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華
初冬的太陽升到一人多高時,照在身上是暖的。老華坐在華林居院墻邊,太陽光正不涼不熱落在身上,院墻外高大挺秀的水杉樹上喜鵲喳喳叫,陽光穿過樹鋪滿了院子。
院墻外公路上車聲時稠時稀。這是條通車一年多的寬敞新公路,三年前擴修這條路時,路邊老華住了三代的土坯老房子要拆遷,老華一時沒有住處。有人建議他把拆遷款一部分給侄兒,住到侄兒家,這樣老了也有依靠,他不愿意。有人建議他的拆遷款加上他多年的積蓄在城里買個兩室一廳的房子,到城里住,他不愿意。也有人建議他搬到鎮(zhèn)上的養(yǎng)老院住,有人做飯洗衣,日子自在,他更是不愿意。他想唯一留有親人氣味的房子要被推倒,灶臺、木床和樓板上一家人一起生活時的氣味也就徹底消散了,他孤單單一個人,得靠著這些氣味暖著才有活下去的勁兒,他心里真難過得很,也感到有些委屈,為什么修路就一定要推倒他的老房子呢。沒人理解他的委屈,都說他遇到了好時代,三間土房子能得到那么一大筆補償,真是走大運了。同村人正為要修路,要通公交車,以后離城里只要二十多分鐘的美好前景興奮不已。他一個人,找誰商量呢,心里又空又慌,過去再苦再難的日子他沒有如此慌過?;艁y無措時,小凌上門找到他,個子小一臉笑的姑娘對她說了很多話,他記得最清楚的是她說的這句話“華叔,房子的事,我們一起想辦法,一定會找個滿意的家”,想到小凌,滿院子的陽光似乎有幾縷飄進了眼里,溫暖也有幾縷落在了心上。
小凌真是個好姑娘??衫先A第一次見到小凌,很不待見她。
三年前老華在城里建筑隊上當散工,有天接到個電話,自稱是他的包保干部,姓凌,電話告知讓他回趟家,包保干部要和包保的貧困戶見面,并核實貧困信息。他說他不窮不是貧困戶,工地上忙,顧不上回去,就掛斷了電話。
關于貧困戶的事,兩個月前老華回家喝侄兒的搬家酒,村主任找他說過。村主任說他的條件符合申報貧困戶,讓他寫個申請?zhí)顐€表,他一口回絕了村主任。他說他有房子住,有吃有穿,還有力氣干活掙錢,他不當貧困戶。他理解的貧困戶就是“窮人”,“窮人”就低人一等。他爹娘體弱多病,兄妹眾多,幾十年來吃不飽穿不暖,深覺低人一等。沒錢讀書,他成了不識字的“睜眼瞎”,在人面前矮下一截,“窮”一度成了他家的標簽。等三個弟弟都成了家,妹妹都出嫁了,家里的經(jīng)濟有所好轉(zhuǎn),再加上他勤勞能干,好不容易摘去了“窮”的標簽,可不想成什么“貧困戶”,現(xiàn)在更想離所謂的“貧困戶”遠遠的。
小凌跑到工地上找到老華,老華是垮著臉,扭著頭,沒有正面看小凌一眼。
小凌說:“華叔,你好,我是你的扶貧包保干部小凌,我前幾天給你打過電話了?!?/p>
老華沒有吭聲。
小凌輕聲細語解釋說:“貧困戶不是說‘窮,是說需要幫助的家庭。華叔現(xiàn)在住的還是土坯房,這樣的房子有安全隱患,國家政策是要徹底消除農(nóng)村土坯房,消除住房隱患?!?/p>
老華忍不住火蓬蓬地反駁道:“我的房子是祖屋,住了快百十年都沒有出過問題,再說我隔些年都會翻修拾掇,房子結(jié)實得很,不存在隱患?!?/p>
