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銘
甜
對甜的記憶雋永綿長。
小時的我,嗜甜品,尤愛糖果,結果經(jīng)常牙疼。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命。更要命的是,有時到衛(wèi)生所打針也不見療效。一回,母親迫于無奈,找了位江湖郎中,郎中讓我張開口腔,持手電煞有介事地朝里照了一通,然后告訴母親我的牙齒里藏著蟲。郎中剁了一些草藥,揉出汁液用藥棉扎好,敷在我的眼角,過了十幾分鐘,取下藥棉浸泡在事先準備好的一碗清水里,郎中指著頭發(fā)絲般的小黑點,說:此乃牙蟲。
牙疼是如何治好的,已憶及不起。只是每次牙疼,都告誡自己切忌貪饞甜品,但告誡歸告誡,牙不疼時,往往好了傷疤忘了疼,甜品照吃不誤。
那時甜品的種類不像現(xiàn)在琳瑯滿目,超市隨處可見。紙包糖,是那時最普遍的甜品,紙包糖以硬粒糖為主,我缺乏把硬糖含在嘴里慢慢融化的耐心,往往兩齒發(fā)力,將硬糖咔嚓咬成兩截,再發(fā)力,如嚼冰渣子般嚓嚓嚓,幾下吞入肚腹。
軟糖并非沒有,罕見。副食店有一種牛皮糖,玻璃紙包裝。牛皮糖韌性十足,一粒能嚼好一會兒。但牛皮糖貴,買一顆牛皮糖的錢,可以購四、五粒硬糖。
有一種糖,在家鄉(xiāng)即使有錢也難以買到,那就是麥芽糖,我們叫做粘牙糖。賣粘牙糖的多為異鄉(xiāng)人,挑一副貨擔,兩個銅質物什握在手中互相撞擊,敲打出當當哆、當當哆、當當哆當哆當哆的聲響,聲響節(jié)奏分明,亮且清,從村小組之頭可以飄到村小組之尾。粘牙糖一般用塑料涼鞋交換,一雙爛塑料涼鞋能換大拇指般的一坨。孩子們穿了新涼鞋,卻巴不得它早日爛,好換粘牙糖。
甘蔗也是孩子們極為喜愛的甜品。上世紀八十年代,村子里每家每戶種植甘蔗,種蔗辛苦,尤其是松蔗行,頂著酷熱,彎腰在密不透風的蔗林里勞作,極易中暑。甘蔗也是鄉(xiāng)親們增加經(jīng)濟收入的主要作物,村子里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誰偷甘蔗如果被抓,罰放電影一場。罰放電影,那時屬于比較嚴厲的處罰措施。盡管如此,孩子們仍抵擋不住蔗的誘惑,晚自習回家途中,往往溜到蔗田,拔幾根甘蔗,尋個隱蔽處啃完方才回家。甘蔗成熟之際,縣糖廠負責收購。有心思靈活者便起了“打劫”歹心。當滿載甘蔗的東風牌掛車爬陡坡時,早已在坡邊靜候的孩子伺機行動,一至兩人攀住車廂后門用力拔出甘蔗,另外幾位則收拾地面的戰(zhàn)利品,東風掛爬上坡后,司機和蔗農下車察看,“打劫”者早已逃之夭夭。
甜不僅在果品上,菜肴亦有之。過去,每逢人家紅白好事時,糖豬肉一碗是必不可少的。豬肉切成塊狀,拌上糖,吃得夠膩。近幾年,傳統(tǒng)習俗改得歷害。紅肉仍盛行桌面,糖肉已難覓蹤影。
近讀陸游《老學庵筆記》,一則蘇東坡嗜蜜的故事甚有趣:一日,東坡與數(shù)客過之,所食皆蜜也。豆腐、面筋、牛乳之類,皆蜜漬之,每多不能下箸,唯東坡亦嗜蜜,能與之共飽。
知堂老人也喜歡甜食,且常愛吃甜點。酥、糖、松子糕、佛手酥、蜜麻花、紅綾餅等等,晚年吃不到,還托香港的朋友往北京寄。
就想,東坡先生和知堂老人甚愛甜品,不知兩位先輩有沒有飽受過牙疼之苦。
酸
與酸打交道,是要有底氣的。
有人品嘗稍微酸的食品,或呲牙、或咧嘴、或皺眉、或弄眼,一副狼狽不堪相。
我不懼酸,再酸的食品入口,也泰然自若。
朋友分析,我體內有酸性轉換酶,就像有人喝酒,三四杯白酒入腹毫無醉意,據(jù)說體內有酒精轉換酶。
我偏不這樣認為,固執(zhí)己見地解釋能耐酸源于小時候墊實了酸味底子。
童時,很多果實與酸相關。李子,酸;梨子,酸;桑椹,酸;枇杷,酸;柑桔,酸……
