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成
白梅只要一看見東城,就撲上來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交出那個紅皮箱。一張丑陋不堪的臉,從嘴里噴出腥臭的氣息,不用刀砍他都要窒息了。兒子跑上前抱住白梅的腰,兒媳把他推到門外,讓你住那邊,干嘛非要回來!河西新區(qū)還有一套單元房,住那邊成了孤家寡人,他總想回來看看白梅的病情,最想看到的是可愛的孫子。
回到河西住處把門反鎖后這才打開手機,當白梅的菜刀正架在他脖子上時,手機提示音響了一下——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加他好友的人叫谷雨,不會是重名吧?當他打開微信,看到她的頭像時,似一束金燦燦陽光驅散了他滿身的晦氣,把他的心都給照亮了??裣查g想用語音跟她說話,又怕她不方便。
“你還好吧?”
“不好?!?/p>
“怎么了?”
“他死了?!?/p>
“死多久了?”
“一年了?!?/p>
“怎么到現(xiàn)在才聯(lián)系我?”
“心里丟不下他——你還好吧?”
“不好。”
“怎么了?”
“她又瘋了?!?/p>
“又出什么事了?”
“見了再告訴你。”
東城走近陽臺,嗅著那盆君子蘭上的花朵問谷雨最近在忙些什么,她說經(jīng)閨蜜介紹誤入一個共享醫(yī)院組織,他們拿她公關,正要退出來呢。谷雨接著問東城最近在忙些什么,他說他轉崗幾年了,在家看書、寫作。谷雨說那你幸福啊,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了——有時間過來玩吧。東城說我時間一大把,看你的時間了。谷雨說她多少天沒去工作室了,她也時間一大把呢。
“‘小白還在吧?”
“你還記得它?”
“咋能忘了!”
“不過它現(xiàn)在成‘大白了?!?/p>
“我敢說它還不咬我?!?/p>
“不好說?!?/p>
兩年前,當時東城去鄰縣見一個叫超凡的農民作家,這年頭很少有人像他那樣,孫子都幾歲了,跟老婆離婚,到縣城租房當專業(yè)作家,弄得吃了上頓沒下頓,就沖這精神,隔些天不去看看他,心里總覺得少點兒什么。
超凡在四樓,東城或許是數(shù)錯了樓層,只上到三樓,一頭闖進谷雨的出租屋。房間的格局一樣,一室?guī)l(wèi)廚。當時谷雨正在廚房炒菜,頭扎白毛巾,腰勒藍水裙,那側影、舉動透著嫻雅和柔美。東城高興壞了,看來他們復婚了。同時他又傻眼了,聽說超凡的前妻漂亮,沒想到超漂亮,身材跟模特兒、空姐一般,跟她們不一般的是那種迷人的氣質。咋這么年輕?四十出頭的樣子,超凡都五十大幾了。
“超凡呢?”
谷雨轉過妝容精致的臉龐,柳眉上堆起疑云:“超凡?”
“我是不是走錯門了?”
“可能吧,這是三樓?!?/p>
“對不起。”
許是被谷雨吸引,東城開始并沒有注意到“小白”。接著上樓時只覺得有什么軟乎乎的東西不斷地在褲腳上磨蹭,還絆了他一下,到四樓的轉梯口才看到一只小白狗跟上來了。小狗通體純白,毛色光鮮,體態(tài)勻稱,煞是可愛。
谷雨出現(xiàn)在門口,用甜膩的聲音喊道:“‘小白,回來,聽見沒有?”
東城看“小白”沒聽見似的,繼續(xù)跟他上樓,這才把它抱起來送到樓下。當他把“小白”遞到谷雨的懷里時,有種很美妙的感覺。同時她的目光也像溫泉一樣流到他臉上。
“小白咋跟你恁親熱?”
“跟我有緣唄?!?/p>
“凡是男人進我屋,小白上去就咬,咋不咬你呢?”
“可能是看我善良唄。”
通過交談才知道,谷雨三年前離異,一個人在縣城租房,幫閨蜜賣服裝。有人不斷給谷雨介紹男友,也有不少人主動追求她,其中不乏有錢人。奇怪的是,每有男人來她屋里,“小白”一陣狂吠上去就咬。
東城走時,谷雨說既然“小白”跟你有緣,把它抱走吧。東城還以為她是說著玩的,又聽她說她身體不好,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早想把“小白”送人,又怕它受委屈。
東城的家人都很喜歡“小白”,可它到他家一連幾天不吃不喝,喂啥都不吃。東城怕“小白”餓死,又把它給谷雨送回去了。當時谷雨正躺在床上流淚呢,其實他剛抱走“小白”她就后悔了,它已經(jīng)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了。當她聽到“小白”用前爪刨門的聲音時,就知道是它回來了。谷雨像撿回生命一樣把“小白”抱在懷里,心肝寶貝兒地疼它。
交談中,谷雨說她十七歲結婚,如今女兒都出嫁了,兒子上高中。東城得知她外孫都有了,問她離婚原因,她說心酸事不想提,只說前夫太不堪了,她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邁出這一步的。一來二去他們彼此都熟絡了,暖昧了。后來突然有一天,谷雨說要跟前夫復婚,接著把他的電話、微信全拉黑了。
在去鄰縣的路上,谷雨發(fā)來微信,讓他下車后找個離她住處遠的賓館,東城說就在車站附近好嗎,她說好,到時給她發(fā)個位置,她直接過去。得知谷雨在縣城有房子了,東城走時提出想去她家里看看,她說不行,房子是大偉給她買的,大偉就是為給她買房死的。她不會讓任何男人去她家里的,當然了,“小白”也不會答應。
這趟車只到南站。正伏天,下車后熱浪滾滾,沒顧上選哪家賓館好,他一頭闖進那家主題夢幻賓館。
吧臺服務員說午休房有七十八元的,但他要的是外邊流動字幕上推介的四十九元的。進去就后悔了,房間是用木板隔出的,空間狹小得只容下一張床,衛(wèi)生間是用玻璃裝成,門對著床,總覺得不舒服。不過那床倒是干凈舒適,面對新?lián)Q的床單、被罩,一時讓他想入非非。東城用電熱壺燒上水,接著在微信上給谷雨發(fā)位置,又告訴她房間號402。聽見有人敲門,咋來這么快?開門時見一染白發(fā)的男孩兒在敲左側的門。關門后才發(fā)現(xiàn)門上的掛鏈斷了,也無法反鎖,正覺得不安全,她在微信上說到樓下了,他說我下去接你。
谷雨身穿薄如蟬翼的粉紅外搭,內穿黑裙,妝容依然精致莊重,落落大方。和兩年前相比只是多了些憂郁和哀傷,卻顯得更有味道了。她把電動車停在院內的樹蔭下,把遮陽帽放進前邊的車籃里,回身說東城瘦了。東城說最近查出血糖有點兒高,吃面食少了,也注意鍛煉身體了。
“咋沒帶‘小白?”
