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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道北

      2020-05-09 10:20孫云海
      中國鐵路文藝 2020年4期
      關鍵詞:鐵道爸爸媽媽

      孫云海

      1

      黃大辮躺在病床上已經(jīng)兩個月了,病情不見好轉,反倒在一點點加重。大女兒程逢逢趴在她耳邊問:“媽,以后您走了,我爸要是再找一個后老伴的話我咋整呀?”黃大辮失神的雙眼望著病房外明媚的春光,有氣無力地說:“你呀,跟人家處好了就多去幾趟,處不好就少去幾趟。你爸是個倔巴頭,少惹他生氣,到啥時他也是你爸。將來他老了,得病了,躺大道上了,你當閨女的還能不管?你身上流著他的血??!”

      她讓逢逢推自己出病房,到醫(yī)院院子里轉一轉,看著暖和的天氣,整齊的榆樹墻上爬滿了翠綠的枝葉,灰暗的心底里也有了一抹亮色。不過她的眼睛看久了就會出現(xiàn)重影,像有無數(shù)個小鬼在眼前跳舞,模模糊糊,朦朦朧朧。她知道自己時日不多,陽間的飯就要吃到頭了。她又讓逢逢推自己回病房,費力地爬上床,斜身躺下,瞅著逢逢忙忙碌碌的身影,心里卻在無聲地哭泣。在這個世界上,最令她放心不下的,就是逢逢了。大學沒考上好學校,就在當?shù)氐囊凰中?,屬二級學院,畢業(yè)找不到工作,好不容易進了本市商百大廈,人家只接收檔案,也交養(yǎng)老保險,卻不安排人去工作,只能待在家,更不給開一分錢。這讓她正好在醫(yī)院里伺候患病的黃大辮。

      而這個時候,黃大辮的丈夫程遠還在機務段運用車間清掃廁所,正一百個不愿意,便借機請了事假,也到醫(yī)院里伺候黃大辮。逢逢的崗位在病房,而程遠主要負責在家做一日三餐,再用保溫飯盒送到醫(yī)院。那時的程遠還是個好丈夫,對黃大辮體貼入微,每日給她擦臉揉身子,還要把黃大辮和逢逢換下的衣服拿回家洗,一天到晚也累得夠嗆,卻不知疲倦,還常鼓勵黃大辮要配合治療,爭取早日出院??墒牵髞沓踢h變了,從啥時變得誰也說不清,表現(xiàn)最為明顯的是黃大辮去世的前半個月。

      那天上午,程遠在走廊里悄悄地問主治醫(yī)生:“我媳婦是不是治不好了?”主治醫(yī)生看四下里無人,小聲地對他說:“做兩手準備吧,手術時食道刮漏了,治好的可能性不大。”程遠如五雷轟頂,感覺天都要塌下來,身子一下就彎了,當即愁容滿面,雙腿遲滯。他耷拉著頭走回病房,面沉似水,長瓜臉抽巴得像一張深秋掉落地面的黃菠蘿樹葉子。

      黃大辮后背插著管子很難受,但她從不喊疼,總是默默地配合治療,即使后背的傷口感染化膿,她也沒哼過一聲。黃大辮覺少,眼睛半睜半閉地盯著逢逢和程遠看,想著誰也不知道的心思。黃大辮已經(jīng)察覺到了程遠的情緒變化,但她沒有多想,也不愿往多了想。生活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都吃五谷雜糧,誰還沒有個心情不順的時候呢。況且現(xiàn)在他又攤上了“家中有個病老婆”,家庭事業(yè)樣樣不順,情緒起伏不定也屬正常。

      第二天早上,程遠說他回家看看,一會兒就回來。黃大辮和逢逢誰也沒在意,以為程遠就是簡單的回一趟家,像以往一樣,一會兒就回來了,卻沒想到程遠這一去三天不見人影,打他電話竟然關機。

      2

      據(jù)史料記載,1948年7月25日,這座城市還沒完全解放,東北民主聯(lián)軍八個城市接收組就冒著戰(zhàn)火硝煙從哈爾濱一路南下來接收了,其中就有一個鐵路接收組。當時戰(zhàn)事正酣,這座城市鐵路網(wǎng)成為東北民主聯(lián)軍運輸戰(zhàn)略物資的重要樞紐,為東北全境解放立下汗馬功勞。東北解放后,為了支援全國解放戰(zhàn)爭,鐵路急速擴張,后來又興建了車務段、機務段、車輛段、工務段、電務段、建筑段,還有學校、醫(yī)院、俱樂部等等,是之后幾十年全市最為繁華的地方。因為鐵路所有單位和住宅都建在鐵道線路的北側,所以當?shù)厝朔Q鐵路地區(qū)為鐵道北。有了鐵道北,就有鐵道南。鐵道南由政府管理,工廠、商業(yè)、民房,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鐵道北與鐵道南由一個公鐵立交橋的橋洞子連接,上邊東西跑火車,下邊南北跑汽車、人力車,兩側人行道,南來北往,川流不息。

      黃大辮從小就生活在鐵道北,經(jīng)常在一個廢棄的三角形鐵道線上玩耍,那個地方常常被人叫做三角線。她長大后走過幾個城市,發(fā)現(xiàn)哪座城市都有鐵道北,鐵道北里都有個三角線。她喜歡在三角線鋼軌上搖搖擺擺地走動,也喜歡看著開火車的爸爸拎著豬腰子飯盒,沿著人行道一晃一晃地走回來,感覺十分親切。那個畫面美好又生動,一直留存在她的記憶深處,且時不時跳出來在她眼前晃動,讓她對童年的回憶充滿了一種理想色彩,總是希望能回到過去。黃大辮小時候認為鐵道北是全天下最繁華的地方,單位眾多,人口稠密,一趟趟灰瓦黃墻的兩層火炕樓鋪排得很遠。再看看鐵道南,雖然地盤大,擁有市政府等各個單位,卻是個亂而龐雜的地方。沒有大型企業(yè),凈是小作坊、小飯店、小商店等,市民收入低,商品不好賣,沒有什么可值得吹噓的。那時她在鐵道北的鐵路學校念書,全校學生都是鐵路子女,大家都住在鐵道北,玩在鐵道北,治病、買糧、看電影也在鐵道北,幾乎不知道鐵道北以外的世界什么樣兒。

