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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立小庭院

      2020-05-14 13:40廢斯人
      都市 2020年4期
      關鍵詞:狗子嫂子東坡

      廢斯人

      1

      劉姨躺在床上,剛買的席夢思床睡得不踏實,相比之下還是棕床舒服,要不是棕繩斷了幾根,無法修補,她怎么著也不會換床,這直接導致她的睡眠時間比以往少了一刻鐘。陽光透過窗戶爬到她溫玉色的被子上,她用指尖饒有興趣地觸摸著移動的光斑。時間在不緊不慢地流動,大概六點半鐘了吧,她似乎能通過光線的明暗來判斷時間。于是從床頭柜上拿起老花鏡,仔細瞅了瞅鬧鐘,果然是六點半鐘,她立馬從床上爬了起來。

      她先去房門口取了門縫下的一份報紙。每月的1號和15號,劉姨會去收破爛那兒拿回一大沓過期的報刊,收破爛的說,這些報刊從機關單位拉回來都是嶄新的,關鍵還不要錢,說是現(xiàn)在管得嚴,走賬麻煩。劉姨將報刊按日期分揀到每日,一天一份,頭天晚上準備好報紙放在門縫下,當天就像郵差專門送過來一樣。劉姨拿起報紙,瀏覽一遍,就徑直地走到電視柜旁邊,撕下一張日歷,放進電視機上的鐵盒子里,還把邊角按壓得平平整整。她嘴里碎碎念道,這些日子都死了樣,一個動靜都沒有。隨后,劉姨去洗漱一番,再熟練地給自己盤一個發(fā)髻,插上蘭花狀的發(fā)簪,打粉底、畫眉毛、抹口紅,換上一套黑色的旗袍。她打開木門,一陣清香襲來,陽臺上的蘭花開了,水嫩的花芽,她不敢碰,怕一碰花就破了。

      早晨七點,賣豆腐腦的陳老漢準時得像鐘表一樣,騎著三輪車,吆喝道:“豆腐腦大碗一塊,小碗五毛?!?/p>

      東坡巷的嫂子們聽到聲響,翻個身就睡醒了。一扇扇貼滿小廣告的玻璃窗唆唆拉開。嫂子們頂著蓬松的頭發(fā),裹著睡衣,哈欠連天地伸頭張望。三輪車載著兩只大木桶,沿著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拖拽出清晨的明光。陳老漢一進巷子,就向樓上招手,喊了一聲劉姨。劉姨松開了蘭花,手指放在喉嚨管上,清了一下嗓子。

      在東坡巷,每天的第一嗓子是劉姨多年來的特權(quán)。嫂子們凝精會神等待她喊這一嗓子。劉姨扶住鐵銹欄桿,鉚足勁喊道:“賣豆腐腦的,豆腐腦的鹵子點到位沒,夠嫩不?”劉姨在“鹵”和“嫩”這兩個字眼上,巧妙地運用卷舌拖音,以至于聽上去有回音蕩漾,像是往耳朵里澆了一勺水,撲哧撲哧的,好聽極了。劉姨喊完這一嗓子,東坡巷的一天才算正式開始。

      陳老漢也怕輸了陣勢,手掌握成喇叭狀,大聲喊道:“到位!豆腐腦嫩得很?!?/p>

      說著,嫂子們端著大小瓷碗魚貫而出,花涼鞋將樓梯敲得叮咚響。一如二十年前,廠部的喇叭喚著開大會,她們穿著藍色卡其布工裝從一個個車間匯聚到廣場。東坡巷驟然熱鬧了起來。陳老漢舀豆腐腦一舀一個準,一塊是一塊的量,五毛是五毛的量,一點不多,一毫不少,拿再大的碗來他也不會多給。

      劉姨吃不慣豆腐腦。她站在樓上,瞧著樓下的熱鬧。忽然,不知道從哪兒鉆出了一只藍貓,劉姨嚇了一跳,失手打翻了那盆蘭花。貓也嚇了一跳,弓起身子,一躍而起,跳到了旁邊的樟樹上。劉姨眼瞅著貓一腳踩碎了蘭花,心疼地尖叫了一聲。嫂子們的目光都移到了樓上,跟著貓的身影,轉(zhuǎn)了一個圈,落到了樹上。嫂子們咋呼了起來。她們沒見過這種純藍色的貓,覺得新奇,商量著把貓從樹上弄下來,瞧個仔細。于是拿起曬衣架、小竹竿在樟樹上左敲右打。貓見這陣仗,畏縮在樹枝窩里,四肢瑟瑟發(fā)抖,險些掉了下來。它發(fā)出嗚嗚的低鳴求救。