“時過境遷,怕它咬你。”
“它不會咬我的?!?/p>
“你太自信了?!?/p>
在賓館的客房里,他們各自靠在枕頭上,聽見隔壁有動靜,谷雨問安全嗎,東城說咱們這樣穿戴整齊,就是警察來了也不怕。
谷雨十七歲那年夏天去她大姐婆家的村上看戲。大姐婆家的村莊三面臨河,谷雨是趟水過去的,河水雖把褲子打濕了,可她心里很高興。戲臺子就搭在大姐家門前的那片空地上。那天下午演出的是什么劇目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劇情倒是至今難忘,烙印一般。因種種社會、家庭原因讓一個丑八怪娶個俊媳婦,又讓一個俊小伙娶個丑婆娘。后來俊小伙跟俊媳婦好上了,那丑八怪和丑婆娘合伙捉奸,把他倆綁到縣衙里??h令是個清官,他說好對好賴對賴,彎刀對著瓢切菜,把俊媳婦判給俊小伙,把那丑婆娘判給了丑八怪。臺下的觀眾們頓時一片歡呼,皆大歡喜。
谷雨當時只顧關注劇情,心里正向往著擁有一樁美好的愛情。她不知道周圍的小伙子們在議論誰,只聽到他們說誰要娶到這妮子,那才是美的媽哭美——美死了。接著她發(fā)現(xiàn)有個小伙子兩眼死盯著她瞧,又朝她身邊擠過來,她從樹蔭下一直躲到太陽底下,可她躲到哪兒他擠到哪兒,都把她煩死了。看他歪瓜疙瘩梨,個子比她低半頭,漏倉鼻,陰陽眼,戲臺上那個丑八怪也沒他丑。不過衣著還算體面,且一臉自信,好像對她志在必得。
谷雨回去的第三天,大姐回來給她做媒,說她婆家村上那個叫大偉的小伙子看上她了。當時谷雨正和父母一起從煙炕里往外出烤煙,這炕烤煙沒烤黃,心里正冒火,沒好氣地跟大姐說,他看上我了,要得我看上他呢。當時村上來了個賣冰棍的,大姐買了幾個。谷雨一口把冰棍吞下半截,心里的火氣才消了不少。大姐才又跟她說,他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氣。大姐說大偉的父親在縣化肥廠上班,后年就退休了,到時大偉接他爸的班,也能把你帶到城里。谷雨聽說縣里的企業(yè)就化肥廠效益好,工人們工資高,年終獎金一大把,多少吃財政飯的人都盯著化肥廠,開后門跑調動呢。谷雨把冰棍吃完了,把那節(jié)木棍扔到地上,看幾只螞蟻爬在上邊乘涼,不抬頭地跟大姐說,那先見見吧。
那天他們是在河邊見面的。河水波光粼粼,不時有魚翻起浪花。岸上綠樹成蔭,小鳥在枝頭啁啾。雖景色宜人,可谷雨一點情緒都沒有——沒想到對方竟是那天在戲臺下對她鍥而不舍的“陰陽眼”。你好意思叫大偉啊,叫小丑還差不多。為了給他留點兒面子,她沒有馬上走開。大偉開始造勢、顯擺,作豪邁狀,攏了攏頭發(fā),又吐了個煙圈兒,以為自己很瀟灑,其實很拙,都把她惡心死了。只是見個面,八字還沒一撇呢,大偉開口就說結婚。他還沒接班呢,承諾今天結婚,明天就給她安排工作。谷雨當時關心的不是這些,她家的烤煙沒烤黃,知道他們村也種烤煙,想向他請教些烤煙方面的技術問題。大偉朝那棵彎腰柳樹踢了一腳,一臉不屑地跟她說,我才不關心那些搖耬撒種田地糞土呢,我是要進城當工人呢。
谷雨回家后,父母問那孩兒咋樣。她換過衣裳洗過臉,半天才跟父母說,丑是爹娘給的,不是他的錯,只是這家伙太不靠譜了。大姐又回來一趟,把一籃鮮雞蛋放在黑漆方桌上,說是大偉家送的。接著開導谷雨,有道是男“財”女貌,多少漂亮姑娘寧愿倒貼都要做他新娘呢,可他單單看上你了,你別不知福。母親納著鞋底說,當年我一點兒都沒看上你爹,現(xiàn)在不也過一大家子人。父親把煙鍋磕在門檻上,磕得火星亂濺,他說年輕人不成熟,言語張狂可以理解,等他進城工作后,見多識廣就懂事了、穩(wěn)重了。
父母之命泰山壓頂,谷雨勉強同意了這門親事。
谷雨跟東城說:“把溫度調高點兒,我冷?!?/p>
東城從床頭柜上拿起遙控板,把空調溫度由18度調到25度,擁著她一時感慨不已:“咱們要是也能遇到戲里的那位清官大老爺就好了,直接把你斷給我?!?/p>
“你別嘚瑟,”谷雨想翻過身,卻被東城箍緊,“大偉丑陋,你比他強不了多少?!?/p>
“想知道我的婚姻嗎?”
“想。”
說來好笑,東城從小怕結婚。幾歲時看到人家歡天喜地娶媳婦就犯愁,總覺得結婚最丟人、最沒面子,是最沒意思的事。當時族家的一個大哥說他傻,結婚是人生最大的美事。長大后,一看到家里有生人來,就擔心是不是給他做媒的。同時他又非常向往女人,但他想要的是《聊齋》中的狐仙、《白蛇傳》中的蛇精、《天仙配》里的七仙女。想象著和她們同船過河,雨天里同打一把傘,在山泉下、在桃花源里和她們耳鬢廝磨,縱情風流那該有多美妙啊。
村上那個叫蘭蘭的姑娘長得就跟狐仙似的,可她比東城小五歲,他不敢奢望。
那天中午,東城去村口的水塘上擔水,當時他母親和蘭蘭在那兒洗衣裳,聽見蘭蘭跟他母親說:“俺東城哥跟大姑娘似的,成天見人不愛說話。”
當她抬頭看見東城朝水塘上走來,臉倏地紅了。
1977年秋,國家恢復高考。多少城鄉(xiāng)青年像服了興奮劑,忙著找資料、上補習班,爭相報名迎接高考。東城無動于衷,他知道自己不行,上學時成績就差,僅初中畢業(yè),又丟了這么長時間。那天他扛著釘耙去田里干活,從蘭蘭家的門口走過時,見她臉貼著窗欞在里邊叫他。東城進屋后看見她的床上堆滿了書,全是高考復習資料。
“你在準備高考呀?”
“我不行,全是給你借來的?!?/p>
“謝謝,可我數(shù)理化不行?!?/p>
“報文科嘛,我知道你文科行?!?/p>
“文科也不行,我從來不善于死記硬背?!?/p>
“你真的不準備報考?”
“說實話,我沒一點兒信心?!?/p>
蘭蘭盯著他手里的釘耙問:“你就打算在農村待一輩子?”
