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緒麗
我回鄉(xiāng)下老家接母親,送她去蓬萊機(jī)場。母親正在廂房的小磅秤跟前,一樣一樣稱著面前的各種干貨和食物:28個紅富士蘋果,一桶花生油,一塑料袋新磨的黏玉米面,一小袋新磨的面粉,一把香菜,一把洗干凈了的蔥白……
我在身后望著正彎腰忙碌著的母親??粗^上掩藏不住的灰白頭發(fā),像是老房子煙囪里飄蕩出來的炊煙,隨著微風(fēng)左搖右晃。母親頭上的青絲都到哪里去了呢?雖然我從十多年前就逼迫自己慢慢接受母親正在漸漸變老的事實(shí),但母親頭上的灰白依舊像一把利刃,隨著時間的累積疊加,那束被時間打磨的鋒利刀刃折射出來的慘白刃光,刺得我不敢睜開眼睛將它瞧個仔細(xì)。我害怕那束慘白的刃光,刺得我心中發(fā)疼。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母親在我的視線里,變得愈來愈陌生了呢?我曾仔細(xì)想過,也許并不是母親變得陌生,而是我從母親的身影里看到了未來的自己,我在害怕那個未來的我。
“怎么就只能免費(fèi)托運(yùn)40斤呢?這怎么夠呢?”母親一邊將袋子里的東西來回倒騰,一邊嘟嘟囔囔。登機(jī)只允許隨身攜帶不超過20公斤的東西,這讓以前坐火車時習(xí)慣肩上背著、手里拖著提著大箱小包的母親非常不適應(yīng)。
我說:“您這是去閨女家,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逃荒呢!”
母親不以為意地撇撇嘴,說道:“這些都是咱自家地里種的結(jié)的,怎么也得給你妹多捎些,讓她嘗嘗家里的味道?!?/p>
我擔(dān)憂道:“若是您下飛機(jī)時,妹妹沒及時趕到,您可不要亂走動?!?/p>
母親拍拍胸脯,自信地說:“放心吧,鼻子底下就是路呢,丟不了的?!?/p>
我笑了,那一瞬間,我感覺母親不像是一輩子沒走出過鄉(xiāng)門的60多歲的人,倒像是走南闖北闖蕩慣了的俠客,一張嘴盡是俠肝義膽。
這是活了大半輩子的母親第一次獨(dú)自坐飛機(jī)出門。以前母親去北京妹妹家,坐的是火車。母親暈車,坐一趟火車十幾個小時,常常吐得七葷八素。這若是放在別人身上,怕是早就打怵了,但母親倔強(qiáng)得要命。只要妹妹在電話那端悠悠地喊上一句“媽——”,母親就心疼得肝腸脾肺腎都跟著打顫,忘記了她還有暈車的毛病,恨不得立刻插上一對翅膀,直接翻山越嶺飛到首都北京,飛到妹妹的身旁,幫她分憂解難。
妹妹結(jié)婚前,她的準(zhǔn)婆婆就去世了。妹妹婚后生下一對雙胞胎小子,從懷孕產(chǎn)子至今已有4年整,除了母親偶爾去搭把手,兩口子又得上班又得照料兩個寶寶,也真是把她折騰得夠嗆。記得有一次妹妹帶著兩個孩子回老家小住,因?yàn)橐稽c(diǎn)小事跟母親鬧了脾氣,她在網(wǎng)上訂了機(jī)票,死活要帶著孩子回北京,母親雖然心里堵得慌,但還是拉下面子勸她不要離開。最后找我當(dāng)說客,沒想到我也同意讓妹妹回北京。母親一邊拍著胸口嘆氣,一邊質(zhì)問我:“怎么連你也不理解我呢?”當(dāng)時已成為孩子?jì)尩奈疫€不能理解母親的質(zhì)問,還在心里埋怨母親干涉太多?,F(xiàn)在想想,當(dāng)時的母親該是多么無奈,多么不知所措。
我?guī)椭赣H把東西往車上搬,母親不放心父親,轉(zhuǎn)過身又反復(fù)嘮叨:“天冷了,就多燒些柴火,炕上暖和了,睡得也踏實(shí)。冰箱里有炒菜的肉,吃完記得早點(diǎn)去超市買回來。一個人,也不能糊弄……”
車漸行漸遠(yuǎn),我看到反光鏡里父親的身影在不斷縮小再縮小,車子拐了一個彎,反光鏡里換成了往后倒移的路旁的楊樹。
失去葉子的楊樹落寞地立在道路兩旁,頑強(qiáng)地與風(fēng)作著抗?fàn)?。失去了葉子,沒有了光合作用,那些楊樹就失去了活力。待到來年的春天,它們又會煥發(fā)生機(jī),春意盎然。但是,那些日漸被歲月剝繭抽絲的老人呢?他們的春天又會在哪里呢?
去機(jī)場的路上,母親顯得有些興奮,我出聲勸道:“到了北京,妹妹他們?nèi)羰侵苣┫霂ネ饷娉陨弦活D,您就答應(yīng)吧。也算是去體驗(yàn)首都文化呢?!蹦赣H“嗯”了一聲。我猜母親一定知道我說的是去年那件事。妹妹要帶母親去外面吃飯,母親嫌花錢多,偏要自己在家做,最后全家人都沒出去。后來,當(dāng)我們談起這件事時,母親竟哽咽地說:“我改,行嗎?”那一刻,我與妹妹淚如雨下。我們做子女的到底做了什么,竟讓母親這樣委曲求全?先是我結(jié)婚生子,再是妹妹,只要哪個在電話那端喊上一句“媽”,母親就會像遷徙的候鳥似地趕到我們的身邊。
在這個世界上,能在我們面前愿意將身段放低,甚至低到腳底的泥土里的,沒有別人,只有那個被稱作母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