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永強
父親出門的時候,我正好在最后一頁稿紙上畫下六個小圓點。墻上的石英鐘盡職盡責地奏響每天的第一曲音樂,是拉摩的《鈴鼓》,而后極清地響了六下。
父親這年73歲,這一年的父親開始擺煙攤。
父親每天起床都很早是為了在清晨能多賣出幾包煙。雖然冬天的天亮得很晚,路上吹著寒風。
父親在新中國成立的那一年參加革命隊伍。轉業(yè)后,開墾北大荒、海南島,近60歲才調(diào)回四川,在縣城唯一的一所職業(yè)中學當教師直到退休。
父親冒出經(jīng)商的念頭由來已久,家里誰也無法阻止他。
我是父親在“多生年代”里的第五個兒子,也是最后一個。母親生我那年30歲,父親卻已49歲了。父親和母親的結合在如今人眼中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母親是地道的山東人,貧農(nóng)出身,小學三年級文化,和父親結婚前從未戀愛過,那年她才19歲;父親是正統(tǒng)的四川人,地主成分,軍政大學畢業(yè),在老家曾履行過一次包辦婚煙并生有一子,和母親結婚時整整比母親大19歲。
母親曾說她和父親的結合是沒有感情基礎的婚煙,是一樁從頭到尾都在進行階級斗爭和相互批判的婚煙。他們這樁說不清楚的婚煙一直延續(xù)到今天,最終誰也沒有離開誰,在幾十年的爭吵和斗爭中生下了我和兩個哥哥一個姐姐。
父親擺攤的地點,縣城人把它叫做黃桷樹,因為那里有一株巨大無朋的黃桷樹。黃桷樹的后面是一幢上個世紀70年代修建的磚瓦結構的房子,靠公路的二間是間極簡易的飯館,父親的煙柜就收撿在這里。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煙柜推出把香煙擺上,接著支起一把夏天遮陽冬天遮雨睛天遮灰的大傘,然后坐在二嫂給他準備的椅子上只等顧客了。
煙柜里有一小日記本和一支圓珠筆,那是父親的記賬本,上面密密地記著每天的收支。
一
二哥是父親五個子女中唯一繼承了父親事業(yè)的。他在父親退體的學校教英語。二哥是父親和母親生的第一個兒子,卻是與父親有血緣關系的第二個兒子,這一點,母親從不計較。大哥從小就沒有得到過絲毫的父愛和母愛。在父親當兵講成分的年月里,大哥輝與一直未結婚、孤零零一人的二姑在成都相依為命,靠二姑糊火柴盒撿垃圾為生。二姑患病去世那年,大哥才12歲。當時正在保定炮校任教的父親,也未想到如何安置自己的兒子,大哥輝成了孤兒,直到三姑把他接到昆明,才重新有了個家。父親一直很內(nèi)疚。母親理解和同情地說,輝是你的兒子也是我的兒子。輝就成了我們的大哥。
高考那年,父親對二哥寄予很大的期望,他希望看見自己的兒子能考入大學,大哥失去了這些機會,說怎樣也不能讓二哥失去這個機會??粗缑咳彰γβ德担缟峡磿?,夜間看書,高考時準時出門,考完按時回家。父親問,考得好吧?二哥自信地說,好,還輕松。父親那張憔悴得近乎蒼老的面孔有了笑容。發(fā)榜那天,父親一大早就趕到學校,看完所有的名冊均未見二哥的名字。二哥的班主任說:“他沒進考場?!备赣H的面孔頓時黯然,接下來的事情是可想而知了。吃飯時,二哥避開父親的眼晴,只顧埋著頭,軍人出身的父親說,沒出息,丟臉。然后一陣長嘆……
這年底,遇上招工,二哥被招到學校的校辦工廠。那時的學校還是一所民辦學校,教師大多數(shù)都是民辦教師。二哥在校辦工廠當一名翻砂工。父親卻從未因此高興過,他可能不會想到,他的第一個參加高考的兒子連考場也未進,這太傷他的自尊了,那幾天父親老了許多。母親說,兒子參加工作有錢了,是好事。父親望著母親說道:“你就知道錢,當個工人就滿足了?”母親不示弱,工人不好,干部就好?讀大學要用多少錢?早一年參加工作早一年掙錢。
父親搖搖頭,工人,工人,家人全當工人。多學知識就有錯?
