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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箱中浪客

      2020-04-26 10:06索耳
      長江文藝 2020年2期
      關鍵詞:小崔堂弟箱子

      索耳

      編者按:

      本期“新推薦”欄目刊發(fā)的是90后青年作家索耳的作品《箱中浪客》,小說以不分段的敘述形式傾流而下,汩汩滔滔,強化了敘事的速度以及生活的某種荒誕感。為尊重作者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實驗性追求,編輯未予改動。特此說明,期待能給讀者帶來全新的閱讀體驗。

      我們聽說了一件事。阿聰走到快遞公司里,要求那里的員工把他打包起來,寄到某一個地址去。他提供的地址,看起來還挺像是有這么一個地方。員工們相互對視,上頭沒有明確規(guī)定不能寄人,所以他們也很快就想通了,有條不紊地填好單子,給阿聰稱體重,安檢掃描,還計算好用在阿聰身上厚厚的包裝棉的費用,但其實這個四十一歲的男人身上連半分錢也沒有,他只是看起來肥而已,肥不代表就有油水可撈。反正可以貨到付款,阿聰想。他們把棉條裹得很緊,胸脯上、腰腹間、大腿兩側,其實沒太大必要,這些地方都是肉,這些肉能足夠緩沖運輸過程中的消耗。不過,緊密的包裝確實給了阿聰一種必需的緊張感。這是一件被嚴肅對待的事情,并非兒戲。所以他走進紙箱里躺下時,雙眼仿佛受驚而微微睜大,有點像春天里麋鹿躍過灌木的樣子,他的胸脯有節(jié)律地起伏著,一雙陌生的手給他鋪上一層塑膠軟墊,很快地,僅有的一點空間將被黑暗所占據。哎,我得有點光,他沖著外面喊道。員工便給他在紙箱的四面各鑿了兩個小洞。阿聰給我們講述這些情形時,我們都不約而同想到了雞,準確地說,籠中雞?;\中雞和雞還不是同一種生物,因為在我們嗜雞的粵西鄉(xiāng)下,雞一旦被放進紙籠子里,就說明它很快就會變成一盤亮晶晶的白切雞肉,我們對此都太熟悉了,我們甚至還回想起以前母親頻頻提著這些紙籠子往小學奧數老師家里跑的記憶。這些雞肉不僅構成了我們的肉體,也構成我們的靈魂。這只巨大的紙籠子合攏的時候,阿聰緊緊地趴在籠子底部,聽到員工們問他準備好了沒有,他回復說好了,接著他感覺自己輕輕浮了起來,向前滑行,像坐在阿拉丁的魔毯上,員工們把他抬出十米左右的距離,中間還換了一次手,最后輕輕地放在貨車后箱里。就這樣,以一次短暫的重力克服體驗為開端,阿聰開啟了他的旅行,第一次以物的身份、而非人的身份的旅行。在車上他記錄下開始的時間,五月六日,北京時間下午六點十五分,阿聰身上帶著手機,當然,他可不是白白躺在箱底發(fā)呆的,通過手機他給我們發(fā)消息,告訴我們他出發(fā)了,他之前就告訴我們要這么做,我們都懶得理他,并不信他會這么做,我們都說,阿聰只是在講大話而已。阿聰是我們的親戚,關系很遠的那種,幾乎不來往,除非在婚宴上,或者誰誰誰擺了進宅酒,只有在飯席上,我們才會假裝坐下來聊幾句。在我們家這邊,所有人總能通過某種神奇的紐帶聯系在一起。所以當我們得知他的老婆離家出走時,紛紛跳出來表態(tài):這個女人真不是好東西,這波我們站阿聰。這給了阿聰一種溫暖的錯覺:我們是家族,我們會相互幫助。涉及到婦德問題,我們相當一致??僧斔岢鱿蛭覀兘椟c路費去把老婆追回來時,我們馬上把電話掛掉,掐斷網線,大門緊緊關上,不讓他聯系到我們,就在那時,他已經往我們手機里輸送了幾百條信息,在信息里,他告訴我們,他會用自己的方式,找到自己的老婆。好吧,現在看到他發(fā)過來的時間,我們有點動搖了,只是嘴上裝作不在乎,過一會兒,我們一點開家族的微信群(就是那種蠢蠢的微信群),又看到阿聰發(fā)來的照片,照的是黑咕隆咚的箱子內部,啥都看不見,你說這是他大晚上拍的自己家馬桶坑,也會有人信。另外一條重要信息是阿聰發(fā)來的快遞單號,他說,在網上查這個單號,就能查到他。不知道家族群當中有誰真的去查了,也許只有我一個人,那單號可不是假的。網上顯示這單快遞已經從我們這兒發(fā)出,下一站,是我們的大省城廣州,抵達那里最快也得明天??晌覀兊倪@位親戚才在箱子里待了一個鐘頭,他就感覺仿佛過了一年,這漫長的時間里,他躺在箱底,伴隨著輪胎輾過路面的振動,頭頂的黑暗仿佛漾著波紋,滴在他的臉上、肚子上、胳肢窩里。一種雨林似的悶熱和濕氣舔舐著他全身,他不斷地翻動身體,像是躲避著舔舐,但這樣只能讓他暴露得更快。但這只是個開始。要么盡早適應,要么用手機撥打司機的電話,讓他停車,終止這次快遞之旅。負責這次送貨的司機才二十出頭,叫小崔,還沒見過這種場面,開車前他就對著阿聰說,阿叔,你要是頂不順,跟我說一聲,放你出來。他其實是對著一個大箱子說話。他對著一堆貨物說話。當時阿聰并沒有反應,一方面他自我表演為一個不懂人話的箱子,另一方面他在心里嘀咕,怎么能說出來就出來呢,瞧不起人??涩F在他自尊的容器已經見底。為了消磨時間,他用手機玩起斗地主,玩了二十幾把,竟然把把贏,簡直狗屎運,沒想到,這輛快遞的貨車對他的牌運還有一種神秘的加持,只可惜發(fā)現得太晚,要是能把牌局搬到這輛車上,他就不會把積蓄輸得精光,他老婆也不會離家出走。想得太美。手機玩累了,阿聰總算沉沉睡去,恍惚間還做了個夢,夢到老婆在床上用剪刀絞他的手,好像她確實說過類似的話,再賭錢就絞斷你的手,她說,認真地重復著那一個動作,他害怕地一縮,不知怎地,老婆掉到床底下去了,他爬到床沿彎腰一看,咩,還有一個人。就在這時,他帶著一陣饑餓感醒了過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省城的天剛蒙蒙亮,貨車停在休息區(qū)里,小崔正打開后備箱,跟他說了句早安。小崔問他要不要下來走走。那可怎么行,阿聰心想,我只是一個貨物而已,貨物可沒法走路。于是他跟小崔說,不如你搬我下來,我正好也透透氣。小崔想也不想就說好啊,那是他低估了阿聰的重量,阿聰的體重從九歲起就一直穩(wěn)步增長,九歲以前,他的身板就跟豆芽似的,因為得了罕見的熱病,用我們的話來說叫“做北寒”,冬天發(fā)熱夏天發(fā)冷,虛得掛不上肉,直到碰上老中醫(yī),指點了一個方子,把海里的海蛇和土里的穿山甲抓來搗成藥吃了,自那以后阿聰的體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累積起來,每年四斤,到了四十一歲的當口,體重已經突破了一百九十斤,這重量讓小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阿聰從車上拖下來,并且貼著地面,往前拖了兩米,這時小崔才停下來,不斷用手背抹頭上的汗。風從箱子的四個孔中灌入,阿聰感到了快樂,同時饑餓的孢子在肚中也更加快樂地生長起來。十幾個小時沒吃東西也沒喝水了哦,他才想起,問小崔有沒有吃的。小崔說早給你準備好了,到車上取過來兩個叉燒包和一瓶水,通過箱孔塞進去,阿聰接過包子,咬了一口,就說,這個叉燒的做法是順德的無疑,不然不會這么好吃。順德的叉燒天下聞名,但也可能阿聰此時太餓了,不管吃什么樣的叉燒,都會認為是順德的叉燒。饑餓在另一方面的好處是提醒他作為人的存在。