      這時,二樓的屋子里走出來一位陌生女子。她穿著紅色超短裙,黑色露臍背心,化了一個濃妝,頭上還戴著“兔耳朵”。貓見到她,像是見到了救星,不顧樹有多高,激動地后腳一蹬,跳到了陽臺上,剛一落定,立馬撲到了女子的懷里。女子撫摸安慰嚇得半死的貓。貓對她叫個不停,如同傾訴委屈。她低頭一看,只見嫂子們拿槍舞棍,聚在一起正上下打量著她。她慌張地后退了一步。嫂子們也跟著前進了一步,生怕她逃跑了,牢牢將她圈在視線內(nèi)。

      劉姨聞聲趕了下來,見到女子這副打扮,著實有些吃驚。劉姨猜測女子的年齡不過二十歲,青澀如同臉上還沒消的青春痘,就沒有提蘭花的事,只是問她搬來多久,怎么從來沒見過。

      貓見到劉姨機警地直起身子,一下子竄到屋子里去了。女子心疼貓,抱怨地說:“你們怎么一群人欺負一只貓。”

      劉姨說,貓有什么好欺負的,那也是事出有因。便把貓打碎蘭花的事原原本本講述了一遍。女子以為劉姨是來找她賠錢的,她沒錢,于是望著劉姨,咬咬嘴唇,小聲地問道:“有沒有監(jiān)控拍到,說不定不是貓?!?/p>

      劉姨摸透了她的小心思,但是這不是錢不錢的事,她故作嚴肅地說:“蘭花事小,也不值幾個錢,雖說沒有監(jiān)控,倒是有這么多人看著,算是眾目睽睽吧?!?/p>

      嫂子們跟著起哄。女子回頭望了一眼嫂子們,心虛了,想著初來乍到,摸不著情況,要是一下子把這里的人都得罪光了,以后的日子鐵定不好過。關鍵是她身上真的沒錢。她轉(zhuǎn)過身,小聲地問劉姨想怎么解決。

      劉姨見女子窘迫得臉都紅了,也不好得理不饒人,再說人家年紀小,把她怎么著都不合適,便笑著說:“能住到樓上樓下總歸是有緣的,這點小事就算了,以后管好貓就是了?!?/p>

      女子點了點頭,頭上的兔耳朵也跟著擺動,在空中生澀地劃著圓圈,給劉姨道了一個歉。

      劉姨問道:“你是在附近念書嗎?”

      女子搖頭說:“早就沒讀書了,現(xiàn)在做網(wǎng)絡直播,今天的直播還沒做完呢?!闭f完,她打算折回出租屋。劉姨也不知道網(wǎng)絡直播是干什么的,見她要走,連忙問她叫什么名字。

      她說她的網(wǎng)名叫“張可愛殿下”。

      2

      東坡巷有一只花色的野貓,叫來福,它只有餓的時候,才服人管教。從巷頭的雜貨鋪到巷尾的小院都是來福的地盤。平常它總會抬起頭、瞇著眼睛,高傲地巡視東坡巷。有來福在,東坡巷幾乎沒有出現(xiàn)過其他的貓。然而,來福出去尋歡作樂了一天,巷子忽然多了一只陌生的藍貓,這讓它接受不了。

      那只藍貓被張可愛喚作威廉王子。得了上次的教訓,現(xiàn)在即便大門敞開,威廉也不會隨便亂跑,活動范圍不超過貓砂五米。威廉躺在沙發(fā)墊上,溫暖又舒服,直至接近中午的時候,等張可愛艱難地從睡夢中爬起來,它才跳下沙發(fā),去墻角找貓糧。威廉吃飽了,麻溜地鉆出門,跑到陽臺上,臥在洗手池里曬太陽。

      見到了威廉,躲在一旁的來??嚲o了神經(jīng)。它弓著腰,埋伏在不遠處,靜靜地等待威廉跳出陽臺,想等它進入捕獵范圍,再狠狠地抓咬它,教訓它一頓。

      曬過太陽,威廉光滑的毛發(fā)變得蓬松松、熱烘烘的,它開始認真地舔毛,只要它能夠著的地方,每一根毛都不會放過。舔完了毛,呼呼地補一個覺,威廉覺得整個太陽都是它的,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的,它愛死太陽了。

      來福的計劃又落空了,才明白威廉是不會跳下陽臺。來福有些沮喪,之前打敗過無數(shù)身強力壯的野貓,卻奈何不了威廉,都怪那只貓?zhí)珣辛恕?/p>

      威廉回過頭,通過窗子的反光,剛好能看到張可愛的背影。威廉覺得張可愛和自己很像,又懶又臭,忘性又大,每天不是坐著就是睡著,只不過它對著的是太陽,而張可愛對著的是電腦屏幕。

      來福放棄狩獵計劃。它穿過樓道,爬上屋頂,特意瞟了一眼劉姨家,門鎖了,它跳到了樟樹上,樹下就是東坡井。東坡巷以井為名,蘇東坡喝過這兒的井水,寫了一首名為《浚井》的詩,因此取名為東坡井。蘇東坡的詩刻在石碑上,立在井旁,如今井早已廢棄了,只剩下半塊石碑。來福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在光滑的碑面上打滾。