母親臉上露出了明顯的不快,說:“他考不起大學甚至連考場都不進,不當工人干啥?”
父親大手一拍桌子,打斷了母親的話:“你這不是在培養(yǎng)兒子,你是在害兒子。我們還有三個孩子在讀書,他們還要考大學,你的想法是錯誤的,我們不能向他們灌輸早當工人早掙錢的思想。你呀,就是書讀少了?!?/p>
母親毫不示弱:“你給我拍桌子有啥了不起的,你的書讀得多又怎樣?我跟你這么多年,帶四個孩子,你一個人行嗎?沒良心?!闭f到動情時,母親的眼圈紅紅的,聲音暗啞,她用手背輕揉了一下眼眶和鼻子……
父親扔下一句:“我讓孩子們多讀書沒錯?!北愠鋈チ?。
二
1979年8月,父親帶著我們離開了海南島,留下母親。
這是一件我至今也沒有弄明白的事。為什么母親沒有和父親一起離開?為什么父親在離開北大荒之后再次離開海南島?為什么父親回到四川不是成都而到一座遠離成都的縣城,當一名普通教師?為什53歲的父親還要到一所新的學校重新開始一切?53歲的老人還能做得了什么?
1981年的春節(jié)對我們一家來說是一個幸??鞓返娜兆?,母親回到了我們身邊。父親的三妹四妹也帶著她們的孩子來到我們居住的縣城。我第一次見到了不修邊幅、已滿三十歲仍單身的大哥。我們家也第一次在國營照相館里照了一張十分難得的全家福。如今,這張黑白的全家福照片已被放大高掛在父親臥室的墻上。
二哥在這一年的寒假過后正式上班了。姐姐在父親所在學校里正讀初中三年級。
那時電視機還沒有普及,學校里有一臺南斯拉夫產(chǎn)的18英寸的黑白電視。每天晚上,學校的操場上就密密麻麻坐滿了周圍的居民,而這時,也是教師子女最歡喜的時候。晩飯后,總是我們這幫孩童從家里抬著長凳拿著椅子圍在電視機前搶占位置。
姐姐不愛看電視,她常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她的成績并不太好,父親也不指望她能考上高中。姐姐長大了,女人的事許多男人是不會知道的。而那時,父親卻從不給姐零花錢,哪怕是姐姐自身需要買的。父親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我和三哥的身上,給我的零花錢也是最多的。那時我?guī)缀趺刻於寄艿玫轿迕X。
姐姐想?yún)⒓庸ぷ?,想自己掙錢,這一點父親心里是明白的。于是在姐姐初中畢業(yè)那年,縣絲綢廠招工,父親把她送了進去,成了家里的第二名工人,雖然父親很不情愿。當然最高興的是母親了,一來是自己唯一的女兒長大了,能自己掙錢了,最主要的是母親覺得自己在與父親的斗爭中,又打了一次勝仗。
縣絲綢廠在離縣城還有30多公里的一個鎮(zhèn)上,于是姐姐不得不離開了家,離開父親,背著父親為她準備的一床補了不少于十個疤的蚊帳和一床又黃又硬的棉絮到絲綢廠報到。
那一年,姐姐才16歲。
二哥和姐姐上班以后,家里就剩下我和三哥了,父親把所有的精力都傾注在我們的身上。我正讀小學五年級,三哥讀初一。
我逃學了。開家長會時,父親因為我調(diào)皮的表現(xiàn)受到班主任的特別“關照”。父親一生從沒經(jīng)歷過這種丟面子事,而且是當著全班同學家長的面。
父親回來后,對我便是一頓痛打。其實,父親開家長會時,我就一直志忑不安。父親用帶刺的樹枝抽我,我痛得嗷嗷直叫,滿屋跑,嘴里叫著媽媽,心里卻恨恨地想:你個班主任,讓我挨揍,我決不會讓你好過。
