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笑蘭
少年的我,時常會和小伙伴去爬那條進山登頂?shù)男÷?,山那邊有桃花紅,梨花白,杏兒黃的誘惑。山路一點點往上盤旋,逼仄而堅實,間或有幾級石階,兩旁毛草灌木披覆,或許還能看見野兔野獾子豪豬的巢穴,那些小兔子可不怕人,支楞著耳朵蹦蹦跳跳,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我們的祖祖輩輩都走著這條進山的小路,不知道它存在了多少年。
進入山的腹地,坡道陡然,依著山勢是壘垛的石壁。石壁顯然是人力堆砌的,黑褐色點點石斑,老舊的苔蘚深黑深綠,新長的苔蘚透著翠綠,層層疊疊,粗壯的藤蔓糾纏不清……真是“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兩片茂盛挺拔的竹林深處,是一方開闊地帶,那里常常是我們盤磨的地方?;氖彽膩y草叢中,是橫七豎八的石柱,石廊,古舊的青磚殘瓦,縫隙里那些荒草荊棘伸出頑強的身腰,瘋長著。父親告訴我,這里以前是座寺廟,寺廟兩進,氣勢恢宏,有個和廟宇一樣響亮的名字“天峰庵”。這些撒落的磚瓦,玉色細膩光潤的銘碑似乎告訴我,這座廟宇往日的不同凡響。父親還告訴我,“天峰庵”源遠流長,歷史上劫難無數(shù)。而每一次劫難之后,總能奇跡般的再度輝煌。
據(jù)現(xiàn)在的“天峰寺”記載,早在宋時,清遠禪師于麻山建成“龍門禪院”,彼時的楊家山因了滿山遍野的山麻,還只叫麻山。又因鎮(zhèn)鎖舒桐懷潛四邑之水,古稱龍門。南唐散騎長侍,大學士文學家徐鉉貶謫連城,曾作“龍門寺記”。乾隆年間張廷玉次子,進士張若澄題寫“天峰寺”門闕。晚清的遺老遺少,文人學士常聚于此,樂山樂水,論詩談禪,流連忘返,留下了許多錦繡文章。
清末桐城派首要人物,晚清著名學者、文人和教育家吳汝綸曾入曾國落、李鴻章幕府,為“曾門四弟子”之一,被舉為“古文、經(jīng)學、時文皆卓然不群”的“異材”。吳汝綸與“天峰庵”曾有過的心結(jié)與因緣,卻是鮮為人知的。
《吳汝綸全集》對天峰寺就有一段寫實的文字,打開它就如打開一段塵封的歲月,那遙遠的天峰庵不再撲朔迷離。父親的故事也找到了有力量的依據(jù)。
明末,吳氏族人君友舍宅為寺,清幽的山谷便有了晨鐘暮鼓,梵音裊裊。楊家山還是張相國的祖墳地,山前是一灣清麗靈氣的浣河,那片山擋束了邪濁之氣,相國家人以為有利風水,便買下了那片山,也越發(fā)看重“天峰庵”,且有“綽楔”樹立。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寺廟慢慢毀了。
咸豐年間,楊家山來了一個比丘尼,老尼見山色清奇,河湖浩瀚無垠,波光瀲滟,便決定不再走了。云游四海多年,老尼終于看見了一方清靜寶地,便傾其所募銀錢,重新修葺一座新的“天峰庵”。自此,“橐橐”的木魚聲又敲醒晨曦,辭別暮色,香火日盛。
忽一日,來了一個游方和尚。和尚是個不折不扣的“花和尚”,說什么“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流”,吃喝嫖賭樣樣沾。老尼恐他污了佛門清靜,幾次三番堅守山門。和尚惡念頓起,“天峰庵”在一把邪惡的大火里化為灰燼。這些過往,縣志和吳氏族人都有文字記錄。
十九世紀初,吳先生自里中,過“天峰庵”,取道安慶、南京,赴天津入李鴻章幕。天峰庵此時的居士泰山正是老尼的外孫。吳先生登山小住,在庵里流連日許。吳先生說泰山“年七十余也,而貌清腴,肌理潤澤,與余輩年三四十人相若”;“今為屋二重,棟宇殊壯,諸佛像皆雄偉,皆泰山所募建者。其徒服習其教,事佛甚謹,豬、魚、鴨、雞,屏不入廚,有不食鹽者”。泰山居士敬慕先生高才,曾經(jīng)幾次邀約,兩人相見恨晚,秉燭夜談。這樣的風景名勝可怡情冶性,自然更適合讀書了。
民國十二年,住持殷和尚將兩進寺廟改建三進,供奉大小佛像十余尊。