      東坡井旁邊就是國營繅絲廠,住在東坡巷的大多是廠里的員工。前些年絲綢賣不出去了,廠就倒閉了。最近,廠部被拆了興建商品住宅小區(qū),男人們在工地上找到了工作,早上七八點鐘就出了門。嫂子們在家?guī)Ш⒆?、漿洗衣物、買菜做飯。每逢節(jié)日,連鎖超市會搞促銷活動,嫂子們也會過去幫忙賣粽子、月餅、湯圓,賺點零用錢貼補家用。

      吃完午飯,洗了碗,哄了孩子睡覺,嫂子們才稍有清閑。她們換上花裙子,穿上涼鞋,搖著小皮扇,聚集到巷子后面的小院。小院不大,中央有一棵柚子樹,結(jié)的柚子偌大一個個的,吃起來卻和蓮心一個味,苦得要死。夏天,柚子樹下涼風習習,哪怕外頭太陽再毒,小院都能灌進涼風,大伙都愿意擠在這兒。老張媳婦頭腦靈光,一過立夏,趕緊搬來了幾張竹床,搞了一堆板凳,再撐起幾桌麻將,不會玩麻將的,還有斗地主、打七兒,價格都是一樣的,每桌無論時長收兩塊錢,不貴,卻是嫂子們?yōu)閿?shù)不多的娛樂消遣。每逢有客來,老張媳婦笑著說,打打小牌,尋些樂子,興許孩子長得快些。

      一喊打牌,劉姨是最先響應的,她在樓上高喊一聲,院子里的柚子樹也要振三振,然后她提著一個紅色的小皮包,從樓上嗒嗒地跑過來占位子,像是一輛嗒嗒的拖拉機,走路都帶勁。為了打牌,劉姨早飯吃得晚,中午她一般不吃米飯,而是喝湯,家里有大大小小的湯罐好幾個,每日變著法子燉各式各樣的湯。她讓熟悉的菜販子幫她把新鮮的食材留著,要是洪湖的藕來了,她就燉排骨藕湯;農(nóng)場的老鴨上市了,她就燉雪梨鴨湯;羅田的板栗熟了,她就燉板栗雞湯……她燉的湯,鹽會少給半勺,味道偏淡,用小火煨在灶上,再出去打牌。到了點,就回來喝湯。食材都燉得爛爛的,不用過多咀嚼就能連渣帶汁吞下去。

      這幾天,小院牌桌上討論的都是張可愛的事。

      “那個女人像得了麻疹一樣,老待在屋子里,不出門?!?/p>

      “不出門才好哩,她那個打扮,出門要嚇死鬼,臉上像是抹了面粉一樣?!?/p>

      “你趕緊拿一盆跟著她,她只要一洗臉,你把盆遞上去,換一盆面粉下來,晚上包餃子吃。”

      “她昨晚去買了一包煙。”

      “買煙給男人抽?”

      “我住她隔壁,瞅來瞅去,沒看見男人進她的屋?!?/p>

      “那就自己抽唄?!?/p>

      “你巴不得她買的不是煙,是避孕套吧!”

      “虧得你說避孕,家里都三個娃了,不怕計生局的往你肚子里塞一堆節(jié)育環(huán)啊。”

      劉姨今天打得順手,和了好幾把,見嫂子們將注意力從麻將上轉(zhuǎn)移,不悅地說:“你們這些娘們都積點口德吧,人家還是小姑娘呢。”

      老張媳婦說順了嘴,停不下來,她特地提到威廉,說道:“張可愛就跟她養(yǎng)的貓一樣,你們沒看過那只貓,像個瘟神一樣,天天趴在陽臺上一動不動的,要死不死的,肯定得了什么瘟癥。”說著說著,她的嘴嘟得老大,打了一個八萬。

      “八萬。和了。萬一色,還是個大和!”劉姨歡喜地明了牌,抬起頭,掃了一眼嫂子們緊鎖的眉頭,她想自己可能是贏多了,不得人愛,趕緊帶著歉意說:“今天的牌就打到這兒吧,家里燉的湯差不多了,我要先撤了。這牌和了,錢我也不要,等會你們這些刀子嘴的,保不齊背地里說我贏了錢就跑。”

      聽說不要錢,老張媳婦爽朗地笑了起來,揶揄地說道:“咱們誰都敢罵,怎的敢罵劉姨!這就叫說得永遠沒唱得好聽。”

      劉姨一走,立馬有嫂子補位繼續(xù)搓牌。老張媳婦手疾眼快,趕緊一屁股挪到劉姨坐過的位子上。那一方定是個財位。

      劉姨出了小院,頓時一陣花香襲來。她深吸一口,是蘭花香,新買的蘭花開了好幾枝。她一時興起,邁著小碎步,驀然間像是走到了戲臺上,不由地翹起了蘭花指,哼起了曲調(diào):