小凌笑著說:“華叔,你是快六十歲的人了,又是一個人生活,萬一有個頭痛腦熱身體不適,也是需要幫助的?!?/p>
老華聽到這兒,想想也對,火氣消減了點兒。小凌走時留下了電話號碼,說如果他有需要幫助的話,隨時給她打電話,還怕他記不住,手把手教他存到手機上。小凌走后,干活的搭檔笑他是“二桿子”,有人爭著當貧困戶,人家干部主動找到他,他還不愿當。他臉紅脖子粗地爭辯道:“我好不容易不‘窮了,為什么還要頂著‘貧困戶的帽子,人要臉,樹要皮。”
老華一輩子都把有臉氣看得很重。小時候天天餓得前心貼后背,有天路過隊上的苞谷地,偷偷掰了一穗苞谷,藏在懷里帶回家,本想趁著爹不注意扔到灶洞紅火灰里燒熟了填下肚子,苞谷穗剛從懷里拿出來就被爹看到了,病弱的爹氣得臉色發(fā)青,打了他一頓,拽著他到隊長家,當面承認錯誤。爹說家里窮可以靠手靠腳一步步改變,一個人要是沒了臉氣,小偷小摸,好吃懶做,這個家就沒啥希望了。那頓打讓老華一輩子都忘記不了。娘臨終前,拉著他的手一直不散開,眼睛也閉不上,老華知道娘的心思,娘愧疚一家人拖累他,四十多歲還娶不到媳婦,娘心疼他。老華沒有覺得多委屈,他想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誰讓他在投胎的路上跑得快,成了家里的老大呢。
累了一輩子苦了半輩子的老華沒有給爹娘丟臉,他對自己是滿意的。可是只要一想到蘭花,他心里的惆悵像雨后的霧氣一樣濕漉漉的。同村的蘭花三十六歲時丈夫意外事故丟了命,一個人苦扒苦做供一兒一女讀書,犁田耙地,砍柴挖藥材,只要能掙錢的活兒,不管多苦多累,她都拼著命做,好看的蘭花黑了瘦了,大辮子剪了賣了,給兒女湊上學的費用。老華曾請?zhí)m花娘家大嫂去說過想和她成一家人的心意,也悄悄提了一些餅干和果子去她家,甚至還把存款本拿出來讓她看,蘭花沒有答應。
有次蘭花生病暈倒在地里,被人看見抬回了家,娘家媽到家伺候了幾天,等她能站起來下地了,就讓娘家媽趕緊回去抱孫子。老華真是心疼不過,半夜悄悄把幾百塊錢用紙包著塞進門縫里,沒想到過了幾天,他早上起來,用紙包著的幾百塊錢又塞在他的門縫里,還有一雙用紙包著的鞋墊子。他真想拿著錢光明正大送去,可看到她躲避的態(tài)度,他也有些退縮。他不忍心做蘭花不愿意的事。
再往后蘭花把一兒一女供上了大學,畢業(yè)后分配了工作,都成了家,立了業(yè)。兒子女兒孝順,讓蘭花到城里住,蘭花不愿意。等兒女在城里買了房,買了車,經(jīng)濟寬裕后,蘭花才讓兒子把家里的老房子加固修整,重新粉刷了墻面,砌了院墻,種了一些花草樹木。
去年十月初一送寒衣那天,老華到后山給爹媽燒紙送寒衣,在后山小路上遇到蘭花,她拄著一根竹棍從后山回來,看到老華笑著打了個招呼,解釋說她兒子女兒都出差了,顧不上回來,她替他們?nèi)ソo孩子爹送寒衣。他不知道說啥,也笑著點了點頭。他向山上走,蘭花向山下走,走了一段,他扭頭看到蘭花站在一層紅紅的火棘邊歇歇兒。六十歲的蘭花真老了,年輕時落下的傷讓她的腰伸不直,走后山這樣的陡坡,蘭花不依靠拐棍走不上去了。老華當時想拆遷時如果住進了侄兒家,他就沒有自己的家了;如果他搬到城里住了,就離蘭花越來越遠了,他心里那么一點兒念頭都保不住,活著可真就沒啥意思了。
