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崗上的杜老漢死了,他的死引起了全村的轟動。這似乎有悖常理,一個八十三歲的老漢,也到了該退出的時候,死亡有什么稀奇的呢?一撥一撥的人不都被歲月像割韭菜般割走了嗎?
但他的死確實引起了全村的轟動。也不叫轟動,按他外甥的說法,那叫“憋心”。
第一個發(fā)現(xiàn)杜老漢死亡的,是比他小三歲的李老漢。李老漢和杜老漢是親戚,因為老伴兒的關(guān)系,李老漢喊杜老漢三哥。李老漢那天吃過早飯,像往常一樣來到學(xué)校教學(xué)樓的墻根兒下。墻根兒下有幾根圓木,幾塊青石板,幾塊白色的塑料泡沫,還有幾片褐色的硬紙片。閑來無事的人愛聚在這里聊閑篇,但這里的??褪谴迩f里幾個上了歲數(shù)的人。怕著涼或講究的人,會扯一塊硬紙片墊到石頭或木頭上,不講究的就隨意坐下來,享受或濃或淡或陰郁的陽光。
李老漢愛坐老婆縫的厚棉墊,不硌屁股,還防潮氣。李老漢在街道上走的時候,佝著腰,背著手,手里拿的厚厚的墊子就像一片小褥子,在屁股底下晃蕩。杜老漢給他開玩笑,說他又戴上小孩子的屁股褥了。李老漢不客氣地瞪著杜老漢道,我有屁股褥,你有嗎?這句話戳痛了杜老漢的心。他老婆在他五十二歲時死了,從那以后,他就過上了光棍兒生活。被戳痛的杜老漢羨慕起李老漢的屁股褥了,他要有一個該多好!就不至于天天坐硬紙片,不但硌得疼還經(jīng)常著涼拉肚子。
那天,李老漢坐在墻根兒下吸了三鍋煙。在靠墻根兒的人中,他和杜老漢最說得來。村里靠墻根兒的人以前夠得著兩個手巴掌,現(xiàn)在一個手巴掌都不到了。雖然不斷有新的靠墻根兒的人加進來,但李老漢從來不把他們算進他的手巴掌里。他在心里設(shè)置了一個分水嶺,細想起來,這個分水嶺應(yīng)該是從他靠墻根兒那天開始的。他伸出手指頭默算,在他手巴掌上的人老天爺收走幾個了?還有多久就輪到他了?
計算完了,他突然發(fā)現(xiàn)杜老漢有三四天沒來了。他觀看了二十分鐘孩子們的課間操。孩子們歡快的笑容和天真的神情,讓李老漢覺得他又從小活了一遍。這或許是老人們喜歡到學(xué)校墻根兒扎堆的原因之一。世界總是圓的,人生也一樣。起點和終點完美地歸結(jié)為一處,才可以畫好一個圓。隨后李老漢又吸了一鍋煙,在吸煙的過程中,杜老漢的影子總在他心里撲騰著。他把長長的旱煙鍋在膠皮鞋底下磕了磕,插到自己的后脖頸處,拿上屁股墊,佝著腰向杜老漢家走去。
杜老漢的家在村子的最高處,根據(jù)地勢,村里人愛稱呼他為“梁崗上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村民建房是不準用耕地的。生了二女一男的杜老漢在舊家院實在擠不下了,就把村子的后山劈出一塊空地,蓋了三間石頭房。后來,長大成人的三個孩子先后飛出了撫養(yǎng)他們成人的窩。兩個女兒嫁到了村外,兒子在村子較平緩的地勢安了家,杜老漢就像一只被遺棄的孤雁,落寞而孤獨地生活在這缺少溫度的石頭屋里。