小崔告訴阿聰確實是順德的叉燒,剛才路過順德時,他在路邊的早餐鋪買來的。阿聰說,他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叉燒包,就是順德的叉燒包。這里邊有個故事,引起了小崔的興趣,于是他湊近來,蹲在紙箱前面聽完了這個故事。那個事關幾代人的故事,事實上阿聰已經重復了一萬遍,我們都知道,每次在飯席上,他都會彎起一條腿踩在椅子上,抿口酒,開始從他祖父那代人談起。說到那時候,至少也是七八十年前的事情,南方還在打仗,村里動員征兵,他曾祖父就生了兩個男的,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弟弟就是阿聰祖父。本來長兄應征天經地義,哥哥卻退縮了,找來弟弟商量,說自己有妻有兒,萬一在戰(zhàn)場上不幸,留下寡婦孤兒多可憐,弟弟則是無牽無掛的一個單身漢,不如讓弟弟頂他去,在部隊里還能分到餉錢。阿聰的祖父想想也有道理,便答應替哥哥去當兵,結果這一去,雖說在戰(zhàn)場上撿條命回來,卻也斷了條腿,因為這條斷腿,差點找不到老婆,最后還是娶了村西的大齡媳婦,生下阿聰他爸。到了阿聰他爸這代,照樣跟阿聰大爺的兒子做了堂兄弟。這對堂兄弟從小一起長大,很親密,到了二十來歲時,正好趕上了饑荒,兩人都餓出了病,一個得了膽囊炎,一個得了直腸潰瘍,各自在席子上躺了個把月,有氣出沒氣進的,正好阿聰他奶奶在地里挖了一塊甘薯,這么一塊活命的甘薯,阿聰他爸也舍不得吃,掛念著兄弟,偷偷下床,把燜熟的甘薯揣在懷里,親自走幾里路送到兄弟家去。要不是這塊薯,阿聰的堂伯肯定挨不過去。所幸后來兩人都熬過饑餓的寒冬,活了下來,又各自有了兒子。阿聰出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同一年中國開始改革開放,他的堂兄弟比他小幾歲,從小就聰明伶俐,成績拔尖,深受寵愛,而阿聰頑皮搗蛋,功課門門掛零,盡管在家長口中對比懸殊,但這兩兄弟還是繼承了上兩代人的革命友誼,同穿一條褲子,一起偷鄰居家的白菜,在田里摸螃蟹,燒仇人家的秸稈,相互幫忙遞情書、抄作業(yè)、跟蹤從城里來的穿高跟鞋的年輕女老師。上高中的第二年,他堂弟突然決定輟學,跟著同村人去珠三角辦廠子,那時候南巡講話剛畢,珠三角的廠子確實好似春筍般往外冒,但這樣的決定對于當時我們落后的粵西山村來說,簡直是不可理喻,何況在我們這個客家宗族里,讀書才是出人頭地的正道,沒有一個人支持他堂弟的做法,除了阿聰,偷偷從家里偷了幾百塊錢,陪堂弟坐上北上的汽車,一路送到佛山,在順德眉焦河畔的早茶鋪里吃了分別飯,就在那里,阿聰第一次吃到順德的叉燒包,面粉的乳香包裹著鮮嫩的肉感,舌頭上的每顆味蕾都留下了當時的記憶。正因為是分別飯,才會留下那樣的記憶。堂弟也說著同樣的話,邊咬著包子邊說,他不會忘記這頓飯。阿聰知道他話里的意思。可惜兩人一轉身,一分別就是二十多年,阿聰仍然留在老家,堂弟卻借著政策的東風,成了珠三角的酒廠大老板,壓根就忘了當年說過的話,忘了阿聰這個堂兄。說到這里時,阿聰情緒激動,大紙箱被他從里面拍得邦邦作響,就像他每次跟我們講起這個故事時,醉醺醺地踢著腳下的凳子——別說他們家對堂弟家三代恩惠,阿聰說,就算只記得二十多年前那頓早飯,也不至于絕情至此。堂弟早就把自己家人接到了廣州,跟鄉(xiāng)下的親戚故友都斷絕了聯系。起碼連一通電話都沒有打過。講到這里時,小崔接了一句,真是竹織鴨,沒心肝。講完故事,接下來他們要上路,小崔跟阿聰說,今天天黑前得趕到杭州,在那里他就可以交差了,說完這句話,他走近這個九十多公斤重的箱子,正打算把它抬起來,搬進貨車后箱里。等等,大箱子卻開口制止他,表示自己先不著急去杭州。阿聰說,他還有一個心愿未了。他說這話是幾乎已是懇求的語氣,后生仔求求你,他說,可否把他送到堂弟家門口,他知道那個地址,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悄悄探查堂弟的地址,不為別的,就想站在堂弟家門口,狠狠地罵堂弟一句而已,只要罵一句話他就能消掉心里的塊壘。罵完就走,他對小崔說。聽著阿聰的懇求,小崔感覺到這個巨大而笨拙的物體在微微顫抖,心里其實好不為難,這趟拉的貨不僅僅是阿聰一個,他不能輕易冒險,可剛才他確實聽了阿聰的故事,這個故事雖然被重復講述了許多遍,但其中確實也有動人的部分。我們不否認這點。按照阿聰的說法,這叫天底下沒有免費的故事。好吧,小崔答應了阿聰的請求,于是這個大箱子心滿意足地回到車后箱里,出發(fā)前他告訴小崔那個地址,在黑山高爾夫莊園,那一帶全是億萬富翁的別墅區(qū),他堂弟的宅第就在小區(qū)的正中央,之前他從高德地圖查到的。一路過去得有半個小時的車程。阿聰還在路上就給我們發(fā)消息,他說他要去找何建豪了,并且在群里發(fā)了導航定位作為證據。何建豪就是他堂弟的名字,我們都知道這個名字,它無論在哪個場所都是響當當的,一個稍許有些令人敬畏的神話,我們離著這神話太近,同時又離得太遠,每次聽見有人提起這個名字,我們都會迫切地加入那個話題,最終很快就會感到失落,因為發(fā)現自己沒法和這個名字沾上點關系。其實阿聰不需要給我們什么證據。昨天他在群里宣布自己被快遞寄走這件事后,到了第二天,我們就再也沒有懷疑過他就在那輛車里。這次他在群里提起何建豪時,我們一向心直口快的六姨忍不住回復他,多拍幾張照哎,讓我看看他長咩樣。冇問題,阿聰回復說。他們倆在群里有一搭沒一搭地開始聊。我們其他人雖然沒有加入,但其實都緊盯著每一條消息。我們都快忘了阿聰此行的目的是去找老婆的。他和何建豪的故事好像更能刺激我們的神經。跟隨著阿聰的導航定位,我們知道他從珠江大橋過江,沿著西場高速北上,在幾十米高的立交橋上,那些圈起來的紅藍色塑膠場地漂浮在大榕樹海里,孩童的喧鬧從樹影的夾縫中傳來,汽車向下俯沖,那些聲音很快被商場放出的音樂蓋過,繼續(xù)往東,江邊的歐羅巴磚紅色屋頂籠罩著水汽,像是長出了一道土星環(huán),但很快地,車子沖破這些樓房古怪站姿的引力,在立交橋上轉了三圈,轉過電影城、麥當勞和香奈兒的廣告牌,匯入廣園西路,往前就是三元里,在這里那些建筑正在丟掉它們色彩的盔甲,大王椰從地里鉆出來,支撐著那些居民樓黃褐色的光裸表皮張開的網,車子在這張網里匍匐前進著,當然了,這些都出自于我們的想象。二十分鐘后,車子穿過白云山,在另一面的山麓停下。小區(qū)的門衛(wèi)把這輛車攔了下來。那是一個有些禿頂、留著唇須、身材高大的北方男人,身上的制服有些發(fā)白,朝著車子走來的步伐顯示出部隊訓練過的痕跡,他在車窗前詢問小崔有什么事。小崔說,送快遞的。門衛(wèi)朝車身銀灰色的快遞標志瞥一眼,然后說,他們這里不收快遞。小崔說,無論什么地方都會收快遞。門衛(wèi)問小崔是誰的快遞。小崔說了何建豪的名字,結果面前這個退役兵搖搖頭說,他們這里沒有這個人。真的沒有?沒有。小崔再三確認門衛(wèi)不是在敷衍后,從車上下來,打開后箱,這時阿聰已經聽到了他們之間的對話。小崔問阿聰怎么辦,阿聰說,他堂弟百分百就在這個小區(qū)里面,他保證,這么多年來他反復查探了無數次,才得出的這個地址,這個門衛(wèi)要么是不知情,要么就是在撒謊。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會出于某種原因而撒謊。