      從小到大,黃大辮都有一個愛好,喜歡留辮子。在她婀娜身姿的背后,總有一條粗壯烏黑的大辮子,辮尾隨著身體的彈跳而舞蹈,騰挪跳蕩,勾人魂魄。一天,她給父親送落在家里的白手套,一路步履輕快地來到機務段,找到父親駕駛的機車,父親是司機長,正和副司機、司爐擦車,她跟父親打聲招呼,把白手套交給父親就走了。她往回走時,感覺后背火燒火燎的,驀地回頭,撞上了司爐程遠那火辣辣的目光。那時,瘦高的程遠還算精神,站在火車頭旁,像棵挺拔的小樺樹,透著青春的氣息。當時程遠正拿著油麻布擦拭機車,黃大辮的突然出現(xiàn)像一個小太陽扔進了他心里,照得他通體透亮,渾身打了個激靈,然后就愣愣地站在機車旁,眼睛卻直勾勾地瞅著越走越遠的美人兒,感覺魂兒都被那條跳蕩的大辮子帶走了,一時竟忘記了擦拭機車。黃大辮也正是少女懷春的年齡,對那樣的眼光還能不明白其中的含義?但她甩給程遠的不是勾魂一瞥,或是嫵媚一笑,而是一個像石頭一樣砸過去的鄙視的目光,然后轉身快步離開,辮子在后背狂跳不止。父親看到了程遠癡呆的目光,胡須里都綻放出笑意來。

      那時黃大辮在市博物館當臨時講解員,正被一個市領導家的公子狂追,只要她答應婚事,人家馬上給她辦轉正手續(xù),成為博物館的正式館員,她已經(jīng)在心里答應了市領導家公子的追求。成為博物館的正式講解員一直是她的夢想。在她去了機務段之后,程遠發(fā)起了攻勢。不是攻她,而是攻他師傅——黃大辮的倔巴頭爸爸。爸爸回家對她說:“程遠那小伙子是錦州司機學校畢業(yè)的,厚道正派,善于鉆研業(yè)務,是個好苗子。”

      從小到大,她一貫聽父親的話,但這次她跟父親杠上了,杠的辦法就是不說話。父親說:“鐵路多好啊,旱澇保收,吃皇糧,到啥時也黃不了。別看程遠現(xiàn)在是個甩大鍬的司爐,人家有學歷,將來當個手握閘把的火車司機易如反掌。人家也住鐵道北,收入穩(wěn)定,獨根獨苗,還有房子。”

      她仍然不說話。

      后來,還是患有哮喘病的媽媽零零散散地告訴他,女兒有了追求者,是市領導的兒子,人家還能給女兒辦轉正手續(xù)呢。爸爸許是哪根筋搭錯了,竟然暴跳如雷:“肩膀頭不一般齊,嫁過去也是受罪,絕對不行!”爸爸請假在家,像看守犯人一樣看守著她,把她鎖在家里,不讓她去博物館上班。沒辦法,她開口說話了,但哭訴吵鬧都不起作用,爸爸認定她嫁給高干子弟就是往火坑里跳。爸爸發(fā)了狠,一時竟有些結巴:“你要不……不……不答應這門婚事,我就武……武……武力解決!”

      她更是倔強:“你打死我也不同意!”

      爸爸操起一根胳膊粗的蠟木桿子,高舉過頭頂。她閉上眼睛,內(nèi)心堅強無比,準備接受懲罰??墒枪髯記]有落在她身上,而是哐啷一聲扔在了地上。爸爸鼓氣冒煙地走了,后背都透著怒火,把房門重新鎖上。

      十天后,她被爸爸放了出來,可是博物館已經(jīng)另聘他人。讓她痛心的是,短短十天,市領導的公子就知難而退,有了新的追求對象。他們門當戶對,才子佳人,婚期都已經(jīng)敲定。她恨爸爸、恨程遠,更恨那個市領導公子:紈绔弟子,知難而退,意志不堅,看來海誓山盟都是虛情假意,骨子里等級地位根深蒂固。也許真如爸爸所說,肩膀頭不一般齊,嫁過去也是受罪。唉,罷了,狼跑千里吃肉,狗跑千里吃屎,啥人啥命吧。

      和程遠結婚第二年,黃大辮的爸爸死于一場事故。那天爸爸去待乘室保休,提前走出家門,走過三角線,繞過鐵安里一條,在俱樂部拐一個直角就到了她家。那時程遠已經(jīng)是單挑的火車司機,正在線路上駕駛蒸汽機車運行。黃大辮的女兒逢逢剛十個月大,安靜地躺在炕上,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望著白色棚頂,握緊的粉嫩小拳頭伸在嘴邊,一點一點舔舐著。黃大辮看見爸爸來了慌忙跳下地,把爸爸往炕里讓。爸爸不說話,瞅瞅逢逢瞅瞅她,目光慈祥,嘴唇動了動,卻什么都沒說。她說:“爸爸您沒事吧?”爸爸搖搖頭,又是什么都沒說,雙眼卻盯視著她,眼角淚花閃閃。爸爸默默走了,背有些駝,頭頂似乎罩了一塊黑云。

      由于車站值班員按錯了一個按鈕,爸爸的火車與另一列火車迎頭相撞,當場身亡。處理完爸爸的后事,她仔細回想爸爸那天來家的怪異,似乎悟到爸爸是想跟她說:“女兒,對不起,是我毀了你的前程,讓你成為一個沒有工作的家庭婦女。女兒,你能原諒爸爸嗎?”那天,她哭了很久很久。后來她找出剪子,把后背的那條烏黑大辮子咔嚓咔嚓剪掉了,留起了當時流行的五號頭。不過,黃大辮的綽號一直跟隨著她,一直被她帶進墳墓。

      3

      家和鐵路醫(yī)院都在鐵道北,直線距離也不過幾百米,程遠怎么就三天不見蹤影了呢?黃大辮躺在病床上,百思不得其解。她讓逢逢給程遠打過電話,逢逢是到病房外的走廊打的電話,她隱約聽到他們爺倆在電話里爭吵,可是隔著厚厚一堵墻,她聽不清他們爭吵的內(nèi)容。逢逢回來時,目光游移著,臉上似乎有淚痕。她是將死之人,不愿意深究什么,預感到可能跟自己有關,讓他們爺倆之間發(fā)生了不愉快。

      但她還是問逢逢:“你爸怎么說?”

