年前帶著軍樂隊在一家附近新開的燴面店門前演出,那天烈日當(dāng)頭,酷熱難忍,汗水順著額頭往下淌,蜇得眼睛生痛,制服很快就濕透了,褲子粘在大腿上甩都甩不開。知了在樹上和樂隊競爭,在進行了兩個小時的演出之后,隊員們精疲力竭,燴面店卻沒有招來一個顧客,在這么熱的天氣里吃下一大碗滾燙的羊肉燴面簡直會要了人命。老板的臉由紅潤變?yōu)殍F青,他不但不舍得給樂隊隊員買瓶礦泉水喝,也不準(zhǔn)備請隊員們進店吃碗面,甚至不愿意付演出費用。他大聲嚷嚷著,因為樂隊表演得不好,沒有達到他想要的效果,所以才沒有招來一個顧客。而李力作為隊長,上前與之辯論說,我們演出了,付出勞動了,你就應(yīng)該付錢,效果好不好和我們沒關(guān)系。老板繼續(xù)耍賴,開始動手,轟她們趕緊走,別擋著店門口,影響他的生意。
燴面店老板那天的運氣算是差透了,不但開業(yè)第一天沒有生意,還使勁兒推了李力的肩膀,這可不是一個普通人的肩膀,這個肩膀下邊的手敲爛過好幾個男人的腦袋,而此刻還握著一個形同矛一般的指揮棒,李力想都沒想,矛頭自己就插進了燴面店老板的肚子。好在插得不深,只是戳破了肚皮和一點腸子,做手術(shù)的時候,醫(yī)生還在肚子里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發(fā)炎的闌尾,詢問病人家屬是否割掉,這闌尾早晚都要動手術(shù)。燴面店老板因禍得福,怪不得之前肚子一直隱隱作痛,還以為是因為要開業(yè)了心情緊張所導(dǎo)致,最后訛了李力五萬塊錢就不再起訴,私下解決。
李力四處借錢,幾個樂隊隊員幫了她大忙,有人借給她五百,有人借給她五千,也有人借給她一萬五,所以這兩年李力都在拼命攢錢,眼看著還剩下最后那一萬五千塊就還完了。李力之所以沒有說出這些,是因為王琪一定從她爸,還有她爺爺奶奶那里已經(jīng)聽了太多她的壞話了,王琪一定無數(shù)次聽過她用啤酒瓶砸爛她爸腦袋的英雄事跡,她不希望自己用事實告訴王琪,他們說得沒錯,她確實是個暴力至極的人。
“好啊?!蓖蹒飨胫?dāng)她媽有一天打開那個鐵皮餅干盒,發(fā)現(xiàn)信封里早就沒有一毛錢的時候,會是什么表情。
聊天進行得不算順利,兩個人眼白發(fā)光,各懷鬼胎。
王琪起床的時候,李力已經(jīng)出門了,現(xiàn)在可是旺季,滿大街不是開業(yè)就是結(jié)婚,出門走一圈,腳底沾滿彩紙,空氣因為音樂而顫動,簡直需要捂著耳朵前行。特別是到了周日,就像今天,又恰巧趕上了良辰吉日,李力一天要趕好幾個場子。上午有個手機店開業(yè),中午一個婚禮,晚上還有一個二婚的婚禮。這個手機店的鋪面,去年春天她就去表演過,當(dāng)時好像是個水果店,沒想到這么快就倒閉了。而晚上二婚的這個新郎,前年國慶才結(jié)過一次婚,當(dāng)時婚禮也是請李力她們來表演。這樣的事情,李力遇見太多了,甚至令她產(chǎn)生了美好的東西難以久存的念頭。不過每次她都盡力表演,這是李力的信條,不要以為這行就沒有回頭客。
餐桌上擺好了油條雞蛋,還有一碟小咸菜,碟子下邊壓著個紙條,上邊寫著:琪琪,稀飯在鍋里,如果涼了就再熱一下,媽媽今天活比較多,晚上才能回來,午飯你自己解決。另外,約了工人來做防水,大概下午四五點來,你幫忙看一下。最后還認真地寫了落款:媽媽。
王琪吃完早飯就給劉默打了個電話,叫他來玩,討論一下接下來怎么辦。自從被學(xué)校開除,她還沒和劉默見過一面。劉默轉(zhuǎn)了好幾趟公交車,才從鳥不拉屎的大學(xué)城趕到了李力家。他一進屋就將房間里所有的東西襯托成了小矮人所使用的,他的大腳丫還沒走幾步就參觀完了整間房子。王琪見到他有些激動,畢竟這段時間經(jīng)歷了不少挫折,瘦小的王琪緊緊地抱著他的胳膊,使勁嗅著他身上的味道,就像是一只猴子依附著一頭駱駝。劉默二話沒說,一把抱過王琪,又是親又是啃,接著他倆就倒在了床上。這是他們第一次一起躺在床上,以前在學(xué)校的時候,他們既沒錢住賓館,也沒有多余的錢租房子,只好在樹林里打滾。而一張床,一個充滿彈力的床墊,一條柔軟的被子,令他們感覺陌生而興奮??上τ谶^于高大的劉默來說,這張一米五的雙人床顯得非常局促,他的小腿時常伸在床外,而他的腦袋又總是撞到床頭。最后他不得不光腳站在地上,才完成了這一切。劉默沒有吃早飯,此刻肚子餓得咕咕叫,王琪趴在他的肚子上聽了一會,就把零食全都拿到床上,他們兩個一邊鬧著玩,一邊吃零食,包裝袋直接扔在地上,床單上全是渣。
“你說我會不會又懷上一個小孩?”