阿聰說,讓他來跟門衛(wèi)說。小崔再次把阿聰從車里搬出來,這次小崔學聰明了,懂得省力,在箱子底下裝上備用的滑輪,把車后的擋板支起來,讓阿聰從車上直接溜下來,就這樣,這個大箱子以一種稍顯滑稽的方式,溜到門衛(wèi)面前。有那么一瞬間門衛(wèi)以為自己看到了坦克,雖然門衛(wèi)沒有真正操練過坦克,沒有那資格,當年他只能羨慕地看著自己的戰(zhàn)友駕駛著坦克,從東開到西,又從西開到東,最后卡在兩棵大樹中間動彈不得,就算是那種笨拙的模樣,也令人羨慕,這時面前的箱子突然開口和他打了聲招呼,把他嚇一跳,他這才留意到箱子四周的孔洞,從中能看到蒸騰著熱氣的皮膚和肥肉。何建豪是我堂弟,阿聰透過箱子向門衛(wèi)解釋道,堂弟就住在這個小區(qū)里面,我們已經有二十多年沒見面了,麻煩你讓我進去,讓我和他聊聊天,哪怕就說一句話也好。門衛(wèi)盯著箱子看了看,回答說,首先我們這里沒有這個人,再說了,我也不能讓您這個樣子去見他啊。門衛(wèi)說到“您”這個詞語時,聲調升高,帶著某種戲諷的外地口音。阿聰被這種口音激怒了,他本來想用那個萬年不變的故事去打動門衛(wèi),還擔心透過這層厚厚的箱皮,會使他的講述打折扣,可現在看來,真正的阻隔在于口音。一個外地人怎么會欣賞用本地話講出來的故事呢?兩個口音不一致的人無法真正交流,除了吵架,吵架時我們總能比對方先懂得對方的意思。阿聰在箱內罵了一句,門衛(wèi)馬上就回一句,這就對上線路了,兩人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對罵,都用上了各自方言里最粗鄙惡俗的部分,論粗口,全世界沒有任何一種方言能比得上我們家鄉(xiāng)話,沒有什么話比我們的土話更粗鄙、更惡俗。在我們家鄉(xiāng),這個閩南、客家、嶺南和瓊海文化的交匯地,我們相互用粗口交談、問候對方,粗口文化就是我們最優(yōu)越的文化,在這個領域,北方的方言甚至顯得正統不再,盡管從阿聰口中冒出來的聲音,門衛(wèi)連一句都聽不懂,但是在氣勢上阿聰已經完全壓倒對方,當時的情形看起來有些好笑,如果有人路過,或者從小崔的視角看去,一個人在和一個箱子對罵,相互說著對方聽不懂的語言,而且,人還被箱子罵倒了,箱子占盡了人的上風,箱子沒有絲毫松懈的意思,本來他只打算罵一句的,如同他之前所說的,只要在堂弟樓下罵一句就能解恨,可現在不止罵一句,可能都罵了上千句,罵到最后,阿聰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在罵誰,是罵堂弟還是面前的門衛(wèi)。還好他們只是動動嘴皮子而已。這層三厘米厚的箱子皮是最堅固的防御。阿聰不可能從箱子里跳出來打人,門衛(wèi)也不可能去揍一個箱子。爭執(zhí)中,小崔走過來,雙手按住箱子的邊角,把里面的阿聰往后拖去,箱底的小鐵輪和地面摩擦發(fā)出尖銳聒噪的聲響,這聲響才把他們的罵聲打斷,阿聰被小崔拖到車尾,順著滑板被推進了車后箱里,他嘴里還絮叨著要從門衛(wèi)身上碾過去,沖進小區(qū)里找到他的堂弟。收聲吧,小崔沖阿聰說了一句,接著把后箱門重重關上,回身上車,啟動車子離開了原地,毫不猶豫、風馳電掣地,像逃離某種災難,小崔把車子開得飛快,比他們來時的速度還要快上一倍,想也別想,小崔的心里肯定很后悔,本來就不該趟這趟渾水。不該和一個箱子較真。這時小崔聽到了后箱里傳來的聲音,盡管隔著幾層鈦鋼復合板,他確信自己聽到了某種和發(fā)動機不一致的聲音,車子從解放路直下解放大橋后,他把車停在碼頭邊,下車點了根煙抽著,然后走到車后去,把大箱子放出來??上渥永锖馨察o。從外頭看來,阿聰的肥肉幾乎擠滿了其中所有空間,它們的主人卻安靜無比,仿佛睡著了一般。小崔湊近箱子,透過孔洞看到阿聰滿頭大汗,仰臥在箱底,神情看起來很沮喪,剛才還罵得起勁,現在就跟掉進下水道的一條狗一樣,整個人都蔫蔫的。過了一會兒,小崔起身準備抽第二根煙時,阿聰卻開始哽咽起來,情緒如同一只網球堵住了喉嚨,小崔確信那就是剛才聽到的聲音。阿聰在喃喃自語著,小崔得認真豎起耳朵才能聽清他在說什么,他說小崔為什么要帶他來這里,為什么要帶他來珠江邊,聽到這江水流動的嘩嘩聲,他就忍不住想起當年他和堂弟在江邊分別的場景,他和堂弟可是三代之交啊,就這么沒了,到頭來,竟然連一面也見不著,接著阿聰向小崔道明真相,一個對自己有利但事實上沒什么卵用的真相,他說,這次來找堂弟,并不是要責備他,也不是要罵他,更不要說在他家樓下罵一句就能消除胸中的塊壘,其實根本就沒有什么塊壘,他根本不記恨堂弟,相反,他一直很想念堂弟,想念他們二十多年前共同擁有的一切,想念他們一起摸過的魚,偷過的菜,調戲過的女教師,阿聰說,是想念驅使他不斷暗中查探堂弟的住址,而不是故事里的怨恨,這么多年來他只是想見堂弟一面,僅此而已。顯然阿聰的講述再次逆轉了小崔對阿聰的看法。小崔相信這次不是故事而是真誠的發(fā)言。于是小崔從褲兜里掏出第三根煙,點著了,伸進箱子里給阿聰,阿聰接過去,抽了一口,慢慢平復下來。片刻的沉默后,小崔問阿聰接下來怎么辦。阿聰先感謝了小崔,并說堂弟的事情已經完結,可以繼續(xù)往原來的目的地出發(fā)了,原來的目的地,也就是寫在箱子上的地址,那個地址,據他說,就是他老婆新住的地方,住在另外一個男人的家里。我們都不知道阿聰從哪得來的靈通消息。他老婆有個外地的老相好,早有傳聞,我們私底下都猜想正是因為這個老相好,他老婆才不情愿給阿聰生孩子,一個女人結婚快十年,不生孩子,在我們家鄉(xiāng),簡直是不可理喻,比阿聰的嗜賭還要不可理喻,我們可以原諒阿聰只要一閑下來,就往牌局和麻將堆里鉆,賭得昏天黑地,卻不能原諒他老婆在一個午后悄悄離家出走,卷走所有存款,連話也不留半句。阿聰在家里餓了兩天,這才確信不會有女人回來做飯給他吃了,他篤定老婆是去找老相好,不會有第二個地方收留這個女人。反正阿聰這時說的話,我們即便沒有全信,至少也信了八成。上車后,他在微信群里告訴我們這次去找堂弟的一些經過,他說很遺憾這次沒有碰到堂弟(六姨馬上回復說:沒關系),但是確實在堂弟樓下罵了一頓,深刻地譴責了堂弟,我們都清楚這是他的心愿。雖然他只說了部分事實,但也沒有講大話。我們大部分人和何建豪都沒有太大的淵源,但聽到阿聰說他狠罵了何建豪一頓,大家心里竟有種隱隱的痛快,仿佛這個富人真的欠我們每個人一點什么似的,阿聰罵了每個人該罵的話,這時,群里的親戚們開始對阿聰親近起來,至少是情感上的親近,除了六姨,有幾個人開始和他在聊天的邊緣瘋狂試探,但我們還是沒有人主動借錢給他。這才是阿聰最關心的部分,他在箱子里躺著,口袋空空,連吃一頓飯的錢都沒有,得虧中午休息時,小崔把盒飯遞進箱子里給他,小崔是個好人,阿聰說等他從老婆那里把錢追回來,會把飯錢還給小崔,小崔說不必了。這時他們剛剛駛出省境,在韶關與贛州的交界處,頭頂三米遠處的丘陵上,矗立著巨大的信號塔,車停在服務區(qū)的洗手間和廢棄的藍色倉房中間,能聽到失修的管道中的水滴滲透地板的聲音,連附近超市里的人聲也蓋不住。他們說話的口音,阿聰聽得不太明白,就像在電視上聽外國人說外語。