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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城子

      2020-05-01 09:36:35熊德啟
      青年作家 2020年11期
      關鍵詞:菲菲假肢老二

      熊德啟

      無夢的一夜,醒來萬事如常。

      王常友決定去殺一個人。

      如果王常友有個足夠親密的人可以分享這件事,那人或許會對他說——你精神有問題吧?

      但他沒有了。

      作案工具已經選好,那把平時用來削萵筍的菜刀,刀頭拐彎,能吃得上勁。姿勢也選好了,從側頸砍下去,刀子入肉,斜著一拉,肯定活不了。

      后續(xù)也琢磨好了,刀找個魚塘扔掉,趁著事情沒敗露的時候趕緊坐車回老家。等回到老縣城,再想個辦法把自己搞死。

      倒也算是個計劃,就是“想個辦法把自己搞死”這最后一步有些模糊。說來也好笑,殺別人的思路還挺清晰,殺自己反而沒什么想法。

      服毒不可靠,王常友見過吃敵敵畏被救回來的人,那真是生不如死。而且退一萬步說,現(xiàn)在這世道,敵敵畏也不知道是不是假貨,萬一吃錯了藥,人沒死成還進了醫(yī)院,連住院費都結不起。

      跳樓是個選項,可惜老家的縣城里一片荒蕪,別說高樓,完整的樓也沒剩幾棟。找個矮地方跳下來萬一不小心再殘了一條腿,以后連樓都上不去了。

      媽的,還是讀書讀少了,沒文化,連殺自己的辦法都如此匱乏。

      菜刀別在腰后的皮帶上,穿上衣兜最多的一件外套,揣上身份證、煙、打火機,抓了一把火腿腸和散碎的紙鈔,喝下一大碗水,出門。

      王常友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問題,殺誰呢?

      “老王!出門啦?我今天要晚上才上班哈!”

      說話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叫金老二,在街對面二樓的公共陽臺上遠遠地對王常友喊著。這縣城雖不大,但王常友并沒什么說得上話的熟人,金老二算一個。王常友抬起眼皮和他打了個哈哈,撩起左邊的褲腿給他看了看。

      “哎喲!今天不開張啊?那你過來打牌嘛!缺幾塊錢煙錢,等你湊起!”金老二叼著根煙,露出一臉痞笑,向王常友招手。

      “呸!”王常友一口濃痰噴射出去。

      王常友不是武俠小說里吐棗核殺人的怪胎,這一口痰只是他與世界相處的方式。痰自然是噴不到金老二的身上,落在了馬路中央,日光照射下還有些亮眼,全然不似渾濁的污穢,倒像是誰遺落的硬幣,一輛車碾過去,終于匯入爛泥。也不理仍在叫囂的金老二,王常友徑直往前走,搖搖晃晃的樣子像只企鵝。走了幾步,舉起右手,遙遠地給金老二送出一根中指。

      “要不然我輸你點?拿去鉸個頭!看你一副鬼樣子,嚇死個人!”金老二還在嘟囔著。

      王常友一邊走一邊想,金老二這個人,殺不殺?

      也不知想了些什么,最后決定,算了。隨后又想,為什么算了?是不是因為金老二這個人雖然嘴碎,但其實對自己也還算過得去,不是個壞人?可是放眼望去,這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誰他媽又是個壞人呢?

      這到底算不算是個理由?王常友不知道。

      金老二一支煙還沒抽完,怎么也想不到,笑罵之間,自己已經去鬼門關敲過一次門了。

      王常友住的地方離高速公路的出口不遠,出口的收費站下面是個陡坡,下坡就是個急彎,雖然裝了好幾處凸面鏡,也攔不住意外時常發(fā)生。

      這些意外里,一小半都撞了王常友。

      王常友的左腿從大腿根以下全沒了,裝了個假肢。也正是這假肢,賦予了他和其他碰瓷者不一樣的競爭力。

      普通的碰瓷,最難的是傷情鑒定,往往都說自己被撞出了內傷,但內傷這個事情太主觀,可大可小,總是扯皮。如果像王常友一樣有假肢加持,情況就不同了,假肢這東西很明確,壞了就是壞了,褲腳一拉,一眼就能看出來。清晰,毫無爭議,明碼實價。

      當然,王常友有兩條假肢,平日生活里用好的那條,“做生意”的時候,直接穿那條壞掉的。起初還真?zhèn)竭^自己,后來稍微注意點姿勢,摔得漂亮,起來了褲腳一拉,直接要錢。

