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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鐵駛向金星北路

      2020-04-27 08:45:15彭湖
      湖南文學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常春大黑志遠

      彭湖

      凌晨三點,常春打著哆嗦罵罵咧咧打開門的時候,殘風卷起一路凄厲的貓叫……混合著煙草味的白霧猝不及防地飄散過來,模糊了小說冗長的第一自然段。

      人們不約而同地瞪了抽煙的乘客一眼,他的余光刮過我手里的書本,不動聲色地扔掉煙頭,用脫膠的皮鞋反復踩熄了,不屑一顧地走向敞開的地鐵大門。

      早上六點半,地鐵準時到達,距離金星北路還有十八站,共計三十六分鐘。首發(fā)站座位空蕩,我找了個空位坐下,裝作忙碌的樣子不去看那些提著菜籃的白發(fā)老人。地鐵門合攏,我打開手里的新書,翻到第一篇小說繼續(xù)閱讀。

      它們總是不愛分段,并且吝惜于引號的運用。

      今年我要回老家。常春說著爬到上鋪倒下,整個床架子震了一下——常春,第一自然段的常春。趙志遠沒理他,一輛轟鳴的摩托車穿過他的耳膜,尾音像消散的煙幕,飄向漆黑的地平線。貓又叫了起來,時近時遠。每一聲都撓在人心臟上,抓得生疼。他翻了個身把被子捂得嚴絲合縫,好像這樣就能隔絕惱人的噪音??赡墙新曄袷遣煊X到他的心思似的變本加厲,先是嘶吼到極限接著陡然一個轉(zhuǎn)彎變成陰陽怪氣的尖叫。光聽這聲音就知道,準是哪只公貓發(fā)情的時候遭遇到了情緒上的變故。他實在忍無可忍翻身起來打開窗戶,把地上的啤酒瓶子挨個扔了出去,也不知道砸到了哪里,噼里啪啦的脆響里夾雜著野貓四處逃竄的風聲,接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房東鄭姐打開窗戶居高臨下對著他大喊趙志遠你是要死?。看笸砩系脑也A孔?!掃不干凈就給我搬出去!讓她罵,常春笑著說,反正我要回家了。趙志遠沒有說話,搖搖晃晃爬上床倒成大字陷入了深不見底的夜里。

      土嗨的音樂突然響起,不知名的DJ在明亮的車廂里打著碟,所有人的情緒都被一瞬間揪了起來,打從心底里流露出一種清晨起來被迫上班的遷怒。

      “別放外行不行?”穿著白襯衣的小姑娘說。

      “關(guān)你什么事?”

      “這是公共場合。”

      “公共場合怎么了?哪條法律規(guī)定公共場合不能聽音樂?哪條……”

      “你沒有耳機?你這是噪音,你……”

      趙志遠怎么了?我急切地低下頭,哦,趙志遠睡著了。

      鬧鐘響起來的時候趙志遠飛快地按下停止鍵,像尸體一樣挺在床上。十一點半,周末他通常睡到這個時間。

      周末他通常睡到這個時間,十一點半?十、一、點、半。

      風灌滿了屋子,門大開著,趙志遠打了個哆嗦爬起來撂上拖鞋拿著掃帚去掃玻璃渣子。一走出去北風就跟他撞了個正對面,腦袋凍得發(fā)暈,好像被誰抽了一巴掌。南方的冷不同于北方,是那種細細綿綿的濕冷,聽上去略帶柔情實際上卻是最毒婦人心。寒氣像無數(shù)條小蟲咬開每一個毛孔奮力往里鉆,又癢又痛。初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就聽當?shù)厝苏f過,這里的夏天有半年,夏天過后就是冬天,沒有春也沒有秋。十一月,一場大雨把夏天硬生生撕開一道口子,氣溫驟降幾十度,冬天來了。

      常春肩上搭著毛巾跟沒事似的靠著門口刷牙,一邊用下巴指著外面成群結(jié)隊的野貓問,你說這玩意兒能不能吃?趙志遠恨恨地說,鬼知道。能,常春諱莫如深地笑了。

      操。我翻過了這一頁,抬頭望向剛才爭執(zhí)的男女,他們沒有吵起來,真可惜。低頭的間隙,我又瞟見了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像螞蟻一樣爬上我的手臂,脖子根突然有點癢,它們怎么總是不分段。

      常春說……常春出門了……三年前,趙志遠跟常春合租下這間屋子,準確地說是這間地下室,因為從廁所打開窗戶就是停車場,那個時候很多貓就已經(jīng)駐扎在這里了。聽老人說這條巷子原本叫芙蓉巷,它靠近郊區(qū)……人跡罕至……用于出租……墻上的白漆剝落了……租金極低……野貓是這里的大患。

      野貓、野貓。

      它們肆意繁殖又沒人能管,從剛出生的奶貓到將死的老貓一應俱全。它們總是出其不意地蹲在每一個可能的地方,帶著戲謔的表情看來來往往的人,如果心情不錯它們會伸手拽拽行人的褲腳或者三五成群地對著人們竊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人開玩笑叫這里“貓巷”,玩笑開得久了,現(xiàn)在反而沒有幾個人記得巷子的原名。