小崔把從超市里買來的盒飯帶到車后箱去,坐在阿聰旁邊,兩人邊吃邊聊起來,小崔向阿聰問起,為什么要被裝進箱子里,這是小崔一直想問的問題,作為司機,他從來沒有運送過這么特別的貨物,從接到任務的那一刻起,他就忍不住地好奇,阿聰是怎么想出來的,這么一個絕妙的點子,確實,沒有什么明文規(guī)定不能運送人體,小崔只需要干好自己的活,把貨物送到指定的地址去就好了,他本就不該問,可阿聰還是仔細地把自己老婆的事情告訴了小崔。聽完后,小崔對阿聰更加同情,沉默了片刻,小崔對阿聰說,他有一個談了兩年的女朋友,幾乎是每個月,都要陪她去香港的銅鑼灣時代廣場,那里就是天堂,對她來說,每次去她都要逛Max Mara、DKNY Jeans、Anna Sui、Cozzi、Milan、Jessica、Kookai、Biotherm、Joyce Beauty、JURLIQUE、Just Gold·Just Diamond、Laneige、Lloyd、MIYURA和Pink Box……從早逛到晚,然后從中選一家買下來,仿佛某種收藏癖,她根本無法控制自己這種癖好,當然,一切都由他來買單,如果他不買就要天塌地裂了,她就會立馬生氣,很生氣,哄不回來的那種,他就只能依著她,加倍地送貨掙錢來滿足她,每個月去一趟萬惡的資本主義世界,算算吧,一月一趟,兩年就是二十四趟,他幾乎已經為她集齊了時代廣場里一半的名牌和圖騰。我知道,小崔說,聽到這里,你會問為什么不把她甩了呢,很多人都提過類似的意見,可是我在她身上投進了那么多錢,一想到我在她身上投那么多錢,甩掉她這些錢就白花了,全砸水里了,我立馬停止這個想法,這東西就跟吸毒一樣,你只會越陷越深,你越甩不掉就越往她身上投錢,越投錢就越甩不掉。絕對不能甩掉她,甩掉她就等于一無所有,一窮二白。什么都沒了。不但不能甩掉她,還得哄她,呵護她,把她牢牢系在身邊,把她當做你的儲錢罐。當然,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完蛋的,小崔對阿聰說,可是他沒法戒掉這種毒,最好是一開始就別沾惹上,這種毒,他接著話鋒一轉,說道,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在我們家鄉(xiāng)的姑娘仔中間流行起來?,F在的姑娘仔,真是大不如前。確實如此,阿聰馬上附和了一句,這兩個隔代的男人忽而有了共同感慨的對象,對象就是家鄉(xiāng)的女人所中的毒,這種毒使得她們再也不受男人所控制,不但不受控制,反而還壓在男人頭上,簡直顛覆我們這里上千年的傳統,都亂了套。這時阿聰又拿自己的祖輩說事,從一個細節(jié)說起,說祖母嫁到祖父家里,每天都親手給祖父洗衣服;到了母親這代,別說親手給父親洗衣服,連扔進洗衣機里都懶得扔,自己管自己的就不錯了;而輪到阿聰自己的老婆,就直接把衣服扔阿聰面前,說,你來洗。翻了天了?,F在輪到男人伺候女人,阿聰說,輪到男人給女人洗衣服了。這個奇妙的對稱型反轉讓阿聰有些措手不及,措手不及了十年。都是因為網絡,小崔說,都是網絡里傳的各種信息害的,什么女權啊,什么主義啊,所以他堅決不用網絡,不看網頁,不用微信,最好連手機也別用。這種做法讓他從同齡人中間區(qū)別開來,還在學校里讀書時,他就被同學起了花名叫“山頂洞人”。小崔可是90后,對他們這代人來說,不用網絡、不玩手機的人就是一朵奇葩,無論在哪里都是奇葩。聽到這里,阿聰感到懷里的手機一陣發(fā)燙,這時他已經吃完了盒飯,以艱難的姿勢,手肘撐地,背靠箱頂,上半身和下半身折疊成一個Z字形,就在他努力地消化食物的過程中,他的手機不斷振動著,發(fā)燙著,是我們在群里不斷轟炸著消息,我們的家族群正變得前所未有地熱鬧起來,賣保險的,發(fā)抖音小視頻的,發(fā)祝福文字的,發(fā)中老年表情的,我們通過不斷發(fā)各種莫名其妙的消息,來表達對阿聰這次事件的關注,雖然還沒有人伸出實質性的援手,可起碼它激起了大家的觀看欲,有人甚至還在扒他老婆那位老相好的事跡。我們是想幫阿聰來著。不過阿聰似乎不太樂意,因此他長時間地從我們的微信群里隱匿了,消息都不回。他更樂意和小崔交流,面前這個剛認識不久的90后,準確說,還是95后,他們的年紀差了一倍,可這時他們聊起在家鄉(xiāng)抬頭的女權主義,還有別的一堆亂七八糟的話題,竟出奇地惺惺相惜。平時可沒有人和自己聊到這個,他們各自想,而且還這么深刻!他們都認為很深刻。就連四周嘈雜的聲音也影響不到他們。他們都察覺不到服務區(qū)里的車和人換了一撥又一撥。一輛車過來,像抖虱子抖下一群游客,沖進衛(wèi)生間里,出來后又轉入超市,鬧哄哄的,接著上車又離開。附近的高速路傳來跑車駛過時分離透析至末端墜落的尖銳鳴叫,這叫聲讓人苦悶,經過廣告牌的反彈,掉進環(huán)繞著灰黃色櫸樹林的河水里。過了一會兒,他們結束聊天,小崔回到駕駛位去,重新啟程,按照計算,車子開快點,晚上抵達杭州不成問題。阿聰這才算進入了他的午休時間,他感到了困意,在箱子內隨意地翻動著身子,如同在家里那張祖?zhèn)骱谄犭u翅木大床上面翻滾,相比昨天剛進入箱子那時候,他現在已經適應了這個箱子,尺寸適宜,大一點嫌大,小一點嫌小,仿佛這個箱子造出來就是為了裝他的。阿聰閉著眼睛,感受著從路面?zhèn)鬟f到車子再到箱子的細微震動,迷迷糊糊間,他想到那些在電視劇里出現的、坐在馬車里的貴婦人,整潔的面容,軟綿綿的香水,慵懶又帶著輕佻的姿態(tài),正奔赴著一場既定的宴會。他覺得自己就是那種人。不知從哪里來的想法,也不知過了多久,這位新晉的貴人被送到了目的地,某棟公寓的門前,快遞員把他從門縫里推進去,他沿著復古的馬賽克地磚向前溜去,啊這地磚,仿佛是他家的感覺,是他父輩留下的遺產,從玄關直到客廳到臥室,他一路溜過去,把臥室的門撞開,停在床尾木板與地面的接駁處。床上的一對男女發(fā)出驚呼,慌亂地把被子裹在身上,這么一個巨大的箱子出現在任何人面前,都會讓人嚇一跳,何況是這對心虛的男女??吹剿麄兊乃查g,阿聰其實也嚇了一跳,他很快就瞧清楚這對男女的長相,一個是他老婆,另一個是老婆的老相好,雖然他從未見過后者,但他篤定這張面孔就是那個人,一張令人憎惡的面孔,好啊,偷情偷到我家里來了。他心里冒火,沖動地想弄死這個男人,無法抑制的沖動,他一下子把箱子沖破,跳到床上去,可就在箱子破裂的瞬間,阿聰突然感到一陣鉆心的疼痛,這疼痛把他拉回現實里,原來他還在快遞車的后箱里,剛才只不過是做了一個夢。在箱子里做的第二個夢,或者說,是清晨那個夢的延續(xù)。可這次不再是饑餓,而是真實的疼痛感。破箱而出的疼痛還留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肚子里,開始像用刀子一樣絞著,阿聰用手捂著痛處,想把這痛捂住,可越捂越痛,那痛就越洇散開來,他蜷縮起四肢,微弱地左右翻滾著,從額頭、胸脯、腋下和大腿滲出的汗液,把箱子內壁都浸濕了,最終他忍不住呻吟起來,這不尋常的聲音很快就透過合金板,傳到小崔耳里,等開到停車帶,小崔停下車,回身察看阿聰的情況。小崔問阿聰怎么回事。阿聰說,肚子疼得要死,他恐怕快要死了,就算沒病死也要疼死了。小崔說好端端的怎么就疼起來呢。阿聰說,怕是吃錯東西。阿聰這趟路也就吃了兩頓,第一頓就是那幾個讓他惦記幾十年的順德叉燒包,第二頓是剛才小崔從休息區(qū)的食堂給他帶的飯盒,兩頓都和小崔脫不了干系,這讓小崔心里也有點發(fā)虛,跟阿聰說,要是疼得厲害,實在不行只能去醫(yī)院。阿聰哼哼唧唧地問哪個醫(yī)院。