“怎么可能?就算又懷上一個,也可以做手術(shù)一起打掉。”
“你說我肚子里的小孩現(xiàn)在有多大了?”
“可能有一粒米,一顆黃豆那么大,最大也不會超過一個蘋果吧?”劉默一邊說一邊用手比畫。
“那我為什么總覺得餓,覺得肚子也變大了?”
“那是因為你發(fā)胖了吧!”劉默先是摸了摸王琪的肚子,手又偷偷往上撓她的癢癢肉,王琪一邊躲閃,一邊哈哈大笑,縮成了一團。
“別鬧了,別鬧了!”王琪從床上跳了下來,打開衣柜,熟練地摸到鐵皮餅干盒,當(dāng)著劉默的面翻出來那個牛皮信封,將剩下的錢都掏了出來。
“看我找到了什么?”王琪有點得意,手里拿著一沓百元鈔票。
劉默搶過錢,想擺出一副對成沓的人民幣再熟悉不過的姿態(tài),快速數(shù)了起來??伤哪臃置飨褚粋€見錢眼開的窮光蛋,光著屁股,探著腦袋,數(shù)得斷斷續(xù)續(xù),總是數(shù)錯,重數(shù)了好幾遍。他煽動著鼻翼,嗅著人民幣散發(fā)出來的油墨臭味。
王琪找到自己的雙肩包,又掏出來一些錢遞給劉默,抬起腦袋,像是一只等待主人表揚的小狗,劉默拍了拍王琪的腦袋,表示她干得不錯。劉默數(shù)完錢,累得躺倒在床上,公布最后的數(shù)字,七千三百八十塊錢,王琪趕忙把錢裝進了她的雙肩包里,又去找了一團廢紙塞進了牛皮信封,將餅干盒放回大衣柜。
“這些錢應(yīng)該足夠做手術(shù)了。等我做完手術(shù),去學(xué)校附近租個房子,再找個工作,白天上班,晚上陪你,怎么樣?”王琪躺在劉默旁邊,手指在天上亂畫,規(guī)劃著未來。
“糟了,已經(jīng)四點了!”還沒等劉默說點什么動聽的話,王琪斜眼看到了墻上的時鐘,想起了李力留的紙條。她跳下床,把劉默的衣服拾起來,丟在劉默身上,劉默在地上蹦蹦跳跳,立著一條腿穿褲子,襯衣紐扣也系錯了,一副被捉奸在床的狼狽模樣。王琪穿好自己的衣服,像趕豬出欄一樣,將劉默趕出門外,劉默一臉迷惑地問:“你不走嗎?”
“我媽約了工人來做防水,讓我?guī)兔Χ⒁幌?。?/p>
“那你被你媽逮著怎么辦?”
“我明天就走,咱們電話聯(lián)系?!?/p>
王琪關(guān)了防盜門,站在廚房的窗口看劉默,劉默連走帶跑,像是一個高大的盜賊,還差點絆了一跤,王琪忍不住笑出了聲。還沒一會,劉默就已經(jīng)離開了王琪的視線。王琪剛整理好房間,做防水的兩個小工人就敲開了門。
晚上李力回來的時候,王琪正在一邊看手機上的菜譜,一邊手忙腳亂地炒菜。李力折騰了一天,身上都臭了,她洗了個澡,想起外邊女兒正在為自己做飯,不由自主地唱起歌來。洗完澡,她把制服扔進洗衣機,又把王琪換下來的幾件衣服也丟了進去。她們坐在餐桌前,這次換了王琪為李力夾菜,她們的廚藝不分上下,同樣難吃。吃完飯,照例一起嗑了會兒瓜子,吃了點水果,看了會兒電視,李力展開晾衣架,把洗好的衣服晾在了茶幾前邊。
夜晚,臥室里一股洗衣粉的香味,王琪睡不著覺,想和李力聊聊天,她問:“你和我爸是怎么認識的?”
