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門外。
陰沉的天色,有如墨傾。北京城九月的風吹襲著,不涼,卻吹得人如墜冰窟。
監(jiān)斬臺上,身著黛藍補服的人,眼角掛著一絲肆虐的神情。睥睨的神色,像看大鵬折翼不曾飛起,自詡學鳩也可九萬里。
莫若說主人,連我也最瞧不上這番嘴臉。御風而動,橫置在刑臺旁的我不彈自鳴。嗡嗡之聲,雖悲不微。一如傲立在刑臺上的主人,盡管發(fā)絲凌亂,遮不住嘴角堅毅。滿是血污的囚衣,亦掩不去鐵骨錚錚。
云迷霧鎖,翻滾的墨色,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只見主人臨風而立,大風吹得衣袂飄飛。幽深而又平靜的目光從每一個人上掃過,最后停駐在宣武門上。忽而,昂首而笑。
驀然想起主人三年前引六百舉人“至公車上書,凡用三千奏牘”。那日主人意氣風發(fā),曾立此宣武門前高嘆:“崇文宣武,文武相輝。文治武安,江山永固!”
文治武安,江山永固。文治武安,江山永固……
笑聲乍停:“取琴來?!闭Z氣堅決,仿佛不是即將除斬的死囚,而是傲視天下的君王。不,那難以自保的君王,又怎么比得上主人這般風云霽月,這般決絕。
監(jiān)斬臺上的人,眼里閃過幾分疑惑,卻也微微一頷首,以示默許。隨后不知是哪個小廝,或者哪個趨炎附勢之徒,抓起我,距離主人幾尺便擲于臺上。仿佛鐵鎖所桎梏的是什么妖魔。
一直面色坦然的主人眉頭驟然一緊,從鐵鏈中掙扎著拾起我,用衣袖小心擦拭,隨即席地而坐。琴臥于膝上,卻不彈。抬起手,輕輕地撫摸我,像過往的每一次一樣。從琴頭,到琴尾,一寸一寸,專注得仿佛是一場儀式。
緊蹙的眉頭逐漸打開,目光一點點柔和起來,仿佛陷入了一場回憶。突然,在觸摸到軫池一刻,指尖一顫。隨后,在那兩個親刻的小字上一遍遍撫摸。
殘雷……
始終狂放傲然的主人,在這一刻閃過幾分凄切之色。還未待我捕捉,又被傲然覆蓋。只可謂,大悲不慟。為琴不可言語,唯有嗡嗡自鳴以示其悲。
突然,狂風席卷,一聲驚雷劃破天際。
“天降驚雷,十六年矣?!?/p>
………
十六年矣。
我名殘雷,是一張琴。
前半生是一棵坐落在庭院中的梧桐樹。
那年夏日,狂風暴雨,一道驚雷將我生生劈斷。折斷的枝干驟然倒落在滿是泥濘的土地上,任怒風和摻雜著泥污的雨水無情肆虐。
我原以為我的生命就此走上了盡頭。等到天晴,被劈做木柴,與烈火相融,化為灰燼。
卻不想,燈火通明的屋子里,突然竄出一個身影,大步跑到我身邊,不顧風雨把我往回廊拉去。面對著門內張望的家人疑惑的眼神,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簡單地說了一句:
“此良材也?!?/p>
短短的四個字,執(zhí)拗地把我從大雨中拖回的人就此成了羈絆。那時的主人,猶是十七歲的少年。尚不知日后,可攪動半個大清的風云。
為樹不曾引鳳凰,斫琴終得伴賢良。
天放晴后,主人找了幾個能工巧匠,將我制成了一把琴。抽筋剝骨,旬月鍛造。我方知道,原來融于烈火除了化為灰燼,也可能是,就此涅槃。
此后,我被安置在主人的書房里。寒來暑往,天明深夜,總可見主人在此研讀習書。我懸在墻上,遙遙地望著主人。見他時而埋頭苦讀,時而合書高嘆,時而揮毫潑墨……雖然,我聽不懂他口中的“之乎者也、天下家國”,但我能感受到主人傾注的一腔熱忱。
“拔劍欲高歌,有幾根俠骨,禁得揉搓?”