      逢逢望著別處:“我爸說他替別人走了個班,頂了一回火車司機,明天就回來了?!?/p>

      她心想逢逢沒有跟自己說實話,她爸爸并沒有去替班,而是另有原因。程遠雖然當過火車司機,但他現(xiàn)在的職務是清掃工,清掃工是不能再去開火車的。黃大辮心里跟明鏡似的,卻并不想把事情說開。自己已經(jīng)是半個身子躺進棺材的人了,有必要把什么都搞得一清二楚嗎?有些事還是糊涂一點好。她連連嘆氣,有氣無力地對逢逢說:“以后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逢逢背過身去擦淚,肩膀激烈地抖動著,好久才漸漸平息,待轉過身來,眼圈竟紅了,臉頰水洗過一樣亮晶晶的。逢逢小聲問她:“媽媽,告訴玲玲嗎?她也是您女兒,這時候了,應該告訴她吧?”

      她立即面露慍色:“我死了也不要告訴那個小兔崽子!”

      玲玲是黃大辮的二女兒,繼承了黃大辮的美貌,橢圓臉兒,豐滿欲滴的雙唇,一雙嫵媚清澈的大眼睛,加之勻稱的身材,活脫脫是她當年的翻版。而逢逢長得像程遠,高個子,長瓜臉兒,厚嘴唇,身材粗壯,跟玲玲站在一起,沒人會想到她們是親姐妹。逢逢從小就不被程遠喜歡,心煩時巴掌往往落在逢逢身上,而很少揮向玲玲。逢逢長大后爺倆總是犯相,對事情的看法常常對立,動輒就吵了起來。而黃大辮喜歡老實厚道的逢逢,她們娘倆總能想到一塊兒去,性格也比較相近,但她從未表露出差異來。

      一年前,玲玲高中畢業(yè),因為學習成績太差,哪兒也沒考上。相處三年的男朋友卻考入江南一所重點大學,報道當天就在微信上提出分手。玲玲很難過,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早出晚歸,出入燈紅酒綠場所,鮮紅豐潤的嘴唇晃得黃大辮心煩意亂。她想別管玲玲了,孩子沒能考上大學已經(jīng)夠郁悶了,何必再給她上緊箍咒呢?況且玲玲現(xiàn)在青春年少,女孩一生最韶華的美好時光,就讓她自由地玩玩吧,再大一點就會自動收心,會給自己找出路的。她放任玲玲混跡于社會。程遠上著班,又一向溺愛玲玲,凡事都依著她,玲玲就成了一只斷線的風箏,不知飄向哪里,也不知墜落何方。

      有一天,黃大辮在手機微信中看到一段視頻,標題很是吸人眼球:原配當街暴打小三,小三衣服被扒光。她打開視頻,看得心驚肉跳,血壓驟然升高。原配是一個粗壯野蠻的中年婦女,騎在小三身上,一巴掌接一巴掌地扇在小三肌如凝脂的身上。小三是個年輕女孩,此時披頭散發(fā),看不清面孔,被扯得只剩內(nèi)衣。原配被人拉開后,小三慢慢坐起,用手撩開長發(fā)時,黃大辮大驚失色,一口血從嘴里噴濺而出,當即栽倒,不省人事。挨打的小三竟然是玲玲。

      雖然日子過得艱難,但黃大辮天性善良,鄰里相處和睦,在鐵道北、在司機樓,一直受到鄰居們的好評和尊重。她把臉面看得比命還重,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被人背后指指點點,說三道四。玲玲墮落到了這種程度,讓她始料未及,更是無法接受,感覺臉皮被生生撕扯下來,讓她沒臉出去見人,沒臉活在鐵道北,整天哭天抹淚,一直想著結束自己生命的辦法。她像古代婦女那樣,要吞銀自盡,一直暗中觀察她的逢逢沖過來,一把奪下裝水銀的小瓶子摔在地上。水銀變幻成無數(shù)個晶瑩的小亮點,在地面閃爍、滾動、漂移,那些小亮點像一只只小眼珠,對著她嘲笑。

      玲玲聞訊趕回來,進門就“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淚水從玲玲那光潔的臉頰上滑落。黃大辮原本躺在床上,突然坐起來,有些面目猙獰:“不要臉的東西,出去!我沒你這個女兒,我死也不要見你!”說完,她就劇烈咳嗽,臉憋成了絳紫色。

      逢逢拉玲玲出了家門,勸說道:

      “媽媽正在氣頭上,過幾天消氣了你再回來?!?/p>

      玲玲一步三回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砸向地面。

      4

      三天后,程遠回到了病房,沒做任何解釋。他似乎喝了酒,滿臉通紅,站立不穩(wěn),晃晃蕩蕩走到一張空床前,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黃大辮和逢逢交換了一下眼神,面面相覷。

      程遠是獨苗,他們結婚后一直跟公婆同住。公公是車輛段科室小干部,婆婆是鐵路醫(yī)院護士,兩人在崗時默默無聞,退休后架子卻端得挺高,對兒媳婦頤指氣使,黃大辮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程家保姆。上伺候老的,下照顧小的,每日洗衣做飯,縫縫補補,繞著鍋臺轉。后來公公婆婆年齡大了,先后患上了老年癡呆、半身不遂,一個接一個地炕吃炕拉。黃大辮擦屎擦尿,端水喂飯,沒白沒黑地照料他們,幾十年如一日。程遠只管上班,在家里橫草不拿,待把公婆伺候走了,把逢逢、玲玲撫養(yǎng)成人,黃大辮也已人老珠黃,臉頰像一張失去水分的白菜幫子,沒有了一點光澤,美麗對她已成為遙遠的回憶。