不僅經(jīng)常酸果入口,而且餐餐酸菜入胃。
客家人有腌酸菜壇子的習俗。將藠頭、辣椒、豆角、蘿卜、白菜梗制成酸菜。肚饑之際,揭開壇蓋,撈上幾根豆角、拿上幾枚藠頭,吃得津津有味。
我讀中學時住校。每個禮拜天,母親便為我準備一瓶黃豆炒酸菜,酸菜不易餿,即便三伏天,也能留存三兩日。那時,黃豆炒酸菜成了住校生必備的家常菜。
有一回赴縣城,中午在一家餃子館用餐,老板煮了一盆水餃,我們一嘗即抗議,嚷嚷水餃餿了,老板過來,狡黠辯解:這水餃放了醋。邊端盆邊嘟囔:鄉(xiāng)巴佬不吃醋,吃了也不曉。
醋酸味和餿酸味大相徑庭,醋酸入味,有一道糖醋魚,是極美的下飯菜。餿酸反胃,有人炎夏三四天不潔身,軀體散發(fā)的餿酸味,聞著欲嘔。
酸能止渴,我曾見有人口渴之際,買了一瓶半斤裝酸奶,咕咕咕一通氣灌下肚大呼過癮。
酸能止渴,最有名的當屬望梅止渴?!妒勒f新語·假譎》載:魏武行役,矢汲道,軍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饒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聞之,口皆出水,乘此得及前源。
有一種酸,是天下至酸,那就是辛酸。辛酸其實已經(jīng)不是酸,是苦、是痛、是悲,是眼底流淚,心頭滴血。
還有一種酸,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那也不是酸,是嫉妒、是憤恨、是眼底涌怒,心頭淌火。
那種酸,已經(jīng)超越了味蕾的范圍。
苦
有兩道菜,小時極不愿吃。
一道是素炒苦瓜,一道是苦筍炒臘肉。
嫌苦。
苦瓜性涼,苦筍亦性涼,要多吃,吃了不會生痱子。母親說。小時頑皮,經(jīng)常跑到山野玩,烈日像燒旺的灶火,將痱子蒸逼而出。
母親用心良苦,孩子無動于衷。苦瓜或苦筍上桌,從不主動舉箸。母親于是分配任務,在桌邊監(jiān)督我們。
身體患病,熬中藥喝,就更不情愿。
母親似乎理解,藥汁濾入瓷碗后,必定準備一湯匙白糖,喝一大口藥汁,喂一湯匙白糖。
黃連汁的苦,非苦瓜、苦筍、中藥汁所能相比。
有一回,扁桃體腺發(fā)炎,咽喉腫得吞口水都疼。扎針的同時,醫(yī)生開了一劑藥方——黃連汁。一品碗黃連汁端到病榻,瞄一眼頭皮便發(fā)怵。喝了三分之二,五臟六腑已承受不住,體內猶如孫悟空入侵,翻江倒海。終于忍不住,張嘴便吐,連黃膽也嘔了出來,直吐得臉色臘黃、四肢乏力、精疲力竭。
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我是有苦想傾訴,卻無人聆聽。
怕吃苦是人的天性,不愿吃苦是人之常情。
人生味苦,往往辛酸。
知堂老人將他在北京八道灣的書房,取名苦雨齋,后改為苦茶庵,人稱他苦雨翁。
知堂老人的文字雅致、樸素,但我常常從字里行間讀出苦味。
他的人生底蘊是苦的。
大畫家石濤的號是苦瓜和尚。據(jù)傳,石濤餐餐不離苦瓜,甚至把苦瓜供奉案頭朝拜。石濤的畫,筆墨中蘊含著淡淡的苦味,他所著的《苦瓜和尚畫語錄》,讀之,亦有苦澀之味迎面撲來。
苦瓜味苦,苦瓜的花卻讓人眼前一亮??喙贤N在庭院的角落,藤蔓爬滿籬笆,黃色的花一朵一朵,像銅紐扣。
嵐風吹過,幽香溢滿了整個庭院。
在落拓詩人或者文人眼里,或許,那是人生苦味里滲出的一抹欣慰罷了。
辣
我不懼酸。對辣,卻是淺嘗輒止。
家鄉(xiāng)有一種朝天椒,小拇指大,一盤菜只要放兩粒,滿盤皆辣。我第一次不知情,夾了一粒放嘴里,嚼了一口便呲呲呼吸,整個口腔淪陷于辣的四面楚歌,腦額汗涔涔,趕緊喝了兩大品碗涼水,辣意才有所緩解。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此后每每就餐,看見盤中有辣椒,不禁要問:辣嗎?