李老漢步履緩慢地爬上來,他的前胸幾乎要貼著地了。李老漢邊走邊喘,邊喘邊嘟嚷只有他自己聽得到的內(nèi)容。杜老漢的家沒有院墻,因此就失去了普通農(nóng)家院的方正。因為長期無人打理,房子前面的空地長滿了半人高的蒿草,蒿草已經(jīng)枯槁,夾雜了許多不知從哪里刮來的殘枝敗葉,杜老漢的石頭屋就像蘆葦叢中被遺棄的船似的,孤零零地陷在梁崗上的這片荒草里。
李老漢走到杜老漢家門前時,覺得快把心喘出來了。他把撞到他臉頰的一根蒿草撥開,看到了空地的左側(cè)有三塊石頭壘起的鍋灶,鍋灶底下還有未燃燒盡的柴草。李老漢喘著氣,埋怨道,都深秋了,怎么還在院里做飯?他吆喝了兩聲三哥,見沒人吱聲,就走到鍋灶處,想看看三哥今早吃的什么飯。走近了,李老漢看見鍋蓋上落滿了樹葉,鍋里面散發(fā)出一股酸腐的氣味。很顯然,鍋蓋已經(jīng)很久沒被掀起過,里面的剩飯已經(jīng)餿了。
李老漢急慌慌地去推杜老漢的門。杜老漢的門是那種舊式的兩扇門,被一根門插從里面插死了。李老漢不死心,再推,門就裂開了一道縫,同時,他也摸到了厚厚的一層糨糊,糨糊已經(jīng)風(fēng)干,糊在門板扇經(jīng)常被杜老漢的手觸摸到的地方。李老漢知道,這是杜老漢的眼淚、鼻涕、痰液、尿液以及食物殘渣的混合體。老了,無法經(jīng)常洗手,無論什么到了手上,都要讓它自然風(fēng)干,或者用門板扇來擦。李老漢想象著杜老漢的手在門上摩挲的樣子,鼻子就酸起來。
李老漢吸溜著鼻子向屋內(nèi)看。已經(jīng)快中午了,大太陽正在杜老漢房子的前頭炫炫地照著,但杜老漢的屋內(nèi)卻很黑,屋地上雜七雜八地堆放著鍋碗瓢盆和厚厚的一堆不知是什么的東西。李老漢扒拉著門縫向屋內(nèi)看,他看見炕上有一床鼓膨的棉被,嘴里就開始吆喝,三哥,三哥,你咋睡這么死,到現(xiàn)在還不起床?該起來啦!但吆喝了半天,棉被一動不動。李老漢一著急,就把頭抵在門環(huán)上,想找一個辦法把門插撥開。低頭的剎那,他看到火炕和灶臺的交匯處有一個人蜷縮在那里,頭耷拉著,好像在低頭沉思。
李老漢順著門就癱軟下來。他在臺階上坐了好久,才從褲兜里掏出一部老年手機,瞇著眼撥通了兒子的號碼,他說,告訴志強,他爹死了。
杜老漢死亡的消息是從千里之外的新疆傳給杜兵他娘的。接到電話的杜兵娘就慌了神,她匆忙安頓好四個孩子的飯,叮囑大的要照看好小的,又給鄰居言語了一聲,讓她幫忙照看四個孩子,然后才一拐一拐地向梁崗上走。她腿痛的毛病從四十多歲就有了,好一天歹一天的,時間久了,也就不當(dāng)回事了。她知道,即使到了梁崗,她也做不了啥,只能是干號兩聲,但畢竟要有人守著,否則好像自己的公爹是絕戶似的,傳出去多丟人啊。
她的家在村子的東頭。從村東頭到梁崗,向西要穿過半個村子。在半個村子的街道里,杜兵娘就禁不住地哭了。她哭苦命的公爹,死時沒一個人在跟前,按理說,子孫滿堂,膝前應(yīng)該得兒孫的濟,但兒孫們都跑哪兒去了?