第二天一早,我跑了。先是在街上瞎逛,那時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走,走得遠遠的??赏淖??我身無分文,只能一路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馬路上急駛而過的汽車卷起滿目的灰塵,縣城離我越來越遠,走到高處時,還可隱約看到縣城稀疏的幾座樓房。
有些事情并不是很絕對,雖然我下定決心要到昆明找大哥,但我卻不知道方向。中午時,我正好走到了一個正值逢場的場鎮(zhèn),唯一的一條街道就是貫穿場鎮(zhèn)的這條公路。路邊飲食店門口的籠屜上擺著白白的饅頭和包子,還冒著熱氣。只能進不能退了,回去少不了又得挨一頓打,還有那個可恨的矮個子班主任決不會放過我的。
這時,一位年近50的老農(nóng)提著肉,從我身旁走過。我壯著膽子問:“大伯,前面是哪兒?”他轉過頭來滿臉的疑惑,你找不到路了?我點了點頭。他停下腳步朝我走來,哎,小孩,那你是要到哪里去?這時我突然想起姐姐來,她不是在絲綢廠嗎?于是我說,到姐姐那里去。姐姐在絲綢廠。那位大伯說,不遠,順著這條路往前走10余里。說完他搖著頭嘴里咕嘟著走了。他這句話卻使我精神大振,感覺有目標了。
我脫下大頭皮鞋,光著腳快步地走起來,雖然肚子很餓很餓,腳很疼很疼,但一想到天黑前就可以見到姐姐,我信心百倍。
走到絲綢廠時,天已全黑了。姐姐很驚奇地望著我,看著光著腳、頭發(fā)全濕了的我說:“你不要命了,明天給我回去?!?/p>
第二天一早,姐姐帶了一些蠶蛹坐上廠車把我送回了家。哎,這次逃學的收獲就是在姐姐的廠里痛快地洗了一次淋浴,吃了頓有不少肉的飯。
三
二哥參加工作后,學校分了間房,四周用石板圍著。這個縣沒什么特產(chǎn),但石頭卻出奇的多,縣城處處可見這種用條石和石板修的房子。房子雖然很潮濕,但房子后面的斜坡上長著茂盛的楊槐樹。有了房子的二哥就很少回家了。其實,二哥離家只有二百米,他極少回家是有他的想法的,他不想聽父親的嘮叨,更無心去理睬父親和母親為工人以及知識分子的話題進行永無休止的爭吵。
那時,父親和學校的同姓領導交情還好,又正逢學校唯一的英語教師生孩子,而這時二哥正在電大學習英語。父親找到那位領導說,給年輕人一個機會吧!于是,二哥走上了初中英語課的講臺。
如果說二哥當初怯考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那么二哥自學英語成才這一點倒還使得父親疲憊的心得到些許慰藉。雖然二哥的身份仍然是工人,雖然二哥上課的名份是代課教師。但正因為有了這個機遇,二哥以后的生活發(fā)生了很大的轉變。
當代課教師的二哥在上了一年的英語課后,學生的成績有了明顯的提高,他新穎的教學方式和獨特的教學技巧贏得了學生和家長的歡迎,學生們也漸漸地喜歡聽他的課。一年后,二哥不但教英語而且還當上了班主任。
二哥是一個多情風流的男子,他的風度翩翩和才華吸引了不少年輕女孩。那時縣城的頭號“縣花”姓金,就是聽說二哥的才華,于是到學校來找二哥補習英語的。金傾城的美貌迷住了二哥,二哥的倜儻吸引了金,他們戀愛了。父親對此一概不知,直到有人說:“老革命,你兒子真行?!备赣H回答說年輕人沒經(jīng)驗。沒經(jīng)驗?連縣花都在追求他,不錯。父親的臉一陣紅,但緊接著又搖了搖頭。
父親的搖頭有他的想法。金的父親是供銷社的經(jīng)理,當他得知自己的女兒和一個工人在談戀愛時,極力地反對和阻撓,二哥雖然站在講臺上,但他卻是地地道道的一名工人。自己貌美如玉的女兒怎能嫁給一個工人?