      趙志遠穿好外套準備出門的時候門外的貓又叫了起來,都到冬天了,可這群有毛的東西還是那么猖獗,一年四季都在發(fā)情。冬天的夜晚本就凍得很難入睡,好不容易睡著又被叫醒。時間長了,他想著這個時候貓會叫了,它們就真的叫了起來,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整條巷子,又從窗戶流淌進來,淹沒整個房間,無數(shù)個夜晚他曾經(jīng)以為會溺死在這叫聲里。那聲音離他這么近,近得好像不是從貓的嗓子里發(fā)出來,而是從他的腦袋里長出來似的。這一瞬間他感到無比恐慌,趙志遠告訴常春自己腦袋里住了只貓。他笑著說,這么巧,我也是。

      “火車南站,到了……”

      我抬起頭,稀稀拉拉的人走下車,成群結(jié)隊的人涌了進來,穿黑夾克的青年粗魯?shù)負荛_人群,扣子掛住了旁邊一位小姑娘的耳機。小姑娘尖叫一聲,所有人像是被摁到了情趣用品開關(guān)一樣同時抬起了頭,露出一瞬間的訝異與好奇,這種感情又很快地隨著地鐵門關(guān)閉了。

      還沒到金星北路,我惦記書上那么多的貓。

      趙志遠的日常是從貓巷深處一碗路邊攤的米粉開始的。這里的米粉不漲價也不降價,一年四季都是五塊錢一碗,量多實惠,尤其配菜特別好吃,是這一帶早餐的首選。路過草叢的時候,幾只竊竊私語的野貓被他驚得慌不擇路,一看就是初來乍到。那些油鹽不進的老油條大都懶懶地趴在房頂上、車底下或者瀟灑地走過他的身邊,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趙志遠在攤子邊坐下,對面坐著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看上去年紀比他稍大一些,五官深邃有點少數(shù)民族的味道。他碗里的粉已經(jīng)吃干凈了,卻把肉給剩了下來,側(cè)著身子直愣愣地盯著巷子。趙志遠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前面空無一物,北風把米粉攤的塑料棚子吹得嘩啦響。一只黑白相間的大貓和一只白色小貓在這響聲中堅毅地朝他走來,那畫面竟透著一股沒有來由的悲壯。

      趙志遠認得這只大貓,它獨樹一幟的風格和遺世獨立的氣場讓其他貓望而卻步,是名副其實的貓巷霸主,而它旁邊的這只白貓也不知道是跟班小弟還是壓寨夫人,畢竟趙志遠沒有什么興趣蹲下來仔細觀摩它們毛茸茸的下體到底有沒有蛋。兩只貓從他面前繞了個小圈,跑到對面那個蓬頭垢面的男人腳邊去了。它們用臉頰來回地蹭著男人的褲腿,顯示出人們從未見過的柔情。男人把碗里剩下的肉撥了撥,分成兩堆倒在地上,那兩只貓便蹲下慢慢地吃起來。他伸手摸了摸貓的腦袋,它們似乎也不反感,偶爾還抬起頭舔一下他的手。他發(fā)現(xiàn)趙志遠在看他,抬起頭對他笑了笑。

      你看到過紅色摩托車嗎?他問。

      趙志遠愣了一下,一個鮮紅的形象浮現(xiàn)在他眼前,又倏地飄了很遠。

      距離金星北路還有很遠,書上密集的文字中間空了兩行,太好了,它至少還知道要分章節(jié)。

      趙志遠又看到了熟悉的紅色摩托車。

      車停在貓巷口子上,旁邊站著兩個穿黑色夾克的中年男人,一個長得像鸚鵡,一個長得像猴子,都被風吹彎了腰,恨不得把頭也縮進衣服里?!胞W鵡”不停地搓著手,用帶著某種暗示的眼神看了看“猴子”,“猴子”心領(lǐng)神會地點頭。這個時候趙志遠剛好拎著盒飯拐進巷子?!胞W鵡”用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猴子”催了他一句,兩個人發(fā)動紅色摩托車從兩側(cè)繞過他,帶著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消失在黑暗來臨之前。

      冬天的夜晚總是來得特別早,太陽經(jīng)不起任何折騰,不知道從哪里傳來的鐘聲一響就把它嚇落了地平線,黑和白……日暮……黃昏……翻頁,遠遠就看到鄭姐在樓下炒菜,翻,我停下動作,眼神釘死在這一行字上:鄭姐在樓下炒菜。

      她喜歡在巷子里架口鍋熱火朝天地炒,好像在炫耀這種平凡的幸福。她揚起鏟子起油鍋,下五花肉煸香出油,炒好的肉盛出來,一大把辣椒和蒜扔下去熗鍋,大火快炒下肉,加點生抽和鹽,快速翻炒幾次,一碗油亮亮的辣椒炒肉就出鍋了。趙志遠經(jīng)過她的時候沒出息地咽了咽唾沫,她瞄了瞄他手里的盒飯袋子,帶著得意的神情把菜端上了屋。

      進門的時候常春正哼著歌刮胡子,末了又把頭發(fā)梳得油光發(fā)亮,套上了一件趙志遠從沒見過的大衣。這小子最近總在這個時間出門,凌晨才回來,口袋里又無端多了許多錢,從他把軟白沙換成了精白沙就可見一斑。趙志遠問他今晚還是那個點回來么。他點點頭說不會吵醒你的,實在不行就換床,我睡下鋪你睡上鋪,絕對吵不醒。趙志遠說好,隨手把枕頭扔到了他床上。

      啪!