是呀!包括她在內(nèi)的兒孫都跑哪兒去了?正抹鼻子的杜兵娘愣怔了一下。她想不起幾日沒去看公爹了,莫非就是這幾日他死去的么?那她罪過可就太大了。杜兵娘的心揪起來,揪起來的心好像把聲音也吊高了,街道上就響起杜兵娘高亢的哭號聲。
此時正值學(xué)生回家吃午飯的時段。街道上空空的,杜兵娘的哭號聲聽起來像殺豬一樣嘹亮。不明就里的村人從家里跑出來,爭相詢問杜兵娘發(fā)生了什么事。杜兵娘手指梁崗的方向,抽抽噎噎地說,他爺……他爺……
村里人都明白了,他們并沒表現(xiàn)出有什么可惜。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也該著了。
隨后,村里人陸陸續(xù)續(xù)到達了梁崗。但他們看過老屋里的情景后,紛紛憤怒了。有的人憤怒表現(xiàn)在眼睛上,他們看杜兵娘的眼神不再和善,而是變得鄙夷、厭棄;有的人憤怒表現(xiàn)在嘴角上,嘴角撇著,鼻子里還哼出一股熱氣;有的人憤怒則直接表現(xiàn)在言語上,杜兵娘,你怎么是這樣的人?真沒看出來!
杜兵娘站在亂糟糟的屋地上,慌手慌腳,不知是先申辯還是先把公爹的尸體放到床上去?李老漢也坐在屋地上,他摩挲著杜老漢僵硬拔涼的手,傻了呆了,好像精氣神兒全被杜老漢帶走了。
杜兵娘轉(zhuǎn)了幾個圈,覺得第一要務(wù)是把李老漢攙起來。李老漢顫顫巍巍地站起來,面向眾人說,至少有兩天了。
到梁崗的人都是村里留下的老弱病殘。他們無法把杜老漢的身體捋直,抬到炕上去,門板更是卸不下來,只好就地鋪了杜老漢的棉被,讓杜老漢躺下來。杜老漢躺下后,眼睛就露出來,它們猙獰地瞪著,空洞地望著房頂。杜兵娘驚恐地尖叫一聲,屋里的人也“嘶嘶”地倒吸著涼氣。一個膽大的老人上前用手捋了一下杜老漢的眼睛,眼皮合下來,杜老漢的面目顯得寧靜了。
第二天午后,場面才有了辦喪事的樣子。好像第一天是熱場,是正劇前的楔子。在楔子劇中,杜兵娘是主演,她一步不離地守著公爹的尸體,內(nèi)心一直被一個問題困惑著,這些天她干嘛了?怎么沒來看望他?越想越想不出答案,后來頭也大了,血壓也高了。
杜志強是第二天午后趕回來的。他和李老漢的兒子歲數(shù)相當(dāng),以前在同一家建筑公司打工,隨著建筑隊走南闖北,后來歲數(shù)大了,就被建筑公司裁掉了。打工慣了的人,在村莊是待不住的。他倆在村里閑散了一個月,覺得沒錢掙的日子真是荒廢歲月,于是就和村里的幾個人一起去了新疆打零工。這幾個月是摘棉花。按杜志強的說法,新疆的棉花真多啊,白白的棉花長到地邊后又長到天上去啦,一大坨一大坨的,在天上飄。
但現(xiàn)在不是說棉花的時候,我們說杜志強。杜志強一進院子就開始嗚哇嗚哇地哭。他跌跌撞撞地跨過門檻,看見正守在爹身邊的杜兵娘,憤怒就從心頭升起來。之前還跌跌撞撞的身子忽然站穩(wěn)了。他左腳站著,右腳就飛起來,一下飛到杜兵娘的肩膀上。杜兵娘正跪著的身體一個趔趄就倒在地上,然后蜷縮起來。杜志強的右腳在蜷縮的身體上落下第二腳、第三腳、第四腳,一邊還憤怒地罵,你個狗日的,我不在,你就這么待俺爹,爹死了好幾天你都不知道,看我不打死你!眾人急慌慌地上前拉開了右腳抬起又要踹下的杜志強。
杜兵娘臃腫的身體蠕動了好幾下才爬起來。她并沒有哭,只是把臉埋在手里,喃喃地重復(fù)道,這幾天我干嘛了?我干嘛了?