      本地車王常友堅決不碰,只找外地車,因為這畢竟是個長久生意,外地車一般都是過客,在本地也毫無根系,撞了就認栽,不至于回來找茬。

      撞完了從地上起來,先熱情地表示自己人沒事,叫對方別擔心,司機往往在此刻就放松了警惕。然后再假裝要走,再次摔倒,直到這時候王常友才亮出其實本就是損壞的假肢。

      司機一看,完蛋,認栽。

      這時候就要學會看車要價,一兩百,四五百,七八百,要是遇上個穿一身好牌子又慌慌張張的菜鳥,能要到一千。

      王常友的日子雖不富裕,但好在過得輕松,生意好的時候也能抽上一包十九塊的黃鶴樓,喝上一壺精裝二鍋頭。

      這樣的好日子,王常友今天不過了。

      殺人去。

      王常友想殺人很久了,他只是一直想不好殺完了人該怎么辦,以及到底要殺誰。

      從很多年前他見到自己的整只左腿被橫擺在面前的那一天開始,王常友在這世上就成了一個徹底的局外人。他一早就知道,也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這世界沒有他也一樣歌舞升平,沒有他也一樣殘忍無情,他王常友已經影響不了這世界的一分一毫。如今就連殺人,似乎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縫隙下刀,殺不進這被一道透明的結界遮罩起來的凡塵俗世。

      那就隨便殺吧,總之是要殺一個。

      按城里人的話說,王常友屬于“移動辦公”,沒事的時候就到處轉悠。殺人地點他已經盤算了很久——一處偏僻的橋洞,有個二三十米的長度,沒有燈,沒有監(jiān)控。

      下午的陽光斜斜地把橋洞兩端劃出了兩道黑白分明的界限,好像一步就要從日光下踏入深淵。王常友猥瑣地蹲在暗處,絲毫沒有殺手的氣質,活脫脫像個乞丐,要討一條命。

      等,是王常友擅長的事情。

      他享受這樣的感覺——不過是一次簡單的相逢,對方的生活就此發(fā)生改變。雖然這改變大多時候也就是幾百塊的事情,但這種對他人命運的主宰,這種自己去選擇的感覺,這種自己有選擇的感覺,讓他上癮。

      一支煙抽完,撩起褲腿,把假肢和鞋子縫隙里的煙灰吹干凈,就好像平時一樣。也不知道會是哪個瓜娃子今天選擇了這條死路,王常友暗暗想著。

      可惜直到天光散盡,把橋洞以外的世界也劃入了黑暗,煙也抽完了,火腿腸也吃完了,王常友還是沒等來他要殺的人。

      或許是他選的這個地方太偏了,幾個小時里只有一輛汽車從這里疾馳而過,車速太快了,像王常友這樣的專業(yè)人士也來不及反應,甚至都沒看清楚是哪個品牌。其實就算反應過來了也無濟于事,人在車里,在鋼筋鐵皮之中,憑王常友一把削萵筍的菜刀,憑王常友一雙殘了一半的腿,刺不穿,追不到,殺不成。

      熱鬧的地方人多,但王常友不敢去,因為跑不掉。那些地方都是紅塵,他覺得自己殺不了紅塵,紅塵會殺了他。

      不行,王常友心想,如果再遇上一輛車,還需要把人從車里搞出來,才好殺。

      再一想,這事情簡單啊,本行!

      沒了煙,等待也焦躁起來,又過去一個多小時才遠遠地看見一輛車過來,王常友終于打起了精神,右手摸著腰間的刀柄,像在盤玩著一塊木頭。

      車雖尚遠,但這車燈一看就知道是鄉(xiāng)下最常見的小面包車,銹掉的鐵皮哐啷哐啷地響著,昭示著車主多半不是一個有錢人。好在王常友也不是為了碰瓷,有錢沒錢也不在意了。或許沒錢還更好一點,沒錢,就沒那么重要。

      入夜以后,人在暗處,車卻在明處。

      這樣的情況下,碰瓷是個技術活,因為司機的視野并不好,車速也快,一不留神就容易真的把自己撞死。王常友是有打算去死,但畢竟壯志未酬,至少也是弱志未酬,身還得留著。

      菜刀挪到了腰前,刀面橫向前方來反射燈光,算是警示,同時需要在車子離自己尚有一段距離的時候提前發(fā)出尖銳的哀嚎,給足司機剎車的空間。

      其實還有一個疑問,萬一這車里不止一個人怎么辦?但王常友殺心旺盛,如強奸犯在某個時刻勃發(fā)的性欲,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沉默的夜晚,這世上一定有誰并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將至,但這人到底是誰?

      車進橋洞,王常友從面包車的右前方斜殺出來,一邊哀嚎著一邊隨時準備隱蔽地躲閃。但那車就好像看不到他一般,遲疑了幾個瞬間才做出反應,剎車踩晚了,急轉方向,一頭扎向了橋洞一側的墻壁。王常友被扎實地撞飛了幾米遠,身體的疼痛讓腎上腺素噴涌而出,全身的血液都涌上頭來,滿臉深紅。

      正欲起身拔刀,忽然間胯下一空,腎上腺素驟然退潮。

      面朝泥濘,王常友知道,自己唯一一條完好的假肢,斷了。

      “喂!大哥!”