二哥和金分手時,金抱住二哥說,我永遠都愛你。但二哥卻對此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一臉玩世不恭的模樣。沒多久,二哥又戀愛了。
那些年,舞廳在縣城還是新鮮場所。舞廳一詞在許多人眼里總是和不學無術、居心不良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在舞廳里,二哥認識了虹。
昏暗閃爍的燈光下,虹發(fā)現(xiàn)了獨坐一隅的二哥。和虹一起來跳舞的嵐對虹說,那是光,曾和金戀愛的那個光,聽說最近他經(jīng)常一個人來。
虹好奇地說,走,介紹認識下,聽說他的英語課上得不賴,大家跳跳舞唄。
這個晚上,二哥跳得特別開心,當她得知虹就是前不久縣城舉行迪斯科大賽獲一等獎的那個“迪斯科皇后”時興奮不已。二哥幾乎忘掉了金,白天跑到醫(yī)院陪虹值班,晚上和虹在舞廳里旋轉。
直到有一天,虹提著枯子大大方方地走進家里喊父親一聲楊伯伯,喊母親一聲鄭阿姨時,父親才知道二哥和虹在戀愛。
虹帶給我的是快樂,我特別愛看她那“洋娃娃”般的眼晴。她常常拉著我的手教我跳舞,也常常跑到廚房里幫母親做飯洗碗。父親卻從不言語,只有當虹叫他時,他才抬起頭嗯一聲。
我始終堅信二哥這次和虹一定能成功的。虹的父親和我的母親同姓,是醫(yī)院的內(nèi)科醫(yī)生,正值評職稱考外語,二哥自然成了他的準女婿和英語老師,二哥和虹戀愛后,就住進了虹家。父親無法想象到事態(tài)發(fā)展會如此之快,二哥已長大,管不住了。于是二哥和虹的戀愛內(nèi)容更加豐富了——跳舞成了每天晚上的必修課,然后是旅游……他們常常并肩出現(xiàn)在縣城的大街小巷。
四
父親可能無法預料到他這一生中會連續(xù)兩次上當受騙。騙子們幾乎把家里所有存款席卷一空,以至學校集資建房時,辛苦了一輩子且事事節(jié)約的父親居然拿不出兩千元錢來。讓母親傷心的是,她精心設計裝存款單的衣柜竟然是被父親用菜刀撬開鎖,把存單拿走的。
熊是父親遇到的第一個騙子。12年后,我在搬家清理父親的舊衣柜時看到一份協(xié)議,協(xié)議上寫明父親和熊木匠合伙開家具店,父親負責借款給熊木匠。和協(xié)議夾雜在一起的還有熊木匠的借款保證書、12張借條,合計金額5100元。然而熊木匠本身就是一個游手好閑的痞子,他以購買木料、工具為由,多次向父親借款之后,一走了之,再也找不到他的下落。
經(jīng)過這次的打擊,父親的精神低落了許多。然而父親更沒有預料的是,由于他一下借出了5千多元,這在當時可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消息傳到了萬的耳中。萬是縣棉麻公司的退休工人,退休后一心想做中藥材生意,于是,他找到了父親。那一年,我正讀高一,父親剛辦好了退休手續(xù)。這一切我也是在1993年接到縣法院的民事調(diào)解書時才知道的。這一次的損失徹底使我們家所有的存款蕩然無存。
法院的民事調(diào)解書送達時,父親已經(jīng)忍受不住母親的責罵和內(nèi)心的自責,到大哥那里了。
母親和我們看到法院的調(diào)解書時,誰也不知道該說什么。父親為此損失了兩萬多元。對此,父親對我說:“兒子,爸爸當了一輩子老實人,這些錢全是我不抽煙不喝酒辛苦節(jié)省下來的,就當沒有吧。只要我能活到80歲且能吃能動,我就會想辦法把損失的錢找回來?!备赣H說這話時是很無奈的。我望著父親日益蒼老的面孔和稀疏的白發(fā),看著他從不舍得穿一件新衣,總是一件衣服穿爛了再撿哥哥和我不穿的衣服,我似乎明白了父親并理解了他。