“那就待一輩子吧,我認了?!?/p>
從此蘭蘭再也不理東城了,在村上看見他就跟沒看見似的。他知道,她要憑借自己的美貌從婚姻上改變命運,找個有工作的嫁到城里。可他又不爭氣,不愿去考大學,無法實現(xiàn)她的夢想。
后來蘭蘭如愿以償嫁到城市,嫁給一個在農機廠上班的工人。
谷雨頓時恨得咬牙切齒,可她想了,這事還得報警,非報警不能震懾大偉。當她正要拿起電話,老四把電話按住了。老四是大偉的四叔,谷雨報警要是說成女嬰被拐賣,事兒就大了。老四跟谷雨說,你先回去吧,我讓他們晚上把女兒給你送回來,我保證。
谷雨坐屋里等。上午給大偉洗過的衣裳搭在院里的鐵絲繩上、棗樹枝上曬干了,被風吹落了一地,谷雨氣得也沒往屋收。
谷雨一直等到天黑,都晚上十點了,不見有人把女兒給她送回來,也不見大偉的影子。谷雨正起身去找村主任老四,迎頭跟大偉撞個滿懷。谷雨先是一臉平靜地問他:
“女兒呢?”
“送她外婆家了?”
“真的假的?”
“真的,不信你去問咱四叔?!?/p>
谷雨這才火山爆發(fā),撲上去對大偉又撕又咬,干嗎把女兒送到我娘家,你媽身體不好,我媽身體就好嗎。大偉這回倒是乖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等她打累了罵夠了,才委曲求全跟她說好話。大偉說他家輩輩單傳,大偉說明年就要接父親的班進城當工人呢,政府現(xiàn)在只準生一胎。大偉的意思,把女兒送她外婆家,先不給她上戶口,要谷雨再給他生個男孩兒。
誰知天不遂人愿,大偉來年可等到父親退休,化肥廠破產(chǎn)了。
聽谷雨說完,東城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回到床上后輕輕松松地跟谷雨說:“這下好了,大偉接不成班,當不成工人了,他可不說下田干活是給你干的了?!?/p>
谷雨問:“你們婚后是什么情況?”
東城說:“你想想,她一心想嫁個吃公家飯的城里人,最后理想破滅嫁給一個莊稼漢,可想而知會是什么情況……”
村上那個小媳婦喬娜在村北頭住,雖離東城家八丈遠,每見白梅就趨身偎近,對她說我真佩服你這個人。她說桃子妯娌倆不和,輪番找白梅說事兒,她卻在她倆面前左右逢源,她倆都對她恭敬無怨。
不僅喬娜,鄉(xiāng)親們都對白梅的為人,擱鄰處事交口稱贊。但她的廬山真面目只有東城知道。
鄉(xiāng)親們常對喬娜評頭品足,打扮得花枝招展,給誰看呢。東城跟他們的看法不一樣,女人打扮得光彩照人自己又看不見,是給咱們男人看的,更是為了取悅自己的老公呢。“扁頭”對他反唇相譏,那你咋不讓俺白梅嫂子打扮得青枝綠葉呢?一句話把東城噎得半天喘不過氣來。
白梅自從嫁到東城家,從不涂脂抹粉,穿舊衣裳,標準中年婦女形象。訂婚、結婚時她買的那些鮮嫩衣裳,一件沒帶來,都留給她的幾個妹妹們了。結婚那天,把新娘迎進洞房,村上的嬸子大娘姑嫂及女客們擁進屋子,要新娘打開箱子看嫁妝。這對新娘來說是件很榮耀的事,看婆家多大方給她買多少昂貴衣裳,看娘家多慷慨給她陪送多少名牌服裝。白梅推說鑰匙不在她手里,問她在誰手里,問了個夠才說在送客她大舅手里,去找她大舅要,她大舅又說在她姑父手里,去找她姑父要,她姑父又說在她大舅手里,最終沒把鑰匙要過來。弄得眾人很掃興。到晚上,東城沒再向白梅要鑰匙,只是用手動了動那三個箱子(一個皮箱兩個紅木箱),感覺里邊是空的。
莊稼人不愛穿戴打扮也就算了,跟坷垃糞土打交道,又不是給城里的大老板們當秘書。可你總得把自己收拾得干凈體面點兒吧?頭發(fā)亂得跟雞窩似的,很少見她梳過頭。
從喬娜家打牌回來,看到屋里臟得跟牛鋪似的,地上的浮灰能埋住人。人家喬娜把自家收拾得窗明幾凈,連床底下都掃得干干凈凈。東城忍不住罵了白梅幾句,白梅說看誰干凈跟誰過去。東城氣得正要抬手打她,她大妹來了,質問他想干啥,然后跟白梅說,姐,咱回家。白梅回娘家一住就是月余,東城去叫她,進村時村上的嫂子們說笑道,你才來叫她啊,這月余她沒黑沒明地在娘家田里干活,都曬黑了也瘦了,看你心疼不心疼。到白梅娘家時她正在屋里打掃衛(wèi)生,弄得頭上臉上全是灰。東城當著岳父岳母的面說她,還以為你不會收拾屋子呢。
東城有篇小說在省刊發(fā)表,得了兩百塊錢稿費,他把錢放在抽屜里了。兩天后東城開抽屜拿錢灌煤油,錢沒了。他問白梅錢呢,白梅說花了。他問花哪了,是買衣裳了還是買家具了。白梅耍無賴,說下館子吃了喝了。又過了些天,東城又得了兩百塊錢稿費,白梅拿錢去城里買了幾團毛線,說冬天來了,要給他織毛衣。東城很高興,結婚以來,她還沒有這么關心過他呢。東城跟白梅說他不喜歡雞心領口的,穿上胸口空半截,要她織成高領子的。毛衣織好了,白梅讓東城試穿,東城這才發(fā)現(xiàn)是雞心領口的。東城吵她道,當時我咋跟你說的?白梅說別吵別吵,我再給你織,這件毛衣我拿回去給咱叔(她父親)穿。下一件毛衣織好了,白梅又讓東城試穿,誰知又寬又長都蓋過膝蓋兒了。袖子有兩只胳膊接起來那么長。東城全明白了,白梅買毛線說是給他織毛衣,只是打他個旗號。這件毛衣是給她娘家大哥織的,她娘家大哥身高一米九。
在東城的感覺里,白梅根本沒把他這兒當成自己的家,她只是個路人,過客,這里只是她的客棧,住一宿就走了。東城主動提出跟父母分家,也把白梅的情況跟二老說了。以為分家后兩個人過日子,白梅就會把這個家當成家了。剛分家窮得家徒四壁,東城進城趕集連碗胡辣湯都舍不得喝,中午空著肚子趕回來,腸子都餓扁了。