時間來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一群扛著“青紅棒”的人,在“破四舊”的吶喊里,將“天峰庵”夷為平地,便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也給了我兒時竟至于圮廢的記憶。
竹林里飛翔著許多的黑鳥,見到我們并不怯生,兀自玩樂,快活地飛行,抑或站在石階上踱著步。它們體態(tài)豐盈,羽毛烏黑油亮,朱紅的眼睛一閃一閃的,鑲嵌著黑如點墨的眼珠子,犀利地東張西望,猛地伸出尖銳的喙,那是它們終于逮著了一只大蟲?!爸ㄖ?、噶噶”地叫著,得意地撲楞著翅膀,飛上竹梢頭。幾只啄木鳥,雨點樣啄擊樹干上的蟲子,“梆梆梆……”狠而準。遠處的布谷鳥“麥黃河果……”響亮地回應(yīng)著。鳥鳴林更幽,林深草木生,說的便是這般的感覺吧。
廢墟旁有一株參天古楓樹,蒼勁粗壯,仿佛它是“天峰庵”最好的明證。楓葉紅得醒目,繁華又鋪張,溝壑里堆滿了深淺不一的顏色,驚艷著我好奇的雙眸。我站在下面,透過滿樹紅葉的縫隙看天,我看見天空全變成紅色,人在中間,被溫暖和喜氣包圍?!澳阍诳词裁茨兀俊毙』锇閭儐?。“我在看外面的天呀!”我脆脆的回答在群山翠谷里回響,山那邊碰撞出的回聲拉得悠悠揚揚。
幾年后,十三歲的我真的被父母送到了山外,遠方求學,只在暑假歸來。再后來,我走出了家鄉(xiāng),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1979年,“天峰庵”又迎來了它的另一個主人,我想那是佛祖派來的使者。妙容師太來了,也決定從此不走了。妙容皮膚白凈,橢圓臉,眉眼清秀,我想象著,她年輕時一定是個標準的美人。
昔日庵堂片瓦不存,古庵的瓦石磚塊有的成了山下村人宅基地的點綴,銘碑成了井臺上的坎石。師太站在那里,心里默默發(fā)下大愿:一定重振“天峰寺”,揚我佛威儀。從此她云游四方,募化資金;信徒的捐贈;山下周邊的青壯年自覺自愿的義工,肩挑手扛。半年后,一棟徽派特色白墻黛瓦的廟宇佇立在“天峰庵”原址上。重修的廟堂叫“天峰寺”一殿一堂,供奉十余尊佛像,妙容做了住持。
師太自幼修法習武,煉得一身好手段。一個月黑風高夜,一個盜賊自倚武功了得,欺妙容一介女流,上山行竊。幾番較量,妙容施展身手,打得歹人落花流水,從此不敢造次。
妙容師太那年約五十左右的年紀,溫和安詳?shù)哪樋偸菐е⑿?。她布道度人,和山下百姓關(guān)系親睦,深得尊敬,名望日隆。香火在妙容師太的木魚聲中,越來越旺盛了,名聲雀起,就連江西、福建、臺灣等各地香客也慕名而來。山道上永遠走著信男善女。
父親常常會帶上我去廟里,我看父親用蠅頭小楷給廟里寫簽語,給拜佛求簽的人解簽。父親讀過私塾,喜歡看書,對簽語的文言文和歷史典故有深度的理解。他能依著簽客的心理把個簽語解釋得喜上加喜,遇難呈祥。師太說,佛祖是度人生苦難的,這些簽語其實就是一門哲學,或者說游離在神學與哲學之間,讓好運的人繼續(xù)努力;迷惘的人頓悟;讓深陷苦痛的人尋找解脫。
我和母親一起去上供還愿,給佛像掛紅披。那紅披是母親許下的愿終于隨了心意后,對菩薩的謝儀。至于母親許下的愿,我無從知道,因為那是不能說破的。我想,那總是離不開一個女人一個母親的美好心意。上供后的糕點,師太總會拿些放到我的小手里笑瞇瞇地說“吃吧吃吧,漂亮聰明的小姑娘,步步登高”。母親清秀的臉漾著歡喜,“多謝師太的吉言,我娃快接著”,唯有這時母親不再客套,似乎她的女兒結(jié)結(jié)實實地收到了佛的祝福。
1980年,洛陽“白馬寺”走來一個少女,見著師太,雙手合十,深深行禮說:“師太,我想皈依佛祖,從此一心向佛?!闭Z聲怯怯但卻非常堅決。“阿彌陀佛,小施主,執(zhí)于一念,將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會自在于心間?!睅熖粗嗍[一樣水嫩的臉又說:“你太年輕啦,生活才剛剛開始”。
“您不收我,我便不起來!”女子深深一跪,直直跪在山門外,揚著倔犟的小臉?!澳闱移饋?,在庵堂做個居士,養(yǎng)養(yǎng)心神也好?!睅熖让忌颇康匦Α?/p>