      程遠當年在錦州司機學校畢業(yè),幾十年過去了,同班同學當官的當官,發(fā)財?shù)陌l(fā)財,級別最高的已經(jīng)當了副分局長,混得不好的也在路局機務處當了科長。而程遠耿直較真,心眼兒小,經(jīng)常跟車間領導發(fā)生沖突,又玩不來跑跑送送那一套,時間長了就被定性為“刺兒頭”職工,好事沒他份兒,“安全不放心人”“暑運職工必談人”卻給定了好幾次,在單位始終是火車司機,郁郁寡歡,不得志。后來年齡大了,腿彎了,腰塌了,牙齒掉了幾顆,說話漏風跑氣,又連續(xù)違章違紀,誰說也不服氣,便被調(diào)整當了衛(wèi)生清掃員,在車間掃廁所。有人給他出主意:“你那么多當官的同學,有的在分局,有的在路局,都是說得上話的主兒,哪個不管著機務段?你去找找他們,那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嘛?!彼纱笠浑p小眼睛,說:“我才不干那丟人現(xiàn)眼的事兒吶,好賴自己擔著,決不為謀一職位而屈膝折腰!”

      有一天,他那個當副分局長的同學來機務段檢查工作,酒桌上隨意問起:“我那個老同學程遠現(xiàn)在做啥呢?”陪同的機務段領導面面相覷,運用車間主任隨口說道:“在沈陽公寓當駐站大使呢?!备狈志珠L“嗯嗯”點頭,沒再問什么。副分局長走后,段長心有余悸,問運用車間主任:“程遠在你們車間清掃廁所,你怎么敢說是當駐站大使?那不是欺騙領導嗎?”運用車間主任詭譎一笑,說:“耗子來例假——多大點兒事,馬上把程遠調(diào)整去當駐站大使不就結了?!倍伍L思忖一下,臉上綻放笑容:“行,還是你小子聰明!”

      沒想到,程遠在公寓當駐站大使還鬧得沸沸揚揚。

      別人當駐站大使跟公寓處得像一家人,沒事勤溝通,有事相互打招呼,逢年過節(jié)一起搞活動、吃團圓飯,兩家熱熱鬧鬧一家親。可是程遠到公寓當駐站大使,兩家的關系幾乎降到了冰點?;疖囁緳C到他那反映公寓飯菜質量不好,主副食品種單一,餐廳里蒼蠅亂飛,沒有達到局長提出的“公寓賓館化”標準。他一臉嚴肅、公事公辦地找公寓主任提意見,講火車司機在鐵路運輸中的重要性,講局領導對火車司機的關心愛護,給公寓提出十多條整改意見。公寓主任不接受他這一套,兩人當面爭執(zhí)起來,吵得不可開交。公寓主任火冒三丈,當夜給機務段段長打電話,強烈要求撤換駐站大使,否則以后不接待你們段職工。機務段建段幾十年,還頭一次出現(xiàn)公寓驅逐駐站大使的事情,段長又是震驚又是無奈地說:“真是奇恥大辱!”段長把運用車間主任找來,兩人合計來合計去,也沒給程遠這個刺兒頭找到合適的位置,最后決定還是讓程遠回來當清掃工吧。不過看在副分局長的面子上,沒讓程遠清掃廁所,改為清掃走廊了。但不是清掃運用車間走廊,而是清掃設備車間走廊。設備車間副分局長不總去。

      5

      一日,黃大辮在鐵路醫(yī)院當電工的弟弟黃元新走進病房,看著姐姐睡了,坐到另一張病床上,小聲對逢逢說:“你爸真不是個東西!”逢逢瞅瞅熟睡的黃大辮,十分驚詫地小聲問舅舅:“我爸他怎么了?”黃元新說:“我剛才路過機務段大門口,遇見一個朋友,他問我‘你姐姐病很重吧?我說‘是呀,怎么啦?他瞅瞅四周,小聲對我說‘現(xiàn)在的人真不可交,你姐姐還沒那個呢,就有人給你姐夫介紹后老伴了。我當時就罵,是誰這么缺德!我朋友瞪我一眼說,小聲點呀。說完就走了?!?/p>

      逢逢氣紅了臉,罵道:“真他媽不像話!”

      其實黃大辮沒睡,只是閉著眼睛休息,弟弟和逢逢說的話她聽得一清二楚,聯(lián)想到鐵路醫(yī)院和家都在鐵道北,程遠卻連續(xù)幾天沒來醫(yī)院,黃大辮已明白了其中一二。但自己已經(jīng)是根朽木,人生也將走到盡頭,哪里還有能力管程遠找不找后老伴的事情呢?那幾日,她總是上一眼下一眼地瞅逢逢,心想哪一天我一蹬腿走了,逢逢會不會遭罪受氣呀?她今后的出路在哪里呢?

      逢逢也看出程遠的問題,又一次悄悄地問黃大辮:“我爸要是找后老伴,媽媽您說我該怎么辦呀?”黃大辮用長長的憂郁的眼神望著逢逢,竟沒力氣說出一句話。她記得逢逢曾經(jīng)問過她這個問題,她很清楚地回答了女兒。這次逢逢不等媽媽說話,便倔強地一仰頭,兀自說:“他要是找后老伴,老了病了躺大道上了我都不管他!”

      黃大辮氣若游絲,目光一點點黯淡下去,一口氣沒上來,頭一歪,人就撒手歸西了。她被拉到殯儀館,進入遺體存放間,被安置在塑料棺槨里,四周擺滿了鮮艷的塑料花,正面墻上掛著一張她放大了的黑白照。照片應該是她四十歲左右照的,梳著五號頭,大翻領衣裳,不胖不瘦,一雙似笑非笑的大眼睛,嫵媚中透著善良,還有那飄逸的神韻。

      當晚,玲玲接到逢逢的電話,從鐵道南穿過橋洞子,回到了鐵道北,又出了城,直接來到殯儀館。見到形銷骨立、靜靜地躺在塑料棺槨中的黃大辮,玲玲“撲通”跪倒在地,號啕大哭:“媽媽呀,我來晚了??!媽媽呀,我來晚了啊!”