小崔說當然是城里的醫(yī)院。阿聰這時突然緩過神來,不,他說自己絕對不去醫(yī)院。小崔問阿聰為什么。阿聰說因為他根本就不信任大醫(yī)院里的西醫(yī),那些披著白大褂的醫(yī)生,揣著鐵飯碗混吃等死,連藥方都認不準,一個大活人上那兒治病,就是去找死,還不是病死的而是給治死的,所以他寧愿病死也不愿給那幫西醫(yī)治死。阿聰這樣說有他的緣由,因為他爸就是在醫(yī)院里死掉的,一個小小的腸炎,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年,掏空了家里積蓄,最終還是撒手人寰。他認為父親是被醫(yī)院治死的,有一萬個理由可以把他們告上法庭,他窮得出不起律師費而已,從那以后就再也沒有去過醫(yī)院,越大的醫(yī)院他就越害怕,他寧愿相信那些鄉(xiāng)下赤腳醫(yī)生,那些隔幾里就有一間的中醫(yī)小診所。小崔當然不懂其中的來龍去脈,聽到阿聰不愿去醫(yī)院,只有干著急,不去醫(yī)院還能怎么辦,阿聰答復說,你帶我去看中醫(yī),不要大醫(yī)院里的中醫(yī),去找縣城里的老中醫(yī),開私人診所,開醫(yī)館的,有牌匾的。小崔說,叔,這些怎么信得過呢。他根本就沒接過這單子事。小崔從小到大都在城里生活,從來沒有給土中醫(yī)看過病。所以他根本不能理解阿聰的要求,面前這個大他快二十歲的大叔,在箱子里疼得打滾,就快要把箱子撐破,口里卻不斷念叨著,他拒絕去醫(yī)院,他要去看土中醫(yī),只有土中醫(yī)才能治好他的肚痛。就在箱子即將到達破裂的臨界點之際,小崔無奈只好答應阿聰,帶他去附近的縣城里看當地的中醫(yī),這句話才讓阿聰稍許平復,本來他以為自己沒救了,他腸胃向來不好,和他爸一樣的病,可能是剛才那個噩夢,給他帶來了一些多余的恐慌,就在貨車后箱里,阿聰能感到,車子開始隆隆開動,正往他所要求的那個目的地趕去。他從懷里掏出手機,準備在群里宣布自己的死訊,打了幾行字,卻又刪掉了,他想起小崔剛才的話,都是網絡,都是網絡的各種信息害的,所以應該不用網絡,不玩手機。阿聰回想起自己以往確實借助網絡干了不少事,借助它來夸大某些對自己有利的事實,雷聲大雨點小,也許大家早就瞧出了這點,只是不說而已,這也不能成為他一次次向信任的深水區(qū)涉足的理由,在封閉的疼痛中,他突然領悟這點。這時我們的家族群里,卻正在流傳著阿聰老婆那位老相好的八卦,我們的三舅公,被稱為我們當中的神算子百曉生,在群里扔進了一個炸彈:阿聰老婆那位老相好,竟然是杭州最有錢的幾個電商之一,論有錢,人家絕對不在何建豪之下,甚至夸大點說,何建豪的身家只比得上人家的一根手指頭。鬼知道三舅公從哪里聽來的消息,但這個消息把我們群里的萬年潛水黨全都炸出來了,一個個跳出來,怎么也得說兩句,逢年過節(jié)都沒這么熱鬧,平日里只會發(fā)一些小視頻的家族群,突然就沸騰起來,有人關心阿聰在箱子里待得痛不痛快,有人關心他昨天吃了什么,今天又吃了什么,有人幫他查清楚去杭州的路線,有人幫忙推斷他老婆的心理,還有一部分給阿聰打氣的,“一定能把老婆追回來的!”“要給我們男人長臉啊!”每個人都爭著和阿聰聊兩句,打心底里支持他,支持他把老婆追回來,順便訛那老相好一筆,不訛個兩百萬就別回來了,我們這些親戚,心里早就給阿聰打了底線,兩百萬,他們說把老婆找回來才算給男人長臉,這句話的意思其實是,把兩百萬帶回來才算給男人長臉。我可太懂他們了。他們認為自己能從兩百萬當中撈點油水,他們總是有著這樣的那樣的自信。哪怕我們的大紅人阿聰,已經在群里消失了一個世紀那么長。終于有人想到了發(fā)紅包。終于有人想到了給他經濟上的援助,他不出現的原因可能是缺乏經濟援助。有人首先在群里發(fā)了一百塊的紅包。緊接著就有第二個紅包。接著第三個。我們不得不發(fā)紅包,因為我們都看到別人發(fā)了紅包。群里下起紅包雨,紅包密密麻麻地刷爆我們的手機屏幕,沒有人抵得住這種誘惑,這是一筆很有潛力的投資,有錢的沒錢的,多少都給點,除了我,我這個一窮二白的學生,根本參與不了這份潛力股。不過,我能做到另外一件他們做不到的事,依靠著機敏、冷靜和耐心,只有我能做到,每天都緊盯網上的快遞物流信息,通過一個破解的小軟件,在那塊23英寸、三千多萬像素集合體的泛著白光的電腦熒幕上,閃爍的光標從其中一個城市網點跳到下一個,有時候只花半個小時,有時候卻好幾個小時也不動一動,我緊盯著它,整個過程漫長而乏味,只有我才能掌握著阿聰的動態(tài),或者說,只有我才關心他的動態(tài),其他人不過是關心那個結果罷了。我盯著阿聰從老家一路北上,到達廣州,在那里停留半天,接著朝西北方向拐過清遠,然后到韶關,出省境,到贛州、吉安、撫州,卻卡在去往鷹潭的路上,那個光標一直卡在兩個網點之間的線路上,卡了好久時間,我猜測可能是出了點什么事。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時候小崔正帶著阿聰在當地小城鎮(zhèn)的街道里穿梭,翻過灰撲撲的平房墻,霉苔染黑的井,尖叫的鳥群從一處房檐躍到另一處,車轱轆碾過雨水浸濕的泥路,飛起幾道赤黃色的水線。阿聰在車后,感受的不再是微妙的顫抖,而是無預兆的顛簸,忽地一下子,把他折騰得夠嗆,肚子的疼痛卻絲毫沒有減輕,他在箱子里換了十幾個姿勢,模模糊糊地想,死咯,這趟出來不但沒有追回老婆,反而把自己一條命也搭進去,想到自己也四十又一了,仍然無子無嗣,怕是在黃泉下面沒法和老爹交代,也沒法和祖父交代,他和堂弟綿延三代的革命友誼,怕是在今日終結,都怪老婆,他設想要是在下面見到老爹,就把所有罪責推到老婆身上,要不是她執(zhí)意不肯生,也不至于死到臨頭,連個送終的兒子也沒有。阿聰越往下想,就越自怨自憐起來,也許真的做了一個最爛的決定,不該去找那個婆娘,她愛怎樣怎樣,愛跟誰跟誰;也不該窩在這個破箱子里,出都出不去,氣也透不順,比囚犯還慘;窩在快遞箱子里的原因是什么呢,還不是因為沒錢坐車,一幫親戚朋友,求幫忙時卻做猢猻散,沒有一個真心的。到頭來最遭罪的是他自己。他本來可以不遭罪,本來有最省心舒適的方法,誰也不管,照樣過著自己的日子,可他選擇把自己從牌桌上摘出來,放進這個悶熱逼仄、任人宰割的紙籠子里。在這紙籠子里面,阿聰無休止地后悔,恐怕是他四十一歲的人生里最后悔的時刻,后悔這個物品,倘若它有物品的形狀,肯定已經填滿他蓬松的肉體,擠迫他的脂肪,把他每個毛孔都撐得和銅錢一般大,像沸騰的奶油般流淌出來,越積越多,把他手腳粘住,堵上嘴巴,泡沫一個個往眼珠子上撞。要不是小崔突然打開車后箱,他還浸泡在這里面不可自拔,小崔是來告訴他,他們已經到達目的地了,他一直心心念念的鄉(xiāng)下診所,就開在垃圾場旁邊的大榕樹下??雌饋碇皇且婚g造型簡陋的居所,上下兩層,正正方方的,天臺上的石灰石欄桿勉強把榕樹傾斜的枝葉推開,擠出一絲空間來,診所的招牌正好夾在這點縫隙里,上面的字樣微微發(fā)白。同樣發(fā)白的還有那扇粉刷過的木門,遠望去像鎂光燈熄滅之時的一團白影。小崔把阿聰從車上放下,推著箱子往前,邊推邊向阿聰解釋,這就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厲害的民間醫(yī)生,他一路打聽過去,才得到這個被所有人一致推薦的地址,在這個縣城里,幾乎所有人都被這個神醫(yī)庇佑過。