      夢回鶯囀,

      亂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院。

      來福遠遠瞅見了劉姨,見她這副模樣,像是中邪了一樣,嚇得跳了起來,對著劉姨叫嚷了幾聲。劉姨驟然反應了過來,連忙環(huán)顧四周,見左右無人才稍稍安心,感嘆道:老了,老了,怕是要得老年癡呆癥嘍。

      劉姨一上樓就碰見了張可愛。

      張可愛酷愛紅色,身上穿著紅色連衣裙,趿拉一雙黑色的高跟鞋,一邊哼唱著歌,一邊練習手勢舞。劉姨驟然發(fā)現(xiàn)張可愛的鼻梁側(cè)邊有一枚痣,那枚痣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猛然想起了一個人,心不由得一緊。

      張可愛見了劉姨,打了聲招呼,轉(zhuǎn)身就要走。

      劉姨喊住了她,說道:“今天我燉了好東西,你吃一盞吧!”

      張可愛頓了一下,她懶散慣了,才不想拘束地待在別人家,哪怕一刻鐘她也不想待,于是滿腦子找拒絕的理由,可偏偏這時腦子一片空白。她支支吾吾的,話都說不清楚。

      劉姨見狀,說道:“是木瓜燉雪蛤,你完全不能拒絕,我家里的那盆蘭花新開了幾枝,俊得很,你一定要瞧一瞧。”劉姨不顧張可愛的抗拒,硬拽著她往樓上走去。沒辦法,張可愛只能跟著劉姨走了。

      劉姨住的是一室一廳的老式磚房,面積不到六十平方米,跟張可愛租住的戶型一樣。只不過劉姨從客廳劃出了三分之一作為小廚房,又將向陽的廁所改造成一個開放式書房,書占去了整個屋子的大半空間。最里面的書柜下放了一張窄小的書桌,一本《現(xiàn)代漢語詞典》壓著幾張草稿紙。張可愛隨手拿起一看,紙上的字遠看整整齊齊,細看每一個字像雞爪子刨地,橫長豎短的。劉姨連忙將草稿紙塞進抽屜里,不好意思地說自己沒上過學,識字少,看書經(jīng)常遇到不認識的字,還得查字典呢。說著,劉姨從書架上拿下了一本書,翻到扉頁,書角上寫了她的名字。

      張可愛問:“這么多書,你從哪兒弄來的?!?/p>

      劉姨說:“除了《毛澤東文集》是我九三年到武漢坐輪渡,花了二十一塊錢在解放路買的,其余的都是拿回來的。”

      張可愛問:“怎么拿?”

      劉姨笑著說:“沒事就在大學的家屬區(qū)轉(zhuǎn)轉(zhuǎn),那些專家、教授過世之后,舊書都會被家人當廢舊品處理掉,他們會把書碼在門口,等收破爛的過來稱重。我就比收破爛的快一步?!?/p>

      張可愛說:“你偷書呀!”

      劉姨說:“這怎么叫偷呢,這叫物盡其用。你想想,現(xiàn)在人工一天就得大幾百。我做一天的事,你要給幾百塊錢。而那些書,收破爛的都是按斤算,再多能值幾個錢,重稱不重價。我搬回來,還要折運輸費呢?!?/p>

      張可愛不可思議地說:“以你查字典的速度,這么多書你要看到什么時候。”

      劉姨笑而不語,撫摸自己的簽名。她就自己的名字寫得好。她在每一本書上都寫下自己的名字,就是想通過簡單的幾筆,切切實實地占有這些書,方便又省事。

      話說多了,兩人也熱絡了起來。不一會兒,劉姨從廚房里端出了兩碗熱乎乎的湯,招呼著張可愛坐了下來。劉姨提醒張可愛多吹兩下,小心燙嘴。張可愛忍著燙,哆嗦著嘴,連吃幾大口,直夸太好吃。

      張可愛說:“你不知道我家都是貓騷味,難得聞到肉湯味?!?/p>

      劉姨問:“你家的臭貓是要好好洗一洗,比那個野貓來福還騷臭。倒是你個小姑娘家的,怎么不好好讀書,弄這些沒名堂的東西。”

      張可愛說:“想一想,我要是讀書的話,現(xiàn)在也是大二了,說不定會讀一個會計專業(yè),我媽想我回老家考銀行會計,到時坐著數(shù)錢,不累人又不愁嫁??墒俏揖褪菍W不進去,成績不好,一天天坐在教室難受死了,于是有一天,我跟老師說,我要去追求自由。”

      劉姨說:“你老師就讓你追求自由了?”

      張可愛笑著說:“她當然想我追求自由,免得天天惹麻煩,害得她不得安寧?!?/p>

      張可愛吃得津津有味。劉姨看在眼里,心里也樂呵,給張可愛遞上了紙巾說:“有這么好吃嗎,不就是多放了兩勺糖,姑娘家的就愛吃甜嘴的?!?/p>

      張可愛說:“這怎么做的,這么好吃,我一定要介紹給我直播間的粉絲?!?/p>

      劉姨疑惑地說:“這木瓜里面怎么能加粉絲,加了粉絲味道就變了?!?/p>

      張可愛笑噴了,拉著劉姨的手說道:“我跟你說的不是一回事,你也別問,我也解釋不清楚。跟你說,我不是給自己愛臉,我在網(wǎng)上直播,最多的一次有五十多萬人觀看。”

      五十萬?劉姨驚訝地算了一筆賬。外頭那個地標建筑人民劇院能坐一千人,要整整坐滿五百場。該是多少人啊!

