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亮
一出大門,我就看到常家老爺正站在門口與一個老太太說話。
常家老爺我熟,老太太面生。
常家老爺手里攥著個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一個乒乓球拍子和一顆乒乓球,不知道是自己去打球了還是給誰拿的。
常家老爺戴一副鏡框很圓的眼鏡,模樣還很周正干凈,只是此刻正有些凄惶地看著對他講話的老太太。老太太說:“你現(xiàn)在嘛……只要孩子們對你好就行了……”
常家老爺聽了這話,身子似乎又緊縮了一下,嘴里囁嚅著一些模糊的詞語。我知道常家老爺去年剛剛歿了老伴兒,且從去年起,每次我看到他就覺得他個子又縮了一些,步子間距也越來越小。
之前,常家老爺在老車站附近有個鋪子,鋪子面積小,招牌也不大,只一塊原木小橫匾上用毛筆簡簡單單寫著四個字:常家金店。這四個毛筆字也說不上有什么藝術(shù)感,但一看就寫得很認(rèn)真。
常家金店少說也有四十多年歷史了,盡管鋪子里可能從未售賣或擺放過金首飾或金條金元寶,但它從開始就叫常家金店。其實也沒關(guān)系,即使沒做過金器生意,名字中有個金字也更亮堂宏偉一些,這沒什么不好。
聽老人們說,常家金店的銀器生意曾經(jīng)很好過。
四十多年前的那時候,小城更小,但鄉(xiāng)村卻很多很大。當(dāng)時城中據(jù)說有四五家小銀店,每家生意都很興隆。銀器像喜慶的花種子般撒在鄉(xiāng)村里,讓老百姓的日子暖和柔亮,而鄉(xiāng)村的煙火生活又逐漸讓嶄新的銀器們有了明暗立體的包漿和光氣。鄉(xiāng)村與銀器們相互需要著,一個靠一個提亮,一個靠一個打磨。
常家金店生意最好的時候也就在這個時候,諸如有著“長命百歲”“百家保安”“長生”字樣的孩童長命鎖,女子出嫁時娘家要陪送的那套純銀梳子、釵子、簪子、壓花等首飾,大娘們喜歡的滾圓粗實的銀鐲子,男子們喜歡的銀耳勺兒等,常家金店都有賣,都賣得很歡。
那時光景殷實些的人家喜歡揣幾個銀圓親自去店里給家人打個鐲子,為的是自家銀圓打的鐲子不摻假,真心實意。也有愛趕流行的女人們拿之前戴夠了的戒指、耳環(huán)之類的小物件去換些新的樣式,要不那么放心,女人們就先去街上置辦好物品,然后來店里坐在旁邊很有耐心地等,看著常家老爺把自己拿來的東西在小爐里熔成銀水,最后在模具里倒個新樣式或是加起來倒個大點的物件。
年輕時的常家老爺手藝了得,鑄、鏨、鍛、刻、鏤、焊、壘他都精,此外他還有一樣功夫就是幫人“看東西”。有人若得了一些來歷不明或是從他人手中轉(zhuǎn)賣過來的老器物、老銀圓,拿捏不準(zhǔn)真假時就會來常家金店找常家老爺給看看,斷斷,過眼錢隨心給。若是銀圓,聽說常家老爺只需拈起用指肚輕輕一彈,從那短暫一響中便能分辨真假。
但常家老爺從年輕時起就不把話說死,他看了東西后要是有什么問題也只說:我不能給你說這個東西的真假,只能說這個東西怕是使不上。來的人聽了,品一品就明白了,人們也理解常家老爺為什么這樣說,街面兒小,人們抬頭不見低頭見,有些事說穿了不好。
可能是從提倡女人們剪短發(fā)那時起,小城里所有的銀店生意就都暗淡了下來。要不就是更早一些?我們這里的人曾過了十來年很不好的光景,戰(zhàn)亂加年饉,飯都吃不飽的年代,哪有心思置辦這些貴重物品?