太陽越升越高,落在身上熱熱的。
老華正悄悄想蘭花時,他聽見老凌含糊不清地叫他,扭頭看見老凌趁著太陽好,在院子里轉(zhuǎn)圈,他站起來,想攙扶,老凌連忙擺頭。
老凌是小凌的爸爸,兩年前中風偏癱,老凌個子一米八,他老伴是小個子,老伴面對老凌龐大的身軀,有心無力。偏癱在床的老凌急壞了小凌,她想專門請個護工,找來找去都沒有合適的。小凌按照一月一走訪的扶貧工作隊員要求到老華家走訪,老華看小凌瘦了一大圈,整個人沒精神,關心問小凌是咋了。小凌說沒事沒事,同行的人說小凌的爸偏癱了,小凌又要工作又要照顧她爸,就是鐵打的也扛不住啊,想找個人護理,她爸個子太大,找個護工都難啊。老華聽了真是心疼小凌這閨女,想了幾天后,打通了小凌的電話。
老華在電話上說:“我最近閑著,如果小凌姑娘放心,我就去幫忙照顧你爸爸一段時間?!?/p>
小凌說:“那可不行,華叔也是快六十的人了,萬一有個閃失,就不好了?!?/p>
老華說:“我一米七五的個子,雖然老了,不能和年輕人比力氣,照顧你爸爸應該沒啥問題?!?/p>
小凌當時沒有答復老華,過了幾天,大概她實在是沒有辦法了,給老華打電話說請他幫忙照顧她爸,一個月給護工費一千五百元。老華沒有說不要錢,他知道如果說他不要錢,小凌是堅決不會讓他去照顧老凌的。
老華住進了小凌的爸媽家,每天幫老凌翻身,攙扶著老凌從床上起來,在屋子里轉(zhuǎn),小凌爸媽住在三樓,下樓不容易,小凌也不讓老華攙扶老凌下樓,怕兩個老人不注意都從樓梯上轱轆滾下去了。只有到了星期天,小凌和愛人一起,全員上陣攙扶老凌下樓轉(zhuǎn)轉(zhuǎn),撒個歡兒。
偏癱了幾個月的老凌,只有小凌一個獨生女,一邊心疼閨女,但有時忍不住牢騷幾句說天天像坐牢一樣關在家里悶得慌。老華也覺得天天在八十多平米的房子里全身都拘得難受。一天,小凌下班后來看她爸,老華對小凌說:“我鄉(xiāng)下的房子空放著,空氣又好,現(xiàn)在交通方便,開車二十分鐘就到了,不如讓你爸爸到鄉(xiāng)下我家里住著,不上樓下樓,每天轉(zhuǎn)圈鍛煉方便得多,說不定恢復得快些?!?/p>
老凌一聽這個建議眼巴巴看著小凌,渴望都在眼里。小凌和愛人商量后暫時同意老華的建議。當老凌和老伴來到老華的四合院,內(nèi)外轉(zhuǎn)悠一圈后,心里眼里就挪不開窩了。老華心里有些微微“驕傲”,城里人想住在他家里不走,他感到臉上很有光。
老華攙扶著老凌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幾個月的圈后,老凌不要人攙扶,拄著個拐杖能自己轉(zhuǎn)圈了。這幾個月小凌臉上稍稍長了一點肉,人也精神點了,老華看在眼里,喜在心頭。
“老華,你傻愣坐在太陽地兒里干啥,看你臉都被曬紅了,冬天的日頭好起來,也是熱辣辣的?!?坐在屋檐下看報的老凌老伴的一聲招呼將老華的思緒拉了回來。
老華摸了摸臉,果然熱燙燙的,紅沒紅他就不知道了,他把凳子挪了一下,坐到院墻邊的香櫞樹下。這個位置扭頭就能看見“華林居”三個墨綠色的大字,這三個字他認得,想想“華林居”,他心里的滿足像四月的風吹過豐收的麥田。