“我們都是廠里的子弟啊,又是同學(xué),從小就認識?!?/p>
“我是說你們什么時候談的戀愛?!?/p>
“記不得了,可能是高中畢業(yè)吧?!?/p>
“哎呀,這算是早戀吧?!?/p>
“你爸當(dāng)年可不是什么好東西,不學(xué)無術(shù),打架斗毆,偷雞摸狗?!?/p>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嗎?!币幌肫鹜踅ㄔO(shè),一把年紀(jì)了也沒有一點長進,即使是這樣還是不斷有小女生投懷送抱,王琪突然感到困惑。她不想再聽李力對于王建設(shè)的抱怨,她想聽點別的,比如她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就像那張照片上一樣?;蛘哒f說她小時候什么樣子,她說過哪些蠢話,做過什么傻事,她小時候有多可愛,她最羨慕別的家長說這些了。可是王建設(shè)和爺爺奶奶從來沒有說過,甚至連照片都沒給她拍過幾張,而她身邊的這個媽媽錯過了更多,對她一無所知。王琪感到失落,自己的幼年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好像自己從來都沒有可愛過,從來沒有走路跌跌撞撞,說話奶聲奶氣。王琪嘆了口氣。
“怎么了,琪琪?”
“沒什么,你們度蜜月的時候去的哪兒?”
“去的昆明,當(dāng)時從鄭州坐火車去昆明需要兩天兩夜,我們來回都買的硬座。我找來幾張報紙墊在座椅下邊,我就是這樣躺在地上去,又躺在地上回來的?!?/p>
“你們玩了些什么?我都沒有去過昆明,我哪兒都沒去過?!?/p>
“我們?nèi)サ臅r候是冬天,不過昆明一點都不冷,所以叫做春城嘛,四季如春。我們吃了過橋米線,在翠湖公園喂了紅嘴鷗,一只紅嘴鷗還飛到了我的頭頂上,特別有意思?!?/p>
王琪想起了那張照片,她就知道一段感情即使是最后大打出手,形同陌路,也一定有過美好的回憶的。
“你們沒買點什么紀(jì)念品?”
“我們到了一個類似花鳥市場的地方,你爸看上了一對兒小懶猴,猴子小小的,眼睛特別大,十分可愛,他當(dāng)時一定要買,說買回去可以繁殖,說不定還能賺大錢呢??墒俏覔?dān)心倒賣動物會犯法,會被抓起來,就反對他買。后來你爸執(zhí)意要買,裝在一個編織袋里,袋子口用一根尼龍草系著,系緊了怕他們憋死,系松了又怕它們跑掉。還沒有離開昆明,就在旅館丟了一只,另一只偷偷帶上火車,好不容易給帶回了鄭州,一路上我都擔(dān)驚受怕,總覺得自己是在犯罪?!?/p>
“后來呢,那只帶回來的小懶猴呢?”
“我們買了個小鐵籠,每天喂點香蕉或者蘋果,小懶猴白天幾乎都在睡覺,吃東西很慢,大眼睛看起來可憐兮兮,你爸還沒幾天就對這只猴子喪失了興趣。準(zhǔn)備租房子養(yǎng)鵪鶉,他聽說鵪鶉蛋很好掙錢。別看小懶猴個頭小,味道很大,整個屋子都是一股騷臭味。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懷了你,每次聞到這股味道就想吐。”
王琪有點興奮,自己終于出場了,她問:“然后呢?”