她很快就忘了剛剛挨在身上的這幾腳。這幾腳好像落在衣服上的灰塵,用嘴吹吹,撣掉就是了,她趔趔趄趄地站起來,幫著丈夫安排公爹的后事。在安排后事的時候,她依然思考著這個問題,這幾天干嘛了?怎么沒來看望他?她真是后悔死了!羞愧死了!
女兒杜歡焦急地來找母親。得知爺爺死去的消息后,她獨自一人趕回來奔喪。她和丈夫在深圳的一家洗浴中心當(dāng)搓澡工,按人頭收費。每搓澡一人次,就掙差不多三十元錢。赤條條在蒸氣里穿來梭去的人群,對她而言都是錢。她怎么舍得讓老公回來!又怎么舍得在家安心帶孩子!
她是生完第二個孩子后,把一個肉乎乎的嬰兒抱給五十九歲的老母親的,連同她的剛剛?cè)龤q半的大孩子。在這件事上,她要和哥哥杜兵看齊。母親帶大了哥哥家的兩個孩子,她也要讓母親帶大她的兩個孩子,好趁年輕掙些錢。杜兵夫妻倆開一輛大貨車搞水果批發(fā),他們的戰(zhàn)場似乎永遠在密如蛛網(wǎng)的水泥路上。爺爺死的很不是時候,正好趕上杜兵剛剛從南方進了一車新鮮蜜桔,如果不緊著賣了,就是幾萬元的損失,因此,爺爺?shù)膯适聦O子孫媳是回不來的。
錢是有魔力的,一年一年,錢的魔力像倍數(shù)一樣增長。杜歡起初只是想掙夠翻修房子的錢,后來就想掙夠孩子上學(xué)的錢,然后就是孩子結(jié)婚的錢。可惜錢不像杜歡那樣思維,也沒做任何記號。按計劃應(yīng)該是孩子結(jié)婚的錢,誰知在歇工的一個上午就花出去了?;ǔ鋈ゾ突ǔ鋈チ耍凑€年輕,反正還能掙。只是苦了在家獨自帶四個孩子的母親。母親的手機是老人機,她在接杜兵、杜歡和杜志強的電話時,只是說,挺好的,挺好的,你們放心吧。于是,他們就都放心了。
杜歡先是回了村東頭的家。正是周六,哥哥家的兩個上小學(xué)的孩子正在做作業(yè),七歲的女兒正牽著小兒子在院里玩。他們陌生地打量著杜歡,這讓杜歡有些傷心,但她很動情地把兩個孩子擁在了懷里。她在貼小兒子的臉時,發(fā)覺很燙,用手摸額頭,更是燙得嚇人,于是,她把孩子們安頓了一番,匆匆來找母親。
母親見到女兒沒有歡喜,但聽說女兒要為小兒子找藥時,就歡喜起來。她先是突發(fā)了驚厥似的,打了一個又一個寒戰(zhàn),接著咧嘴笑起來,但又意識到這不是笑的時候,就猛然用手捂住了嘴,捂了片刻,高聲大嗓地吆喝道,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見沒人搭理,就拖著一瘸一拐的雙腿,快速地向院子一角正安排喪事的丈夫走去。
還有三十米遠,她吆喝道,志強,我想起來了!
杜志強此刻正和管事的人商量挖墳的事。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厭惡地皺了皺眉。
杜兵娘一趔一趔地向前走,一邊大聲地重復(fù)道,志強,我想起來了!
杜志強不耐煩地問,想起什么了?
她說,這兩天我為什么沒來看爹。
杜志強虎著臉怒道,還有臉說!