適當嘗辣,對身體是有裨益的。
《食物本草》載:辣椒消宿食,解結氣,開胃口,辟邪惡,殺腥氣諸毒?!端幮钥肌氛f辣椒“溫中散寒,除風發(fā)汗,去冷癖,行痰逐濕”。
吃慣了辣,不知覺會產(chǎn)生依賴性。
我常見一些酷愛旅游的朋友,每回外出,要捎上兩瓶辣椒醬。按他們的話,隨身攜帶辣椒醬,無論出走多遠,餐餐都有家鄉(xiāng)的味道。
查閱相關資料。居然發(fā)現(xiàn)辣椒最先從江浙、兩廣傳入。但江浙、兩廣一帶較少吃辣,反而黔、湘、鄂、川、贛辣味盛行。真乃后來者居上。徐仲可編《清稗類鈔》載:湘鄂之人日二餐,喜辛辣品,雖食前方丈,珍錯滿前,無椒芥不下著也。湯則多有之。
辣有引喻的味道。
家鄉(xiāng)管做事利索,性格開朗,熱情奔放的女子,喚做辣椒婆子。此乃褒義非貶義。
辣椒中的一品種奇辣無比。
有一年,單位舉行聯(lián)歡晚會,在一枚餃子餡里包了一粒辣椒,此椒奇辣,一位同事當場辣得肚疼打滾,趕緊就醫(yī)。
食物的辣尚且有藥可救,手段的辣讓人不寒而栗。
抗戰(zhàn)劇中日寇為獲取情報,面對寧死不屈的共產(chǎn)黨員,經(jīng)常使用烙鐵、鞭苔、剔指甲、坐老虎凳、電擊等酷刑逼供的場景,招招毒辣,式式殘忍。
那是挑戰(zhàn)人類道德的底線。
咸
炒菜講究定鹽味。
我喜歡家鄉(xiāng)的這個定字,有一種直接了當,不繞圈子的感覺。
定鹽味類似于武術的蹲馬步,屬基本功。鹽的份量不夠,味淡;鹽的份量過多,味咸。鹽放得適中才對味,又有點增一份則太長,減一份則太短之意。
一道菜如果太咸,率直者往往會嚷嚷:太咸了太咸了。含蓄者會拋出一句:鹽是不是降價了。
鹽,成了無辜的受傷者。
胡竹峰說:咸菜如今是過街老鼠,有害健康,人人喊打。但有人明知山中有老虎,偏要再向虎山行。咸又怎樣,偏要腌制。
偏要腌制。不禁想起了咸鴨蛋??图胰擞袑Ⅷ喌半缰频牧曀住T谖业募亦l(xiāng)興國,咸鴨蛋又以永豐鄉(xiāng)的最佳。套用汪曾祺先生對高郵咸蛋的描寫:質細而油多,蛋白柔嫩,蛋黃泛紅。永豐咸鴨蛋亦如此。據(jù)傳與當?shù)氐耐临|有關,別鄉(xiāng)腌制的鴨蛋,味道與永豐的相距甚遠。有人專程赴永豐購買黃土腌蛋,不知道是否腌出了永豐味。
客家人除了腌制鴨蛋外,還有腌臘貨的習俗。臘貨的名目繁多,較常見的有臘肉、臘魚、臘鴨、臘鵝。臘貨易保管,且存放時間較長,如有客忽臨應對方便。有一回我串親戚,事先沒打招呼,親戚措手不及?!昂迷谟信D貨,要不然,只能霉豆腐下飯?!庇H戚調侃。那頓午餐,吃成了臘貨宴,臘香腸、臘豬肝、臘板鴨、臘火腿、臘豬心……素炒幾盤青菜,佐上二兩燒酒,吃得舌底生津,回味無窮。
知堂老人五十年代的一篇文章,記載了廣東海豐喝鹽茶的鄉(xiāng)俗,尤其是婦女們,每天早飯后過兩點鐘,就弄鹽茶喝,有的到下午三點鐘的時候,還要喝一次。鹽茶的做法是用茶葉放在乳缽內研成細末,加些食鹽,用開水一沖就得。
我的家鄉(xiāng)沒有喝鹽茶的習俗,但有喝鹽開水治療中暑的坊間土單方。這單方,至今仍屢見不鮮。
有人擅長腌制咸鴨蛋。有人則擅長腌制傷口,往傷口上撒鹽,專揭別人的瘡疤,豈憐他人痛和苦,哪壺不開提哪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