      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是那種驚慌的、足以讓王常友訛掉全部現(xiàn)金的女人的聲音。那聲音并不年輕,有些沉悶,緩緩地移動著,從腳步聲聽起來,只有她一個人。

      “大哥!發(fā)個聲音撒!”王常友感到一根竹竿一樣的東西在戳自己的屁股。

      他繼續(xù)沉默著,此刻唯有裝死,等獵物自己靠近。如果這個女人就這么走掉,他王常友憑著一條單腿殺不了任何人,除了自己。

      一頭無腿的獵豹靜臥在地,等最后的機會。一切聲音都消失了,只剩撞上墻的那輛車還發(fā)出喘息聲,以及那根竹竿一樣的東西依然在時不時戳著王常友的身體。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常友身邊的空氣熱了起來,一雙手搭上了他的左臂,這一瞬間幾乎讓王常友全身過電,那手的力量輕柔而堅定,像一個……像一個女人。

      王常友的身體被翻了過來,他用盡力氣做著最緩慢的呼吸,緊閉著雙眼,不留一絲余光。

      王常友知道,這個女人大概正在端詳著他,大概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假肢,她會怎么看待這樣一個好像將死未死的自己?如果她近身過來,又該用怎樣的力道和姿勢,把刀插進她的側頸?

      王常友的大腦飛速運轉,一陣暖意緩緩靠近,她來了。

      那女人把耳朵靠在了王常友的胸膛之上,劇烈跳動的心臟遲早無法遮掩,王常友閉著雙眼也明白,她的脖頸就在眼前,要殺,便是現(xiàn)在。

      可他動不了,本該涌向右手的血液,涌向了別的地方。

      在時間的縫隙里,王常友聞到了一股氣息,一股熟悉又已經陌生的氣息。那氣息混雜著汗液、謹慎與恐懼,重要的是,這氣息來自一個女人。汗液、謹慎、恐懼,都沾染著女人的味道。一縷頭發(fā)輕掃過他的鼻尖,是久違的撩撥。

      王常友已經十年沒碰過女人,這一刻,是他十年來第一次離一個女人這么近。這個瞬間,應該是殺掉她的瞬間,但他舍不得,他要把這個瞬間用來享受。他的身體告訴他,哪怕只是一瞬,再多一瞬,也好。

      閉著眼,王常友意識到,自己的下身,硬了。

      他上一次因為一個女人硬起來的時候,他面前那個本該收了錢為他服務的村婦,臉上露出了忍也忍不住的復雜笑容。那笑容足夠復雜,復雜到難以辨認真假,含義又足夠簡單,簡單到只一個笑容便讓他軟了下去。

      那一刻的羞愧與憤怒烙印在王常友的心里,從此再也沒找過女人。

      這些暴戾的情緒深埋多年,今天王常友胯下的開關又被打開,它們重見天日。王常友睜開雙眼,全身殘存的肌肉猛然發(fā)力,左手一撐,右手拔出菜刀,騰閃出空間就要揮下。那女人驚呼一聲,彈起身來轉過了頭。王常友高舉右手,緊握菜刀,幻想過一遍又一遍的場景就在眼前,他幾乎已經看見了一個等待被刀鋒撕裂的脖頸,那一刀幾乎已經要觸碰到溫軟的肉體,距離脆弱的大動脈不過幾寸的距離,再進去一點,一拉,血流噴薄,就完成了夙愿。

      一聲尖叫。

      王常友發(fā)出了一聲刺破夜空的充滿恐懼的尖叫。

      他全身的力量從手臂回流到腰腹,瞬間把自己的身體向后彈出了一米遠。刀也掉在了地上,冷汗如雨,看著這個女人的臉,王常友驚惶無措。

      魔鬼,這是一張魔鬼的臉。

      那女人的臉上布滿了凹凸的溝壑,皮肉模糊,右眼被一團肉泥填塞,鼻子與嘴巴的邊界也模糊不清,只有左眼還轉動著——仿佛這一整張臉全部都死了,唯有這一只眼球是活著的,這只眼球正驚恐地看著王常友。

      “賠……賠錢!”王常友幾乎是基于本能地顫抖地開了口。

      下一秒,他高高地拉起了自己的褲管,露出了摔壞的假肢。這是一套完整的動作,但王常友忽然意識到,在這樣的一張臉面前,自己的假肢顯然已經喪失了本應具備的功效。

      “賠錢?賠個卵!”

      那女人的聲音和姿態(tài)全然不似剛才搭在王常友肩膀上那一雙溫柔的手,忽然野蠻了起來。她撐著一把破舊的長柄雨傘,舉起雨傘指著遠處撞在墻上的面包車,車的后備箱也彈開了,散落了一地彩色的條形盒子。

      王常友仔細一看,全是整條的煙,有些被碾爛了,有些泡在路邊的污水里。雨傘的傘頭被那女人轉了過來,指向王常友。

      “你,咋說?我賠你?賠你個卵!你賠我!”

      那女人的臉本就猙獰,盛怒之下更顯恐怖。王常友碰瓷多年,叫別人賠錢輕車熟路,這一刻角色調轉了過來,惱羞成怒。

      “看到沒有!老子的腿!賠你媽個腳!”

      王常友終于也在窘境中爆發(fā)出了悚人的怒火,他拆下斷掉的假肢舉了起來,一只破舊的鞋還穿在那假肢的末端,和那女人的雨傘針鋒相對。

      “你瘸個腿了不起?你還想砍我?你砍撒!砍撒!”