那天白梅往煙站賣烤煙,她姑家表姐夫在煙站當驗質員,三包烤煙東城算著起碼能賣兩百塊錢。白梅賣完烤煙回了一趟娘家,到晚上才回來。東城問白梅賣多少錢,她想先鎮(zhèn)住他,惡聲惡氣地說,十五元!東城掄起板凳朝她胳膊砸下去。
東城把家里的耕牛賣掉給白梅看傷,開始以為她胳膊斷了,其實沒斷,到醫(yī)院檢查一下,開了些藥。他想再借些錢買輛小手扶,錢還沒借來呢,賣牛的錢又在抽屜里不翼而飛。他沒再跟白梅生氣,她正懷著孩子呢。父母也勸東城,日子不是打著過的,等她生了孩子,兒女連心,就會把這個家當成自己的家了。東城也是這樣想的。
白梅生了個男孩兒,她那么丑,沒想到孩子長得超帥。也算雙喜臨門,東城那部中篇小說在雜志上刊發(fā),得了一千多元稿費。不出所料,白梅生孩子后果真把這個家當成自己的家了。要蓋陪房,還要打院墻,讓東城用他的稿費買磚瓦木料。東城把磚瓦木料買齊后,正準備找匠人動工,白梅說她娘家二弟結婚呢,結婚得蓋新房啊,要借用他買好的磚瓦木料。東城在心里大呼上當,又掉白梅兜里了。
要說娘家起房蓋屋白梅一個女人家?guī)筒簧鲜值?,況且孩子才幾個月,家里還喂有豬、羊,她也走不開,有東城去幫忙就行了。但在白梅眼里,娘家的事沒有她哪成啊。白梅背上背著孩子,左手牽豬右手牽羊回到娘家,在房場上搬磚遞瓦、和灰挑漿,比東城還麻利,還要幫岳母做飯。正伏天,幾個月大的孩子放在鄰居家的南山墻下的小床上,被太陽曬得渾身跟焦炭似的,蹬著小腿都哭不出聲音了。上梁那天東城故意喝醉,喝醉后當著岳父岳母的面踢了白梅兩腳,抱著曬成焦炭的嬰兒氣呼呼地回到自家村上。
岳父家的房子蓋好后,白梅沒有馬上回來。接連下了幾場大雨,田里的莊稼荒了,白梅又幫娘家在田里除草。這一年,東城家田里的莊稼全荒了,沒收成。也是這年冬天,從沒出門打過工的東城去縣城一家石棉瓦廠擔漿,到年底掙了一百二十七塊錢,苦中作樂歡歡喜喜過個年。
也算天無絕人之路。東城有兩部中篇小說在省內外獲獎,按照當時的政策,東城被人社部門錄用轉干,有了正式工作。但任誰都不會想到,東城可進城工作了,白梅卻瘋了。
谷雨一驚:“瘋了?”
東城說:“瘋了?!?/p>
谷雨翻身從床上坐起來:“化肥廠破產(chǎn),我老公沒接班當工人,我都沒瘋;你進城工作了,她卻瘋了。”
東城問:“你老公接班無望,又不會干農活,他后來怎么辦?”
谷雨說:“他把我虧大了?!?/p>
當時村上的青壯男女大都南下打工,谷雨剛生完二胎,兩個孩子都還小,只有讓大偉出門打工了。谷雨想到大偉身小力薄,又從來沒干過體力活,想讓他先在家學門技術再出去。谷雨的姨家表兄在廣州一家電子廠當電工,活不重,工資又比一般工人高。谷雨想讓大偉學電工,大偉眼一瞪,想讓我死就直說。谷雨被噎得半天回不過氣來,才想到村上那個叫老秦的電工剛在一場事故中被電死。她又讓大偉學廚師,大偉又是眼一瞪,想讓油煙把我嗆死啊。
谷雨知道大偉的醉翁之意。谷雨漂亮又懂事理,待人接物大方得體,村上無論誰家有事,比如子女訂婚什么的,都請谷雨過去陪客人說話、吃飯。谷雨每次去陪客人吃飯,大偉都要跟她生場氣。就是平時村上的男人們跟谷雨說句話,大偉就在家摔碟子砸碗。大偉是怕自己外出打工后,谷雨在家紅杏出墻。
谷雨跟大偉說,要不這樣吧,我出門打工,你在家?guī)Ш⒆印_@樣大偉更不放心了,讓我在家又當?shù)之攱?,我才不干呢。谷雨問,那你說怎么辦?大偉說涼拌。谷雨說這個月就沒錢給孩子買奶粉了,大偉說有咱爸的退休金頂著呢,谷雨說總不能指望老人家一輩子吧?
谷雨無計可施,不得不狠下心跟大偉說,要么我出去打工,要么離婚。大偉強撐硬頂,離婚就離婚。公公打了大偉一巴掌,自己出錢在家給大偉開個小賣店,經(jīng)營煙酒副食,這樣加上公公的退休金勉強維持生計。大偉在家開小賣店學會喝酒,一喝醉不是打孩子就是跟谷雨找事。
“馬燈”夫妻倆在南方拼搏數(shù)年,回來在村上開超市,不僅本村人,連外村人都給吸引過來了,賣的貨又相對便宜。大偉的小賣店再也經(jīng)營不下去了。這年公公又去世了,經(jīng)濟上再無指望,又要供兩個孩子上學。大偉被憋到水不流的地步了,不得已才選擇外出打工。別的男人外出打工前,對自己的妻子百般呵護,難分難舍。大偉不是這樣,走前那幾天接連暴打谷雨。谷雨不還手,只是一個勁兒地冷笑,她越是冷笑大偉越自卑,下手越重。他知道谷雨看不起他,心里沒有他,怕她在家出軌。先給你個下馬威,把你打怕打服,看他有多厲害,走后讓你對他心有余悸,不敢跟男人胡作非為。
大偉走后,谷雨到縣城一家名牌服裝店幫老板賣服裝,把兩個孩子接來上學。谷雨漂亮、身材好,穿上店里的新款服裝跟活模特兒似的,贏得顧客盈門,把老板高興得接連給她漲工資。大偉就沒谷雨幸運了,當時他已年近四十,到南方進廠后又無一技之長,再加上不會處事,多次被老板炒魷魚。到建筑工地上干些粗活笨活又受不了,最后到一家小區(qū)當保安,工作倒輕松,只是守個時間,不過工資低些??伤麗酆染疲坪笤谥蛋嗍液艉舸笏?,小區(qū)內在他值班的時間里接連發(fā)生了兩起被盜案,老板又把他炒了。