當時拆遷在即,老華不想和侄兒住,不想到城里買房子,更不想到養(yǎng)老院,村里人都認為他這個光身漢越老越古怪,是不是精神出問題了。只有小凌始終站在他一邊,一直勸慰他不要擔心,說她一定會幫他找到滿意的住處。為了不影響拆房屋遷進度,小凌建議老華把離老屋百十米遠的廢棄的村小學租下來,先收拾下住進去,他同意了小凌的建議。雖然只是租住的房子,畢竟算是自己的家。租住了個把月后,一天小凌來和他說,她專門到教育局打聽了下小學房屋的產(chǎn)權(quán)問題,前前后后跑了幾個辦公室后,得到的回復是房子現(xiàn)在政策允許賣,如果是貧困戶購買,還會給優(yōu)惠價,她顧不上回家,連忙開車來和他商量。小凌說城里有些老人想到鄉(xiāng)下養(yǎng)老,可惜沒有地方,小學廢棄的房子不少,如果好好裝修下,租給那些想到鄉(xiāng)下養(yǎng)老的人,也算是老華的“事業(yè)”了。老華聽了很高興,可他說他不識字怕沒有能耐開創(chuàng)這份事業(yè)。小凌說如果他對她放心,這個事兒她來幫著辦。老華說他怎么可能對小凌不放心呢。
一個月后,裝修出六個小套間,每個小臥室后設計了一個小衛(wèi)生間??紤]到老年人上廁所站起來和蹲下去的種種不便,小凌給每個衛(wèi)生間都裝了抽水馬桶。
有天小凌來看她老爸,吃完飯,大家坐在院子里,聞著香櫞花香,看著不遠處山坡上刺玫花熱鬧開著,覺得很安穩(wěn)踏實。
小凌說:“這個四合院應該有個名字,華叔給起個名,我負責請人做個牌子裝到院門口合適位置?!?/p>
“我是沒文化的人,可起不好名字?!?/p>
“要不,我們一起想幾個名字,華叔挑一個你滿意的。”小凌這樣說,老華紅著臉點了點頭。一陣風吹來,蘭花院墻外的竹林颯颯有聲,老華最終挑了“華林居”為四合院的名字。小凌請人在一塊栗色原木上烙出“華林居”三個隸體大字來,又請人用墨綠的油彩細描,墨綠的“華林居”三個大字和四合院的紅磚房很般配,院子有了不一樣的風采。
太陽又升高了許多,周圍都熱乎乎的。坐久了,老華便起身又活絡活絡腰骨。同住在四合院的老高拿著二胡從屋里出來,杉樹上的喜鵲在二胡聲里飛到屋脊上,悠閑踱步。老華還清晰記得老高第一次走進院子的情景:那天他正在把劈好的柴用細篾條捆綁起來,白肚子黃脊背的貓懶洋洋臥在院子的柴垛上睡覺,老凌拄著拐杖正繞著香櫞樹一拐一拐地走。院門口有咚咚的腳步聲,他扭頭一看,身材高大戴著帽子面前掛著個相機的老高站在院門口,他不認識,但出于主人家的禮貌還是站起來。老高的目光掃過他,掃過柴垛上睡覺的貓,直愣愣看著廚房煙筒冒出來的灰白色煙,閉上眼睛深吸了幾口氣,開口說“真香,草木灰的香真暖和”,他當時笑著招呼說:“來,坐會兒,喝點水?!崩细邲]有回話,只沖他點了點頭,目光從煙筒的煙上轉(zhuǎn)到香櫞樹上,看什么寶貝一樣,眼睛亮閃閃的。當時,他看著老高,老凌停下轉(zhuǎn)圈也看著老高,老高瞅著香櫞樹哈哈笑起來,然后說“真是個好地方,真是個好地方”,說完直接坐到他身邊的椅子上,又嘿嘿笑了兩聲。老高開口說的第一句是:“這個地方我相中了,可以出租不?有多余的房間沒?我長期租住?!?/p>