      在一旁枯坐的程遠聽聞哭聲,突然站起來,弓著蝦米腰,幾步躥到玲玲身邊,一腳把玲玲踢翻,大吼:“給你媽謝罪!給你媽謝罪!”待他蒲扇般的大手扇向玲玲粉嫩的臉頰時,逢逢豹子般躥上來,一把抱住妹妹,大哭著對程遠喊到:“爸爸,媽媽已經(jīng)不在了,你就別怪妹妹啦!”

      程遠的大手停在半空,晃了又晃,很不情愿地慢慢放下,然后鐵青著臉,弓腰塌背地走回原來的位置,人萎頓得兩頭扣成了一頭。

      那兩日,一家三口在黃大辮面前表現(xiàn)出空前的團結和溫馨,你為我扣衣服扣子,我提醒你吃飯,跑腿的事也由姐妹倆負責,大事小情向程遠請示匯報。程遠運籌帷幄,指揮全局,把黃大辮的喪事辦得簡單順利?;鸹斕?,他們將黃大辮的骨灰送到程遠家的祖墳下葬,第三天圓墳時,把黃大辮穿過的衣服、用過的東西帶一些到墳地,一把火燒了。這預示著黃大辮與陽間徹底隔斷。走的走了,活著的還要繼續(xù)下去,奈何橋畔,陰陽兩隔,各自走好自己的路。

      出殯到圓墳的三天里,玲玲一直住在鐵道北。姐妹倆性格迥異,以前并不親密,彼此交流得也很少,中間好似隔了一堵墻。媽媽的逝去,仿佛拆掉了橫亙在兩人之間那堵無形的墻,讓姐妹倆一下子親近起來。她們倆并肩疊股,徹夜長談,哭一陣笑一陣說一陣,道不盡心酸訴不盡的情感。逢逢知道了玲玲的一些情況。上次街頭上演的原配暴打小三事件,表面上看是原配勝利了,其實那件事后,那男的不能原諒原配的粗暴行為,把原配吊打一頓,又給玲玲挪了個窩,還給了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身體傷害和精神損失費。玲玲穿貂吃鮑喝燕窩的富裕生活沒有任何改變。

      圓墳翌日早上,玲玲返回鐵道南。她從家里走出來,路過鐵路文化宮,左拐后走一段下坡路,在橫亙著的鐵安里一條上,她打了一輛出租車,然后沿路前行,鐵路一中、車輛段、機務段、房產(chǎn)段大門在車窗外一一閃現(xiàn)。這條路她從小走到大,這些單位都是她小時候經(jīng)常去玩的地方,每一座大門上她都能依稀看到自己的身影。她感到鐵道北不如以前漂亮,雖然都變成了暖氣樓,但樓房低矮陳舊,街道破破爛爛,到處灰蒙蒙的,幾十年一點變化都沒有。出租車開得很快,幾分鐘就跑到鐵安里一條的盡頭,往右一拐就進了橋洞子,駛出去就是鐵道南了。

      6

      玲玲走的第二天,程遠和逢逢清掃家里衛(wèi)生。按當?shù)亓曀?,家里死了人,辦完喪事都要進行大掃除,把新鮮空氣放進來,把晦氣驅趕出去,最重要的是要清理亡人遺物,陰間陽間再次做個了斷。

      在清理黃大辮的遺物時,逢逢嚶嚶嚶一直在哭泣。她想起媽媽的音容笑貌,想起媽媽對自己種種的好,再想想自己未知的命運和未卜的前程,心中悲涼,痛徹心扉,哭泣不止。媽媽不在了,把她扔在了這個世界上,讓她孤苦無依。所以,媽媽的梳子她要留著梳頭,媽媽的發(fā)卡她要留著戴,媽媽的衣服她要保存起來,待日后使用。程遠心緒煩躁,大聲斥責逢逢:“哭喪啊,沒完沒了的!你媽的東西留一兩件做個紀念就行了,留那么多干什么,不嫌晦氣呀?”聽了程遠的話,逢逢氣不打一處來,突然停止了哭泣,抹干眼角的淚痕,眼光直直地盯著程遠問:“你是不是要把我媽的東西清掃干凈,就把死了丈夫的佟桂榮接進來?”

      程遠勃然大怒,舉拳要打,逢逢把裝有媽媽單人照的鏡框舉在頭頂,大哭道:“媽媽呀,媽媽呀,您快看看吧,您看看我爸在干啥呀!您尸骨未寒,他就要把您扔出去,迎接那個佟桂榮,媽媽您快來管管他吧!”

      逢逢這一哭一鬧,還真把程遠嚇住了。他臉色蒼白,青筋暴跳,望著鏡框里的黃大辮,舉起的大手怎么也落不下去。但他又氣憤難消,在放下拳頭的同時,狠狠踢了逢逢一腳。逢逢撕心裂肺地大哭,抱著黃大辮的遺像逃離家門。

      佟桂榮確有其人。

      還在黃大辮住院期間,鄰居就給程遠介紹了喪夫的佟桂榮。一天,程遠在家里做了飯,用保溫飯盒盛著往醫(yī)院送。他穿過鐵安里一條,在俱樂部拐角處被一個不胖不瘦、長瓜臉的中年婦女攔住了。這個人就是佟桂榮。當佟桂榮報出自己的姓名時,程遠幾乎呆住了。倒不是佟桂榮有什么閉月羞花之貌,而是這個女人身上有一種氣質震懾了他,那就是她身上超乎尋常的干凈。頭發(fā)紋絲不亂,衣服板板正正,全身上下利利索索,一笑起來臉上竟泛起紅暈,現(xiàn)出少女般的羞澀。程遠的心突然狂跳不止,瘦長的臉頰火烤般熾熱,就像當年第一次見到黃大辮一樣的感覺。他當即決定,趕快把飯送到醫(yī)院,再返回來找佟桂榮談談。