      那女人把落在地上的菜刀踢到了一邊,舉著雨傘不斷地猛戳著王常友的胸口,王常友本就瘦弱,肋骨陣陣刺痛,想反擊卻又無法起身,胡亂地躲閃著。那女人的個子本來不高,只因為王常友躺倒在地上毫無招架之力,讓這個女人顯得勇壯無比,像個主宰者。

      王常友狼狽地退避著,手里唯一的武器還是自己那只毫無殺傷力的左腿,還是假的。這一份窩囊好似他半生的寫照,讓他本就模糊的思緒被擠壓到了最細小而黑暗的空間里。他放下假肢翻滾到一旁,撿起地上的菜刀,沒有一絲思考與猶豫,便要往自己的喉頭插去。

      “算球!”

      王常友的心里吶喊著。

      “咔”,一把傘擋在了王常友的肩頸之間,那傘往上一挑,王常友的菜刀脫手飛出。殺人殺了半天,殺成了這副狗樣子,最后連自己都殺不了,王常友終于失了魂一般躺倒在地,放棄了一切掙扎。

      那女人顯然也很意外,她的嘴巴和鼻子已經幾乎粘連在一起,能張開的縫隙并不大,那道縫隙里傳來粗重的喘氣聲,呆呆地看著王常友。

      王常友爬向墻邊,靠著墻面坐了起來,把左腿空空的褲管卷在腰間,疲倦地看著眼前的女人。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那女人的頭發(fā)已經歪了,是一頂假發(fā),假發(fā)之下頭頂?shù)钠つw和她的臉一樣泥濘,讓人不寒而栗。原來,剛才撩撥自己鼻尖的那一縷頭發(fā),是假的。

      那女人似乎也耗盡了精力,退后幾步,拉開面包車的車門,坐在了車階上。從地上撿了一包散開的煙,拆出一支來,小心地插進嘴上不大的縫隙里,摸出火機來點上了。含著煙,她抬起自己僅存的一只眼睛看著王常友,她知道自己這詭異的樣子在王常友的眼里就像個怪物,卻也只是笑了笑,不在意了。

      當然,王常友看不出來她笑了,她的臉根本就動不了。

      “喂!婆娘,駕照拿出來看一下!”平靜了一陣子,王常友回到了自己的軌道。

      王常友心想,你一個獨眼怪,怎么可能有駕照?果然,那女人只是看著他,一言不發(fā)。那支煙還含在嘴上的縫隙里緩緩燃燒著,像一炷香。

      “我跟你好生說,問你有沒得駕照?!”王常友自覺占理,咄咄逼人。

      那女人一直沉默,王常友知道這是自己的機會,悄悄摸出手機發(fā)送了一條信息。這條信息是發(fā)給交警的,但并不是什么報警平臺,而是發(fā)給了一個交警的私人手機。

      “有種你不要走!”王常友憤憤地說。

      王常友之所以報警,并非是要尋求公正,恰好相反,大概是想尋求不公。

      因為今天執(zhí)勤的交警,他認識。

      在王常友的碰瓷生涯里,也偶爾會遇上固執(zhí)的人。這種人軟硬不吃,油鹽不進,一定要叫交警,一定要看監(jiān)控。王常友也不怕,因為在交警隊里有人,金老二。

      金老二的宿舍在王常友住所的街對面,每天早上金老二都告訴王常友自己是否值班,王常友則褲腿一撩,金老二一看假肢的好壞便知道王常友今日是否開張。王常友和金老二的合作很簡單,金老二要做的事情就是只給司機看王常友走上馬路之后的監(jiān)控,一切有理有據(jù)。至于隱藏在路邊草叢里等待的部分,就及時刪掉。王常友定期給金老二一些“分紅”,大家就這樣彼此心照不宣,各自方便。

      金老二認識王常友很多年了,背地里依然叫他“王老瓷”。王常友于他來說,或許只是可憐他殘了,順手當個好人,有點煙抽,有點酒喝。實在覺得苦悶的時候,想想自己還在“助殘”,也有點良心可安。

      可對于王常友來說,到了這樣一個詭異的夜晚,想起金老二,他感到一絲久違的安全。

      如果起初還有些模糊,現(xiàn)在他是真的確定了,金老二不能殺。

      金老二的摩托車從遠處駛來,那女人的左眼警覺起來,看向王常友。王常友趕緊閃開了自己的眼神,因為他感到自己比對方多一只眼,似乎也因此而更容易被看穿。

      “哎喲!搞啥子搞!你們這個屬于事故了哈!來說一下情況,我來定還是你們私了?”

      金老二從遠處的黑暗里走來,近身看見坐在地上的王常友,側過身來向他眨了下眼睛。誰知一轉身又和那女人正面相對,金老二的臉色變了,整個人都散發(fā)出不正確的氣息。王常友暗暗發(fā)笑,心想終于也輪到你被這樣一張臉給嚇到了。

      “菲……菲菲?”金老二看著那女人愣了幾秒,嘴里蹦出這么一個名字。

      那女人似乎是叫做菲菲的,她的左眼在發(fā)現(xiàn)這個交警是金老二之后閃過了一絲意外的神色,隨即又恢復了平靜。

      “哦,是你啊?!?/p>

      王常友對于這樣的情況毫無準備,張大了嘴巴,卻說不出一句話。菲菲終于站了起來,向金老二指了指撞到墻邊的車和散落在地上的煙,又扔給他一支。

      “情況就是這個情況,不是我的問題,這個哈批自己找死,搞成這樣?!?/p>

      她又拿腳撥弄過來那把王常友的菜刀,金屬在地面劃過,發(fā)出刺耳的噪音。

      “看到沒有,他的刀,他還想砍我,你——”

      她忽然發(fā)現(xiàn)金老二正一臉愁容地望著王常友,王常友也驚訝地望著他們。

      “——你們兩個,認得到?”

