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伴隨著暴風雨的雷電怒吼著劈碎了天空,將夜幕無情地一分為二??帐幨幍奈葑永?,有半杯已經(jīng)涼了的白開水和十幾頁散亂的待焚稿,還有空氣里彌漫的心跳和呼吸。我猝不及防地打了個冷戰(zhàn),徹底地清醒了,從那個混沌冗長的夢里。
我從敞開著的兩扇大門中間的縫隙去看她的背影,她走得很快,她和她撐的那把傘馬上就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我回到屋子里,僵硬地坐在桌前,心不在焉瞄著手機逐漸暗淡的屏幕。我在我的意識里,在那個狹長的空間中反復將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稿紙分門別類地整理,一口氣喝光那半杯水之后,又是良久地佇立。我竟然試圖去討論時間的意義,我感到憂傷,但并不是我所預料到的那種因為無端的恐懼感而產(chǎn)生的憂傷。我腦海中浮現(xiàn)的她的蹤跡里,我想擺脫潛意識對于我的身體的禁錮,甚至不惜去逃亡。
昏黃的路燈下,沿著記憶里的那條路慢慢地踱。反正我有一把結(jié)實的傘,其實雨下得淅淅瀝瀝,聽起來也很散漫。事實上也根本沒有什么狂風驟雨,那不過是我記憶中不太平靜的一個部分而已,或是在夢里,下了很大的雨,那是我永遠都觸碰不到的眼前的點點滴滴。被撕碎的夜幕倒是真實地出現(xiàn)在眼前,真實得令人想極力去遺忘、丟棄。但是我有足夠的時間,在我的空間里我還足夠隱蔽,而且我還有足夠的耐心。是綿綿不絕的回憶拖慢了我的步伐罷了,令我后悔剛才在那個空蕩蕩的屋子里沒有感受到胡亂跳動的心臟聲音和近乎窒息的空氣。
在昨晚的那個潛意識的夢里,我真的在意嗎?我的回憶又真實嗎?我仿佛一無所獲,又仿佛在心底已經(jīng)贏得衣缽滿盆。
好像我獨自一人站在白色聚光燈下,我看不到我腦海中虛構(gòu)的那個人的表情,甚至沒有過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與她擦肩而過,被雨滴砸散,周而復始的回憶使我獨自一人葬身于意識里的汪洋大海。我想將視線逃離開這燈光下的黑暗,可是逃離之后,又是無盡的猜疑、揣度。
從一夜的安穩(wěn)睡眠中醒來,我忽然想起,我對于那個夢里的印記,關(guān)于那些清晰的雨的印記,從昨晚入睡那一刻開始。我小心翼翼地再次整理關(guān)于那段印記的思路,以至于給我以一種近在眼前即可以觸碰得到的假象。我知道矯揉造作只能毀掉我腦海里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那個夢的大體框架。我渴望我可以永遠記得那個夢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哪怕這讓我想起我常用來撐傘的那只手上有一條淺淺的傷疤,直達我幻想里的結(jié)局??赡芪腋揪褪窃诳桃鉄o視那條傷疤,或是與我的那段虛無的潛意識既往不咎。
我百無聊賴地收起傘,沖著一言不發(fā)的地面使勁抖落了幾下,不管傘上面到底有沒有雨水,不管到底是巧合還是空洞。此時四周沒有燈。我知道,那段我毫無來由的潛意識里本無關(guān)于我自己,只我一人站在空曠的空間里,四周盡是我想象的虛構(gòu)世界,一望無際。但我將在遙遠的黑暗中聽到一個我所等待已久的聲音。
二
每次在夜晚的路上,如果走在靠近路燈的一側(cè),人就會顯得很憂郁,昏黃的光線將人影框入一個莫名的失落境地。這時無論你是獨自行走,還是與人同行,路的另一側(cè)總是會向你投來同情的眼神。往日所有疲憊、失落的經(jīng)歷將會在你腦中一一顯現(xiàn),它們毫無征兆地拖慢你的步伐,使你混沌。因此,我時常分不清現(xiàn)實和虛幻。我站在路中央,夢里的那條路過于真實。其實視覺和感知的清晰與否并不取決于黑白的程度,即便是光源,也會令你一瞬間頭暈目眩。
我遠遠望去,她坐在一片黑暗里。
“你不是很怕黑嗎?”