老高真是個麻利人,三天后就正式住進了華林居。老高老伴開始是不支持老高租住華林居的,他們在城里有一百二十平米的大房子,是為兒子精心準備的家。寬大的落地陽臺上種了很多花花草草,小區(qū)樹木蔥郁,環(huán)境很不錯,兒子雖然常年在廣東工作,但他們想只要替兒子守著家,兒子有空了一定會想著回家的。老伴喜歡跳廣場舞,鄉(xiāng)下沒有跳廣場舞的氛圍,老伴的腳底板會癢得難受。老高不勉強老伴和他一起住到華林居,他一個人住了進去。有天中午老高喝了老華九月九的老黃酒醉了,他黏著老華說了一下午的話。老高說他小時候鄉(xiāng)下也是有家的,高中畢業(yè)招考鄉(xiāng)干部,他考上了,成了公職人員。他們家三間房子,分家時,他爹說他已經(jīng)是公職人員了,比其他兩個哥哥有前途些,可不可以把他應該分的一間房讓出來,兩個哥哥能一人分一整間,爹媽住一間也寬敞些。老高看著爹乞求的眼光,點了點頭。老高結(jié)婚后,媳婦娘家房子多,老丈人又疼愛閨女,他們回老丈人家的次數(shù)多,老高爹媽心里有想法了,認為老高是娶了媳婦忘了爹娘,順帶對老高媳婦也有了想法。針尖兒大的事兒,年長月久地發(fā)酵,最后老高也解不開那個疙瘩了,每次他一個人回去看爹娘。爹媽去世后,兩個哥哥把老房子推到了,整合了房屋背后的菜園,各自建成了獨棟的兩層小樓。哥哥們蓋房子時,老高回去了幾趟,大哥大嫂忠厚些,他想張口對大哥說他也出點錢,能不能蓋三層,他要第三層,也就是偶爾回去住下,房產(chǎn)權(quán)還是大哥的。忠厚的大哥沒有給他張口的機會。媳婦看他心里熬煎,回去找娘家哥哥們商量,看能不能在哥哥們蓋房子時順帶加一層,哥哥們笑著說現(xiàn)在他們老了也做不了主,得和侄兒子們商量。老高聽出了話音兒,再也不提鄉(xiāng)下房子的事兒了。老華記得那天老高說著說著哭起來了,哭著說謝謝老華,是老華幫他圓了一個夢。老華不明白老高有啥夢,他還能有本事給老高圓夢?但老華卻是打心眼里感謝老高,他想如果沒有老高他的華林居不會這樣熱鬧,沒有老高牽線老李也許不會住進來,老李不住進來,蘭花也許就不會來得那樣勤。雖然那天老華喝得也有七八分醉,這些心里話他在心里捂得緊緊的,沒有被酒意鼓動著說出來。
老高有車,老高和老伴都會開,老伴隔三差五開車到華林居看老高,她看老高氣色比原來紅潤,胃口也比原來好,就放心了。有次老伴試著住了一晚,一向睡眠差的她竟然一覺睡到大天亮,早上起來吃著柴火灶煮出來的酸菜苞谷糝,黏糊,可口得很,一口氣吃下了兩大碗。一晚好覺,一頓可口的飯,老伴也常住華林居了。老高兩口子是從文化系統(tǒng)退休的,曾是文藝骨干,老高吹拉彈唱都在行,老伴能歌善舞。老高把家里的二胡、笛子都帶到了華林居,時常吹奏上幾曲,有時老伴有了高歌的興致,老高二胡伴奏,老伴高歌一曲。華林居的歌聲吸引了周圍的老年人前去,老高的二胡拉得更是激情四射,想動員老華也唱一曲,老華羞紅臉說他連字都不認得,咋可能會唱歌,可不敢在家門口丟丑。動員老凌老伴唱一曲,老凌老伴也是大方人,說唱歌她不敢,可以來個朗誦。老凌老伴讓小凌給她找了些適合朗誦的詩,私下練過幾次后,就能和老高的二胡配著來詩朗誦表演了。老凌聽老伴朗誦,自豪得滿臉紅光,似乎比老伴還激動。