谷雨晚上下班后把兩個孩子從學校接回出租屋。兩個孩子都很懂事,兒子幫她擇菜,女兒蹲在門口洗她泡在紅膠盆里的衣裳??伤l(fā)現(xiàn)兩個孩子的臉上寫滿了委屈,他倆雖在同一所學校卻不是一個班級,可他倆好像遭遇了同樣的難堪。晚飯后,在她的追問下兩個孩子才噘著嘴說,他倆都被班主任排座排到后邊,老師講課聽不見。谷雨生氣地問,是你們學習不用功還是不遵守課堂紀律。兩個孩子說都不是。她問那是為什么?兩個孩子這才跟她說,入學時班主任拿著記錄本問每個學生的家長的職業(yè)、住址、電話。不少同學說他爸是局長、老板、經(jīng)理;還有不少同學說他媽在政府上班。可他倆是怎么說的?俺爸在外地打工,俺媽在縣城幫人賣衣服。就在這時候,大偉打電話,說他在那邊走投無路,要回來。谷雨說讓兩個孩子跟你說話。女兒接過電話跟大偉說,爸你回來吧,明年升學時老師再問我爸是干什么的,我就說我爸是流浪漢,我爸是酒鬼。兒子接過電話跟大偉說,爸你回來吧,在城里開個比“馬燈”家更大的超市,老師再問,我說我爸是老板。
第二天,谷雨給大偉打電話,把兩個孩子在學校的情況跟他說了。大偉有個姨家表兄在教體局上班,想讓他跟他表兄說說,給學校打個招呼,把兩個孩子的座位排到前邊,僅此而已。大偉說你在家不會辦,啥事都找我。谷雨說我啥事指望過你了,為了兩個孩入學我作了多少難,哭了多少眼淚。當時讓你找你表兄你不找,現(xiàn)在你還不找,孩子是我一個人的?谷雨又說不找你表兄也罷,讓他寄錢回來,好給孩子的班主任送禮。大偉說他沒錢。谷雨說你出門打工快一年了,不信你沒錢。大偉反問她,你掙的錢呢?谷雨說她掙的錢給兩個孩子交學費了,三個人在城里吃的住的,僅顧生活。
谷雨向老板預支了兩千塊錢,想給孩子們的兩個班主任充話費,誰知到移動大廳一查,兩個班主任手機上的話費余額一個五千多元,一個六千多元。谷雨突然意識到,大廳里這么多人,是不是都來給孩子的班主任充話費的?谷雨退出移動大廳,又去超市給兩個班主任每人買了一千元的購物卡。真是搭鋸就有沫,兩個孩子當時從后排調到前邊了。期中考試,兩個孩子的學習成績都上去了。只是好景不長,半期沒過,兩個孩子的座位又被調到盡后邊了,谷雨不得已又去給兩個班主任買購物卡。多年后,女兒嫁給一個教師,谷雨死活不同意。這當然是她的偏見,女兒婚后很幸福,女婿也不似那兩個班主任。
幾年后,谷雨在縣城看中了一套單元房,位置好,離學校近,離她上班的地方也不遠,要價十二萬。當時他們手里積攢有八萬元,趁大偉回來過春節(jié),跟他說你籌兩萬元,我籌兩萬元把那套房子買下來。當時大偉把鍋里的餃子盛完了,沒給谷雨留一個,聽她這么說脖梗一擰,我才不給你買呢。谷雨接著煮餃子,眼淚差點兒掉進鍋里,她說當時讓你跟我下田干活,你說你不給我干,現(xiàn)在你還這樣說,房子是給我買的?是給咱孩子買的。谷雨的服裝店老板說,這種男人,要是我早跟他離婚了!女兒說,媽呀,你跟我爸這些年,過一天如意日子沒有?看女兒支持自己,她又問兒子,我想跟你爸離婚,你支持嗎?兒子正在做作業(yè),趕緊把筆放下,媽呀,我早想跟你說呢,你替我說出來了。
這天早上,谷雨給大偉炒了幾個菜,還給他弄了一瓶好酒。大偉仍不顧谷雨,自己吃飽喝足,腆著肚子正要出門找人打牌,被谷雨攔住了。她說你看咱倆再過下去有意思嗎?現(xiàn)在離婚你還能再找。大偉嘴一咧,滿不在乎地說離婚就離婚??傻葋淼矫裾?,大偉不同意離婚了。大偉來個走為上策,當天去南方打工,他以為自己不同意不出面,她想離婚離不成。谷雨最后起訴到法院,法院最終缺席判決,婚還是離了。
東城一陣唏噓:“你比我強,你還有勇氣走出婚姻,我沒有?!?/p>
谷雨說:“我也是下了很大決心——是你身份變了,顧忌太多吧?”
東城說:“是,也不全是。”
谷雨問:“她怎么就瘋了?”
東城說:“不知道?!?/p>
谷雨又問:“你進城后找過蘭蘭嗎?”
東城說:“沒有?!?/p>
東城進城工作后,白梅不斷來單位找他,大冬天穿裙裝,嘴唇涂得猩紅,還不如她平時不打扮呢。當著同事的面對他搔首弄姿,你看我有蘭蘭漂亮嗎?再不就是追著問他去找過蘭蘭沒有,蘭蘭來找過他沒有。領導找東城談話,問蘭蘭是誰。當時東城不知道白梅是瘋了,對領導坦言蘭蘭是他以前的戀人,多年前嫁到城里,他進城工作后沒去見過她,她也沒來找過他,只是他老婆疑心太重了。領導說這樣吧,我給你老婆找個臨時工,讓她過來和你在一起生活,她就不再胡思亂想了,孩子也可以在城里上學。東城自是千恩萬謝。
東城在城里租了兩間民房,把老婆孩子接過來。白梅進城的第二天,早上她說頭疼起不了床,是東城出去給她買的早餐。待東城上班后,白梅拿著東城給她買的早餐去醫(yī)院找人化驗,說里邊有毒。這事兒東城一點兒都不知道??墒墙酉聛?,白梅披頭散發(fā)地跑到東城上班的地方,說蘭蘭在追殺她。一會兒又指著東城說,你是這樣地害我?。|城這才知道白梅是瘋了。
東城同白梅的兩個妹妹帶白梅去精神病院,客車上白梅只要覺得身上哪點不舒服,就大喊大叫,問早上是誰給她買的早餐,她大妹說是她給她買的,白梅這才罷休。到精神病院找到專家門診,一看到穿白大褂的專家,白梅突然正常了,跟專家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東城給我買早餐,我懷疑里邊有毒。專家說你這是把好心放到狗肚里,接著對白梅先是一番心理疏導,又對東城附耳道回去多關心她。給她開了些藥,又到那邊的房間里過電。