      一個手機砸到我腳邊,我猛然抬頭,回味著那種人民幣撕裂的響聲——手機屏果然碎了。

      “他怎么能這樣!”對面的白衣服女人哭了起來,我驚異于她的手機和哭聲如何穿越崇山峻嶺來到我的腳邊,以至于忘了要彎腰去撿。

      “他哪樣了?”紅衣服女人拍著她的背。

      “大早上六點多,他要跟我分手?!卑滓路┰甓桓市牡囟逯_,“早上六點!他非要現(xiàn)在說嗎!”

      “那他為什么要分手?”

      列車里突然鴉雀無聲,我放慢了呼吸用每一根汗毛去感受她的回答,但眼神依舊落在書本上。

      “為什么?”白衣服歇斯底里地吼著,“我也想知道為什么!我每天早上五點半起來化妝,穿得人模狗樣來擠地鐵,每天要審稿、發(fā)稿、跑印廠、陪人吃飯,一年做十三本書……他為什么非要現(xiàn)在說這些!他為什么非要現(xiàn)在說!他為什么!”

      沒有人說話,窗外亮著光的廣告牌一閃而過。

      一個男人彎腰撿起手機遞給她,試探地安慰:“別哭了。”

      “沙灣公園,到了……”

      地鐵門忽然打開,一些人猛然驚醒,側(cè)身擠了出去,更多的人匆匆進入,打破了來之不易的氣氛。

      白衣服女人攥著手機別過臉,盡量不與剛剛進入列車的人對視,但肩膀仍舊微微地顫抖著,顫抖著,還是得坐到自己那一站,再笑著去上班。

      距離金星北路還有很遠,我低頭看向那本索然無味的小說,從第一頁快速地翻閱一遍,重新拾起劇情。

      常春掙錢了,他要回家,趙志遠沒有錢,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家,而那個守著貓的男人,也許本來就沒有家。

      這一章趙志遠去吃宵夜。

      從貓巷出去一直往東走不到十五分鐘路程就是文化巷,說白了就是夜市一條街。整條巷子沐浴在水汽凝結(jié)的白霧里。除去店面,巷子兩側(cè)全都是賣小吃的路邊攤和賣山寨貨的地攤,人頭攢動接踵摩肩,一眼望不到盡頭。趙志遠用暗勁擠進前方簇擁的人群,發(fā)現(xiàn)他們圍著一輛小推車,攤主正在鐵板上煎豆腐。那人揮舞著鐵鏟,上半身沐浴在文化巷的白霧里,看不清他的臉。趙志遠問他多少錢一塊。他答一塊五。趙志遠說來兩塊,又怕他聽不清,伸出手比劃了一下。他點點頭把兩塊白豆腐放上鐵板,油刺啦一聲炸開。他煎完一塊豆腐,拿出一個快餐盒撕成兩半,用蓋子的那一半裝下一塊豆腐遞給趙志遠,又繼續(xù)去煎另一塊。

      抬頭的間隙,趙志遠認出了他,就是那個用粉里的肉末喂貓的人。

      我見過紅色的摩托車。趙志遠說。

      男人立即抬頭,手上的動作瞬間停止了,接著他毫不留戀地放下鐵鏟,朝周圍的人擺了擺手,在怨聲載道里推著那輛霧氣騰騰的小車往貓巷走去了。趙志遠明白他的意思,一邊吃手里的豆腐,一邊跟著他往回走。

      路燈還沒睡醒,被小雨淋濕的路面上泛著一層不懷好意的光,微光里滾著兩個圓球,貓巷霸主帶著它的小弟或是壓寨夫人走過來了,他們再一次繞過趙志遠,忸怩到那個男人腳邊。男人蹲在地上摸貓,他手法嫻熟,能夠?qū)⒁恢蝗龑酉掳偷墓埫蔑L情萬種,等他和貓都享受夠了,才從車里拿出一個飯盒打開放在地上喂它們吃東西。

      你說你看到紅色摩托車了?他忽然抬頭問。

      趙志遠愣了愣,嗯,看到幾次,在巷子口,車怎么了?

      他們在抓貓。他恨恨地說,抓了賣給飯館。

      書本晃了一下,我抬起頭,旁邊的大姐靠在我肩膀上睡著了,她身上有一股八十年代穿著白褂子搖蒲扇的老奶奶所獨有的,混合著淡淡樟腦丸氣息的奶香味?;秀遍g,我回想起穿著白褂子的外婆,在二十五年前的那個夏天坐在低矮的紅木小板凳上乘涼的樣子,陽光浸透了她白皙而又松弛的臂膀和褂子,將她嘴唇上每一根細碎的絨毛都勾勒得纖毫畢現(xiàn)。她拿粗糙的圓形大蒲扇拍拍我的臉和腿,用咀嚼著洋芋一般黏稠的聲音說“蚊子好多哦”,我不喜歡她這樣拍打我,但我沒有拒絕,就像我不喜歡這個靠在我肩頭沉睡的大姐,但我依然沒有拒絕,手上迫切地翻了到下一頁。

      你在找他們?趙志遠問,你想抓住偷貓的賊?