老高一直有個愿望,他想在華林居組建一個老年合唱隊。老高正在為華林居合唱團人手不夠苦惱時,“老頭樂”微信群里老李的主動詢問,讓他看到了希望。老高在群里曬了華林居的圖片,瓦藍天空下老高拉二胡老伴唱歌。老李看到了圖片,私聊問他們在哪兒快活,老高回復說他們租住在離城不遠的一個農(nóng)家院子,美氣得很。老李問還有房間沒,他和老伴住的地方老城改造,整體房屋拆遷,政府出房租,讓他們自己想辦法找住房,等安置小區(qū)建好后,整體遷入。老李閨女的房子不大,老李和老伴不想打擾閨女生活,天天為找房子的事兒發(fā)愁,看到老高發(fā)的照片,心里一動,想著何不到鄉(xiāng)下住呢。
老李來華林居租住是老高求之不得的。老李是從工廠宣傳科退下來的,啥樂器都會玩,最拿手的是唱戲,樸實爽直的二棚子戲、通俗聚人氣的豫劇都拿得出手。老李和老伴來華林居,是老高親自開車去接來的。老華記得那天他正在用竹竿夾子摘香櫞,老高媳婦說想要兩個香櫞擺在屋子里,好看雅致,還安神助眠。老高的大嗓門走到院門口就喊道:“老華,老華,咱們的新伙計老李來了。”老華顧不得放下手里的香櫞,連忙到院子外迎接。
老李和老伴住進了華林居。老李很快成了華林居的核心,只要他一開口唱,周圍的人像蜜蜂嗅到蜜香一樣,一波一波圍來。不過,老李的閨女來看老李時,華林居才熱鬧。老李閨女是區(qū)劇團的臺柱子,每次來看她爸都會陪唱一出,附近的人像過去年關看大戲一樣笑著擁到華林居。說心里話,老華最喜歡老李唱戲的時候,不是他多喜歡聽戲,而是蘭花會來聽。不上陡坡的蘭花不拄拐棍,不拄拐棍的蘭花會盡量挺直腰,慢步行走?;野椎凝R耳短發(fā)夾在耳后,臉上總浮著笑意。他有時鼓起勇氣平視蘭花,看蘭花眼睛時,感覺笑在她眼里??幢亲訒r,感覺笑意在鼻尖,看著看著,他不知不覺也笑起來。盡管老華知道是老李的戲吸引了蘭花,他心里還是高興。好幾次他看見蘭花隨著老李唱而無聲地哼,表情隨著唱詞變化,或悲,或喜,或愁,他的心也跟著起伏變化個不停。有天老李唱完了,聽的人還意猶未盡,要不是要回家做午飯,他們還會請老李再唱一段。蘭花走在最后,低著頭輕聲哼著,還沉浸在戲里。他說:“蘭花,在這兒吃中午飯,你一個人在家吃飯也不香?!?/p>
老高趁時幫腔說:“蘭花妹子,就在這兒吃,讓老李給你唱專場?!?/p>
“李老師唱半天了,也累了,可是不能勞煩。”蘭花臉色微紅,挺著腰向院外走。
老高又趁勢追擊說:“你在這兒吃午飯,吃完飯,讓老李教你唱幾句?!碧m花停下步子,轉(zhuǎn)身望著老高,表情雖有點激動,張口還是說她就只會聽聽,學唱可沒有那水平。蘭花藍底白碎花的羊毛外套在老華眼里慢慢消失了。
老高望著老華說:“愛就要大聲說出來,咱們都快入土的人了,過一天少一天,你再不行動都來不及了。”老華紅著臉,抖動著嘴唇,就是發(fā)不出音兒。
冬日的太陽好起來,暖和得胳膊腿兒都是舒展的,咚咚的心跳聲都能聽見。