      鐵路是國民經(jīng)濟大動脈,職工收入穩(wěn)定,火車司機在崗月入七八千元不新鮮,退休工資每月也能拿到五六千元。鐵道北的老頭值錢了,喪偶老頭幾乎成了奇貨可居的搶手貨。黃大辮病入膏肓,就已經(jīng)有人偷偷摸摸給程遠續(xù)弦了。世態(tài)炎涼,人心不古,送舊迎新,誰還在乎那些。

      被爸爸踢了一腳,逢逢抱著媽媽的遺像逃出家門,一路哭哭啼啼,漫無目的地走在鐵道北的大街小巷,眼里一直被淚水模糊著。她想到自己沒有工作,跟爸爸針尖對麥芒,而后媽就要進家來了,頂替了媽媽的位置,感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孤立無援,沒有了立錐之地,不免更加悲戚,淚水流得更兇了。

      鐵道北的街道坑洼不平,她幾次險些跌倒,但媽媽的遺像卻始終緊緊抱在胸前。她不能把媽媽扔了,到任何地方也要把媽媽帶在身邊,有媽媽在,她就會感到溫暖。傍晚,天空飄下細雨,又刮起了冷風,她渾身被雨水打濕了,冰冷的有些顫抖。她把媽媽的遺像抱得更緊了,目光散亂,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今夜要露宿何方。她走啊走,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過了橋洞子,走到了鐵道南。眼前高樓林立,街道干凈整潔,一簇簇鮮花在微風中搖曳,鐵道南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破敗模樣,與鐵道北相比,已然是兩個世界。她感覺到一絲陌生的恐懼,有些茫然無措,又返回橋洞子,走回了鐵道北。

      鐵道北從什么時候破敗下來的?好像是從鐵路分局撤銷吧,社會功能歸屬社會,市政建設歸屬政府。而政府也不富裕,把有限的資金都投給了鐵道南,鐵道北像個失孤的孩子,破衣爛衫,饑腸轆轆,步履蹣跚,像極了自己。

      正想著,“逢逢!”夜光下,一聲呼喊,幾乎嚇了她一跳。她抬頭,看見高中同學魯波站在路燈下,正凝神望著她,眼里充滿了關切和驚訝。不知怎么,她像見到了久違的親人,已經(jīng)干枯的眼睛又洶涌地流出淚水。魯波上前一步,張開雙臂將她緊緊擁在懷里,雙手拍打著她后背,嘴里不停地說:“寶貝,什么都別怕,有我呢!寶貝,什么都不要怕,有我呢!”

      魯波的家在鐵道北郊區(qū),父親是砂輪廠的退休工人,他高中畢業(yè)后接班也進了砂輪廠,在翻砂車間翻砂鑄鐵。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如今砂輪廠倒閉了,魯波成了無業(yè)游民。

      7

      那夜,程遠像個無頭蒼蠅,找了逢逢一夜,打她手機,手機竟然在家里響起。鐵安里一條、鐵安里二條……一直到鐵安里七條,他一條街一條街地尋找,一直找到天亮,卻連逢逢的影子都沒見到。他后悔極了。黃大辮去世不久,孩子心里想媽媽,自己不能安慰她也就算了,還動手打孩子……唉!天亮時他一身疲憊地回到家,坐下想了很久才掏出手機,給玲玲打了電話:“玲玲,你姐姐一夜未歸,不知去了哪里……”

      玲玲小時候就被程遠喜歡,把自己的希望都寄托在玲玲身上,希望她長大后出人頭地,也好讓自己在鐵道北走得昂頭挺胸,在機務段同事面前腰板溜直。沒想到玲玲大了,有了青春美貌,卻失去了美德和人格,對金錢的狂熱追求讓她走錯了路,還把媽媽氣死了,狠狠地打了他的臉,他的希望碎成一地玻璃碴子,人前人后都矮三分。他心里有些恨玲玲,極度的失望,從不主動給玲玲打電話,不想知道這個不爭氣的女兒在哪里,生活得怎么樣,未來跟誰結婚生子,有關于玲玲的一切他都不想知道。不過現(xiàn)在黃大辮不在了,逢逢又離家出走,他意識到在這個城市里,只有兩個女兒是自己的親人了,不給玲玲打電話求助,又能給誰打電話呢?

      一會兒,玲玲火急火燎地開車回來,進門就問:“爸,我姐姐找到?jīng)]有?”程遠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沒有,她要是回來我就告訴你了?!绷崃崮樕n白,眼里滿是焦慮,還安慰道:“爸爸您別著急,咱們好好分析一下。姐姐是女孩子,遇到事情不是去親戚家就是去了同學家,沿著這個思路找就一定能找到?!背踢h點點頭,心想別看玲玲比逢逢小好幾歲,可比逢逢聰明多了。

      玲玲掏出電話給黃元新打電話:“舅舅,我姐姐去您那里沒有?”“沒來呀,你姐出什么事情了?”黃元新說。玲玲說著沒事沒事便掛斷了電話。玲玲又拿起逢逢的手機,竟然沒設開機密碼,在微信里找到逢逢的同學群,在里面發(fā)了一條信息,一會兒魯波就冒出來說話了,跟玲玲聊了很長時間。

      放下手機,玲玲一臉輕松地走到程遠身邊,把一雙細長柔軟的雙手放在他肩膀上:“爸,您老放心吧,姐姐在同學家,住幾天就回來了?!背踢h問:“是男同學還女同學?”玲玲回答:“是女同學?!背踢h又問:“叫什么名字?”玲玲突然粉臉含霜:“您別問那么多了行嘛,我姐姐讓您給打跑了——她也是二十來歲的大姑娘了,您可真做得出來!我媽媽去世才幾天呀,您就想讓佟桂榮進咱家門,我告訴您,沒那么容易,我不同意!”