五
大哥輝在37歲那年結婚了。父親經(jīng)常寫信叫大哥早些成家??纱蟾缈偸翘羧龗恼`了年齡,當然這其中或許是城市的姑娘挑剔。大哥是在別人的關心下認識大嫂芬的。和大哥一樣,大嫂芬也是36歲從未戀愛過。兩個大齡的未婚男女一經(jīng)認識后,似乎都意識到自己的終身大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結婚的那年春節(jié),大哥和大嫂回來看望父母,家里熱鬧了好一陣子。那時姐姐正和姐夫軍熱戀著。
父親退休后忙于做中藥材生意,一直沒有到昆明去看過大哥和大嫂,雖然他們已生了一個女孩,而他們又忙于上班,無人照顧孩子。大哥也多次來信勸父親別老想著賺錢,退休了多走走。
那是一個夏天的中午,郵遞員送來一份昆明來的加急電報,內(nèi)容只有四個字:速來昆明。父親看過加急電報后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這令我們一家人感到擔心。父親已經(jīng)是65歲的老人了,一個年邁的老人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總不是讓人放心的事。但是我們沒辦法,父親很犟,他要決定了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我們就是再擔心也沒有用。兩個小時后,父親從房間里走出來,手里握著那封電報,沒有看母親,而是對我說:“兒子,買車票去?!?/p>
父親走后,家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三哥已被招到北京,在一個名字聽來很威風的單位一一省政府駐北京辦事處。家里就只有我和母親。
二哥和姐姐都結婚安了家,他們時常帶著自己的孩子來看望母親。父親不在家的日子,二哥和姐姐兩家人的到來是母親最忙最高興的時候。
我后來也參加了工作,在離城不遠的鄉(xiāng)鎮(zhèn)農(nóng)機站,也?;貋?。二哥和姐姐回家的時候,大家都要談到父親,父親兩次的受騙,母親更多的是搖頭嘆息和無奈。父親在家的時候,母親時常罵父親是敗家子。父親忍受不了母親無休止的責罵,到昆明一去就是五年沒有回來。哪怕是春節(jié),全家人再三催促,大哥大嫂也幫著勸說。當然,父親不回來主要的還是父親找到事做了。
德勝橋,昆明郵政中心局所在地,這里非常熱,大嫂上班的百貨公司就在這里。父親無意間發(fā)現(xiàn)這里代寫信的人很多,方式很簡單,找一桌子和幾張凳子,準備好紙筆就有人來找你讓幫寫信,每寫一封信收費伍元,真是天大的好事。父親想,自己一輩子讀了不少書,幫人寫信可謂輕而易舉了。于是,父親開始幫人寫信,在昆明被稱為代書。
代書的內(nèi)容很廣泛,除了寫信外,還有人找你寫申請、民事起訴、離婚協(xié)議等,凡是需文字表述的東西父親都一一接下來,生意越做越好。有時,父親的桌子前排起隊。當然父親除了寫得一手好字,更因為父親在眾多代寫的人中算得上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人。他寫的法律文書和各類的常用文,字跡清楚,語言通順流暢,邏輯性極強,寫得速度也快。父親的優(yōu)勢還在于他是老人,許多事情年輕人更信任找老人,許多東西包括隱私也只能找老人寫才放心。
父親的生意越來越好,受過兩次騙損失不少錢的父親決心要在有生之年把損失的一切奪回來。父親這一寫就是五年,而他的退體工資全由母親領著。父親說,就讓母親領吧,我丟了家里的錢,你母親傷心呀。