阿聰透過箱孔,能看到自己離那道白色的門檻越來越近,同時也離那里的幾十雙人腳越來越近,那里早已排好了求醫(yī)的長隊,少說也有二三十人,五六十雙眼睛,等箱子駛近,全齊刷刷地投向這個龐然大物,仿佛看到一只光天化日下出現的華南虎,人群中間騷動起來,嚷嚷著難以理解的贛南話,紛紛讓開路,讓阿聰和小崔走到前面去。他們理直氣壯地往前插隊,直走到醫(yī)生的位置,那醫(yī)生剛處理完一單瘊子,手都沒洗,剛轉過身,立馬被這個大箱子堵在面前。小崔大聲地對醫(yī)生說,只有你才能救他,請務必救救他。一時間醫(yī)生還沒有意識到這個TA的含義,心想哪怕自己醫(yī)術再高,也管不了一個箱子的死活,最多也就能管管眼前這個推箱子的家伙,相比于箱子,這家伙恐怕才是真的有病,怕是神經病,可惜自己并不擅長醫(yī)治神經病,正準備推辭,箱子里卻突然傳來呻吟,嚇得醫(yī)生心肝一顫,根本不需要小崔解釋什么,這聲呻吟已經很好幫忙解釋了一切。醫(yī)生微微彎下腰去,頭探到跟箱孔同一水平線上,可以看到里面那堆已經發(fā)皺的肉團,痛得硬邦邦的臉,他用手敲了敲箱子,手腕伸出來,他對阿聰說。醫(yī)生給阿聰把完脈,問了病情,說沒有大礙,腸胃炎而已,現場就能醫(yī)治,別說動刀子,藥也不用吃,用針扎幾下就好。阿聰和小崔幾乎異口同聲地問是不是真的。他們都不相信這病這么容易就能治好。當然是真的,醫(yī)生看著他們,這一人一箱,同樣也回以懷疑的目光。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醫(yī)生與病人纏斗多年,對此早已見怪不怪,最佳解決方法是收回目光,付諸行動。他飛快卷起衣袖,手伸進箱子內部,把阿聰的上衣掀到喉嚨,接著從抽屜的銅盒里拔出銀針,刺進阿聰的肚皮里。每次阿聰被刺都會感到一種奇怪的、不協調的顫栗。不完全是針刺的原因,因為他待在箱內,里面是如此安靜溫潤的所在,他早已習慣在這個空間里獨處,卻眼睜睜看著一只陌生的手伸進來,給他弄個什么燒山火、透天涼,他就忍不住要沖那只手說,滾出去,別來打擾他。這只手比肚痛更能打擾他的情緒,指頭間留著煙熏的焦黃,指甲里還有黑垢,毛囊從手腕延伸到拇指根,放在任何地方都會讓人感到丑陋的手,完完全全不像一只醫(yī)者的手,卻一次又一次地伸進箱里,用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就像一只魔掌屢次伸進女孩的內衣里,也許他真的這么認為,這箱內是比女孩的隱私更加柔軟秘密的部位,他只要這么想著,肚子的疼痛就會少一分。大概是巧合。等醫(yī)生刺到第五根針時,他停止了疼痛。但羞恥感與時俱增,他看到醫(yī)生的手夾著第六根銀針,正準備伸進來,他馬上大喊起來,我好了我好了。他假裝歡快地蹦跶起來,幻想著自己從地面彈起又墜下,但其實在外人看來,只是一個表皮嗤嗤作響的紙箱子而已。小崔擔心阿聰把箱子撞破了,也跟著阿聰一起,阻止醫(yī)生繼續(xù)施針下去,可以了,可以了,他完全好了,小崔向醫(yī)生打包票阿聰已經好了,就像最開始向醫(yī)生打包票只有他才能醫(yī)治阿聰的病,語氣堅定,如同紅花花的毛爺爺,不容置疑,小崔把兩張鈔票遞到醫(yī)生的手里,借機推著箱子,逃出人群的包圍圈。小崔把阿聰推到車上,說了一句:“記得你又欠我兩百塊!”然后關上車門,開動車子離開原地,不能再耽擱時間,在RPG游戲里,支線任務做得太多,勢必會影響到主線,作為曾經嫻熟的RPG玩家,小崔深知這點,他們得趕回高速公路,本來計劃好日落之前趕到杭州,現在肯定不行了,只能夜里趕路。小崔把車里的音響開到最大,譚詠麟的《再不糾纏》《伴我飛翔》《捕風的漢子》,Alan的嗓音溫文爾雅又帶有病態(tài)的鋸齒形高亢,能驅使他把車開成一道《幻影》。他忍不住跟著音樂吼起來,大腿隨著節(jié)奏搖擺,每次放譚校長的音樂,他都會出現看似千篇一律、但其實每次都完全不同的反應,這種不同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小崔完全是譚詠麟的粉絲,也是陳百強、張國榮、陳淑樺乃至四大天王的粉絲,現在沒多少年輕人喜歡港樂了。放在三十年前,我們的小城里,大街小巷都飄蕩著來自資本主義的潮濕的錄音,當年阿聰也是這靡靡之音的收藏者之一,剛結完婚,就把老婆的嫁妝當出去,買了臺錄音機和一堆磁帶,每天每夜地放,下班回來就馬上打開錄音機,放到林子祥的《男兒當自強》,就跳到沙發(fā)的毛毯墊上,打起拳腳,心隨碧波高壯碧空廣闊浩氣揚,那一刻他在白鶴亮翅,在飛翔。老婆卻看不慣,也受不了被錄音轟炸的日子,便沖他說幾句,用言語擊中他,使他從高空墜落凡間,阿聰惱怒起來,把老婆揍一頓,用的是電影里黃飛鴻教他的功夫,那次是他第一次打老婆,也不是最后一次。小崔在車頭放著歌曲,阿聰在后面的箱子里也能聽得清楚,肚子早已不疼了,一邊隨著音樂亢奮,一邊也被那些記憶所喚醒。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老婆可能再也回不來了,以前她也曾離家出走過,但阿聰只要在家里等,耐心地等,過個兩三天的黃昏時分,她就會從外面推門進來,把從娘家?guī)Щ氐慕瘀K魚放到廚房,開始生火做飯,而那樣的場景如今再也不會出現,阿聰在腦海里演練了幾十遍,汗越發(fā)津津流下,肚子已經好了,卻出了一身冷汗。就在這時,他想好了下一步該怎么做。這次行動已經徹底失敗,完全、徹底的主觀失敗。老婆追不回來,白白在箱子里挨罪,又欠了小崔幾百塊錢,誰知道這個欠款會不會變得更多,天有不測風云,在下一個變故發(fā)生前,阿聰要提前決定好,這個決定必然要瞞著開車的小崔,卻輕易地向我們敞開,他掏出手機打開群聊,一下子彈出幾百條信息,顯然驚嚇到了他,紅包也沒有點開,他定定神,開始打字宣布,他要放棄這次行動,不去追回老婆了。發(fā)出這條信息后,足足過了十分鐘,群里的眾人才反應過來,他們一定很難理解阿聰跳來跳去的心思,我知道,他們也很難接受,之前那些美好想象的破滅,他們都在心里惋惜,失去了一次從阿聰身上套錢的機會,表現為微信上的文字時,卻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阿聰出了什么事,阿聰當然也不會真的向我們解釋,本來在群里宣布放棄行動,已經夠丟人了,無疑就是在狠狠打自己的臉。一發(fā)完消息,他就立馬把手機扔到一邊,像個燙手的山芋,已經給這幫人最大的禮貌了,他心里安慰著自己,再也不要拿起那塊無情的通訊器,離得越遠越好,把它扔到箱子的邊緣去,他背靠著另一邊,身上的所有脂肪都堆積在一個角落,箱子發(fā)出咝咝的不堪重負的響聲。這箱子浸透了他太多的汗液,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散發(fā)著異味,他把周圍的包裝棉和泡沫層扯下來,從箱孔丟出去,里面顯得空曠一些,箱面因為濕潤的緣故,摸起來有一種絨感,像摸著公園里的大黃鴨橡皮艇,他感覺自己還在那片池塘里漂蕩,就這樣,他一邊懷念,一邊考慮著如何回去,回到我們的家鄉(xiāng)。