她臉上露出討好的表情,說,杜歡兒子生病了,我?guī)芥?zhèn)衛(wèi)生院住院來著。我把爹靠給了六嬸子,六嬸子答應(yīng)每天來看爹的,誰知……誰知……
杜志強瞟了一眼急于辯白的妻子。妻子灰白的頭發(fā)散亂著,眼神慌亂而又可憐,臃腫的身體上下起伏著,似乎有座火山在她的內(nèi)心炙烤,要把她烤焦了。杜志強心疼起她來。她也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但仍然在照顧四個孩子。老爹的死怎么能算在她一人身上?杜志強走到她身邊,把她有點卷曲的衣袖抻了抻說,沒事的,忙你的去吧!
杜兵娘“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因為哭得太猛,不得不讓杜志強攙扶著回到了靈堂。外人看來,杜兵娘是哭杜老漢的,但杜兵娘知道,她根本不是在哭杜老漢,她在哭內(nèi)心的掙扎、委屈和一種長期壓抑在心頭的說不上來的東西??迚蛄?,她又像祥林嫂似的,逮住每個前來吊喪的人哭訴,說杜歡的兒子生病住院了,她忙著照看,就沒來看望杜老漢,誰知就在這兩天出事了呢!她叮囑過六嬸子,但誰知六嬸子這兩天偏又沒來!知道底細的人說,六嬸子也生病了,這兩天也一直住院呢。杜兵娘覺得是她連累了六嬸子,內(nèi)心更加不安,又“哇哇”地伏在靈前號哭起來。
她的哭訴贏得了村人的同情,他們“噢噢”地陪同杜兵娘唏噓一番,但轉(zhuǎn)過身就會擠眉弄眼,說杜老漢可憐,村里還沒發(fā)生過暴尸的事呢。杜兵娘的神經(jīng)變得分外敏感,她能捕捉到人們眼角每一條皺紋的流向、語氣里每一絲聲音的纏繞,甚至眼珠的左右輪轉(zhuǎn)都和她有關(guān)系。她呆呆地望著村人遠去的背影,覺得陷在一團亂麻之中,即使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不孝的名聲了。
出殯那天,杜兵娘一早就從雞窩里抻出一只蘆花雞。這只雞是去年養(yǎng)下的?;鹧姘愕碾u冠,金黃色的胸脯,站在雞群里格外顯眼。如今它站在暗紅色的棺蓋上,雖被一條繩索縛住了雙腳,但貴族的氣質(zhì)猶在,昂首挺胸,目視前方,不時“咯咯咯咯”地吼一嗓子,嗓音嘹亮,氣韻悠長。在場的人贊嘆,真是一只絕佳的“領(lǐng)魂雞”。
顧名思義,“領(lǐng)魂雞”是帶領(lǐng)靈魂越過各種障礙步向棲息地的雞。位于大山深處的山村,到處都是溝溝汊汊,河流小溪。這些溝汊河溪宛如一道道藩籬隔開了今世和來生,那些新鮮的魂靈又如何能跨越過去?傳說,報曉的雄雞是可以戰(zhàn)勝各種妖魔鬼怪,并引領(lǐng)靈魂安然走向棲息地的。這種風(fēng)俗不知起于何時,但一直像當(dāng)?shù)氐娘埵骋粯硬患偎妓鞯卮嬖谥?、延續(xù)著。
送葬的隊伍從村莊出發(fā),向西進入河谷,沿一條河流行進。溯流向西北,約八十公里處就是河流的發(fā)源地。發(fā)源地其實就是一池灶臺那么大的水坑,沿途匯入兩側(cè)溝汊的溪水,就裊裊婷婷地長大了。走進河谷,送葬隊伍是另一條白色的河流,和主河道相向而行,匯入河流的小溪就成了他們要越過的溝坎?!邦I(lǐng)魂雞”不負眾望,每到一處,不經(jīng)孝子的拍打就能引頸高歌。它的歌聲動聽極了,在山谷中反復(fù)回響。河水流得更明快了,草木在風(fēng)中輕輕地搖曳,好似也為杜老漢送行。