每每興起時,主人都會將我從琴架上取下,席地而坐,操琴一曲。琴音高亢,大氣磅礴,如雄虎在山林聚嘯。
一曲終了,主人總會倚窗遠眺。手指輕輕摩挲著我,目光卻不知投向何方。從我的視角偷偷望去,唯見主人眼底有星光閃爍,仿佛要藏納整個山河。
日復一日,春去秋來。
一晃主人已過而立之年。少年模樣已刻上了風霜,可那眼中的光,卻從不曾熄掩。
那日,府前車水馬龍。眾人坐在書房里,品茶,高談“公車上書、救國、平天下……”燈光搖曳,以茶代酒。主人興致勃勃,親彈一曲《臥龍吟》。
諸葛在野,得劉備三顧茅廬,而成大業(yè)。而主人鴻鵠之志,想必,也可以就此,臥龍騰起。
……
“叮——”
一聲琴音劃過,琴弦顫動,將我從回憶中生生拉回。抬頭見主人眼中平靜如水,又烈火雄渾。
一改平日沉穩(wěn)悠長的曲調,主人撫動琴弦,大劈三聲。
“噔——”
轉眼間風云驟變,大雨傾盆而下。
“噔——”
眾人紛紛避雨,聲色嘈雜。唯主人安坐刑臺之上,面色不改,神情傲然。
“噔——”
面對著朱色令牌,面對著把“誅逆黨,正朝綱”說得畏首畏尾的監(jiān)斬官。主人視若無物,泰然彈奏。
三聲大劈音止,主人抬起衣袖,抹去了我身上的雨痕。抬頭眺望遠方,那一刻,我看到主人眼中的火,幻化回光輝。又仿佛點燃了京城四野。
回想監(jiān)斬臺上那人之前的神色睥睨,縱真可九萬里,也比不了主人遨游四海,俯仰天地。
回過神來,主人重新將手搭在了弦上。目光注視著我,只一個眼神,卻勝過千言萬語。為琴數(shù)載,所有打磨都將傾注于這一刻,絕唱之響。
揮衣?lián)嵝?,一曲《廣陵散》傾瀉而出。迎風而奏,悲愴高昂。激揚的琴音,引得全場動容。
這一刻,萬物為之靜止,主人的身上,仿佛罩著不可摹狀的光。冰冷的鐵鎖仿若只是騰龍的一片銀鱗。
雨愈大,風愈烈,弦且彈且快。
想必百年前嵇康刑場所奏此曲時,便是主人這般模樣。
風云難測,壯志不可酬。猶記那日官府爪牙沖進府內,主人安坐廳堂眼中的堅毅決絕。大丈夫大事未成,那便將此一腔熱血,揮灑碧濤,以謝山河。
雷鳴電閃,弦聲錚錚。
一聲驚雷劃破天際,全曲終了,琴弦驟然崩斷。
主人手撫斷弦,站起身來,仰天大笑。
抽筋斷骨的痛,在這一刻被主人的笑掩埋。既以廣陵為絕響,來日豈有英雄配殘雷?
只見主人迎風赫立,手指蒼天。因弦斷劃傷的手指,鮮血沿著手臂一滴滴滴落在刑臺上,浸出一片朱紅。
以血為鑒,縱是飛不上三尺白練,卻也染得半個王朝的慘白。
“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主人最后的高喊,驚得整個刑場、整個北京城為之驚駭動容。笑聲畢,神色自若向斷頭臺走去。
刀起刀落,英雄歸途。
一己之力,難改乾坤。那就將一腔熱血,祭奠這大地。
暴雨沖刷了一切的痕跡,卻洗不掉刑臺上那片血痕。
橫刀向天笑,肝膽兩昆侖。
英雄歸青冢,長嘯復龍吟。
曲終人散,長歌熄止……
唯記主人十六年前言語:
“高山流水遇知己,豈知子期非琴乎?”
作者簡介:王文濤,淥水詩社社員、四川省散文詩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青少年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邊文化藝術館第八屆簽約作家。作品發(fā)表在《詩汝穎》《中國文藝家》《文化研究》《青少年導刊》等多家刊物,南邊文化藝術館年度十佳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