      張可愛見劉姨吃驚的模樣,忍俊不禁。她舉起空了的湯盞,舔著嘴唇上的殘汁,找劉姨再討一盞。

      劉姨問:“那個直播掙錢嗎?”

      張可愛使了個俏皮的眼神,對劉姨說:“肯定掙錢,不掙錢,我天天趴在網(wǎng)上圖個什么,還怎么追求自由呀。這么跟你說,我一場直播,最差也能掙個好幾百,夠養(yǎng)活自己?!?/p>

      “能掙這么多?那你為什么跑到東坡巷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張可愛沒想到劉姨會這么問,臉上的笑容一下消失了,她覺得不禮貌,又尷尬地保持笑容。她接過湯盞,埋頭吃了起來。湯盞碰到了她食指上的創(chuàng)可貼,有點疼,但已經(jīng)不是那么明顯。

      3

      陽臺上曬太陽的威廉睡了一個好覺,瞇著眼睛伸個懶腰,發(fā)現(xiàn)躲在一旁的來福。來福時不時對著它張牙舞爪,做出一些挑釁的動作。威廉不知道這只鬼鬼祟祟的貓打什么算盤。它也懶得去想,想多了掉毛,于是邁著慵懶的步子,走進出租屋,瞅一眼正在做直播的張可愛。

      張可愛正對著手機跳手勢舞。手勢舞是人站在原地不動,手跟著音樂節(jié)奏舞動,有時用肢體語言表達歌詞大意,有時純粹是胡亂地動幾下。手勢舞最近在直播中很火,張可愛也學了幾套動作,她還加入了嘟嘴、眨眼、露酒窩等面部表情,在經(jīng)過美圖軟件美化之后,不僅皮膚白嫩,表情更是萌萌的,整個人顯得清純可愛。張可愛一邊跳舞,一邊提醒粉絲們打賞。

      威廉見慣了,蹲坐在一旁。不一會兒,一波打賞的高潮過去了,張可愛可以休息一會兒,她坐回椅子上,喝一口水。威廉找準機會,跳到張可愛的雙腿上,擺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xù)睡覺。

      張可愛撓了撓威廉的頭,一眼看到了威廉脖子上的銘牌。她又想起了消失的狗子。

      狗子是通過網(wǎng)絡游戲認識的。狗子是他的網(wǎng)名,他真名叫什么,張可愛還真忘了,他好像從來沒提到這個。狗子游戲玩得不錯。張可愛對他高看一眼,還專門去查看了資料介紹,發(fā)現(xiàn)狗子和她住在同一座城市。張可愛覺得挺有緣分的,只要上線,就邀狗子組隊去殺怪獸。殺光一個區(qū)域所有的怪獸就能晉級去新的場景再殺怪獸。游戲設置有一百級,意味著要殺死成千上萬的怪獸。而游戲的樂趣在于怪獸也是真實玩家,只不過在自我視角里是英雄,別人眼里就是該死的怪獸。

      那晚,他們組隊殺怪獸,攻克了最難的一關,連升三級。狗子特別興奮,通過游戲中的語音功能對張可愛說了一句:我愛你。

      張可愛贏了游戲,自然高興,回了一句,我也愛你。

      狗子忽然說,我們結(jié)婚吧。

      張可愛心想在游戲里結(jié)婚的多得是,今天游戲玩得順就結(jié)婚,明天老被怪獸打死就離婚。這更像是結(jié)盟的契約,沒什么稀奇的,恰好今天心情好,隨口答應了。讓張可愛沒想到的是,狗子發(fā)了幾個愛心的動畫表情,然后說,在網(wǎng)吧打了一晚上的游戲,挺悶的,一起出去吃個消夜。

      張可愛在游戲中結(jié)過幾次婚。她都沒親眼見過結(jié)婚對象,甚至連網(wǎng)友都沒見過。她發(fā)了一個問號過去。

      不一會兒,狗子發(fā)來了他的照片。張可愛點開一看:寸頭,棱角分明,戴著黑框眼鏡,斯斯文文的,給人一種老實本分的感覺,跟游戲中暴虐的形象差別太大了。

      見張可愛猶豫。狗子說,民建街的那一家烤串最正宗。

      那家烤串張可愛知道,做了一二十年,在當?shù)赝τ忻麣猓揖驮诮值琅沙鏊鶎γ?。張可愛笑了,反正肚子正餓著,去蹭一餐消夜沒什么大不了的。她答應了。

      狗子幫她叫了一輛網(wǎng)約車。狗子說,他不放心,讓張可愛上車發(fā)一個定位過去。

      在車上,張可愛覺得狗子挺體貼的,心血來潮,又打開了狗子的照片,把照片放大,仔細打量狗子臉部的細節(jié),覺得狗子挺帥的。忽然心一顫一顫的。她嚇得按住心臟。這是愛情嗎?她長這么大,只在電視上看過、小說中讀過,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不知道戀愛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會不會比打游戲更刺激。她莫名地笑了,對烤串多了一份期待。