白梅的精神病來得疾去得也快。專家對東城說藥吃完了再去,誰知藥還沒吃完,白梅的病好了。
東城進城工作后其實也想過去找蘭蘭,但又想到各自已為人夫人婦,又各自已為人父人母,沒敢打擾她。那天他去菜市場買菜,突然看到烈炎下擺菜攤兒的蘭蘭了。蘭蘭再不是他當年心儀的狐仙了。蘭蘭比谷雨幸運不了多少,終于嫁給了公家人,只是進城沒兩年老公下崗了。老公沒什么本事,全靠蘭蘭擺菜攤兒維持生計。東城沒敢上前認她,只是躲到一邊流了半天眼淚。
白梅病好后,又恢復了原來的邋遢相,不過這樣倒也省心,東城認了。只是在一些生活細節(jié)上,東城還是忍不住要吵她幾句。東城今非昔比,平時難免有不少同事、朋友來家里做客。他說白梅,你把屋子收拾得干凈一點兒總可以吧,學著做幾樣拿手好菜總可以吧?自己在同事、朋友們面前臉上也有光。你要是傻,我認了,可你比誰都聰明,且不說擱鄰處事,平時跟他玩心眼,他總是掉她兜里。
東城的工資、稿費放抽屜里,還跟在農村老家一樣,一轉眼就不見了。問白梅錢呢,她說吃啦花啦,在城里見天開開門就得花錢,消費大。東城回老家時從弟媳那兒得知,白梅跟她說過,她說是男人都花心,不花心是沒機會,有機會仍不花心是半身不遂。東城進城了,又會寫小說,肯定有美女追他。我得攢些錢,要不他跟我離婚了,兩個孩子怎么辦?東城氣得哭笑不得,怕離婚,你提高自己的素養(yǎng)、能力啊,你這種做法換成別的男人早不要你了。
東城看這樣下去不行。他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不愛操心,在農村老家時錢放在抽屜里任她花任她拿,反正掙錢就是為了養(yǎng)孩子老婆呢。到城里不能再這樣了,他得攢錢買房子啊、供孩從小學到大學、將來給他們辦婚事,花錢的地方多著呢。東城不得已才把錢管起來,在抽屜上加了鎖。白梅開始接受不了,半夜睡不著,在床上罵人,兒子被驚醒了,媽你罵誰呀?白梅說罵東城呢!說著呼隆坐起來,逮住東城又撕又打,你把錢藏起來養(yǎng)野女人哩。指使兒子拿菜刀砍東城,砍死了我給他抵命。接著用鏍絲刀把抽屜撬開,抓一把錢放到枕頭下,這才睡著了。
東城只好把錢放單位,跟白梅說進城后工作忙,也沒時間寫小說了,斷了稿費收入,就這點兒死工資,你看咋折騰。給她一百塊錢,兩天花完了,問她買啥了。她說買貴菜了,又買壺油。其實她買的菜全是人家賣剩下扔掉的,韭菜老得咬不動,西紅柿下鍋里就化了,全是皮。其實那壺油還是上次給她那一百塊錢買的。
鄰居大奇夫妻倆一對下崗職工,大奇在街上蹬三輪,妻子在醫(yī)院干保潔。夫妻倆同心協(xié)力買房、供兩個孩子上大學,都把東城羨慕死了。他跟白梅商量,我的工資存起來,你的工資拿出來當生活費。白梅不干,說她的工資不夠她買衣裳。可她身上穿的還是在老家時的破舊衣裳,比討飯的強不了多少。
東城也想過跟白梅離婚,可兩個孩子怎么辦?她再受刺激肯定還會瘋的。東城曾多次跟同事、朋友們說,只要我不離婚,你們誰都沒理由離婚,沒有誰比我的婚姻更糟糕。
東城進城工作后不寫小說了,不少老師都為他惋惜,你能成氣候,咋不寫了?為了生計,他用自己的稿費在城里買了兩間瓦房,后又向親戚、朋友們借錢翻蓋成三層樓房。東城買房蓋房,白梅沒出一分錢。東城知道她有錢,可她的錢比命都金貴。
東城中午下班回家,看到一男一女繞著他家的房子評頭品足。東城問他們干嗎呢,他們說看房啊??捶浚繓|城皺了皺眉。他們看東城開門進屋,問他這座房子不是要賣嗎。東城被弄得一頭霧水,誰說要賣房子?他們說,你老婆啊。東城問他老婆這會兒在哪兒,他們說去學校接孩子了。東城沒好氣地說這房子不賣。等白梅接孩子回來,東城問她,誰讓你賣房子的?白梅愣了一下,你同意過的。東城想起來了,那天朋友來他家,說起最近某某賣房,相比之下他這座房子能賣五十萬。白梅的臉上頓時像打了雞血,能賣五十萬我就賣它呢,東城說你賣吧。東城當時說的是氣話,心說建房時你不出一分錢,看房子漲價了你要賣房呢,那你賣吧。
東城的住處左側有六間瓦房,當時產(chǎn)權歸房管局所有。后來房管局拍賣那六間瓦房,要價兩萬三。那六間瓦房雖說破爛不堪,有人隨便進去大小便,可在東城眼里仿佛看到那里邊有金子在閃光。他把定金都交上了,可他剛蓋了房子,實在沒錢。跟白梅商量,你出一萬我再借一萬,把那六間瓦房買下來。當時白梅跟谷雨的老公大偉的說法如出一轍,她說我才不給你買房子呢。東城一氣之下把定金退了。
那六間瓦房被“白眉毛”買去,兩年后他把那六間瓦房翻蓋成七層商品樓,每層四套單元,一家伙賣了上千萬。白梅不敢在東城面前后悔,那天他下班回來,聽見白梅在屋里跟她的兩個妹妹提起那六間瓦房,說她都后悔死了。東城把牙咬得“咯吱咯吱”響,闖進屋當著兩個小姨子的面摁著白梅就打。
谷雨說:“真恨人,要不你現(xiàn)在也成千萬富翁了。”
東城一拳砸到床頭柜上:“人說種不好莊稼一季子,娶不到好老婆一輩子,真不假。”
谷雨嘆道:“女怕嫁錯郎,我也是一輩子?。 ?/p>
東城說:“不過你老公后來總算回頭了?!?/p>
谷雨流著淚說:“太晚了,代價也太大了。”
東城問:“到底怎么回事?”
谷雨跟大偉離婚后,親戚、朋友相繼給她介紹了幾個男友,她在網(wǎng)上也遇到了幾個。不過都是渣男,早知如此,何必要跟大偉離婚呢?
