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力
我中學時代的故事,被一座簡單的小城保管。
那時,學校的正門并不算氣派,繞開對面的一堵小白墻,多走幾步就是農田。門口那條狹窄彎曲的馬路邊散落著幾家小飯館,中午的時候會被穿著不同年級校服的學生裝滿。那種喧鬧天然地昭告著年輕,湊近一聽,關于這次月考又做錯的選擇題,關于某個小團體里的好看女孩兒被隔壁班的高個子男孩要了電話號碼,關于畢業(yè)生晚會誰與誰報了什么節(jié)目……
連對這個世界操的心都很稚嫩。
中午時間的必需、學生世界的高光,是奶茶。那時候沒有那么多營銷號用精心排版的9張圖盤點喜歡奶茶的原因,那時候我們喝奶茶,就兩個原因:一、甜;二、便宜。最普通的6塊錢一杯,再貴的也就十二三塊錢,那時候沒有需要排兩三個小時的隊的所謂“網(wǎng)紅茶”。經常是跟朋友一起去前面的文具店,路上聊著天看見了奶茶店,那就買一杯吧。
晚自習前有很長的一段休息時間,兩個多小時,是一天里最奢侈的時光,別的不說,肚子必須填飽,于是各色零食跟飲料漸次地擺上了桌,像參加某種盛大的聚會——而我是課桌上飲料最多的人。我最好的朋友是個埋頭認真讀書的女孩,也不算是學霸吧,就是除了做卷子,其他事兒她都嫌麻煩。我當時很煩人,軟磨硬泡,一定要她陪我去校門口買奶茶,還對她說:“你學這么久啦!放松一下嘛!就在校門口,有家新開的店!”后來想想,也就是那時候沒錢,才用撒嬌解決問題。后來我想讓朋友陪我喝奶茶都是說:“今天我請客?!?/p>
請客在學生時代是沒有的,只有AA制。我唯一一次被請客,好像是我追了很久的男孩子,在我高考過后說:“哎呀,你要去上海啦,我請你吃一頓飯?!币膊恢罏槭裁匆埼?。我有時候懷疑人是靠味覺記東西的,后來都忘了他長什么樣子,但記得他請我吃的是一頓烤魚,后來烤魚成了我最喜歡吃的東西。
這也只是插曲了。
我記得更清楚的當然是備考的漫長日夜里喝過的每一杯奶茶,簡單、醇厚,喝不出什么特別的滋味,就是甜,直截了當、沒心沒肺的甜,沒有什么花里胡哨的配料——當時奶茶店競爭也不大,幾年后的奶茶店為了吸引人流都開始做雞尾酒生意了,可當時誰想得到?
算上剛剛提到的認真女孩兒,高中時期我跟5個女孩兒非常要好。在極度稀缺的休息時間里,我們如火如荼地開展我們的小城娛樂,當然去哪里都是人手一杯幾塊錢的奶茶。周天,為了趕電影開場,幾個人急匆匆地把奶茶吸完,再急匆匆地進場,那種倉促狀態(tài)當時少有,逗得我們自己發(fā)笑。長大后的我進電影院之前精挑細選,翻好幾頁的網(wǎng)站評分;當時卻不懂這些,有人叫著看電影,好啊,那就去!
那時候在每個月的18日,小城里某快餐連鎖店有“買一送一”的活動,其中一個女孩兒把這個信息寫在便利貼上,貼在桌面,臨近18日的那幾天就時不時跟我們講“快到半價日啦,快到半價日啦”,笑得眼睛彎彎。而18日當天晚自習,進教室一定看得到我們幾個人的桌面上各有一杯大杯奶茶,logo相同,又很顯眼,足以代言我們當時的某種微妙的歸屬感。我當時真的很引以為豪。
在最年輕的時光里,我們在書本中游走的間隙,手里拿到一點甜,就安心地享受全部。我們的日子也很像那種……不貴,作料簡單,甜得直截了當、沒心沒肺,面對的世界也很簡單的小城奶茶。沒有芝士、酒精,不會過兩個月就出一次新品,什么都很慢,包括心臟跳動的頻率。
幾年后再回學校,設施被翻新了90%,走在路上已經沒有任何代入感。剛放假的幾天,新鮮面孔們把校服搭在肩上,拿著手機劃著屏幕。
奶茶店沒有大的變化,只是更換了一批,名字我沒見過而已。我一邊看,一邊想,小城是不是永遠不會變?但走到店前面,看到身旁站著嘰嘰喳喳的高中生時,那種蒼老的感覺,就在我的心里升起來了。
或許人的回憶不只是跟味覺聯(lián)結,而是生長在身體里,跟所有感官混合在一起。幾年后的小城依然有簡簡單單的奶茶鋪子,可走過去點單的時候,我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我有印象當年是什么樣子,各種感官都在提醒我,那時候的摯友,那時候白紙黑字的答案,那時候追過的莫名其妙的男孩子……
人年紀大了就會頻繁地使用“那時候”這種詞,那時候沒人用微信,那時候大家每天身上還有現(xiàn)金,那時候會買便利店里的30塊錢的手套送給喜歡的男孩子。那時候我們的腦袋里沒有“未來”這個詞,時間在插科打諢中滑過,滑出好長一截,滑到了當時的后來、如今的現(xiàn)在。不少人像我一樣,飛往2000公里外的遠方,小城里的店面頻繁地更新,但沒人再跑來告訴你:“哎,校門口新開了一家奶茶店!”想到這里只能嘆氣,北上廣深的生活看起來紙醉金迷,本質上卻是漂流。
我高中最愛喝的那家店的奶茶其實是茶味略重的,那種甜被很收斂地包裹起來。我到處跟人說:“苦味兒重,但我喜歡喝苦的。”其實只是那時候沒怎么喝過咖啡。唯一一次喝咖啡是參加一個比賽,比賽結束后坐公交去市區(qū)跟朋友在兩層樓的咖啡廳里聊未來,在一個已經開始燥熱的5月末端,我們一邊各自咬著吸管,一邊說著以后要開個寫東西的工作室,要在市中心,有兩層樓,屋里陳設隨意,有軟沙發(fā)跟秋千,最重要的是必須有巨大的落地窗……我們當時真的那么想。
后來我每天點一杯咖啡,卻沒有了點一杯咖啡就聊一個下午的朋友;或者有朋友,但沒有一個在暢想10年后的事兒。我們只跟最現(xiàn)實的生活產生聯(lián)系,張口閉口工作里的專業(yè)名詞,講自己“下一階段的轉型方向”之類,一副活得得心應手的樣子。
雖然誰都知道并不是啊。
回憶越來越模糊了,下筆再去寫都吃力,想不起具體的事情,甚至想不起是什么心情,像是不同味道的飲料被裝入一個杯子,像是不同讀音的詞疊在一起,終于融成了難以拼寫和形容的一片。
那些日子已經無法細看,因為我對所揮霍過的青蔥歲月喪失了敏銳的視力,唯一知道的一件事,就是我們已經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