也是聽老人們說,從前的女人梳一次頭發(fā)得很久。小城偏僻,不知道書上對女人們發(fā)髻樣式的那些美譽,就只簡單土氣地叫作麻花頭、低梁頭之類。梳啊梳啊,發(fā)髻樣子基本做好了,就把頭上那套銀飾一一別上戴好,再用兩個鏡子前后一起照照。兩個鏡子一個是面前梳妝匣的鏡子,另一個圓鏡或方鏡要執(zhí)在手里對在腦后。
后來,女人們都剪了發(fā),從前成套的銀飾就不需要了。更老的老媳婦們從前嫁人帶過來的發(fā)飾多變賣了補貼家用或救急,新媳婦們要的已是縫紉機、自行車、手表之類。除了樣式簡單呆板的鐲子、戒指和耳環(huán)外,銀店中那些曾經(jīng)繁茂的花草紋樣似乎一夜之間全部凋零了,活脫的飛禽走獸們也都各自散去,不再和普通人親近。
這樣,很多銀匠的手就都閑了下來,小城的銀店慢慢開始賣一些外面進來的機器加工的東西,柜臺里只在這些東西旁擺放一小堆過去的老銀扣、老銀頭花兒、老銀戒之類,當(dāng)個小古董賣。
常家老爺和常家金店也是這樣。
常家老爺手閑下來后喜歡上了拉二胡。從我認(rèn)得他、記住他開始,他就已經(jīng)坐在店門口拉二胡了。想起來那時的他一點也不老,人又白凈,衣扣整潔,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絲毫沒有操勞困頓的神色。他的二胡咿咿呀呀地拋出些民歌調(diào)調(diào),只要開始了就能在那段街道上響很久。人們出街辦事經(jīng)過常家金店時二胡在店門口響著,天黑后往回走時,常家老爺已把凳子搬進了店里,店里昏暗暗的,看不清他坐在哪兒,但二胡依舊響著。
到了近幾年,雖然基本見不著能把金飾戴得好看的女人,但小城的女人們對金項鏈、金手鐲那種莫名的狂熱卻絲毫不受影響。來小城開金店的外地人眼看著越來越多,他們開的都是真正的金店,不管進不進店門,金光都在眼前閃耀。店里雇的店員都是妙齡女子,遠(yuǎn)遠(yuǎn)就能聽到她們受過培訓(xùn)的甜膩聲音。這些女子們不僅聲音好、身材好,妝也化得好,對不同的客人能說不同的話,就是給戒指纏個線她們都能纏得很熱情。
小城里其他幾家銀店終于改了門面做了小吃生意,常家金店的牌匾也跟著時興換成了噴繪布,可上面依舊是“常家金店”四個字,下排留著常家老爺?shù)氖謾C號碼。所有在白日里路過常家金店的人都能看出店已經(jīng)是將關(guān)未關(guān)的樣子了,但也似乎沒多少人在意。來來往往偶爾一瞥間,要是店門開著,還是只看到一個老式的玻璃貨柜停在幽暗中,柜子里還有沒有放著貨物,只在外面看的話不知道。常家老爺還有沒有生意或給人看東西的業(yè)務(wù),也不知道。
三年前我搬家到了這里,恰好與常家老爺同院。院子雖小,家戶們卻不相互走動,所以常家老爺于我的那種特殊神秘感一直都在。特殊可能是因為他曾親自交接過不同的時代,神秘可能是因為他本是個銀匠,一雙男人的手曾用做出的銀器活兒打扮裝點過多少女人孩子。
現(xiàn)在,常家老爺?shù)膬号畟冊缍疾蛔尷蠣斪釉僮龌钫盏炅?。一些黃昏,我隱約聽到過幾次二胡聲,應(yīng)該是他在房間里奏著,斷斷續(xù)續(xù),全然沒有了當(dāng)年的流暢和意氣。
偶爾像今天這樣遇到常家老爺也好像越來越難了??粗蝗伺仓〉牟阶舆M了大門,想起他的從前和從前一些事,我突然覺得自己終于也活了好久。
而又一次路過常家金店時,竟看到那塊噴繪布招牌上的聯(lián)系人和聯(lián)系電話被人用刀子割掉了,黑黑兩個方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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