      金老二也不回答,叼著煙一屁股坐在路邊,點起來深深吸上一口,隨即長嘆了一口氣。

      “不要說話,讓我想一下?!?/p>

      王常友和菲菲對視了一眼,都搞不清對方和金老二的底細,又不約而同地望向金老二,希望他能說些什么。

      “那個……介紹一下,這個是老王,這個是菲菲,都是朋友……都是熟人哈。”金老二的聲音變小了,語氣倒還是一股子江湖味。

      王常友心里納悶,菲菲這副模樣,和金老二肯定不是男女關系,但自己與金老二也算熟悉,怎么就不知道他的生活里還有這么一個怪物?

      “既然都是熟人,我就直說了。今天這個事情必須私了,沒有余地?!?/p>

      金老二似乎是理清了思路,算是有了些主事人的樣子。見王常友和菲菲想要說些什么,舉起手指,示意他們閉嘴。

      “不要鬧,不要跟我翹鉤子,你們兩個我都曉得,都上不到臺面。這件事情聽我的,就這樣算了?!?/p>

      金老二大手一揮,頗有些領導風范,這是他跟他們隊長學的。

      “算了?算個卵!”

      菲菲忽然起身,猙獰的臉上充滿了紅色的血絲,顯然情緒已經達到了極限。

      “金達超,老子認不到你!八年了,老子都入墳八年了!給了你好多錢?給了碗碗好多錢?最后在你這里就是個‘熟人’?還‘上不到臺面’?你曉得我這一車煙要賠好多錢不?我還以為你好歹幫到我一點,結果你就一句算了?你個哈批!你個賭棍!”

      菲菲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尖銳,在橋洞里回響著。王常友不明白這突如其來的怒意源自何處,但顯然已經積攢了很久。

      “這個哈批要砍我!砍我!我反應慢點你就直接來給我收尸了曉得不!這盤是真的收尸了曉得不!我明確給你說,我不得認栽的,我這些煙我的車,這個瘸哈批不給我賠起了修好了,我不……”

      “說啥子你!”王常友一聽到“瘸哈批”三個字,單腿發(fā)力,從地上跳起來一把撲倒了菲菲,兩個人扭打在地上,身上滾滿了污水和泥土。

      “不聽話是不是?!不落教是不是?!”金老二在一旁火氣上頭,抽出棍子來一頓抽打,他想打王常友,卻也不知到底打到誰更多一些,總之王常友和菲菲終于分開,各自蜷縮回墻邊的角落里。

      “聽到起!”金老二一聲怒吼,顯然他的耐心也所剩無幾。

      “你!”他指著菲菲。

      “你一天天翻些舊賬有啥子意思?你的貨搞成這個樣子跟老子有一毛錢關系?我現(xiàn)在是以交警的身份在給你說話,還說我不幫你?你個批婆娘連個駕照都沒得,在這兒跟我發(fā)啥子功?”

      “還有他!你看他這個批樣子?!苯鹄隙赶蛲醭S选?/p>

      “他就是個碰瓷的,專業(yè)的!他有好多錢我曉得,賠不起你!到時候他轉手告你無證駕駛把他撞了,他個批人每天批事情不干,你耗得過他?”

      “老王,還有你,我說你碰點錢就碰點錢,這個刀是啥子意思?”

      金老二撿起地上的刀,在王常友面前晃了晃。

      “老子是交警,不是刑警,你還想業(yè)務升級搞搶劫?我問你,你啥子意思?”

      王常友看著自己的這把刀,思緒又迷糊起來。

      “沒啥子意思,就是想隨便殺個人。”

      “隨便殺個人?等于是老子倒霉?把你先殺球了!”菲菲從一旁竄出,一把奪過金老二手里的刀,向王常友撲了過去。

      “任易菲!”

      金老二的吼聲已然來不及,菲菲已經撲倒了王常友,可一把刀就此懸在空中,停住了。

      她看見,王常友哭了。

      金老二喊出的名字,打開了王常友心里的一把鎖,眼前這張魔鬼般的臉在他的腦海里逐漸熟悉起來,一種情緒如海嘯般從心底涌出,不到一秒的時間里,竟泛出了眼淚。

      “任易菲?容易的易,王菲的菲?”王常友小聲問道。

      任易菲也愣住了,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這么說出過自己的名字。每當她不小心看到鏡中的自己,都認為這是別人,是另一個被自己的意識不小心附著上去的,沒有名字的怪物。王常友的問題擊碎了時間的圍墻,讓她思考著眼前這個蓬頭垢面的男人到底是誰?他的眼睛被淚水浸潤之后,露出了一種讓任易菲感到熟悉的光澤。

      “你記得我不?我是王常友?!?/p>

      黑暗寂靜的空間里,兩個人的回憶碰撞在一起,在另一個時空發(fā)出了巨大的聲響。任易菲猛然抽回了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相逢因何不相識?早已塵滿面,早已鬢如霜。

      “你咋成這個樣子了!你咋成這個樣子了!”