有人說,杜老漢修下福了,送葬這么順利。
另一個人說,看主河道吧。如果過主河道不出故障,杜老漢真是修下福了。
墓地在主河道的另一端。蹬過河流的地段在前方五百米處,此處北側(cè)的山上有一座寺廟,河水因流經(jīng)寺廟的緣故,似乎就帶有了某種靈性。經(jīng)常有抬棺人在過河時打了軟腿,棺材也就栽到河里浸了水。傳說中,這于后人是不利的。
事情蹊蹺極了。到了過主河道的地段時,主事人為了順利通過,就換上了幾位強壯的小伙子抬棺。抬棺人交接完畢,主事人又喊,孝子拍打“領(lǐng)魂雞”!讓它一直叫!一直叫!別讓它停!杜志強走到棺前,哪里還見雞的蹤影。問大伙兒,竟然誰都沒發(fā)現(xiàn)“領(lǐng)魂雞”何時跑了,又跑到了哪里!這是以前從未發(fā)生過的。
送葬的隊伍一時亂糟糟起來。有的竊竊私語,有的放聲大號,有的蒙頭蒙腦地撲通跪下,朝著廟的方向便拜。經(jīng)驗豐富的主事人大吼道,“領(lǐng)魂雞”不在了,但魂靈一樣要過河!所有孝子賢孫都學(xué)雞叫,大聲點!霎時,河道里都是一片雞叫聲。在這片嘈嘈切切的雞叫聲里,有一個聲音最嘹亮,也最悠遠,循聲望去,一只蘆花大公雞站在廟宇的屋頂上,火焰般的雞冠,金黃色的胸脯和金黃色的琉璃瓦互相映襯,好似一道霞光,令這只雞莊嚴極了,尊貴極了。
之后的傳言讓杜兵娘非常痛苦。有人說,沒有了靈魂的軀體原來是輕的,抬棺人過河時一下覺得棺槨輕多了。有人說,杜老漢有冤,死時不能瞑目,靈魂也不肯入墓地,他是跟著“領(lǐng)魂雞”到廟里喊冤去了。
那天晚上,眾人睡覺時獨獨不見了杜兵娘。有人回憶說,吃過午飯后就沒見過杜兵娘。大伙兒分頭去找,找遍了整個村子也沒找到。李老漢對杜志強說,去廟里看看有沒有?
杜志強拿著手電走了五里路來到廟外。主殿門已經(jīng)緊閉,一道微黃的光從門縫里泄出來。河流在耳邊嘩嘩地流淌,在燈光搖曳的暗夜里顯得格外清脆和響亮。
他先來到一處偏殿。偏殿沒有大門,供來往的行人隨意叩拜。他看到偏殿的墊子上,跪伏著一個黑黑的人影,像是睡著了。人影松軟的肉嘟嘟嚕嚕地跌下來,緊緊裹住懷里的雞。雞只露出半個腦袋,蜷縮在人影肥厚的臂彎處。
杜志強的鼻腔涌上了一股酸澀的東西,他抑制不住,終于還是落下淚來。他把上衣脫下,想輕輕蓋在那個黑影身上,但黑影卻坐了起來。
杜志強埋怨道,你不要命啦?大半夜的跑到這里來。
杜兵娘急慌慌地說,志強,我找到爹的靈魂了!我已經(jīng)對不住爹了,如果爹的靈魂不能安歇,我后半輩子還咋過?不過這下好了!我把雞送過了河,還讓它在咱爹的墳頭上叫了幾聲。
她的語氣里有了如釋重負的安然。
杜志強把雞抱在臂彎里,另一只手拽起了妻子。妻子的褲子濕了大半截,借著手電微弱的光,杜志強發(fā)現(xiàn)她的小腿肚被荊棘劃出了好幾道深深的印痕,有的還冒出血來,就像雞冠般鮮艷。
(李秀金,筆名花雨,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作品見于《長城》《散文百家》等刊。小說《一個人的葬禮》入2016年河北省小說排行榜。)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