“后來這只小懶猴死掉了??赡苁撬敛环伞!?/p>
李力想起小懶猴死掉之后,她和王建設(shè)大吵了一架,王建設(shè)非說是她照顧不周,害得小懶猴死了,李力說那他干嗎不自己照顧。很快爭吵升級成推搡,推搡升級成拳腳交加,當(dāng)李力梗著脖子,朝著王建設(shè)的臉猛扇了幾個巴掌之后,王建設(shè)一腳踹在李力的肚子上。李力摔倒在地上,對著王建設(shè)大聲咆哮,小孩都被你踹掉了,王建設(shè)冷笑著說,踹掉了正好,反正本來也不想要。這是他們結(jié)婚之后第一次大打出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暴力像是病毒一樣快速復(fù)制,吞噬了這對年輕的夫妻,打架成了家常便飯,成為了他們交流的唯一方式。李力想起這些,兩手握緊了拳頭,呼吸都變得急促了起來,可是她扭頭看著身邊無辜的女兒,還是忍住沒有說出來。
“真可憐呀?!蓖蹒饕郧霸诰W(wǎng)上看到過小懶猴的視頻,她想著如果這只小懶猴沒有死掉,說不定還可以成為她童年的伙伴呢,她一定會好好照顧它的。
“對了,明天我沒活兒,咱們?nèi)ス珗@吧?!?/p>
周一下午的公園沒有什么人,老頭老太太們在亭子里吹拉彈唱。王琪舉著雪人冰淇淋,和幾個流著口水的小朋友一起乘坐旋轉(zhuǎn)木馬,木馬隨著兒歌上上下下,李力在一旁拼命招手,還用手機不停拍照,搞得王琪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接著她們又一起坐了鴨子船,摩天輪,釣了幾條金魚,在小樹林的陰涼處畫了一個機器貓的石膏彩繪。李力還給王琪買了棉花糖、糖葫蘆,最后花了五塊錢,用轉(zhuǎn)盤轉(zhuǎn)到了一個龍形狀的糖畫,這可是頭等獎,李力和王琪一起興奮地尖叫,轉(zhuǎn)念又覺得可能耗盡了本來就不多的好運。王琪手舉著巨大的焦糖制成的龍形糖畫,在太陽下閃閃發(fā)光,引來幾只肥碩的蜜蜂,還有小朋友們羨慕的目光。由于吃了太多糖,王琪感到一陣陣甜膩而夢幻的幸福感在身上蕩漾,嘴巴里哈出香甜的氣味,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也黏在了一起。
“不是媽媽不給你買,是吃了太多糖,你的牙齒都壞掉了,你忘了上次牙疼的滋味了嗎?”一個年輕的媽媽半蹲在地上,兩只手搭在小孩的肩膀上,正在教育小孩。遠處的石凳上,一個胖乎乎的媽媽正掀起衣服,給小嬰兒喂奶。小路上一個小不點穿著紙尿褲,屁股鼓鼓的,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哇哇大哭起來,她的媽媽趕忙追了過來,把她扶起來,一邊哄她,一邊擦干她的眼淚。草地上,一個媽媽正在吹泡泡,而她的小女兒穿著小裙子,在草地上大笑著追逐那些彩色的泡泡。王琪的目光追隨著每一個母親,每一個小孩,即使是嬰兒推車?yán)锍了膶殞?,她也沒有放過。她仿佛看到了無數(shù)個年輕的李力,也看到了無數(shù)個童年的自己。她還看到了一個母親,攙扶著她挺著大肚子的女兒在公園里散步,也看到了一個中年婦女推著輪椅,里邊坐著她年邁的母親,她從花園里折了一朵花,別在她媽花白的頭發(fā)上。王琪緊緊地挽著李力的胳膊,腦袋頂著她的肩膀,李力在陽光下瞇起眼睛,細數(shù)她人生中寥寥無幾的幸福時刻,而此刻絕對可以名列前茅。
出了公園,過條馬路就是麥當(dāng)勞,李力說:“帶你吃麥當(dāng)勞吧!”
王琪模仿小孩的聲音說:“太好啦!”
李力顯然從來沒有吃過,沉甸甸的大門被她又推又拉了老半天才打開,她站在點餐臺前邊猶猶豫豫,不知所措,王琪把玩著點餐臺上擺放的幾個HelloKitty的塑料玩偶。李力問服務(wù)員:“這個東西是賣的嗎?”
服務(wù)員有點不耐煩地說:“開心樂園餐里送的?!?/p>
李力說:“那給我來兩份兒吧?!?/p>
服務(wù)員讓王琪從幾種造型的HelloKitty中選兩個,王琪選了一個粉色的,一個黑色的。
李力一邊喝牛奶,一邊看著王琪吃,王琪問:“你怎么不吃呢?”
李力說:“我不愛吃這些洋玩意?!?/p>
王琪說:“那你吃什么?”