      張可愛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問司機還要多久。

      司機說至少二十分鐘。

      她靠著車窗,打了一整天的游戲,人有些恍惚。她想象著狗子如果坐在她的身邊,會對她說什么。

      狗子會問,你是處女嗎。

      她滿口回答,是的。張可愛害羞了,瞬間覺得渾身滾燙,像是發(fā)燒了,她趕緊捂住臉,遮蓋變紅了的臉頰,責怪自己怎么會想到這么奇怪的對話。

      狗子可能還會問,開房嗎?

      張可愛想到“開房”兩個字,腦海里立馬浮現(xiàn)出兩具糾纏的肉體,心跳得更快了,雙耳嗡嗡地作響。她感覺自己在膨脹,在飛離地面,要沒有人把她抱緊的話,她會像氣球那樣飛走了。

      張可愛試探地問,開房干什么?

      狗子說,不干什么,就聊天,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就抱一抱。

      一股熱血涌上頭來,張可愛忍受不了,雙手扯著耳根子,發(fā)出奇怪的聲音。車猛然停了。司機回過頭,問張可愛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張可愛驟然驚醒,嘆了一口氣說,怕真是感冒發(fā)燒了。

      想到這件事,張可愛撲哧笑了,當時還真是傻。她的笑聲擾了威廉的夢,威廉不耐煩地叫了幾聲。

      直播搞了大半天,張可愛也累了,見直播間人數(shù)不斷減少,打賞也基本停止了,她干脆關了直播,收拾好手機,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舒展一下筋骨。

      而樓上,劉姨坐在書桌前,手里捏著英雄牌鋼筆,磨了大半天,只寫九個字。劉姨抬起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煤氣灶,湯罐里的水咕嚕叫著。今天燉的是銀耳蓮子湯,特地加了一些枸杞,能舒緩疲勞,正好可以給張可愛喝。

      劉姨雙手支著下巴,陷入了深思。煤氣灶躍動的火焰像是一匹紅色的綢緞將她團團包裹,眼前呈現(xiàn)出玫紅色的景象。不一會兒,那顆黑色的痣出現(xiàn)了,并不斷地變大,將紅色的火焰覆蓋,最后變成一道微弱的光,光一閃,模糊的畫面里,一個人像漸漸浮現(xiàn),變得越來越清楚。劉姨覺得手掌冰冷。她睜開雙眼,凝思良久,她知道這是那人遺留下來的溫度。那人的手總是這么冰冷。劉姨緩緩翻開手掌,翹起蘭指,忍不住唱著:

      別南安孤帆夜開,

      走臨安把雙飛路排。

      嘆從此天涯,從此天涯。

      劉姨咬出的韻字都化成了一縷縷的霜,凝結(jié)在蘭指上。她的手變得更冷了。

      張可愛沿著東坡巷逛了幾圈,挺無聊的,打算找劉姨討點吃的。剛走到劉姨的家門口,就聽到劉姨唱起了曲子。她雖然不懂戲曲,但是劉姨唱成這樣肯定算好的,聽著舒服。張可愛見劉姨唱入了戲,就沒有喊她,只在一旁靜靜地聽。

      劉姨唱完了一段,舒緩些情緒。一回頭,見門口站著一個人,嚇得慌了神,定睛一看,原來是張可愛愣在那里。這是劉姨收箱之后,第一次有人近距離聽她唱戲。她茫然地望著張可愛,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張可愛見狀,拍手叫好道:“哎呀媽呀,真不敢相信,樓上還住著一位大神。你這要是搞個網(wǎng)絡直播秀一秀,粉絲肯定比我還多,到時真成了一個網(wǎng)紅?!?/p>

      劉姨尷尬地笑了笑。她一眼掃到了煤氣灶上的湯罐,連忙趕到廚房,攪弄湯汁,說了一句,銀耳燉得挺稠的。

      張可愛不管劉姨有沒有在聽,她繼續(xù)說道:“聽人說戲曲這種東西就是看范。你身上就有那種范。我也說不出來是什么范。類似于大咖范?!?/p>

      劉姨罷手說:“快別扯范不范的,我都一把年紀了,左看右看,拿放大鏡看,拿老花鏡看,怎么看,都是一副糟老太婆的范?!?/p>

      張可愛嘟著嘴說:“你不懂,網(wǎng)絡直播從來不講年齡,你都不知道現(xiàn)在美圖軟件有多厲害,七八十歲的老太都能美化成十七八的大姑娘?,F(xiàn)在主播都論氣質(zhì),你看你這氣質(zhì),不知秒殺多少網(wǎng)紅?!?/p>