“在某些特定的時候就不怕了。”
“好吧,那咱們走吧?!蔽遗牧伺乃募绨?。她艱難地站直身子,用雙手將衣角抖了兩次,雖然她根本就一直坐在原地沒有動,但她依然試圖讓自己急促的呼吸平穩(wěn)下來??吹剿M力的動作,我本想上前拉她一把,但想到她面對別人的幫助總是冷嘲熱諷,我便把剛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只是站在原地默默等待它。
不知為什么,盛夏的夜晚還是有些涼意。我時刻告誡自己要勇敢,要善于反思。但每次與她并行時,在近乎凝滯的空氣中我都無法想出合適的話題來打破沉默。我不用轉(zhuǎn)頭看她便可以感覺到她行動的緩慢,步履蹣跚,并不像一個年輕人的朝氣蓬勃。我想起去年夏天她曾給我看過她寫的一篇日記《逆風而行的年輕人》。那個時候她的確很活潑,即便風很大,她一路上仍然滔滔不絕。而我在一旁靜靜聆聽,同時注意到她的頭發(fā)已被吹亂。
于是她不好意思地用手隨意捋了捋頭發(fā):“你怎么不說話呢?”
“我在很認真地聽你說?!?/p>
“那好吧。對啦,你去過北外環(huán)那條路嗎?”
“沒有。那邊很荒涼吧,我覺得不會有人想去那里?!?/p>
“哦。”她的眼神突然失落,繼而又說,“我總是覺得北外環(huán)那條路很難抵達。北方以北,離我太遙遠了?!?/p>
“要不我們現(xiàn)在去看看?”我開了個玩笑。我知道北外環(huán)的確很遠而且沒有通往那里的車,如果徒步需要一直走到天黑。
“真的嗎?”她突然興奮。
“開玩笑啦,如果天黑之前回不來,我們就要被喂狼了?!?/p>
“哦,也對?!彼龔娧b毫不在意,但我明顯地注意到至此她便沒再說過話,直到彼此道別回家。而現(xiàn)在的我總是覺得如果放慢腳步,腳下的這條路就會變長,得以承載她所有尚未說出口的話語。
“現(xiàn)在幾點了?”還是她首先打破了寂靜,這不禁讓我覺得自己很懦弱。我悔恨不已,簡單的日常聊天被我醞釀了很久也沒能輕而易舉地說出口。
“九點半?!蔽姨鸶觳部戳搜凼直砀嬖V了她,并且偷瞄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的步伐比剛剛輕松多了。
“天已經(jīng)這么黑了,還要走多久才能到北外環(huán)呢?”
我知道她是在試探我的想法,如果我回答要不我們改天再去,她一定會立刻表示贊成我的想法,然后暗自因為我總是由于天太黑而不同意陪她一起去而黯然神傷。
她期待的眼神打破了我所有的擔心和遲疑,讓我從那個綿密冗長的夢中醒來,可我確無法回憶起她當時是否站在了路燈下。很多人影從我身旁一閃而過,獨我一人靜止不動。
三
記憶中關(guān)于開學去學校的車途莫名的一片模糊,忽略了列車的時刻表,通過檢票口時的擁擠,坐在周圍酣睡的乘客……一切與之相關(guān)的標簽和符號都沉沒在以往凝聚的日夜中。不合時宜的氣候令我感到匪夷所思。在出發(fā)前我胡亂從家里的書架上抽出幾本社科類的書籍,當我拉開背包拉鏈時,它們竟意外地按照出版時間的先后整齊地排列好了。我并不想仔細思考其中的緣由,這會分散我關(guān)于那個故事的回憶。
這趟從家到學校的列車已經(jīng)坐過很多次了,每次列車啟動的時候,她仍然會胡亂地抓起幾本書蓋在腿上,急促的呼吸和慌亂的動作,而后是強裝漫不經(jīng)心地望向窗外,時不時嘴里還輕聲哼著歌。我想不出任何安慰她的語言。她曾在一次停電的夜晚給我打過電話,問我在去學校的車上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我想了半天,卻無法作答。聽得出電話那邊她失落的情緒,而后重重地嘆了口氣。我試探著問她緣由,但我并沒有提起對于她在列車啟動時焦躁不安的原因。她屏住呼吸,停頓了五六秒,小心翼翼地說:
“你難道沒覺得開學之前,一切都有條不紊,這很令人匪夷所思嗎?”