1983年,白馬寺師太為女子行了受戒禮。戒香炙燒著頭額,3個、6個、9個,灸出顯目的戒疤?!安粴⑸?、不偷盜、不淫、不妄語、不飲酒、不涂飾香鬘,不視聽歌舞,不坐高廣大床、不非時食、不蓄金銀財寶 ”大堂經(jīng)聲悠揚,誦戒聲朗朗。隨緣放下,心安是家,師太賜她法號“釋僧果”,受了戒碟,從此正式皈依佛門。
1983年,“天峰庵”的山門外走來了“釋僧果”,她是古庵堂又一個神圣的使者。我和母親拜求做清明的萬字,見過那年輕尼姑,和我差不多大,長得裊娜俊俏,應(yīng)該有點妙玉的影子。青澀白凈的臉上幾點雀斑,黑葡萄樣的雙眸幽深似潭,像一泓平靜得不起漣漪的潭,漂亮得讓人心疼,瘦瘦的也讓人心疼。我想弄懂,究竟是什么樣的緣由,讓她這般決絕,愿意過這種清寂,月照孤影的日子。我想探尋,但終于張不開口,又恐驚擾了她。若問心靈為何物,恰如墨畫松濤聲。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靈世界,她的空靈與禪心,恐怕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想見的了。
若干年后,她見到我時,一霎那點亮的眼睛,看著小雙時,沉靜的臉流淌著慈祥母性的光,還有寺前四時不絕鮮艷浪漫的花朵,又讓我相信,她的內(nèi)心是填滿生活的溫情的。
至此師徒二人合力主持庵堂。那一日,天剛破曉,妙容師徒打開山門,洗手焚香,準備誦經(jīng)的早課。庵堂外忽然傳來嬰兒黯啞的哭聲,“釋僧果”奔出山門?;貋頃r,一手托著一個包被,襁褓里是一對不足月的女嬰?!皫煾?,多可愛的孩子!”釋僧果愛憐地看著嬰兒粉嘟嘟的小臉?!拔覀兪震B(yǎng)了吧!”師徒二人想到了一起。從此寺廟里多了小兒的牙牙學語;香客里,孩子的嬉戲穿織出熱鬧活潑的生氣。一轉(zhuǎn)眼,大雙小雙背著書包上學了,佛堂清歡多了份人間天倫。
一日師太端坐佛堂,輕喚釋僧果,殷殷地說:“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天峰寺是金燦燦的,有許多大殿,有許多菩薩!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僧果,你要好好修持,天峰寺定有貴人相助?!闭f著含笑圓寂。師太走了,面色如生,面含微笑,神態(tài)安詳。
蜿蜒的山道,一襲玄色僧袍,足踏一雙云鞋,寒來暑往,釋僧果行走在化緣募資的路上,執(zhí)著而堅決,其中甘苦冷暖只有她自己知道。自此,天峰寺越發(fā)興旺。寺里香客信眾游人,熙來攘往,其中不乏文人騷客,踏青觀景,吟詩作畫。
幾年后,釋僧果募得各項捐款百余萬,悉數(shù)打造寺廟。新成的天峰寺,大殿三進,寮房十余間,恭請佛像三十余尊。山門兩旁雄踞兩大石獅,安慶迎江寺“皖峰”方丈題寫“天峰寺”門闕;中進“大雄寶殿”門匾,是趙樸初的墨寶;前兩進大殿后石壁上,分別刻有“金剛經(jīng)”和“心經(jīng)”;后進為“觀音殿”。
站在山下,遠遠望去,楊家山茂林修竹,澗花成景。天峰寺黃墻紅瓦,飛檐斗拱,重檐相疊,龍鳳呈祥,古典的韻致隱約在萬綠叢中。寺后令牌巨石,突兀沖天,峰頂悚峙。白象、青獅兩山,鎮(zhèn)鎖湖口,更顯得靈光寶氣,威儀莊嚴。
“錦繡樅川,菜子湖濱,古剎梵鐘,仰令牌巨石,蛙鳴獻瑞,佛香千丈,咒語回音。白象青獅,湖關(guān)鎮(zhèn)鎖,萬壑靈淵圣水清,流連處,有定泉井韻,點綴其中。引人入景舒懷,贊開放,天峰綻紫蘭,喜芳磬遠播,重修廟宇,雕梁畫棟,寶殿莊嚴,謁佛尋根,炎黃赤子,最愛蓬萊著意新,登高望,覽神州崛起,萬象回春。”詩人王樂的這首《沁園春·重修天峰寺感懷》,頗能表現(xiàn)此時的意境。
云水,這兩種物體無形無態(tài),是飄流不定柔情萬種的世間自由之物,禪心,是清靜寂定的心境。云水禪心,天峰寺歷代住持把自己禪遠的心思寄托在這片漂流不定的云水之間,也讓家鄉(xiāng)的山水多了份寧靜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