老高拉完二胡開始吹笛子。老李迎著太陽修剪指甲。老高老伴跟著手機視頻學習廣場舞。老凌老伴看了一會兒書后,把書蓋在臉上,躺在躺椅上。
老凌的老伴從城里帶了兩大箱書,老華砍了幾根粗壯的水竹回來,給老凌老伴訂做了一個簡易書架。這個簡易書架上的書竟然吸引了附近幾個留守的孩子,老凌老伴心里著實高興,那幾個孩子喜歡到華林居看書,更喜歡聽老凌老伴講故事給他們聽。很多時候老華也會坐在一邊聽,心底深處不識字的缺憾在一個個故事里算是得到了一點兒修補。
屋脊上兩只喜鵲撲扇著翅膀飛到不遠處的地里了。老華看到蘭花院子外的竹林,風吹來,左搖右擺。蘭花前幾天感冒被兒子接到城里去了,小院的門關著,只有風一綹一綹地溜進去。
公交車在院墻外咯吱幾聲停下來,老華看到老朱媳婦領著兩個孫子從車上下來。老朱媳婦瘸著腿在前面走,兩個孫子在后面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lián)v著,沒搗幾下,一個把另一個打哭了,老朱媳婦捉住沒哭的那個,在屁股上啪啪兩巴掌,那個沒哭的皮著臉嘿嘿傻笑。老朱媳婦垮著臉,紅著眼圈。
公交車停著沒走,老華心里有些激動,不會是蘭花也坐這趟公交回來了吧,他盯著車門,沒想到車門啪嗒一下關上了,他的心像鼓起的氣球瞬間泄完了氣。他想蘭花怎么可能坐公交車回來呢,有福氣的蘭花回來一定是兒子開車親自送。
太陽快升到頭頂時,做午飯的時間到了。
老華去柴房抱柴。輪到老高兩口子做飯,老高收起樂器,走進廚房。老華每天負責燒火,灶臺上是老高家、老李家和老凌家輪流。說實在她們都不擅長做飯,甚至有些不喜歡。老高說過多次,得給華林居找個做飯好吃的師傅,他們都愿意再加點房租。老華不好意思加房租,覺得再請個人專門做飯,是浪費錢。昨天小凌來說,華林居要慢慢規(guī)范經(jīng)營,不僅要請專門人做飯,等住滿了還要請人專門負責衛(wèi)生和綠化,讓來租住的人老有所樂,自由自在。老高開玩笑說,讓蘭花來做飯,他們有空了可以幫把手。老華說,蘭花身體弱,操勞不了。老高說老華真是心疼蘭花,人還沒到手,就心肝寶貝似的疼。說得老華臉紅得像灶洞里的紅火苗子。
不遠處傳來老朱媳婦喝罵孫子的聲音,嘶啞,干枯。幾年前老朱媳婦跟著男人在建筑工地上做工,一次意外事故,摔斷了腿,也斷了掙錢的門路。后來兒媳婦跑了,留下兩個孫子需要照看。五十多歲的老朱媳婦被困在家里,像猛魚離開了水,怎么撲騰也活泛不起來。
老華想起老朱媳婦也有一手好茶飯,如果讓她來華林居做飯,每個月給工錢,又順帶照看了兩個孫子,工錢雖不能和過去她在建筑上掙的比,總歸是一項進賬,她應該會高興的吧。
老華邊燒火邊悄悄盼著蘭花回來。
做飯到了中途,院墻外又有停車聲,緊接著蘭花和兒子說話的聲音若隱若現(xiàn),老華顧不得老高說“再加把柴我要用大火醋溜酸蘿卜繭兒”的指令,扔下手里的柴棒,快步走出廚房……
選自十堰《武當風》201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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