我是1994年的夏天到昆明的。那時,父親來信告訴我,他在昆明遇到一位老婦,老婦的丈夫年輕時就去世了,家里還有一個女兒在昆明陸軍醫(yī)院工作,據(jù)說,老婦的舅舅是聞一多。而老婦也極愿意將她的女兒介紹給我,父親的信著實讓我吃了一驚,聞一多是何人呀?從父親的信中可以看出父親是十分高興且滿懷希望寫這封信的。父親說,如果成功的話,我的前途將發(fā)生質的變化,為著美好的明天我啟程了。
昆明的氣候著實迷人,即使是在炎熱的夏天。我的到來給本來住房十分緊張的大哥增添了不少的麻煩。大哥家兩室一廳,客廳與其說是廳倒像一間狹小的籠子,因為客廳里安了一張三人沙發(fā)和一張吃飯的小桌子就無法再放任何家具了,以至于吃飯時大哥總是站著,僅有的三個位置讓給五歲的侄女、大嫂和父親。晚上,我和父親擠在一間屋子里,我睡的是折疊鋼絲床。
至于自己的終身大事,我并沒有放在心上,只覺得若真有此事也是可望不可及的。
父親忙著與那位老婦聯(lián)系,但10個小時后就被揭穿了這是一個騙局,揭穿騙局的是大嫂。大嫂一直都說父親人老了,在昆明這個復雜的地方容易上當。
那天晚上,大嫂按著父親給的地址找到了老婦家,一打聽,哪有什么女兒呀!老婦只不過是租住在昆明的一位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是干什么的婦女。據(jù)她的鄰居說,老婦經(jīng)常對別人(當然是老年人)玩這種騙人的游戲,稍有常識的人只要多想一下就能覺得這里面的問題。
幸好,我所帶的錢還完好地保存在腰包里,雖然父親一直催我先買一條拿得出手的項鏈送給老婦。
事后,大嫂說,父親真是老了,太容易上當受騙了。但我卻很理解父親,父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父親不可能騙自己的兒子。
對于所發(fā)生的一切,我只能把它拋在昆明,這些事情絕不可能帶回小城并讓母親知道的。父親之所以不愿回家,除了想在昆明找回過去的損失外,更主要的是他在躲避母親。他的任何失誤都有可能再次成為母親責罵的把柄。
六
父親從昆明回來時,是我和艷結婚兩年并且我的兒子已滿一歲的那年春節(jié)。父親比以前更蒼老,頭發(fā)全白了,背也有些駝。父親拿出在昆明的積蓄悄悄地遞給我說:“兒子,做父親的只能支持你這些了,你知道這五年來我的工資全由你媽領著,我的這些積蓄全是在昆明的血汗錢,不容易呀!”
父親在昆明代書代寫掙錢很不容易。德勝橋上風很大,尤其是冬天,每天都早到晚歸,紅腫的手上長滿了凍瘡,但他仍堅持寫,哪怕一天只寫一封信。父親的耳朵年輕時就不好,患過中耳炎,冬天的寒風一刮,耳朵鉆心地疼,父親說好幾次他疼得無法忍受,真想跳進河里一死了之。至于吃穿,父親則是省衣節(jié)食,中午從不回家,在街上買一元錢的饅頭充饑,有時甚至顧不上吃午飯。我知道父親遞給我的這些錢每一分每一厘都是如此的來之不易,我的眼淚流了出來。但我卻不能拒絕,一來父親決定的事情是誰也不會改變的,二來我正愁著買房。
父親對我的援助我都一筆一筆地記著,期盼有朝一日償還。73歲的父親非但沒有享受到做兒子的對他的關照,反而還在不停地為兒女操勞,想到這些我就十分的內(nèi)疚難過。
父親每天依舊早出晚歸,在縣城名叫黃桷樹的地方擺煙攤。
我勸阻父親:“爸,煙攤別擺了,這么大的年紀,還掙啥?!备赣H堅定地說:“我現(xiàn)在身體好著呢,還要掙錢還你媽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