      男人點頭,要是下次看到了麻煩告訴我,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個油膩膩的手機遞過來交換號碼,趙志遠接過手機,在裂出雪花紋路的屏幕上鬼使神差地輸入自己的號碼,一邊輸入一邊想,他不該交換,不該給他通風報信,這群該死的發(fā)情的貓。

      你養(yǎng)的?趙志遠指著兩只貓問他。

      男人搖頭,對著黑白相間的貓喊了聲“向大黑”,那貓?zhí)痤^望了他一眼當作答應。

      白的呢?

      向大白。白貓也看了他一眼,證實了這個名字的準確性。

      你呢?趙志遠看看他。

      男人頓了頓,像是自己的名字比兩只野貓更加羞于啟齒那樣含糊地回答,向中華。

      “人民東路,到了……”

      距離金星北路近了一些,我對時間的把握開始模糊起來??吭谖易蠹缟系拇蠼銢]有醒來,對面白衣服的女人神情呆滯地止住了哭泣,戴耳機的小姑娘富有節(jié)奏地抖著腿,車廂里風平浪靜,一個穿著黑色棉大衣的男人低頭吐了口痰,將他身旁一位紅色高跟鞋的女人驚得跳了起來。

      窗外亮著光的廣告牌緩緩經(jīng)過,上面寫著“創(chuàng)建文明社區(qū),構(gòu)建和諧社會”。

      有人上了車,有人下去,在清晨的上班高峰期里這簡直是個令人絕望的死循環(huán),地鐵站里擠滿了人,像顆粒飽滿的石榴,我忍不住思考,如果用力擠壓,他們是否也能像石榴那樣破裂出鮮紅的糖水來。

      站在我正前方的男人抓著拉手,眼神有意無意地落在我的書上。大多數(shù)人都在看手機,整節(jié)車廂里只有我一個人帶著書,當然,我并沒有很想看書,但如果不看些什么就很容易在清晨的列車里睡過站。我不看手機的原因只有一個:省電。

      為了不與任何人分享這段破碎的閱讀體驗,我把書本往后拉了拉,努力裝作一個詩人的樣子,眼里帶著沒有來由的悲傷繼續(xù)閱讀起來,盡管我已經(jīng)很難回想起趙志遠這個名字。

      一連幾天的早晨,但凡趙志遠去吃粉就能碰到向中華。

      向中華?哦,養(yǎng)貓賣鐵板豆腐的向中華。我喜歡鐵板豆腐,所以我或許也喜歡向中華。

      他總是一臉沒睡醒的樣子坐在那里直愣愣地盯著巷子口,向大黑和向大白躺在他腳邊睡覺。他傍晚去文化巷擺攤,十一點之后就到貓巷口蹲點到第二天早上,白天睡覺。他天天守著那群讓趙志遠苦不堪言的貓,好像它們?nèi)际撬乃接胸敭a(chǎn),可趙志遠暗地里卻希望那群貓能全被人抓走才好,至少他能睡個好覺。

      當趙志遠無意中表示出自己的不滿的時候,向中華才意識到他并不喜歡貓。他把向大黑拎到趙志遠面前要把它租借出去,說只要這家伙在他門口,那群貓是不敢叫的。趙志遠將信將疑在自家門口放了個紙箱子,向中華把向大黑放進去,摸著它的腦袋說,今晚你就睡這里,他不會趕你走的,那貓像是聽懂了似的慢慢趴了下去。這天晚上夜靜得像死了一樣。趙志遠喜不自勝,常春也覺得不可思議。

      常春終于出來了,在我的記憶里,上一次見他還是在第一自然段。

      趙志遠和常春圍著向大黑朝拜似的轉(zhuǎn)了好幾圈,又從家里拿出點肉喂了它。從此,向大黑的活動范圍變成了趙志遠家門口的草地,向大白整天粘著它,他倆的周圍幾乎看不見別的貓,即使有只要向大黑瞪一眼它們就夾著尾巴跑了。常春說年底之前要把它跟菩薩似的供著,誰都不許動它,誰都不許動它。這話他說了兩遍。

      我覺察到了蛛絲馬跡,為數(shù)不多的同情心促使我沒能翻到下一頁,語音播報說錦泰廣場過了,時間的流逝越發(fā)模糊起來,金星北路怎么還不到。

      我感覺到了視線。距離我三米遠的地方,一個小姑娘不自然地動了動胳膊肘,在她身后,一個禿頂?shù)闹心昴腥讼翊盆F一樣緊貼著她。她回過頭用微微泛紅的眼睛看著我,我也抬頭看著她,僵持了一會兒,火車站到了,車門打開的瞬間她轉(zhuǎn)過身匆匆跑了出去,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要在這一站下車,我只知道,我不是。

      禿頂不怎么高興地站著,眼神在車廂里來回打轉(zhuǎn),當他隔著衣服窺探那些女人的時候,就好像一個諱莫如深的神棍盯著他胡亂轉(zhuǎn)動的羅盤,然后他的眼神停駐在一個看上去很好欺負的小姑娘身上,并且身體力行地朝她走過去。他撥開人群,翻山越嶺,背影消失在車廂深處。不過多久,那頭傳來騷動。

      “怎么了?”靠著我的大姐醒得猝不及防,好像她從來沒有睡過。

      “打人了,有個流氓欺負人小姑娘,被打了!”一個大嬸激動得滿面通紅。

      大姐連忙站起來要去看,“那打得好啊,怎么打的?”