小崔還在前面哼著歌,蒙在鼓里,把車開出了幾百公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奔,從贛南開進了浙江境內,我在電腦旁邊,看到沿線表示城市的圓點一路亮下去,仿佛小時候盯著游戲廳里老虎機的屏幕,那道游走的亮光能使我興奮。實際上,我比任何人都期待阿聰和他老婆見面,不是出于人道主義,而是作為一個看客,和群里那幫親戚相比,我是一個專業(yè)得多的看客罷了。雖然阿聰宣稱要放棄行動,但我知道,他就在那輛車里,那輛車對他而言,又是一個更大的箱子,還有更多、更大的無形的箱子套在他身上。不是簡單的一句話就能搞定的。天色暗下來后,他們停在休息區(qū)里用了晚飯,接著又趕了兩個小時的路,總算接近了杭州的邊緣,這時小崔的亢奮點總算到了盡頭,困意襲來,把車開出高速,??吭诮纪獾男÷飞希嚯x小路不遠處有一片人工湖,湖的左側是廢棄的樓盤、干涸的噴泉和歐羅巴胡子雕塑,右側是黑漆漆的農田。就在這個地方,蟋蟀悉悉地叫著,早就把小崔的睡蟲勾出幾丈長,正打算入睡,卻聽到阿聰在后箱里喊,走過去問什么事,阿聰跟他說,睡前請把他放出來透透氣,在里面憋一天都憋壞了,小崔想想有道理,便把阿聰從車里推出來,擱在路邊的草叢里,轉身往駕駛位睡覺去,似乎絲毫不覺得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反正也就是一個大箱子擱在野外,小崔好像真的是這么想的,心無掛礙在車里躺下,沒過兩分鐘就傳出如雷的鼾聲,壓過了四周千萬只蟋蟀的合奏。阿聰縮在箱里,一時間也不敢動彈,唯恐打擾了這一刻的和諧寧靜,自從他上車以來就不曾有過的內心的寧靜,現在終于有喘口氣的機會,呼吸著田野間的風,傳來泥土和稻草腐爛的氣味,他甚至能透過箱孔,看到月光給遠處樹林的影子覆上淺淺的膠質,云朵緩緩向月駛近,形狀漂亮,看似很近,卻又很遠。他不記得上一次見到這種景象是什么時候了,仿佛回到少年,二十多年前,躺在谷垛上百無聊賴地看月亮的時間里,不知過了多久,眼眶一陣微熱,他這才醒覺過來。別忘了正事。車頭那邊響起的鼻鼾同樣在給他提醒。阿聰在箱子里四面翻動了一周,拿捏著某個最佳的角度,最直接又不會造成傷害的角度,之前的夢境仍然讓他心存顧慮,痛感相當真實,他深吸了口氣,把手伸到箱孔邊緣,輕輕用力在那里撕了一道,沒有帶來疼痛,他以為會更痛一些的,他接著撕下去,刻意不弄出太大動靜,直到把箱子從側面弄出一個口子,足以讓他從里面鉆出來,那瞬間他有點恍惚,還花了點時間學習如何從地上爬起來行走。就這樣,阿聰短暫地從箱里出來,回歸成一個普通人,還沒來得及品嘗這片刻的狂喜,他的雙腿就自覺地活動起來,開始疾走,小跑,他得抓緊時間,從這里到杭州市區(qū),對小車來說只是咫尺之遙,用人腿來丈量的話,可不是簡單的路程。之前在箱子里時,他已經計劃好,等到了杭州,他就用手機里收來的紅包去買一張火車票,這些錢足夠讓他從杭州坐回老家,坐十個來回都沒問題,甚至成為他賭博的本金,他很久沒有過這么充足的本金,他決定一回到家,就要把那些牌友召集起來,玩三天三夜,直到把他以前輸的那些錢贏回來。阿聰邊想邊快跑起來,把小崔和他的車甩在腦后,他要瞞著小崔,因為沒有臉見小崔,而且還欠著小崔的錢,可憐那個不用手機不上網的90后“山頂洞人”給蒙在鼓里,在車里呼呼大睡,在阿聰走了很久后,接近黎明之時才醒來,伸伸懶腰,下車去野地里撒尿,遠眺著天邊的霞光升起,伴隨著尿流注入土地的滋滋作響,他這才想起昨晚做了一件好像不太對勁的事情,他好像把阿聰當成箱子那樣落在外面了。小崔提起褲子,連忙往車后走過去,卻發(fā)現箱子側面一道口子,里面已經空了,仿佛脫下的蟬殼,干癟癟地趴在地上,小崔愣了幾秒,接著沖四周張望,野外的霧氣還沒有消散,不知道阿聰會逃到哪里去,他只知道自己闖了禍,當上送貨員這幾年來他都沒有弄丟過一次快遞,唯獨這次弄丟了,當然,這也不是一件普通的快遞,他仍然要對此負責,賠上一大筆錢,下個月他就沒辦法陪女朋友去香港逛商場,后果很嚴重。為了不失去女友,小崔還是努力一把,他開始向四處搜尋,希望阿聰只是想在附近找個地方睡一晚,可能在廢棄的樓盤里,也可能在遠處梯形丘陵上零散分布的村莊人家里,他心懷僥幸,沿著田壟走過去,走了十分鐘左右,突然就聽見有人在甘藍地里呻吟,那人察覺有人走過來所以叫喚得更大聲,把小崔引到跟前,定睛一看,那人竟然就是阿聰,正躺在田坎里,雙腿張開形成一個可笑的八字。兩人對過眼后都愣了一下,阿聰四十一歲的老臉竟比小崔的先開始燒紅起來,恨不得當地挖個坑,把自己的臉埋進去,但他的真誠只維持了片刻,等小崔彎下身子,居高臨下地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立馬就想到了一個謊言,絕對管用。他很早以前就是大話精了,不管是在微信上還是在現實里,對親戚、朋友還是老婆,從來沒有變過。他跟小崔說,他是晚上出來到田里方便,一不留神踩空了摔下去的,并且把腳踝扭斷了,很嚴重,在地上躺了幾個小時,動都動不了,后面幾句阿聰說的是真話,當真話和謊話混雜在一起,就會變成超越兩者的存在,既不像真話那樣赤裸得令人討厭,也不像謊話那樣去任由攻破,這才真正成為喜聞樂見的真理的完全體。聽完后馬上在小崔身上起了作用,小崔真的相信阿聰是因為內急才從箱子里出來的,人總是要排泄的,終究不是箱子,本身小崔把阿聰當成箱子來看待,就已經犯了巨大的錯誤,他俯下身子,把阿聰從地上拉起來,本想把阿聰扛在背上,一秒鐘后就放棄了,實在扛不動,只好把阿聰一條手臂掛在脖子上,攙扶著慢慢往回走。費了好長時間,他們總算走到車子跟前,阿聰自覺地把地上的破箱子撿起來,準備鉆進去,小崔卻說,這箱子已經沒用了,因為阿聰從里面出來時,恰好把封條上的條形碼撕爛了。這個箱子的全部意義就在于貼在它上面的條形碼,作為快遞的阿聰也是,那個阿聰已經丟失于這個世界,而小崔則丟失了自己的快遞。沒有條形碼他就無法交差,小崔說,相當于他弄丟了這單快遞,他仍然要賠掉十倍的價格,扣掉一個月的工資,意味著他下個月無法帶女朋友去香港,他很快就要失去她,想到這里,小崔愁眉緊鎖,蹲在路邊,無聲地哭泣著,為他們兩年的愛情,還有那些白費的毛爺爺。但阿聰覺得小崔也沒有那么傷感,他拍拍小崔的肩膀,沒辦法,他安慰小崔,總有那么一天的,總有那么一天要結束。他從沒想過自己安慰是如此滑稽。過了一會兒,他們繼續(xù)上路,完成最后的旅程,迎著初升的朝日,車子開進杭州,整條柏油路都照得亮彤彤的仿佛鋪了紅地毯。他們先去了藥店,給阿聰買跌打藥水和固定的繃帶,然后去超市,買了一個新的箱子,透氣、帶輪子的塑料箱子。小崔對阿聰說,這些都算他上輩子欠阿聰的,現在全還清,他倒是把阿聰的愿望都記得很清楚,記得阿聰要怎樣把老婆追回來,所以他索性好人做到底,把阿聰直接送到那個地址去,這已經跟工作無關,和職業(yè)無關,和資本也無關,他只是以私人的身份,幫忙把阿聰送到他的去處而已。阿聰還能說什么。他只能心懷感激地鉆進他的新箱子里,然后再鉆進車中更大的箱子里,在路上翻滾著,等待著到達那個小區(qū)后,再從車上溜下來。小崔推著他,從電梯上去,一直上到五樓,在這段短暫的時間里,電梯鈴哐當響的一瞬間,阿聰心里突然生出一陣緊張和不舍,很難說他是更緊張些還是更不舍些,這兩種情緒混雜在一起,讓他突然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忘了自己在箱子里,沒人看得到他的表情,其實也不重要,小崔像平常那樣把他從電梯門里推出去,轉過拐角,在一處綠漆鐵門前面停下,接著輕聲提醒阿聰,到了。