“每天不都是如此嗎?我沒覺得有什么不同?!蔽乙苫蟮胤磫?。
“不不。你想,你假期在家里每天看書、寫作,每天晚上在公園散步,再時不時地外出玩幾天。而在開學前的那趟列車,在途中的你可能絲毫沒有察覺到你徹底葬送了過往的回憶。而開學之后,你才意識到那段經(jīng)歷會越來越模糊,甚至你在那個期間寫過的文章所表達的主旨也會變得模棱兩可……”她提到這件事時,竟可以一連氣說這么多,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這些都是經(jīng)歷吧。人總是要適應這些環(huán)境的變化?!蔽译m是這么回答,其實我內(nèi)心似乎竟已經(jīng)開始深入地思考這個問題了,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zhàn)。
“就像現(xiàn)在,停了電,周圍都是黑的,你根本找不到任何出口,任何生活的出口。你想翻開書卻突然想到上次讀完后忘了插書簽,想寫點什么卻找不到紙筆……于是,你孤零零地站在舞臺中央,明晃晃的白色聚光燈再一次無情地打在你一人身上?!闭f著說著,她的聲音開始顫抖。
在電話這頭的我感到這段對話著實虛無縹緲。她試圖維持永恒的狀態(tài),短暫的經(jīng)歷只是對于自己和周圍事物的安慰罷了,并不能使事件持續(xù)下去。我想起去年冬天,我一個人坐在宿舍里默默地看了三遍《大象席地而坐》,而直到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世界是一片荒原。
不過在那次車到站后,我看到她坦然地走下車,把已經(jīng)喝空的易拉罐使勁擰了幾下,在我們四處尋找垃圾桶的途中,她說看到遠處有光,一切過往相互交錯,形成斑駁。開學那天,在校門口,她是我所遇到的第一個異鄉(xiāng)人。
四
柔情的火焰飄落枯枝,瘋狂地毀滅在夜的風暴里輾轉(zhuǎn)反側(cè)。濃烈的藍色是北環(huán)以北那條路在夜晚的歌訴。一行野鳥掠過黑風中的枝頭。騷動過后,路旁又是一片靜寂。藍色的果實已經(jīng)墜落。這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路,沉睡。搖擺不定的旋律漸漸止息。
路的盡頭是另一個歸途,路的這一端的起始是靈魂擺渡。
在夜晚,昏黃的路燈燈光一頭墜入黑色的濃稠天空,一棵褐色的枯樹煢煢孑立。北外環(huán)的那條路一直都是我的一個執(zhí)念。路上零星幾個昏暗的身影。夜里,夢游的人曾在風暴里寫下詩篇,從悲哀的怒吼中醒來。驚悸。也許野鳥依舊在歌唱,歌唱空洞的光輝,一個不經(jīng)意間,再次劃向那條空蕩蕩的路。踏入路的這一端時,我總是在想,我是在尋找回去的路,還是在逃離遠方的歸途?柔軟的廣播聲音逐漸熔化在熾熱的沉默里,纏繞著純白色的甜美。
我,同那無盡黑暗中熱烈的溫柔一起,沉淪。
我猛地奔向那道隕落的殘輝的方向,面孔掙扎于呼嘯著的冷風中和路人疑惑的眼神。灰色的天空漸漸變得僵硬,依舊沉寂的路途。我疑惑于它無邊無際的沉默,也疑惑于自己急促的呼吸。我感到無可救藥的疲憊,進而是深不見底的恐懼。
我僵化的身影,刺穿了深邃暗夜里的路的盡頭。
遠方,歸途。逃離,束縛。
憂郁的黯淡是孤獨者掌心的囚禁,今夜我將與我極力遮蔽的那條路分離。靜悄悄。我從黯淡的憂郁里閉上眼,從一個黑暗到另一個黑暗。睜眼,是沉落的分離。純白色的珍珠遮蔽了一片純藍色的天空。
路的兩旁是逐漸消瘦的深淵。
我贖罪。我念出口的詩篇是一次未盡的贖罪。
追憶,我沉湎于負罪的枯枝,傷痕累累??葜∪~冷酷地打在我的衣角上。凌亂的發(fā)。我要虔誠地為黎明來臨之前祈禱,傍晚潛入枯枝敗葉的縫隙里瘋狂生長。從前的我恰巧不知道,是某種東西在壓迫著我腦海中全部有關(guān)于那條路的回憶。終結(jié)的音調(diào)不是盛大的別離,亦不是盛大的開場。在這條路上我也是一個昏暗的影子,逐漸遠離一束路燈燈光,再逐漸靠近另一束。
路的那端是歸途,是默默相遇時朦朧月光下飄過的星空。
無邊的靜寂,清澈的路。我的視線與幾只野鳥的飛行軌跡交叉而過,我轉(zhuǎn)身,昏黃的燈光再次灑落一地溫柔。在一片柔情的溫暖中,是貧乏的狂熱撞碎了玻璃杯,金黃色的繩索與深淵外的橋梁抵死纏綿。一個危險的戰(zhàn)栗,一刻危險的停留。那幽暗的歌聲融入我的血液,使我永恒于飄灑的熱血中。
眼前,是沉默交織的關(guān)隘。
我期待。路的盡頭是洶涌的光,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夕陽。
我慢慢地尋去。路的盡頭,是自由的盡頭,是流淌著幻影的歸途。
作者簡介:林瀾,生于1997年,遼寧人。淥水詩社社員。有作品發(fā)表于《詩潮》《散文詩》《中華文學》《陜西詩詞》《都市》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