李力說:“我不餓,我一會回家再吃。”
在媽媽期盼的目光中,王琪只好扮演一個自私的小鬼,狼吞虎咽地吃光了眼前的一切。
“你這一頭黃毛趕緊染回來吧?!崩盍δ闷鸩徒砑?,準(zhǔn)備為王琪擦嘴角的番茄醬。
麥當(dāng)勞里的冷氣開得很足,王琪頓時清醒了不少,好像剛才做了一個甜到發(fā)膩的美夢,她打了一個可樂味的飽嗝,躲開了李力的手,問:“為什么?”
“太難看了。”
“我自己覺得好看就行。”
“你還是染回來吧,你沒發(fā)現(xiàn)路人總是看你嗎?”
“你管我呢,你以為你是誰?”王琪說完這句話有點后悔,可是說出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無論如何也收不回來了。
她們兩個在回家的路上沒有說一句話,甚至在公交車上都沒有坐在一起,形同陌路,李力拍拍身邊的空位,王琪就當(dāng)沒看見,非要坐在另外一個位子上,她心想,這二十年說不定有好幾次她們都坐在同一輛公交車?yán)?,卻互不認識,她到底在等待什么?王琪咬緊嘴唇,在心里暗暗發(fā)誓,明天一大早就走。而李力握緊拳頭,在大腿上來回摩擦,反復(fù)告誡自己,不要跟小孩一般見識。
晚上到家,王琪早早地上床睡覺,等李力吃完晚飯,收拾好碗筷,在餐廳打轉(zhuǎn),吸氣吐氣做深呼吸,用電視報紙上看到的心靈雞湯鼓勵自己,穩(wěn)定好情緒,組織完語言,反復(fù)練習(xí)好語氣,爬上床想要和王琪談?wù)勑牡臅r候,王琪那邊早就響起了鼾聲。茶幾上沒吃完的提子正在夜晚悄悄腐爛,引來蒼蠅,旁邊垃圾桶里的水果皮生出小飛蟲,散發(fā)出一股發(fā)酵的酸味。
李力幾乎一夜未眠,好不容易睡著片刻,又被毆打王琪的血腥噩夢嚇醒。在夢里,她拽著王琪黃色的頭發(fā)撞向墻面,直到她的頭發(fā)被鮮血染成紅色。李力早早起床,為沒有在夢里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而感到愧疚。
由于昨晚睡得太早,王琪也早早醒來,可是為了避免和李力碰面,她假裝睡著,偷聽李力在廚房忙活,直到李力穿好制服,出了家門,她才從床上爬了起來。餐桌上照例擺好了早餐,雞蛋、饅頭、小咸菜,碟子下邊又留了一張紙條,上邊工工整整地寫著:琪琪,對不起,請原諒媽媽。稀飯在鍋里,如果涼了就熱熱再吃。媽媽今天又要趕三個場子,晚上才能回來,午飯你自己解決。約了刷墻的師傅,下午三點左右會過來把漏水的地方重新刷一下,你幫媽媽盯著。最下邊又是落款:媽媽。
王琪看到“對不起”三個字的時候眼淚差點掉下來,她覺得該說對不起的明明是她,可是她并不知道,李力是為昨晚毆打她的噩夢而感到對不起。王琪吃完了早飯,給劉默打了個電話,說今天走不了了,明天再走。劉默說,你不會是被你媽關(guān)起來了吧。王琪說,你放狗屁。
明天,后天,大后天……王琪都沒走成,李力一邊在外拼命賺錢,一邊約了各種各樣的師傅上門,重新?lián)Q了紗窗,維修和清洗了抽油煙機,還為即將到來的夏天在臥室安裝了一個空調(diào),王琪心想,真不知道以前那么多年的夏天,她媽是怎么熬過來的,即使是她摳門的爺爺奶奶家,早在十幾年前就對酷暑忍無可忍,安上了空調(diào)。小小的屋子越來越舒服和溫馨,花瓶里插著鮮花,冰箱里塞滿了食物,茶幾上堆滿了零食水果,王琪吃都吃不過來,天氣越來越熱,放壞的水果常常招來蒼蠅,而鮮花也迅速干枯,王琪不得不趁李力不在家的時候?qū)⑺鼈兘y(tǒng)統(tǒng)扔掉。
王琪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天早上一邊吃李力為她準(zhǔn)備好的早餐,一邊閱讀紙條,每天的紙條都大同小異,可她還是看得津津有味,有時候還要模仿李力的聲音念出來:“琪琪,媽媽……”,“琪琪,媽媽……”。直到有一天,劉默打來電話說你肚子里的小孩已經(jīng)超過蘋果大小,說不定已經(jīng)和大鴨梨那么大的時候,王琪才意識到自己的肚子在一天天變大,而自己包里的錢在一天天變少。她下定了決心,明天就走,吃光早餐,然后撕碎紙條。