      打得好,我在心里復了一遍,又低頭去看我的書了,我還要看貓,雖然趙志遠讓我提不起興趣,但貓可以。我翻過一頁,掠過冗長的景物描寫和主人公可有可無的心理活動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雞毛蒜皮,直接跳躍到關(guān)于貓的段落。

      我想,作者可能不喜歡貓。

      趙志遠對于這兩只貓有個很深的誤會,聽向中華說這倆貓是兄弟,而并非簡單的上下級關(guān)系。他第一次見到它們是三年前的冬天,那個時候小貓剛出生不久,貓媽媽被車碾死了,向大黑帶著向大白到處翻垃圾吃。那天晚上向中華擺攤回來看到兩只老鼠大的貓蹲在草叢里吃土。向大黑吃一口向大白就跟著吃一口,吃著吃著向大白就吐了,向大黑連忙去舔他。向中華買了牛奶喂它們,又把不要的紙箱子放在地上。他沒把貓帶回家,他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

      兩只貓最終活了下來。向大黑很獨立,它的成長并沒有讓向中華操多少心,如果偶然碰到他就蹲下來喂喂它們。只過了一年向大黑就長成了這一帶最強壯的貓,那些曾經(jīng)欺負過它們的野貓都被它打得屁滾尿流??伤苡浂?,每次碰到向中華都會去跟他玩一會兒,他說的話它都當成命令來聽。他說過來,它就搖擺著碩大的身子和渾圓的屁股慢慢扭過來;他說躺下,它就砰的一聲倒在地上露出肚子給他摸。向中華說,貓是不會把肚子給不親近的人看的。趙志遠試了幾次,果然如此。

      自從晚上貓叫的問題解決之后,趙志遠的心情變得格外明朗,再看到貓也不覺得討厭,反而很樂意逗弄它們一下,而他最喜歡的貓莫過于向大黑。這些天下來,它跟趙志遠親近了很多,偶爾用手摸它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全身緊繃,而是變得綿軟下來,喉嚨里發(fā)出舒爽的呼嚕聲。如果用手撓它的下巴,它就閉著眼睛慢慢把頭抬起來迎合手的動作。這個時候向大白也會走過來蹭他的褲腿,它身材嬌小一伸手能就撈起來放在腿上。它比大黑更軟,像團棉花。向大白永遠跟在向大黑后面,像一團白色的影子。

      訂正一下,作者也有可能是喜歡貓的。

      如同向大黑屁股后面總跟著向大白一樣,向中華的屁股后面曾經(jīng)也跟著一個向招弟,像個小小的臭蟲。向招弟是向中華的妹妹,他的父親很不喜歡這個小女兒,想著辦法給她找事干。十歲那年她上山去割豬草,下坡的時候沒站穩(wěn)摔了下去。家里人嫌醫(yī)藥費貴就用鍋灰敷在了她的傷口上,她死得很痛苦,像吃了老鼠藥的貓。向招弟出生的時候向中華在河里捉螃蟹,死的時候他在縣城里幫工,他沒有看到她出生,也沒有看到她死,就好像她直接略過了生死,在他百無聊賴的生命中一閃而過。十六歲,他收拾包袱離開家,發(fā)誓一輩子也不回去。

      我胡亂翻過一頁,費解于作者到底喜不喜歡貓,這很重要。

      趙志遠開始跟向中華一起蹲在貓巷里守著這些貓,一旦與它們之間的利害關(guān)系被切斷,他就突然喪失了與之敵對的理由??赡切┟蛩坪醪⒉活I(lǐng)情,用閃著綠光的眼睛狡黠地望著他,好像一下子就把他給看透了。他想,它們一定知道了自己曾經(jīng)想要傷害它們的想法。它們知道他從出生開始到今天的一切,知道他每天晚上想著誰入睡,知道他翻來覆去擔心的問題,知道他喜歡把錢藏在哪兒,知道他每一件骯臟不堪的事情。向中華不知道趙志遠在想什么,他抬頭望著天,漆黑的天幕里一顆星星也沒有。他伸出手想去抓什么,把一團黑抓了下來,張開手,掌心全是夜。

      他說,我家在離天很近的地方,小時候我在山上抬頭看,一伸手就以為自己抓到了星星。

      你離開家?guī)啄炅??趙志遠問他。

      十幾年吧。他好像在思考。

      十幾年?

      記不清,我都不記得自己幾歲了。

      車窗亮了一瞬又很快地暗下來,透明的玻璃被短暫的黑暗鍍成一面鏡子,鏡子上重疊著許多人的臉。好一會兒我找到了自己——應該是我自己,從同樣麻木的臉上看不出那個人的年紀。

      貓還是繼續(xù)丟。我捏緊了紙頁,貓怎么能丟呢?頭昏昏沉沉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金星北路怎么總是不到。

      貓又丟了。

      向中華一不在或者不小心睡著,貓就丟了,貓巷里貓的數(shù)量減少到了連趙志遠也能清楚發(fā)現(xiàn)的程度。這天晚上,向中華收攤格外早,趙志遠也沒有加班早早回了家,這種不約而同的默契讓他們覺得自己似乎在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十二點半,向中華站在巷子里看周圍的貓,他的背影嵌在濃厚的夜色里,像一塊石頭。有那么一瞬間,趙志遠突然覺得也許他想救的不是這些貓,不是向大黑也不是向大白,那是什么呢?他想了很久,沒有找到答案。