      劉姨懶得跟張可愛說。她端出了銀耳湯,用勺子攪拌一番,覺得溫度差不多了,再遞給張可愛,說道:“來,咱們不播了,先吃湯。”

      張可愛一張嘴停不住,一邊吃著銀耳湯,一邊說道:“播,肯定要播。我跟你說,直播可有意思了,你生在這個時代,如果不試一試的話,你怎么對得起沒有享受這個時代的先人們。”張可愛拿出手機,翻到了直播頁面,點開直播回放,給劉姨看。

      劉姨有老花眼,手機拿得老遠才看得清楚,她看了一會兒直播,說道:“怪不得你穿得那么奇怪,在直播中還挺耐看的?!?/p>

      張可愛驕傲地聳了聳肩,說道:“那可不,我之前做游戲直播,光跟一群宅男打交道,沒什么意思,現(xiàn)在改做話題直播了,唱唱歌、跳跳舞,再講點段子,只求粉絲滿意,多點贊送花,我就有得掙了?!?/p>

      “送花?”

      “對,一朵花一塊錢,有些二貨一送就是幾百上千朵,讓我喊他幾聲小哥哥。我才不喊,愛送不送,這些提過分要求的人都是黑粉、假粉?!?/p>

      “我還芋頭粉呢?!眲⒁萄劬Σ缓茫磶追昼娦〉钠聊痪皖^暈眼花。她皺起了眉頭,小心地問張可愛:“你家人看你做直播嗎?”

      張可愛說:“他們。提起他們我就氣,離婚之后都不管我了。我很早就混跡網(wǎng)吧,跟那些男孩一樣隔三岔五通宵打游戲。輟學之后,做過網(wǎng)吧網(wǎng)管,游戲代練,直到現(xiàn)在做直播。反正沒餓死。他們說我沉迷網(wǎng)絡,我覺得沉迷網(wǎng)絡沒有什么不好的,畢竟現(xiàn)在是網(wǎng)絡時代,不沉迷的話,會被淘汰的?!?/p>

      劉姨笑著說:“按你說的,我這個糟老太婆豈不是老早就被淘汰了。淘汰了也沒什么呀,我過得挺好的。”

      “我們說的那個‘好不是同一個‘好”,張可愛撓著頭,“跟你說不清,反正我們不是一個時代的人”。

      劉姨本想勸慰幾句,話還沒說出口就止住了。她心想時代或許早就變了吧,跟原先的不一樣,她又能多嘴說出個什么道理出來。人家一天就能掙個幾百,厲害著呢。劉姨見張可愛吃得歡,問她要不要再添一盞。張可愛趕緊說再來兩盞。

      劉姨盛著銀耳湯問:“聽說那幫嫂子們天天往你家跑?!?/p>

      “對呀”,張可愛說,“你們這個東坡巷簡直不像二十一世紀的地方,我居然是這里第一個牽網(wǎng)線的用戶,合著之前都沒人上網(wǎng)呀?!?/p>

      “這里都是些老嫂子,上網(wǎng)能干啥,網(wǎng)能幫她洗衣做飯帶孩子呀?!?/p>

      張可愛嬉笑著說:“網(wǎng)能幫她們占小便宜。”

      那天,老張媳婦就著嫂子們麻將桌上的戲言,到張可愛家坐了坐,說是代表居委會了解一下情況。張可愛正好在網(wǎng)上購物。老張媳婦看著網(wǎng)上的東西便宜,紅了眼,一下子買了一大堆。嫂子們聽說后,都一窩蜂地擠到了張可愛的家里。搞得張可愛直播都沒辦法進行下去了。她只好讓嫂子們等直播搞完了再過來,幫她們上網(wǎng)淘寶。張可愛說:“你也曉得我那間屋子小,她們情愿站著、擠著,折騰一晚上,也要爭先買到便宜貨,真服了她們?!?/p>

      劉姨問:“網(wǎng)上的東西真有那么便宜?”

      張可愛無奈地說:“一分錢一分貨,便宜不見得是好東西。這些日,直播里好多主播都賣貨,聽說挺掙錢的,我在想,不光是買東西,我們能不能賣東西。”張可愛興奮地從口袋里掏出一雙刺繡鞋墊,接著說:“就昨天,有人送了我這個,我覺得好看,專門拿過來給你看看。漂亮吧!”

      劉姨拿過來一看,這紅綠搭配的祥龍花紋,東坡巷沒有第二人能繡得出來,準是老張媳婦做的。劉姨不解地問道:“你難道想賣這個?這種老鞋底早過時了,連我都不用,還有人買嗎?”

      “你不知道現(xiàn)在的網(wǎng)友古怪著呢,喜歡各種古怪東西的都有。我在網(wǎng)上專門搜了一番,還真有一波人喜歡收藏這些有年代感的手工物件!”