第二天早上起床,王琪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拎著大雙肩包坐在餐桌前,卻發(fā)現(xiàn)只有早餐,沒有任何紙條,她感到一陣失落,剛把雞蛋塞進嘴里,門就打開了。李力拎著幾個塑料袋進來了,她說:“琪琪,你起來了?今天晚上媽媽要在家請客,請幾個樂隊的阿姨來家里吃飯,順便認識一下你。”
王琪被雞蛋噎得說不出來一句話,把腳下的雙肩包往桌子下邊踢了踢。
“你慢慢吃,不著急,現(xiàn)在還早?!崩盍σ贿呎f,一邊走進了臥室,她從自己的小包里掏出來一沓錢,數(shù)出來五千塊,多余的幾張又放回小包。這五千塊錢加上之前攢夠的一萬塊,一會就可以還給小張,她欠的債今天總算可以還清了。李力呼了一口氣,感覺到久違的輕松,終于可以展開新生活了,有女兒的新生活,她們還約好了一起出去旅行呢。李力打開大衣柜,彎著腰找出來鐵皮餅干盒,打開蓋子,拿出牛皮信封,里邊有一團廢紙正在等著她。
王琪咽下雞蛋,聽見李力打開衣柜的聲音,心里升起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當(dāng)她拎起雙肩包準(zhǔn)備開溜的時候,李力已經(jīng)站在臥室門口,用一種王琪尚未見識過的眼神盯著她。
“你要去哪?”
“你管我?”
“你是不是偷了我的錢?!?/p>
“你欠我的?!?/p>
“你把錢還給我?!?/p>
“不還?!?/p>
“你還給我!”李力上前去搶王琪的包,她想起王琪之前用包里成沓的錢給她買東西,就恨得牙齒癢癢。
“你欠我的!你生了我就不要我!你二十年沒去看過我一次!沒給過我一分錢!”王琪終于喊出了自己一直想說的話。
吵架很快會升級成推搡,推搡很快就會升級成拳腳相加,對這樣的規(guī)律李力再熟悉不過了。她看著眼前張牙舞爪,表情兇狠,口水亂噴,發(fā)了瘋的女兒,就如同自己正在照鏡子。她很快就明白了一件事,兩只斗雞只能生出另一只該死的斗雞。當(dāng)王琪瞪著王建設(shè)那雙狹長的眼睛,再次撲過來的時候,李力一腳踹在她的肚子上,將她踹翻在地,“你爸當(dāng)年就是這么踹我的,當(dāng)時我懷著你,你爸說踹掉了正好,反正本來也不想要”。
王琪終于沉默了下來。李力眼睛瞥到桌子上剛買的幾瓶啤酒,又瞥到墻角的那根指揮棒,她慶幸自己既沒有敲碎王琪的腦袋,也沒有扎破她的肚皮。
王琪坐在地上,感覺肚子一陣刺痛,下邊一股暖流,她將手伸進裙子,在大腿根部摸到滑膩的液體,她伸出手來,看見手指上全是鮮血,感到一陣頭暈惡心。王琪從地上爬了起來,屁股后邊黃色的裙子已經(jīng)洇出了一個紅色的圓形。她打開雙肩包,哆哆嗦嗦地找出來那一摞錢,還有那張照片,塞進李力的手里,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說著:“現(xiàn)在好了,我不需要了?!蓖蹒鬓D(zhuǎn)身踉踉蹌蹌地開門離去。
李力被釘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像第一次手舉著半個沾滿鮮血的啤酒瓶,看著王建設(shè)抱著女兒離開時那樣,她低頭看著手里那沓沾著血的錢和有了折痕的照片。
李力走到廚房的窗戶那里,拉開紗窗,伸頭看著王琪,王琪雙手捂著肚子,肩膀劇烈地抖動,哭得就像是一個在幼兒園受了欺負的小孩,引來不少廠里的熟人駐足議論。李力沒有等到天黑就狠狠地關(guān)上了窗戶,她知道王琪和王建設(shè)一樣,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她坐在沙發(fā)上嗑起了瓜子,手指顫抖,很難將瓜子對準(zhǔn)門牙,還不一小心咬到了舌頭,滿嘴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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