      “你……你……你……敢!”程遠話音還未落,玲玲已摔門而出,待程遠追到樓下,只看見絕塵而去的白色寶馬車的屁股。

      一個月后,佟桂榮拎只皮箱進了程遠的家門。

      這件事像一塊大石頭投進湖水里,在鐵道北激起了層層波浪。反應強烈的還有逢逢,她無法容忍一個陌生女人占據(jù)她媽媽的位置,她反抗的手段還是跟上次一樣——出逃。她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能去魯波家。魯波在樓下等著接逢逢。當逢逢從出租車下來,魯波驚訝了,逢逢竟從出租車后備箱里拎出一個拉桿箱來。魯波促狹鬼似地明知故問:“把家底都拿來了,是要常住沙家浜咋地?”逢逢扭著脖子問:“不歡迎呀?不歡迎老娘打道回府!”魯波滿臉堆笑,忙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我白撿了個媳婦呢!”

      在機務段,開火車的大車們都是出了名的嘴損膽大,多大官都敢見,什么話都敢說,深更半夜敢給局長打電話,反映公寓溫度不達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他們在半路遇見程遠,總不忘揶揄逗笑幾句。

      “伙計,半路換車,可別超速啊!”

      “程車,都快退休了,身子骨不經(jīng)折騰,注意保修??!勤瞭望,摟住閘,按圖跑。嘻嘻!”

      程遠對此一笑了之,不當回事兒。在機務段,凡事不能急眼,一急眼你就輸了。時間久了,程遠從被嘲笑的對象慢慢就變成了被羨慕者。有不少人私下議論,程遠不白做一回男人,雖然工作沒能力,生活卻多姿多彩,讓人羨慕!再以后,死老婆的、離婚的、娶后老伴的人多了,就沒人議論程遠了,程遠的事情被歲月的枯枝敗葉湮沒了。

      8

      玲玲被那個人安置在南部新城一棟15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里,養(yǎng)尊處優(yōu),吃香喝辣,每日除了跟幾個富婆打牌,余下時間由一只泰迪陪伴著,吃遍城市大小館子,嘗遍山珍海味。佟桂榮進家門的事情她也知道,但如今她不想反對,內(nèi)心還有些感激佟桂榮。爸爸年齡大了,身體又不好,有個女人陪伴,也是一件好事嘛,什么一個月兩個月的,時間有用嗎?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春夏與秋冬。

      有一天,玲玲接到逢逢的電話:“我要結婚了。”玲玲問:“是魯波吧?”逢逢說:“是的,他挺好的,他父母對我也好,把我當親閨女。”玲玲電話里提醒:“姐呀,你沒工作,魯波也沒工作,你們今后怎么生活呀?一個沒有經(jīng)濟來源的家庭,生活捉襟見肘,怎么會幸福呢?感情是什么?感情就是個屁,沒有金錢和物質做支撐,感情的鮮花也會枯萎,這個道理你不知道嗎,姐姐?”

      逢逢突然哭了:“玲玲,你說的我懂,但我能怎么辦?爸爸死活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佟桂榮,我現(xiàn)在無家可歸。在我最困難的時候魯波收留了我,他們一家都拿我當家人了,我不嫁給魯波還能嫁給誰呀!”

      玲玲嘆口氣,心想也是,設身處地為姐姐想想,她還有第二條路可走嗎?玲玲放低聲音問:“婚禮定在哪一天?告訴爸爸了沒有?”

      逢逢沒想到,婚禮那天,佟桂榮和爸爸會一起出現(xiàn)在婚禮現(xiàn)場。佟桂榮五十多歲的樣子,稍高個子,偏瘦,樣貌還算周正,說話聲音不大,安安靜靜的一個人。逢逢把婚紗下擺摟起來問:“你們是怎么來的?”程遠耳朵背,歪著腦袋聽,然后大聲說:“走過來的。道不遠,都在鐵道北,溜溜達達,二十多分鐘就到了?!背踢h指著佟桂榮介紹:“這是你佟姨?!狈攴甏蟠蠓椒胶傲艘宦暋百∫獭?,稱呼就定格了。一會兒玲玲也來了,跟爸爸、佟桂榮和姐姐打過招呼,找個座位坐下來,低頭擺弄手機?;槎Y開始前,程遠、佟桂榮以女方家長的身份坐在臺上,婚禮上接受逢逢和魯波的禮拜。等到婚禮結束,來賓都在鬧鬧哄哄吃飯,三人跟穿婚紗的逢逢合影,一家四口一起喊“茄子!”

      逢逢結婚后就沒閑著,跑保險、打短工、推銷調(diào)味品、賣文具,其中的艱辛自不必說。最難的是推銷調(diào)味品,不僅在本市推銷,還要去其他城市推銷,每日馬不停蹄,這家商店出,那家超市入,刮風下雨不停步,商品折損還得自己承擔,到月底七折八扣,到手的錢寥寥無幾。兒子出生后,還沒斷奶她就出去打工了。她發(fā)現(xiàn)開文具店比較輕松,不用出去推銷,只坐等學生上門就可。文具店一般都在學校附近,賣得好的就是早、中、晚三個時間段,其他時間基本閑著。現(xiàn)在各類商品都有自己的供應鏈條,只要跟供貨商建立了聯(lián)系,打個電話貨就送來了,而且售罄結賬,賣不出去供貨商就把余貨拿回去了,銷售商一點沒壓力。她有了自己開一家文具店的想法。

      兒子五歲的時候,逢逢在文具銷售界攢足了人氣,各個環(huán)節(jié)都摸清了,也找到了較為穩(wěn)固的供貨渠道,她感覺時機成熟了。然后她邊推銷邊考察,最后確定在文生小學門前租下了一間小型文具商店。原來的店主是一對老年夫妻,妻子患了比較嚴重的哮喘,每到冬季嚴寒時就呼吸困難,可到了海南島哮喘就自動好了。于是老兩口變成了候鳥,冬季去海南,其他時間回東北,打理文具店就不方便了,兒女們又沒時間接手,便轉租給逢逢。逢逢接收后,把文具店改成了日用品商店,擴大經(jīng)營范圍,不僅給學生提供學習用品、零食和玩具,還兼售家庭生活日用品,每天早中晚商店都擠滿了嘰嘰喳喳的小學生。