離婚后大偉不斷給谷雨打電話,問兒子的學習情況,問她身體好嗎,還要給她寄錢。谷雨冷笑道,現(xiàn)在你知道關心孩子、心疼我了,可惜太晚了。大偉說不晚,還有半生的光景呢,最后提出和她復婚。谷雨說復婚可以,你先在縣城給兒子買套房子,咱們再復婚。當年你重男輕女,把女兒送到我娘家,逼著我再給你生兒子。還記得咱們?yōu)樯峨x婚嗎?讓你給孩子在縣城買房子,你說不給我買。大偉在電話里咳嗽了一聲,你這樣說我心里有數(shù)了,也有信心了,說好了,咱倆都別另找,等我給孩買好房子,咱們復婚。谷雨說好吧,我等你。
其實谷雨對大偉的承諾一點兒信心都沒有,當年那套房子才要十二萬他不買,現(xiàn)在都漲到七八十萬了,靠他在外拼力氣掙錢,一年掙不了那仨核桃倆棗,猴年馬月能買得起房子?谷雨雖沒再找,可她后來遇到了東城,東城雖給不了她婚姻,也給她買不起房子,可他給予了大偉給予不了的溫暖。
就在谷雨盡情享受著東城對她的關懷時,大偉給她打電話,說房子給她和兒子買好了。谷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可別騙我啊,大偉說騙你是小狗,不信你過來看看。她問在哪兒,大偉說在陽光水岸,是套二手房,先首付三十萬,以后再慢慢還貸。
谷雨來到陽光水岸,大偉在小區(qū)門口等她。大偉比以前更顯得黑干草瘦,個子更矮了,背也有點兒駝。谷雨說,若非咱們約好的,要是在別處見,我都認不出是你了。大偉說,你倒是顯得更年輕更精致了。谷雨尷尬地笑了一下,心里有股說不出來的滋味。
谷雨跟大偉一起乘電梯上到28樓,三室兩廳,裝修中檔,前窗俯瞰水上公園,后窗一覽眾山小,都把谷雨高興壞了。可她還是有點兒不敢相信,大偉從客廳的隔段里拿出一份購房合同,落款處有買賣雙方的簽名,歪歪斜斜地寫著大偉的名字。大偉還跟她說,明天帶上你的身份證、戶口簿去房管局辦理過戶手續(xù)。谷雨這才信以為真,再看大偉時,頭發(fā)幾乎全白了,人一下子蒼老了十多歲,像個小老頭。谷雨有點兒心疼他了,問他這些年在外邊干活是不是加班加點,沒黑沒明,才勞累成這樣。大偉說男人嘛,吃點兒苦受點兒累算不了什么。谷雨想要撫慰大偉,可又覺得自己沒資格,也沒資格擁有這套房子。一想起東城,腸子都悔青了,她覺得太愧對大偉了。她把自己和東城的事跟大偉說了,我沒有遵守諾言,你還會要我嗎?大偉蹲地抱頭一時痛苦萬分,可他最終還是原諒了谷雨。谷雨當著大偉面把東城的微信、電話從手機上拉黑。這才緊擁著大偉,那感覺像擁著一個找回媽媽的棄兒。大偉在她懷里嗚嗚地哭起來。
谷雨進廚房看里邊炊具齊全,獨自下樓去超市買菜,又買了一瓶地方產(chǎn)的好酒。
多少年來,谷雨還是第一次感覺和大偉在一起如此融洽,稱心如意,切菜時一心要把菜切出花樣,切出棱角來。她給大偉做了一大桌子菜,可他只勉強吃了幾口。谷雨委屈地問是不是嫌她做的菜不好吃?大偉說不是,只是他這些天沒食欲。谷雨心疼地說可能是累的,趕緊打開酒瓶讓他喝酒,喝酒解乏。大偉卻推著酒瓶說他早戒酒了。谷雨問,那你這些年是咋過來的?在外遠離妻子兒女,一個人在外日夜勞碌,又戒煙酒了,多枯燥啊。大偉說有一個信念在支撐著自己,掙錢買房跟你復婚,一想到這些就渾身來勁兒。
第二天,谷雨沒有急著跟大偉一起去房管局辦理房產(chǎn)過戶手續(xù),先帶他到民政局婚姻大廳辦理了復婚手續(xù)。中午把兒子、女兒、女婿叫到一起在這套新房里吃了一頓團圓飯。一家人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大偉破例喝酒了,酒后哭得一塌糊涂。
大偉開始出現(xiàn)厭食、失眠、乏力等癥狀,谷雨讓他去醫(yī)院檢查,他說沒事兒。谷雨還以為是他以前勞累過度所致,經(jīng)她精心調養(yǎng)會好的,但連去診所給他包藥,也不見好轉。當大偉后來出現(xiàn)昏迷、全身性水腫,谷雨才強行把他送醫(yī)院就診。
在醫(yī)院對大偉進行身體檢查時,醫(yī)生發(fā)現(xiàn)他腹部上有一條蜈蚣形的疤痕。醫(yī)生問他做過腎臟手術嗎,大偉開始支支吾吾,在谷雨的追問下才道出了實情。為了復婚給妻兒買房,兩年前他在南方通過黑中介,賣掉了自己的右腎。谷雨一聲呼號,當即昏倒在病房里。
大偉的檢查結果出來了,已經(jīng)是尿毒癥晚期,病因是賣腎后勞累過度、濫用藥物引起的。谷雨欲哭無淚,正四處籌錢先給大偉進行血液透析時,大偉卻在醫(yī)院失蹤了。谷雨組織親戚、朋友四處尋找大偉。正擔心他死在外邊怎么辦,這時老家傳來消息。鄰居先是嗅到從她老家的房子里散發(fā)出來的異味,踩著院里一人多深的雜草、灌木走到窗前,才發(fā)現(xiàn)大偉早死在他們當年結婚的婚床上。
谷雨說完不禁痛哭失聲。
東城慚愧道:“對不起,沒想到會是這樣。”
谷雨哭夠了,平靜下來后跟東城說:“我想知道你老婆是怎么瘋的。”
東城說:“財迷心竅……”
東城曾多次開導白梅,有錢不花攥手里等于扔了。白梅怒懟他,你成天說話跟別人不一樣,比如一萬塊錢攥手里攥到明年、后年,縱然一百年還是一萬塊錢,沒缺角沒爛邊,怎么會是扔了?東城說當年那六間瓦房要價兩萬三,今年你大妹在三眼井那邊買那兩間瓦房花了多少錢?你比誰都聰明,咋就算不清這個賬呢?任他怎么開導她、啟發(fā)她,等于對牛彈琴,不過她也許是在揣著明白裝糊涂。
給兒子辦婚事,東城手里還差五萬塊錢,跟白梅說可該你出把力了。白梅正在廚房切菜,一激動切著手指頭了。東城趕緊跑出去給她買創(chuàng)可貼。東城邊幫她清洗傷口,邊把創(chuàng)可貼裹在她的指頭上。白梅的唾沫星子濺了他一臉,我給你生兒育女還不夠嗎?我一個家庭婦女哪兒來的錢!