      巷子里的貓在各個角落瞇著眼睛觀察他們,有時候趙志遠很想知道,自己在它們眼里究竟是什么模樣。幾只正當壯年的貓一路上跟著他們走,但礙于向大黑的威嚴它們不敢靠近,只好躲在車后面。遠遠能看到幾條細長的腿保持警惕不快不慢地走著,沒有車掩護的地方就走得格外謹慎,恨不得把臉都貼在地上,等到下一輛車出現(xiàn)又立馬站了起來,從車下面露出細長的腿。

      他們從十二點半等到兩點半,冰冷的晚風吹得人神志不清,兩個人起先靠墻站著,后來縮在墻角,最后背靠背蹲坐在一塊被人丟掉的塑料板后面。向大黑下巴擱在水泥臺階上閉著眼睛,向大白蜷縮著身子嵌在它懷里。突然,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陣突兀的爆炸聲。向大白從夢中驚醒,向大黑動了動耳朵抬頭看著天。也不知道是在慶祝什么節(jié)日,城市好像一瞬間活了起來。向中華搓搓手從推車里拿出一個裝著半壺水的寶特瓶打開喝了一口。突然“砰”地一聲,天盡頭炸開一朵碩大的煙花,從紅色到紫色再到綠色,最后變成無數(shù)顆流星尖叫著從天際墜落,死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煙花一朵接一朵炸開,那光芒照亮了向中華的臉,描摹出他每一道歲月的紋路,他仰著頭喝了口水,放下手里的寶特瓶,忽然笑了。

      “芙蓉廣場,到了……”

      我抬起頭看見對面玻璃窗上自己的臉,嘴角微微上揚,笑得傻里傻氣。周圍也有人在笑,我連忙回頭,發(fā)現(xiàn)他們并沒有在笑我——他們在笑一個中年男人,笑他過于滑稽的睡相。

      這個毛發(fā)旺盛的中年男人——他竟然沒有禿頂,這在現(xiàn)代社會里是一個難能可貴的品質(zhì),他胸前背著皮包,左手將皮包抱在懷里,右手拎著一個碩大的塑料袋,里面像捆螃蟹一樣捆著一只粉色兔子玩偶。他已經(jīng)睡著了,高昂著腦袋,翻著顫動的白眼,張開的嘴里發(fā)出富有節(jié)奏的鼾聲,那聲音總帶著雞鳴般的前奏,然后再行云流水地過度到豬叫。他的每一次鼾聲都能引來周圍乘客的目光,有的人笑出了聲,有的人捂著嘴,列車里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播音喇叭一般嘹亮的手機鈴聲響起,中年男人的左手猛地抖了一下,虛弱地翻開那雙白眼,在短暫的停頓后,他似乎終于回過了神,左手摸索著從皮包里掏出手機,鈴聲更大了一些,他按下接聽鍵。

      “喂?哎。回來了回來了,我剛下班,馬上就到了……我給你買了兔子……過生日了嘛……好,好好……你鎖好門,莫亂開,哪個敲門都莫開,莫開啊……好。”

      掛了電話,他把那個粉色大兔子抱在腿上,臉上有不自覺的笑意。那兔子玩偶紅得俗不可耐,像寂靜生長的嫉妒,帶著令人羞怯的色彩。我愧疚地翻開手里的書,摸索著粗糙的紙張,一目十行地掃視稻谷一樣的文字,卻在心里惦記著那個叫作趙志遠的男人,他與帶著兔子的男人或是這節(jié)車廂里所有疲憊的男人一樣,究竟是誰的兒子,又是誰的父親。

      車廂里再次安靜下來,書本上那輛紅色摩托車發(fā)動機的聲音由遠至近飄到我耳邊,我發(fā)現(xiàn)自己惦記上它了,于是快速回過神,集中到這一頁繁雜的內(nèi)容上。

      恍惚的車燈沒睡醒似的眨著眼睛,趙志遠瞇著眼隱約看見兩輛紅色摩托車的輪廓,顯然向中華也看見了,他的身子僵硬起來,不知道是因為興奮還是緊張。他對趙志遠使了個眼色,貓著腰躲到了一面墻后面伸出頭往外看,趙志遠也立馬跟了過去。趙志遠借著路燈看清了騎車的兩個人,是他前段時間見過的“猴子”和“鸚鵡”。他們找了一處僻靜的地方停車,從車上卸下一個鐵籠?!昂镒印睌[弄了一番打開籠子,把一個誘餌似的小東西塞進籠子,然后提著鐵籠往貓群聚集的地方走過去,停在離它們五六米遠的地方放下籠子。

      準備就緒,他走出五六米遠站在一棵樹下抽起了煙。“鸚鵡”往路的另一頭走,在那里也放下一個籠子。野貓在籠子周圍徘徊,想進去又不敢,謹慎地盯著周圍的兩人?!昂镒印比恿藷熥哌^去調(diào)整了幾次籠子的位置,最后把它放在一個隱蔽的垃圾桶后面。幾只野貓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抵不住誘惑走進了鐵籠。它們咬著獵物拉扯幾下,籠子啪地一聲關(guān)上了。野貓的尾巴炸開了花,弓著背跳到籠子的角落里,其他貓驚叫著四散逃開。就著昏暗的光,趙志遠看見那一籠子貓里混著兩個熟悉的身影,一個是黑白相間的大貓,另一個是渾身雪白的小貓。