      王常友忽然間放聲大喊,涕淚滿面。金老二一直以為他是個沒皮沒臉的瘸子,從未想過從他的身上,會傳來裂人心肺的哭聲。

      任易菲的全身上下都顫抖著,她捂著臉,抬起頭,似乎在盡力地克制自己。

      “你不要喊,我不想哭!不要喊了!”任易菲的聲音好像在哀求什么,卻又不知在求誰。

      終于,任易菲的左眼流出了眼淚,被一團肉泥堵塞的右眼漸漸紅腫,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了疼痛的哀嚎。

      金老二認識這兩個人的時間都不短,對于他們之間如此濃烈的情感到底從哪里來,卻絲毫不知。

      2008 年5 月15 日,震后第三天,川北某縣。

      一個男人被人從坍塌的磚瓦中救起,埋了三天,幾乎失去了生還的可能。

      他被送去了一個重慶趕來的醫(yī)療隊所支援的醫(yī)院,丟了一條腿,撿回一條命。但除他自己之外,父母妻兒無一幸存。

      從手術臺上醒來后,他告訴照顧自己的護士,自己叫王常友,是個客車司機。

      那護士叫任易菲,時年二十六歲,隨隊援川。從王常友醒來后就一直陪在他身邊。

      入夜,病房里的哀咽聲混雜著呼嚕聲,像是垂死的巨人在嘆息。王常友每次從噩夢里掙扎著逃出來時,每一次因為身邊細小的動靜而震顫發(fā)抖時,一身冷汗與窒息感幾乎要吞沒他。

      有時遇上余震,王常友會本能地逃跑,然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了左腿,摔在地上,尚未愈合的傷口撕心裂肺地疼痛起來。

      每到這樣的時候,任易菲就會遞給他一塊冰涼的毛巾。

      “王哥,沒事哈!”

      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怎么可能沒事?但奇怪的是,這樣的一句話,可以讓王常友安靜下來。

      王常友永遠都感激任易菲這個女人,沒有任何男女之事的原因,甚至并不因為她是一個女人,只因為任易菲這個人是他在那時逃離回憶的稻草。他緊緊地抓著任易菲的聲音、她的面龐,才能呼吸著這世上殘存的空氣,免于被吞噬。

      到了今天,王常友對于任易菲的記憶已經很有限,每一次回憶起來的都比上一次少了一些,像退潮的海。

      此刻,那回憶被一股巨力牽引,卷土重來。

      出院時,任易菲悄悄遞給王常友一個包,讓他回家再打開。而王常友已經沒有家了,這包里的東西,就是他最后的家——他的左腿。

      在當時這本該是當做醫(yī)療廢品處理掉的,任易菲悄悄把它偷了出來,還給了王常友。

      臨走前恰逢一個什么公司到醫(yī)院做慈善,王常友趕上了好時候,白得了一只假肢。王常友后來穿著那只假肢回到老縣城,在山邊挖了個坑,把家人的骨灰和自己的腿都埋了進去。其時已經是秋天,山風蕭瑟,拂過千里孤墳。

      他告訴自己,如果有一天要死了,就回來,死在這里。

      縣里問王常友是要錢還是要房,王常友那時每晚都做噩夢,不愿留下,要了點錢,離開了老家。腿沒了,車也沒法再開,飄了幾年,錢也花完了,受盡了白眼,王常友又回到了四川。誰知剛入省到了忘縣就被車撞了,假肢壞了。王常友獅子大開口,要了對方五百塊。本想花錢修修這假肢,過了幾天卻收到了一只新的。

      這一只新的假肢,讓他留在了忘縣。

      送假肢給他的是當時為他處理事故的交警,叫金達超,家里排行第二,都叫他金老二。

      金老二欠一個養(yǎng)雞場老板的錢,把王常友介紹過去看門,管吃管住,不給錢。王常友倒也爭氣,干得不錯,從看門的干到了看貨的,還把自己所剩不多的錢全買了雞苗養(yǎng)在廠里,打算就此扎根。誰知沒多久就鬧了雞瘟,一廠子的活雞都給活埋了,老板也跑路了。

      王常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夠堅強還是過于脆弱,總之是難以再承受,喝了一夜酒之后,腦子就偶爾糊涂起來。

