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子嬰
晚 鐘
曠野。一棵樹,凝視著平靜。
巷子里的老人坐進黃昏,房頂?shù)奈萃唛W著光。
風越吹越低,趨于注定。
寂靜在打開:從鷓鴣的叫聲到燈火照不到的陰影
流 水
走在人間,我總在看:
樹在生長
河水在流動
天上的云在飄
日子在一天天陳舊,被時間蛀空
這個春天,剛剛把花催開,又讓花凋謝
一抬眼,就看見花瓣飄零
風,輕盈地走了。春天那么廣闊,它不會為誰停留,傾聽回聲
拿出畫筆,我試圖挽留季節(jié)。春風
卻一下子掀翻畫架,扯起畫稿,飛上高空
山坡上有一片銀杏,枝條返青
陽光下忙著長出葉子
想起一個人——
總喜歡把一截干枯的冬青,插在紐扣孔中
去看一棵樹
當我被阻滯在詞語的瓦礫之中
拼不出完整的意義
我會放下手中的一切,走進荒野
去看一棵樹,站在蒼穹下,理由充分:
它不尋找價值,只是生長
以一種簡單的姿態(tài)面向虛空
葉片在風里發(fā)出嘆息——
一陣綠色的、屬于它自己的聲音
它用自身制造自足:
一棵樹的黃昏與黎明,一棵樹的
大地與天空
一只白頸鴉在枝椏間筑巢,它在構筑一棵樹的世界。同時
它也在繁殖自己的生活
餞秋風
這一刻,天地盈滿
每株植物都在搖動季節(jié):
葉片泛黃的銀杏
綠色的茅草
木槿開出粉色的花,擁抱日漸堅硬的天色
薔薇攀上墻頭,望向西方
——那里有落日,有城池,有書簡,有一雙垂落的手
從海上趕來的霧,在陽光下枯萎
如同海浪卷走了黎明
——這不可抗拒的命運
這無力阻擋的秋天。奔赴,奔赴
這不能拱手相讓的大地
冬 至
我拒絕一切靠近,拒絕柔軟
拒絕和解,拒絕被定義為一株植物
在破碎之前,我是拒絕本身
——那么,之后會接受嗎?
——我不知道,我只是選擇了一種態(tài)度
就像生選擇了我
我,選擇了死
在二者之間,是猶豫的片刻
夜晚一直在生長,在掠奪:咀嚼、吞咽的聲音徹夜回響
我所剩無幾,躺在自己的骨頭上
我累了,我要睡了……
晨光稀薄。安靜像一片湖水:溫柔
清澈。在喧囂趕來之前
這個覆滿輕霜的早晨,用冰涼的嘴唇
輕輕地吻了我
郵 差
黑暗,讓夜色墜地
壓迫著肺葉
夜風詮釋沉默的意義。扶住
跌跌撞撞的人:
塵世混沌,來不及看清……
馬車搖晃。車夫安撫噴著鼻息的馬匹
以一種熟悉的拖沓,在日出之前
帶走那些奄奄一息的人——
他們已經向人世告別過,也許有些人來不及,或者,是不愿意
一地破碎的虔誠,被月光照亮
那匹灰馬,被車轅束縛著,引頸甩鬃
讓車輪壓碎枯葉,聲音清脆——
那些曾經長在樹上的葉子,淋過雨水的葉子
每一片,分量都很輕,都很容易失去
一團團的干癟,在塵土里翻滾
躲在黑暗里守候的人群,不敢大聲哭泣:
對于存在,這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情
然而,馬車上沒有哭聲
有一些低語、樂音,以及
一種陌生的寧靜:
郵差,在傳遞收割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