      向中華一把扔了手里的瓶子,發(fā)瘋似的喊,放手!我草你媽的狗雜種放下!“猴子”和“鸚鵡”幾乎從地上彈起來,他們用常人難以企及的速度把籠子里的驚恐的貓倒進麻袋綁在摩托車一側(cè),踹了一腳讓它們安靜下來,在向中華沖上去之前跨上摩托車絕塵而去。趙志遠跨上自己的摩托車,向中華立即坐上去,癲狂地催促他開車,趙志遠慌亂地踩了一腳,摩托車沖出狹窄的巷子,將兩側(cè)聚集的野貓驚起,十一月的冷風嘩啦一聲吹過他的臉龐,竟然像溺水一般令人窒息。

      不過多久,他們追上了紅色摩托車,在被水光和月光照亮的柏油馬路上亡命地追逐,摩托車加速的聲音像鏈條般拉扯在趙志遠心口上,他用力壓抑著呼吸,不讓自己的心臟順著嗓子眼蹦出來,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有無數(shù)個瞬間,他都覺得下一秒自己就會連人帶車一起滾向路邊的防護欄,然后撞破這顆沒帶頭盔的腦袋,用白花花的腦漿涂滿整條馬路,等著明天一早登上人生唯一的一次頭條,像這世上千千萬萬人一樣,在死亡之后才開始為人知曉。

      停下!我草你媽!向中華居然還在喊,這樣的大風也堵不上他的嘴,喊著喊著,他的聲音顫抖起來,我草你媽,我要殺了你們……他在燈火闌珊的街道上用蓋過摩托車引擎的聲音悲壯而又憤恨地喊著,你把它們還給我啊!趙志遠的心臟顫抖了一下,手上不自覺地用力,死就死吧,反正也沒有什么好活的。車速表不斷往右偏移,風更大了一些,風聲鼓動著耳膜,像朦朧的響雷,他已經(jīng)逐漸聽不清向中華的聲音了,甚至聽不清自己心里的聲音。就在他快要接近紅色摩托車的瞬間,一輛的士忽然跟上了它們,趙志遠認出這是常春的車。

      停車!趙志遠,停下!常春從窗戶縫里朝他喊,停車!別追了!

      趙志遠沒有停,你幫他們干什么?你讓開。常春不讓,的士和摩托幾乎要碰在一起,在無人的街道上表演著生死時速。

      常春按著喇叭,趙志遠你停車,有話好好說。

      在狂妄的大風里,趙志遠弓著身子像個潑婦那樣歇斯底里,常春你他媽就是個狗日的,老子就知道你跟他們是一伙的,老子就知道你的錢是哪里來的!

      常春膽戰(zhàn)心驚地踩著油門朝他喊,你就不想弄死那群貓?你裝個雞巴!我就想要錢,不行嗎?我要錢!我出來就是為了掙錢!掙錢,然后回家!

      你他媽有病!趙志遠吼了一聲。

      你停車!常春用力摁著喇叭,趙志遠,我去幫你要回來,你別追了!我?guī)湍阋?!我?guī)湍阋?/p>

      趙志遠渾身的力氣忽然松懈下來,摩托車的速度緩慢下降,狂跳的心臟逐漸趨于平靜,那種由于加速帶來的窒息感和恐懼也隨之煙消云散,這一刻他才感覺到自己整個背上全都被冷汗浸濕了。常春,你把貓帶回來,他喘著粗氣用凍到發(fā)紫的嘴說,現(xiàn)在。常春什么也沒說,一邊踩油門一邊拿出了手機,很快的,紅色摩托車和的士相繼消失在他們的視線里。趙志遠回頭去看,向中華坐在后座上垂著腦袋,像個被欺負的孩子那樣無聲地哭了。這一刻,他忽然有些茫然,自己為什么要為了兩只野貓拼了命地追,而這個男人又為什么要為了兩個畜生流下眼淚。

      我們都他媽為了什么在這世上不要命地跑。

      “曾經(jīng)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因為有海鷗在碼頭悲鳴

      隨著浪花起伏消沒

      讓我的往昔也隨它而去吧……”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是中島美嘉的《曾經(jīng)我也想過一了百了》,我放下了小說,聽見鈴聲回蕩在看似安靜的車廂里,幾個聽懂了日語歌詞的人回頭看向這頭,我感覺到衣服里的震動,才發(fā)覺這是自己的手機,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過它的鈴聲了。

      “你舍得接電話,不拉黑我了?”母親的聲音從那頭傳來。

      那個當牛做馬一輩子卻永遠討不到半點便宜的女人,她的所有對白永遠都以質(zhì)問開頭并伴隨著沒有來由的底氣,我曾懷疑過她的腦袋里擠著數(shù)不清的問號,如果不在每句話的末尾拿出來作為點綴,就有可能因此爆炸而死。

      “嗯?!蔽艺f。

      “嗯是什么意思?”

      “嗯?!边@兩個“嗯”之間有微妙的語氣差別,我希望她能用一個母親獨有的細膩來體察入微。

      但她沒能做到,“你什么時候結(jié)婚?”