      他一直住在那養(yǎng)雞場外街邊的臨建房里,起初還躲躲閃閃,后來發(fā)現(xiàn)這里既沒人收租,也沒人理睬,自己全然像個毫無價值的局外人。

      一天,他擺弄起那只被撞壞的假肢,想起那五百塊錢,琢磨出了一條生財之道。

      自然而然,金老二成了配合他的那個人。

      橋洞里,三個人各自坐在距離不遠的地上,擺成了一個三角形,像是為今晚這荒謬的相逢而舉行的某種儀式。

      “我一開始也覺得你眼熟,就是沒想到你會跑到忘縣來?!比我追频挠已垡廊患t腫,但情緒已經平復,也不再遮住自己的臉,左眼看著王常友。

      “你沒事嘛?”王常友小聲地問道。

      “沒事,就是淚腺堵了,一哭就痛。”任易菲平靜地說。

      金老二一邊撓頭,一邊消化著眼前兩個人這一段匪夷所思的關系。

      王常友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任易菲的臉,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每次話到嘴邊,又被咽了回去。

      “你……你……你這個……”

      王常友不敢把話說完,指了指自己的臉。

      “老王,不問了,改天我給你說?!苯鹄隙娙我追频椭^沉默不語,幫忙打圓場。

      “沒啥子不能說的,又不是不說就不存在了。”任易菲依然低著頭,輕聲說道。

      那個和王常友扭打廝殺的潑婦好像忽然消失了。除了這一張臉,眼前的任易菲似乎依然還是當年那個白衣飄飄的女孩,總說自己胖,笑起來看不見酒窩。

      “其實,就是有一次,鬧矛盾嘛,你曉得的。”任易菲大概是想通了什么,覺得也不必遮掩,聲音也大了起來。

      “我那天去醫(yī)院上班也沒覺得有啥子不對,結果那個人拿了一杯水就潑下來了?!?/p>

      金老二顯然是知道這一段故事的,卻依然咬緊了牙關,眼睛也紅了,仿佛每多聽一次這個故事便多一次折磨。

      “開始沒覺得有啥子,就是眼睛痛得很,然后就發(fā)現(xiàn)衣服也燒爛了,聞到一股焦味?!?/p>

      “然后,就這樣了?!比我追戚p輕摸著自己的臉,好像在確認,真的不在了,連同那個并不存在的酒窩一起,都不在了。

      “你……你不是還受表揚了?領導接見你,上了電視!發(fā)了獎章的!”王常友仰望著漆黑的橋洞頂,像在仰望星空,細細回憶著那些被自己鎖起來的日子。

      “對啊?!比我追齐S著王常友的眼神望去,也是一片漆黑。

      王常友等了幾秒,好像在等任易菲多說幾句,說說她為什么明明當時是個英雄,上了電視受了表揚領了獎章,最后還變成了這樣。但任易菲的話已經說完了,一個多余的字都沒有。

      于是王常友終于意識到,彼時成為了別人的天使,和此時被賜予了惡魔的臉龐,它們之間并沒有什么關系。

      “媽了個批,賠錢哦!”王常友忽地燃起一股怒火。金老二斜了他一眼,心想都到了這種時候,你王常友的第一反應還是賠錢。

      “錢么也賠了點,人么也判刑了。本來說判無期,后來人家可能去找了人,我也不懂法,說我有只眼睛還是好的,就不判那么重。人么,應該還要再關幾年,錢么,早就用完了?!?/p>

      說到錢,金老二又側過臉去,避開了任易菲正好看過來的眼神。

      如果任易菲還能擁有表情,此刻應該是落寞的。但她如今的臉,落寞時,依然猙獰著。

      “你屋頭還有人不?”王常友冷不丁地問出這么一句。

      任易菲發(fā)出了一聲沉悶的笑聲,抬頭看著王常友。雖然沒有表情,但從聲音聽起來,她被王常友給逗樂了。

      王常友當年住院的時候,和從其他災區(qū)救出來的人聊天,往往就用這一句開場——你屋頭還有人不?

      以至于到了今天,王常友對于一個不幸的人能給予的最大關切,依然停留在這一句話上。這一句王常友自己很在意的,世上最簡單也最殘忍的問話。

      “你個哈批,有人!我!”金老二忽然開口了。

      “哦對了,金達超是我……我和金達超有個娃娃,叫碗碗。”任易菲說。

      “碗碗當時還小,看了我一眼就哭了,我也曉得我這副樣子在家里面就是一尊瘟神,以后娃娃讀書了,帶娃娃去學?!尥抟蕴澋?,沒法搞。我爸媽死得早,沒啥子牽掛,干脆就喊金達超給我娃娃說我也死了。我這個情況在醫(yī)院里面也干不成了,就出來找活路,也不回家了,賺了錢就給屋頭打回去?!?/p>

      任易菲的語氣毫無起伏,好像這不是她的故事,是報紙上看來的,講完了被風給吹走,從來都不重要,從來無人在意。

      “本來么,是真的想死了。但是金達超這個人喜歡……反正存不住錢。碗碗一個男娃娃,以后還要娶老婆的,我不放心?!?/p>

      其實任易菲早已很大聲地說過金老二是個賭棍,王常友也聽見了。但此刻的任易菲似乎并不是剛才那個人,還在很委婉地仿佛在照顧金老二的面子一樣,輕輕地講述這件事。

      恍惚之間,王常友覺得這個女人的身體里住著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我……我就是偶爾買點彩票。”金老二不好意思地說起來,像個抄作業(yè)被抓到的孩子。