      說起開商店也是命中注定。逢逢一直要走出鐵道北,甩掉那些不愉快的回憶,可是在考察租賃地點時,選來選去,最終還是選擇了鐵道北的文生小學對面。文生小學原來叫鐵北一小,就是自己和玲玲小時候念書的學校。她發(fā)現(xiàn)鐵道北給了自己太多深刻的記憶,以至于自己無法逃離,被命運中一條看不見的鎖鏈捆住了。從小生活在鐵道北,結婚后住在鐵道北,買的樓房在鐵道北,日用百貨商店最終選擇的還是鐵道北,鐵道北已經(jīng)與她的靈魂融為一體,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不可分割了。

      商店開業(yè)那天,逢逢站在商店門口,望著馬路對面的文生小學的伸縮門,望著馬路兩側一棟棟七八層高的暖氣樓,還有遠處的高樓大廈,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女時代。身穿花衣裳,腦后扎兩根小辮子,走路一蹦一跳的;長大后衣服素了,頭發(fā)梳得溜光锃亮,頭頂扣一只紅色發(fā)卡,與黑色頭發(fā)對比鮮明。鐵道北呀鐵道北,媽媽一輩子沒有走出去,爸爸也走不出去,難道自己也走不出鐵道北嗎?

      9

      正午,太陽光直射在地面,氣溫熾熱難耐。商店門前站一老者,鬢發(fā)半白,弓腰塌背,高而瘦弱,久久站著,好似在等什么人。逢逢以為是程遠,大喊:“爸您怎么來啦?”老者轉身,圓臉厚唇,面色紅潤,竟不是程遠。逢逢恍惚了,心底里涌出酸楚和思念。這些年光顧著打工掙錢討生活,竟然忽略了身邊的爸爸。他過得怎么樣?和佟姨生活得好嗎?這些她都不知道,她感覺一絲愧疚。魯波在當?shù)匾患椅锪鞴井敶筘涇囁緳C,今天恰巧沒有出車。她打電話讓魯波來看店,自己去附近的水果店買了櫻桃、蘋果、獼猴桃,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程遠家。

      結婚以后,逢逢對爸爸怨氣消了大半。爸爸也是奔七十的人了,年輕時當司機帶飯盒,熱一頓涼一頓,饑一頓飽一頓,留下了胃痛的毛病,時常犯病,有時痛到直不起腰。隨著年齡增長,“三高”又出現(xiàn)了,心臟、血管、頸椎都有了問題,有個知冷知熱的女人照顧不好嗎?逢逢在心里已經(jīng)接受了佟桂榮。

      逢逢進了程遠家門,看到的場景跟她想象的正相反。

      客廳擺著一張麻將桌,佟桂榮跟三個鄰居分坐桌子四邊,八只手在麻將桌上打太極,嘩啦嘩啦搓麻將的聲音塞滿了整個客廳。見她進門,佟桂榮屁股都沒欠一下,只拿眼角余光瞥了瞥,嘴上招呼一聲“來啦”,轉而又死盯著麻將大喊“五條”。逢逢穿過客廳,把水果放茶幾上,哪里也沒見著爸爸的身影。她剛要問佟桂榮,卻見廁所燈亮著,透過磨砂玻璃看見里面人影晃動。她拉開廁所拉門,只見程遠腰扎圍裙,蹲在廁所地上洗衣服。程遠個高腿長,有些蹲不下,便左腿半蹲,右腿斜伸,顯得很笨拙,很難受的樣子。再看洗的衣服,花花綠綠,顯然都是佟桂榮的。逢逢頓時火冒三丈,心想我媽媽跟我爸結婚三十多年,沒讓我爸洗一件衣裳,而你進門才幾年呀,就把我爸當保姆當老驢老馬使喚啦!由此可見,平時拖地打掃衛(wèi)生、做飯、扔垃圾都是爸爸的活兒,爸爸這哪是找知冷知熱的后老伴,這分明是找個媽伺候??!

      程遠見逢逢回來了顯得很高興,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沫,非常吃力站起來,晃了晃腰身說:“閨女你坐一會啊,我洗完衣服就做飯,爸爸給你做你最愛吃的炸刀魚!”

      逢逢淚如雨下,幾乎是在喊:“爸爸您在干啥呀,您不是保姆??!”程遠低聲說:“閨女,你這是說的什么話,爸爸干活累不著?!?/p>

      麻將沒有停止,嘩啦嘩啦聲如海浪,一浪高過一浪,浪浪擊打著逢逢的心。佟桂榮高喊一聲“胡啦!”麻將桌上一片嘆息,一片推倒麻將的聲音。逢逢肺都要氣炸了,突然回身沖到麻將桌旁,雙手抄到桌底下,用力掀翻了麻將桌,麻將嘩啦啦撒了一地。打麻將的人詐尸一樣跳起來,向四周躲閃,驚叫聲響成一片。

      “我叫你們玩!玩吧!”逢逢哭著跑了出去。

      身后傳來程遠咬牙切齒地罵聲:“小兔崽子,你給我回來!”

      逢逢還沒到家,玲玲電話就打過來了。

      “姐呀,你也太激動了,不管怎么說她也是長輩,你不該掀她的麻將桌呀?!狈攴隁夂吆叩卣f:“玲玲,我看不下去呀!咱爸身體不好,咱媽活著時把他當老祖宗供著,家里好吃的好喝的全留給他,家務活從不讓他伸一手。現(xiàn)在佟桂榮怎么做的?她打麻將,咱爸洗衣服做飯,當牛做馬……我心理不平衡——他們對得起咱媽嗎!”

      第二天,玲玲開著寶馬,珠光寶氣地回到鐵道北。玲玲給程遠買了件價格不菲的夾克衫,給佟桂榮買了條24K金項鏈,并且提前打電話告訴了程遠和佟桂榮。佟桂榮還是在客廳打麻將,見玲玲進屋便一把推倒面前的麻將,滿面春風地站起來:“不打了,不打了,玲玲回來嘍,貴客到嘍!”說著奔向玲玲,扯著玲玲衣服袖子嗔怪道,“回來也不提前打個電話,我好買魚買肉招待呀,把你姨搞得措手不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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