      我覺得我也應該用一個疑問句了,“你知道現(xiàn)在幾點嗎?”我問。

      “我不知道,我一晚上都睡不著!李伯娘他兒子跟你同歲,兒子都快上小學了,你馬上就三十了,每天上下班也不談朋友,回家就看電腦看那些小孩子才看的垃圾,一吃飯就喊外賣,牽出去賣都沒人要。你什么時候成個家?別人都抱孫子了,我什么時候才能有個孫子?”

      她的疑問句用得得心應手,我不是她的對手,但在一段沒有親情的虛假關(guān)系里,對話可以稱得上一種博弈,至少在氣勢上不能輸。

      “我自己一個人過得開開心心,缺什么非得結(jié)婚給自己添堵?”

      “你不結(jié)婚你人生就不完整,就不幸福?!?/p>

      “可我幸福啊?!?/p>

      “你知道什么是幸福?”

      “我不知道,但你肯定也不知道?!?/p>

      “我怎么不知道?我都七老八十了,我怎么不知道!”

      “那你跟我爸那樣的人結(jié)婚,生了我這樣的人,你幸福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秒,“我告訴你,過年必須給我?guī)€人回來!”

      “我不想結(jié)婚,也不喜歡孩子?!?/p>

      “你談了就想了,生了孩子就會喜歡了?!?/p>

      “我不喜歡?!?/p>

      “你不喜歡,你不喜歡!我死了你就喜歡了!”

      她掛了電話,我贏了,在過去人生中對峙她的大多數(shù)戰(zhàn)役里,我都披荊斬棘地贏了,卻唯獨輸了最重要的一場大戰(zhàn),那就是她沒有經(jīng)過我的同意就擅自將我生下來這件事。

      我低頭看向書本,小說上密密麻麻的字讓我頭疼,但我除了閱讀沒有選擇,我沒有選擇。我一邊將那個號碼重新拉黑,一邊心不在焉地默讀起來。

      貓最終還是找了回來,但回來的只有向大黑和向小黑,趙志遠知道常春不可能把其他貓放回來,死去的東西是回不來的。向中華所有的憤怒和勇氣都在那天晚上的摩托車上耗盡了,他抱著兩只貓,沒有哭也沒有罵,就這樣沉默著轉(zhuǎn)身走了。

      “西湖公園,到了……”

      我悵然若失地抬起頭,正對上一個孩子的眼睛,我們用復雜的神色審視著對方,試圖從萬里鴻溝間尋找到蛛絲馬跡。他盯著我的書看了一會兒,伸手從右側(cè)嘩啦撕下一頁。

      “張小凡你干什么!”他媽遠遠地喊,語氣嚴厲,但是半步也沒有挪動。

      張小凡捏皺了書頁,隨手扔進了人群,然后開始在擁擠的車廂里來回地跑,許多人都很吃驚,他竟然能在穿梭于大腿間隙的時候?qū)⒆约号でy以置信的形狀。

      “你不要跑?!睆埿》矝]有聽,繼續(xù)穿梭,兇猛地朝著一個年輕女人撞了過去,女人悶哼了一聲,皺著眉看向孩子。

      “你不要跑,再跑不要你了?!蹦赣H又說。

      孩子沒有聽,翻越崇山峻嶺回到她身邊,朝著她的小腿肚子踢了一腳,再一次歡笑著,像只奔放的公雞那樣融入了擁擠的人群。所有人都皺著眉,我抬頭看了一眼,沒有人再說話,我也不說。張小凡稚嫩的臉龐上綻開笑容的裂紋,像祖國未來的花朵。

      手里的書被撕了一頁,我已經(jīng)無法再看到文章的結(jié)尾了,在倒數(shù)第二頁的最后,它這樣寫道:

      年前,常春收拾了所有東西從貓巷離開回了老家,趙志遠知道他永遠不會回來了。大年三十的晚上,下了一場蓄謀已久的雪。大雪覆蓋了整個貓巷,把所有聲音都埋在了地下,厚厚的積雪邊緣布滿了貓的腳印。有的貓在這個晚上死了,可它們連名字也沒有,一只黃的黑的或者白的貓死了,來年又會有別的黃的黑的和白的貓住進貓巷,趙志遠分不清它們誰是誰,就好像是同一只貓生而復死,死而復生。

      就在這天晚上,向大黑和向大白不見了,因為常春的囑咐,“猴子”和“鸚鵡”不可能抓走它們,所以趙志遠和向中華只能猜測,它們已經(jīng)離開了。野貓的壽命極短,而有一種說法,當它們預感到死亡來臨的時候,會選擇遠離自己親近的人,不讓他們看見自己的死狀,以孤獨而又浪漫的方式走回自己的來時的地方。

      新年過后,文化巷里賣鐵板豆腐的小推車易了主,向中華背起他十幾年前背井離鄉(xiāng)時帶來的那個黑色大包,買了一張長途車票。

      我要回家了,他說。

      內(nèi)容到此為止,缺失了一頁的小說再也找不到它的結(jié)局。地鐵緩緩停下,機械的女聲開始播報:“金星北路,到了……”

      我匆忙站起來隨大流擠出門,在奔跑的過程中隨手合上殘缺的書本,并且在余生中不會再打開第二次。

      向中華說他要回家,誰知道呢。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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