      “買彩票?你那個叫買彩票?你去的那個地方是私營的,曉得不?就是叫賭博?!比我追频穆曇粢廊黄届o,但即便是遲鈍的王常友也可以想見,這聲音曾經是激烈的,曾經讓一個女人感到痛苦和絕望。

      “王常友,你曉得他搞賭不?你不賭嘛?”任易菲忽然問道。

      王常友沒有回答她,身邊的金老二低下頭,擺弄起制服的衣角。

      “不要賭,干啥子都不要賭,出不來的。”

      王常友心想,如果金老二不賭,說不定任易菲已經死了。

      這樣來說,還是該賭。

      “他在忘縣這邊當交警,碗碗在老家他奶奶那……”

      “我么,重慶忘縣兩邊跑,不露面,就開車拉點煙……”

      任易菲還在兀自說話,像是在對王常友這個久別重逢的朋友交代自己的生活。而另一邊的王常友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聽見。王常友還在思考,還沒有想明白。

      “王常友,你咋回事?現(xiàn)在咋動不動就喊殺人呢?”

      任易菲靠了過來,把手搭在了王常友的肩上。

      “沒發(fā)生啥子事情,我就是,一直想殺個人。”

      王常友的語氣變得古怪起來,像個執(zhí)拗的老人。

      王常友想殺人,猛烈地想殺人,他也不知道為什么。

      但他也尚存些許理性,他知道殺人要償命,不償命也得亡命天涯,他這一條僅有的腿肯定是沒法亡命天涯了,還想活著,還想踏實地睡著,就先不殺了。

      所以他今天并不是因為決定要殺人才走出了這一步,而是他先決定了要去死。

      至于為什么要去死,他也說不清楚,沒什么特別的理由,或許只能歸于那句老話,活夠了。

      如果有人問王常友,是不是因為受了什么刺激?王常友會搖頭說,沒事,今天,昨天,前天,都挺好的。

      但他確實是受了刺激,只是不在今天,不在昨天,也不在前天。

      “王常友,你記得你那時候住院,還有個心理專家來找你擺龍門陣不?”任易菲的聲音越發(fā)溫柔起來,好像又回到了那年的夏天,還是那個在照顧著王常友的護士。

      “記得到,擺龍門陣的那個老哥嘛,記得到?!蓖醭S押鋈恍α似饋?,好像和他很熟悉。

      “他當時給我說,如果我以后有啥子想不開的事情,有啥子想打人想打墻的時候,就找他?!?/p>

      “然后呢?你找他沒有呢?”

      “嘿嘿,早就找不到了。”

      王常友說這話的時候絲毫沒有怨氣,因為他也知道,自己想殺人也就是近幾年的事情,人家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早已沒什么理由為自己負責。

      王常友不過初中文化,如果直接把PTSD 這四個字母擺在他面前,他恐怕一輩子都想不到自己會和這些字母產生關系。這可是外國話,太高級了,至少也要讀個大專才能沾上邊。

      王常友雖成了個無賴,但他相信真理,相信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相信一擋起步換二擋加速,相信爆胎了車子會亂擺??伤幌嘈乓患虑榭梢栽谄较⒑芏嗄旰笤俅伟岩粋€人摧毀,不相信一個人可以悄悄地就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

      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是從沒了左腿的時候?還是在村婦面前陽痿的時候?還是看到自己的一切都隨著雞叫被活埋的時候?

      噢,這些問題都太難了,王常友答不了,任易菲答不了,金老二也答不了。

      和王常友一樣,任易菲也有自己的問題,金老二也有自己的問題,一次次問自己,一次次被自己沉默相對。而這世上或許真有能解答的人,或許也上了電視,或許也領了獎章,或許也掙扎在人海。

      車燈忽然熄滅,橋洞徹底陷入了黑暗。

      遙遠的城邦霓虹閃爍,照不亮這黑暗。千萬里之外的大陸上,人力無法撲滅的山火還在熊熊燃燒著,要燒毀人類與土地簽訂的舊契約,它也照不亮這黑暗。無邊寰宇之中,恒星的新生與死亡都綻放出無限光華,依然照不亮這黑暗。

      王常友摸出打火機,“咔”,亮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給剛滿四歲的兒子過生日,兒子問他,爸爸,為什么一定要把火給吹滅,才算許愿?

      新的春天就在眼前,云在山野間死成了雨,雨又活成了云。

      但有些花已經徹底凋謝,不會再開。

      舊的傷口已經結痂,堅不可摧。新的刀鋒閃耀著光芒,破風而來。

      次日清晨,早餐鋪子里。王常友放下見底的面碗,又從金老二的碗里挑出一根肉絲放進嘴里嚼了起來,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

      電視上播送著另一場災難,醫(yī)生和護士奔走在狹小的熒屏里。

      “任易菲,你要是……你要是還在上班,你去不去?”

      “去個錘子去,你沒聽到說嗎?醫(yī)生護士都有死的了,菲菲同意我都不得同意?!?/p>

      “老子要你同意?你打你的牌!”

      “打錘子,沒電了。喂!老板你搞啥子?我們正在看!你換啥子臺?”

      “媽喲!剛才是哪個臺?”

      “忘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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