阿聰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鎮(zhèn)定,同時聽見小崔開始敲門,邊敲門邊按門鈴,連著好幾次,里面都沒有人開門,大概是正好出去了,阿聰老婆還有她的情夫,都不在家,阿聰只能等下去,但小崔的任務已經完成,他俯下身,用腳踢了踢箱子,和阿聰說,我要走了,多保重。你也是,謝謝你,后生仔,阿聰說。一定要把嫂子帶回去,小崔說。好的,阿聰回答。他們感覺彼此間的對話已經超越了送貨員和快遞之間的關系,所以聽起來都有些感動。小崔再次踢踢箱子,阿聰也從里面拍拍內壁以示回應,隨后小崔轉身離開。阿聰仔細感受著小崔的腳步聲遠去,心想,真是難忘的一次旅程,也真是一個好人,這個世界的好人沒幾個了,扳著指頭都能數過來,他不能錯過這個好人,這次回去,一定要找這個后生仔好好喝幾杯。他細數著這兩天來的經歷,困意漸漸襲來,連打五六個呵欠后,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他迷糊間感覺有人在搬動他,正把他從門口推進屋里去,依稀是女人的聲音在抱怨,“什么時候買了這么大件東西也不告訴一聲”,他還能聽得見她的喘息,眼前是隔著箱面透過來的穿著黃鸝鳥圖案的胸脯。這一切構成他睡夢的邊緣,最后她把他往墻上一推,碰撞的瞬間把他從意識的那頭拉回來,開始清醒,他正在她的屋里,準確說,在那個男人的屋里,他們終于見面了,說見面了也不對,他們現在誰也看不見誰。這次碰面是女人和箱子之間的碰面,中間的鴻溝無法跨越,阿聰也從未想過要跨越,現在他覺得很安全,只有在箱子里,他才有膽量和自信和她談話。阿聰老婆此時卻還沒有談話的閑工夫。她從客廳走到廚房,又從廚房走回客廳,拿著掃把走進臥室,過一會走出來,穿上了浴袍,走進浴室里洗澡,水聲響了大概半個小時,她用毛巾擦著頭發(fā)走出來,在沙發(fā)坐下,開始修剪著趾甲。阿聰心想是時候開啟談話了,于是他清清嗓子,開口打了聲招呼。你好啊,李秀芳。女人吃了一驚,指甲刀從手里彈到了沙發(fā)底下,你是誰。她肯定會非常吃驚,任何人都會嚇一跳,她邊說話邊退到墻角,后背幾乎要擠進石灰里了,這些都在設想的范圍內,是他所需要的現場效果,他強忍笑意向她解釋,我是阿聰啊,我是你老公。顯然這句話的殺傷力比前面那句更強,女人幾乎要放聲大叫,要不是阿聰看起來并不想從箱里出來,她一定會讓整個小區(qū)的人們都聽見,她的家里光臨了一只碩大的箱子,并且聲稱是她的丈夫。我不認識你!她說。這時阿聰意識到不對勁了,他問女人,難道你不是李秀芳嗎。女人回答說我當然不是,你認錯人了。阿聰又繼續(xù)問了幾句,終于確信是他的小伙伴把他送到了錯誤的地方,見到了錯誤的人,可是在誤會發(fā)生之前,一切都那么完美,特別是她的聲音,和老婆的聲音如此相似,如果說有什么區(qū)別,就是一個真人聲音和一盤翻錄的磁帶聲音的區(qū)別,連在枕頭邊同睡了十年的人,都區(qū)別不了她們兩者的聲音,阿聰把這點也誠實地告訴了對方,你的聲音很好聽,和我的太太一模一樣。這時他的語氣已變得文雅而輕柔。對方受寵若驚地回了一句,謝謝。他們沉默了十分鐘,以此來解除彼此的戒意,女人沿著墻角蹲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緊盯著另一端的箱子,其實她有些好奇里面那個男人長什么樣子,而阿聰也非常想知道女人長什么樣子,但他不能出去,不能讓脆弱的場面再度失控,總有什么辦法,可以使他完好無損地從這間屋子里出去。做一個人畜無害、童叟無欺的箱子。他決定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給面前這個陌生人。他是誰,為什么要在箱子里,為什么會出現在此處。他一件一件地告訴這個女人。他認真、慢慢地講述,用蹩腳的廣東普通話,卻從未像如此這般清晰地向別人講述過事情。阿聰如此真誠,女人也如此真誠地聽著,默不作聲,當阿聰提到他老婆時,她低著頭,仿佛自己進入了那個角色,接著阿聰開始道歉,向那個給他充當了十年妻子角色的女人道歉,他做錯了很多事,不該賭博,不該打她罵她,不該不負責任,不該大男人主義,不該向親戚說她壞話,不該怪她沒生養(yǎng),不該偷她的首飾,不該和她搶電視看,不該在她生病時不管不問,千不該萬不該,阿聰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不該都說了出來,隔著一層兩三公分厚的半透明箱皮,他對著墻角那道人影,真誠道歉,請求原諒,這次他鉆進箱子乘著快遞找過來,并不是為了把她追回去,而是單純地想和她道歉而已。祝她一切幸福。阿聰過往的人生充滿謊言,除了這一次,這一次就足以把他真誠的額度花光,不過顯然產生了效果,面前的陌生女人開始啜泣,被他的言語打動,他也沒有想到會這么有效,他覺得這個女人越來越像他老婆了,等到她的啜泣漸漸停止,她站起身來,走近箱子,問有什么她可以幫到忙的。阿聰說,既然任務已結束,他想回家。女人說她可以把他寄回去。怎么來的就怎么回去。阿聰覺得這個主意很好。遺憾的是當初寄來時女人恰好不在,不然她就可以當場拒收,讓小崔把阿聰領回去,這樣阿聰又能坐上小崔的回程車了,為了這點僅存的希望,阿聰請求女人叫同樣的快遞,然而這次上門取件的是一位陌生的、和他年紀差不多的男人,動作非常粗魯,把阿聰推離門口時,差點把他從頭到腳在箱子里翻個跟頭。阿聰出門前朝著玄關內的女人看了一眼,其實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但那刻他篤定那道身影就是陪了他十年的女人,眼眶不禁紅了一下,接著屁股處就被取貨員踢了一腳,加速離開原地,向電梯游去,下樓,裝進車里。就這樣,我們的遠房親戚阿聰再次啟動他的快遞旅程,而我們再次聽說了他被裝在快遞里運送回來,緣由在于他出發(fā)前又給我們發(fā)了信息,告訴我們這次回來的快遞單號。那是他最后一次給我們發(fā)消息。他的手機用完了最后的電量,屏幕最終變成一片黑洞,我們對他的印象和感覺同樣如此。說到底,我們對他在箱子里的旅程一無所知,全部源于他的講述,再加上一點點妄想,唯一可以當做證據的是快遞單號,那串不規(guī)則的數字,而那串數字的秘密都掌握在我的手里,我這個專業(yè)的旁觀者,不懈怠地在電腦前監(jiān)視著閃爍的光點從一個城市跳到另一個城市,然后永遠地停留在某個地方,變成淺灰的圓點。箱子里的阿聰永遠遺失了。就算到了今天,拿著那串單號去找快遞公司,他們也只能無奈地告訴你,快遞已經遺失,愿意保價賠償。我也設想過,那樣大只那樣沉重的箱子,從沒關好的車門逃逸出來,掉落在馬路上,接著翻滾一圈,再從馬路滾到田野里去。滾的模樣十分滑稽,十分歡樂,十分喜慶。在那里,箱子與蟋蟀和蚯蚓作伴,和牛羊為伍,重獲了自由。我甚至為這個箱子設計好了最完美的宿命,比任何人間喜劇都要完美,直到十天后警察叔叔把這位天真浪漫的親戚完整無缺地帶回了我們面前。

      責任編輯 張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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