東城明白了,白梅的錢是留著給女兒陪嫁呢。女兒平時對白梅最親,女兒是她媽的小棉襖。
女兒談朋友了,東城邊看書邊問女兒,那男孩兒勤勞嗎,善良嗎?別只在意他平時對你好,要看他平時對路人、對同事們是什么態(tài)度。白梅關心的不是這些,她問女兒那男孩兒有工作嗎?一月拿多少工資?女兒結婚時,白梅跟媒人說她娘家村上,“豆包”女兒出嫁,光彩禮就要了二十萬。那姑娘還不漂亮。東城說,早知如此,你當初何必挑三揀四要嫁公家人?公家人是不興要彩禮的。你敢向對方要一分錢彩禮,咱離婚!東城平時不敢在白梅面前提離婚,怕遭遇子女們的圍攻。
東城給女兒陪嫁一輛上海大眾,白梅仍一毛不拔。東城怎么都想不明白,他剛進城工作時,白梅怕跟她離婚,私自攢錢給自己留后路還情有可原,現(xiàn)在什么年齡了?他倆都老頭老太太了,兒子都結婚了、女兒都出嫁了,孫子都幾歲了,還怕跟你離婚不成。
給女兒陪嫁一輛上海大眾,白梅倒沒說什么,兒媳不高興了,鬧著要換車。東城接連娶媳嫁女,手里連一分錢都沒有了,他說你們都工作了,會掙錢了,想換車自己換。兒媳鬧翻了天,鬧著要跟兒子離婚,東城說離婚是你們的事,我還是那句話,只要我不離婚,你們誰都沒理由離婚。
東城想了,看來跟兒子、兒媳住不到一起了,可他為了這個家操勞了一輩子,總不能再出去租房住吧?當時和谷雨說的情況一樣,東城也看中了一套單元房,要價十二萬,位置還不錯。東城跟白梅說,可把你攢的錢拿出來吧,給自己再找個窩,要不等到被兒媳趕出家門,露宿街頭多慘啊。白梅頓時暴跳如雷,你成天說我有錢我有錢,你往銀行里查查,要不在家掘地三尺看看我把錢藏哪兒了!東城舉手投降,好好我算服你了。不過又忍不住跟她說,我告訴你,現(xiàn)在不買房子,以后永遠都買不起房子了。
東城用自己的住房公積金貸款十萬元,又向朋友借了兩萬元,把那套房子買下了。兒媳鬧得更兇了,把客廳里的電視柜都砸了,你有錢買房子沒錢給我換車,敢情兒子不是你生的。白梅也吵東城,都是你買房惹的禍。兒媳跟東城鬧著鬧著不鬧了,調風向了,去跟賣給東城房子的房主鬧。房子普遍漲價了,房主不賣那套房子了,可是賣房合同都簽好了——兒媳最終把官司打贏了。
又過了幾年,白梅聽說東城當年花十二萬買的那套房子現(xiàn)在值七十萬,晚上又開始失眠了。這次她不敢擅自作主,跟東城商量要把那套房子賣了,七十萬啊,能裝滿滿一皮箱呢。東城說你最好買個會繁殖的母皮箱,裝一皮箱錢還能再給你生出一皮箱錢來。東城氣得真想再揍她一頓。
這天早上,白梅的手機響了,只說了兩句話,只聽她一聲驚叫,拔腿就朝外跑。待東城追出去,白梅跑得沒影了。誰打的電話,出什么事了?東城趕緊給住在三眼井那邊白梅的大妹打電話,問剛才是不是她給白梅打的電話。那邊很亂,白梅的大妹情急間說話語無倫次,最后總算聽明白了,她家昨晚被盜了。東城趕緊問報警了嗎,她說報了。東城想了,白梅跑那么快肯定比警察先到,可她先到有什么用呢?東城不禁啞然失笑。
白梅到晚上才回來,當時兒子正在埋怨東城,我姨家被盜了,你也不過去看看,東城說這幾天單位忙,再說有你媽在那兒呢。說話間白梅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把他嚇了一大跳??此⒅^發(fā),樣子失魂落魄,敢情是她大妹家丟了價值連城的奇珍異寶??伤竺眉业那闆r東城知道,她大妹在街上擺菜攤兒,大妹夫在街上蹬三輪,家里連空調都沒裝,最貴重的是那臺32英寸的電視機,能偷走她家什么呢?
東城問她大妹家就丟了什么?白梅不吭聲。他又問有無線索,案破了嗎?白梅還是不吭聲。白梅雖不吭聲,但呼出的氣息很沖,目光狠毒地盯著他們。東城不敢再問了,轉身朝屋外走去。走到醫(yī)院門口,一輛救護車閃著藍色的警燈呼嘯而過,他心里驚悸了一下,望著救護車走遠才朝河邊走去。
東城從外邊散步回來,看到白梅在自家的樓上樓下翻箱倒柜,衣物散落了一地,雜物間更是翻了個底朝天,就差沒在家掘地三尺了。干嘛呢?見她還是不吭聲,東城很生氣。你大妹家被盜了,與咱家何干,你這是抄家呢,還是起贓呢?東城想吵她幾句,又看她像一座即將噴發(fā)的火山,沒敢理她,自顧去臥室睡了。
夢里,東城在花叢中看到一只火紅的狐貍,當捉到它抱在懷中時一下子變成蘭蘭了。心里正美得不得了,忽然被蘭蘭一把推開,快跑。東城沒跑幾步被樹根絆倒了——白梅把他從床上揪起來,一把明晃晃菜刀架在他脖子上。
“說,你把皮箱藏哪了?”
東城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皮箱,哪來的皮箱?”
他家的箱子多年前都送人或扔掉了。家里全是衣柜、書柜、櫥柜、鞋柜、冰柜,現(xiàn)在誰家還用箱子啊。
“把皮箱交出來!”
“你說哪兒的話?”
“就是你偷走的!”
“我從哪兒偷走的?”
“不交出來砍死你!”
兒子兒媳從樓上跑下來,撲上來奪下白梅手里的菜刀。她反身對兒子兒媳又撕又咬。東城趕緊給她大妹打電話,讓她趕緊過來,你姐又瘋了。他知道,只有她娘家人過來才能穩(wěn)住她。
白梅的大妹跑來了。東城問她,你姐逼我交出皮箱是怎么回事?她大妹不得已這才告訴他實情,幾年前白梅放她家一個紅皮箱——沒等她說完,東城趕緊問里邊放有什么。她說不知道,箱子上了鎖,金貴得不得了,誰都不讓看。只是拎著沉甸甸的。東城問是不是那個箱子被盜了,她說是的。她家的東西沒盜走什么,就那個箱子被盜了。
白梅早年瘋后對東城是文斗,這次是武斗,歇斯底里地叫喊著要殺他。她是被捆著手腳塞進轎車里送精神病院的。上次只去一次病就好了,這次住院半年,藥物電療均沒用。
白梅出院后不見東城還好些,一見他拿刀就砍。東城不敢回家,好在當年堅持買下那套房子,要不真要露宿街頭呢。
谷雨說:“男人就該像你這樣,認準的事不回頭?!?/p>
東城說:“咋沒回頭,退回那六間瓦房,后悔死了?!?/p>
谷雨說:“你老婆瘋了,你現(xiàn)在也回不去家了,你能給我一個家嗎?”
東城說:“對不起,當年她沒瘋時我都沒棄她,如今她瘋了,更不能棄她了。”
谷雨說:“你是個好男人。”
門響了,不像是敲門聲,像是動物用前爪抓門、刨門的聲音。東城過去開門,驚喜地叫聲“小白”,接著問:“你怎么來了?”欲上前抱它,“小白”朝他汪汪叫了兩聲,樣子很不友好。
下樓后,“小白”自動跳到電車的踏板上,谷雨騎車走時,東城說:“房貸我可以幫你還點兒。”
谷雨頭也不回地說:“不需要?!?/p>
東城一腳跨出賓館大門,兒子打電話說他媽要見他。東城接電話的手一抖,眼前出現(xiàn)白梅手里那把明晃晃的菜刀,他說我可不敢見。兒子說沒事兒的,讓我媽跟你說話。白梅平靜地問他,我這些天怎么了?像做夢一樣。東城說是噩夢,不過他又慶幸道,謝天謝地,噩夢總算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