      “鞋墊能值幾個錢?做一雙鞋墊可麻煩著呢?!?/p>

      “鞋墊賣不了幾個錢。你別老看鞋墊,你看上面的刺繡。這刺繡多好看呀。我那天多看了幾眼,忽然有了靈感。這玩意兒可值錢了?!睆埧蓯郯庵种附o劉姨算賬,“我繡在鞋墊上是一個價,但是我繡在枕巾上肯定是另外一個價。我們還可以學別人搞什么創(chuàng)意產(chǎn)品,將這些圖案繡在包包、圍巾、衣服上,還可以粘在手機殼、裝飾品上,只要日常能用到的東西都可以搞,再在網(wǎng)上炒作一把,鐵定能紅。到那時,說不定還能搞個品牌出來。法國出香水,瑞士產(chǎn)鐘表,咱們東坡巷就專賣刺繡創(chuàng)意產(chǎn)品。”

      劉姨覺得張可愛說得有些道理。東坡巷的嫂子們別的不會做,刺繡可是一把好手,要知道她們在繅絲廠當女工的時候,白天上工,晚上在家繡些枕巾手帕之類的貼補家用,手巧著呢。然而事情說歸說,做起來可沒那么簡單。劉姨當張可愛過過嘴癮。

      張可愛堅定地說她非要做。她媽罵她沉迷網(wǎng)絡,一事無成,她就要證明沉迷網(wǎng)絡也會一事有成的。而且現(xiàn)在好多網(wǎng)紅都在直播里賣東西走貨,自己好不容易有一個想法,磨磨蹭蹭的就可惜了。

      劉姨笑著說:“那你試一試唄,說不定瞎貓就碰上死老鼠了。”

      張可愛點頭說道:“反正我是帶一只貓來的,大不了搞蔫了,帶一只貓走,又不損失什么。”她一口氣又吃了一盞湯。

      劉姨收了張可愛的湯盞,擔憂地說:“別的我不清楚,那群嚼舌根的嫂子可不是好整的?!?/p>

      4

      來福守了幾天,一無所獲,它有些絕望了。如果不是威廉黏著張可愛,它早就沖上去,撕咬幾口,那才解恨。

      老張媳婦提著一雙皮鞋,準備去巷口的小鋪補鞋,見來福跳來跳去的礙事,踢了它一腳。來福正在氣頭上,于是對著老張媳婦一頓齜牙咧嘴的嘶叫。老張媳婦翻眼說:“見鬼了,這貓都成精了?!?/p>

      劉姨出門打牌恰好遇到老張媳婦,見她罵一只貓,心生好笑,勸她何必跟一只貓斗氣。老張媳婦拉著劉姨的手說了一通,才知道,原來她不是跟貓置氣,而是跟鞋子置氣。這幾天,網(wǎng)購在東坡巷火了,嫂子們都曉得網(wǎng)上買東西便宜,爭先購買。這雙皮鞋正是老張媳婦托張可愛從網(wǎng)上買的,網(wǎng)上打3折,只需百把塊錢。張可愛提醒老張媳婦,這種超低價團購有風險,鞋子都是賣斷了碼的,要么就是大碼,要么就是小碼,而且一經(jīng)售出,不合適的話,售后就麻煩了。老張媳婦一看到價格喜昏了頭,趕緊催促著下單。

      老張媳婦正經(jīng)地對劉姨說:“我在商場看過這雙鞋子,要賣上千元,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p>

      劉姨戲謔地說:“你倒真會找事,還去了一趟商場,跑十里地,便宜好幾百?!?/p>

      老張媳婦說:“可不嘛,就圖個便宜??墒切I回來一試,果真小了一碼,我不服氣,硬塞了半天,才將老張的大板腳塞進鞋子里,這才舒了心?!?/p>

      劉姨說:“你家老張還真聽你的?!?/p>

      老張媳婦搖手說:“老張才壞呢,其實這鞋只是小一碼,僅僅是綁著腳,倒是老張,老想著腳底板,覺得全身不舒服,他背著我脫了鞋,對著臺階一磕,破了。破了的鞋總不會要他穿吧。我是多精的人,一看就知道怎么一回事。”

      劉姨忍著笑說:“我說你們兩口子什么好?!?/p>

      老張媳婦嘀咕地說:“名牌鞋還沒穿一天就崩了一個口子,這么好的鞋,只有補好了,等小寶長大后再穿。”

      劉姨說:“不見得吧,怕是留給哪個男人穿?!?/p>

      老張媳婦瞪了劉姨一眼說:“你沒個正經(jīng)的?!崩蠌埾眿D猛然記起一件事,拉著劉姨說:“說正經(jīng)事,昨天廟里的齋會來了新面孔,其中有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伯,退休前曾是武漢大學的教授。我問他,這么有學問的知識分子,家里豈不是堆滿了書。他說,書不用的話就是一堆木頭,他又不燒火做飯,要木頭何用。我就說,你不燒火做飯,有燒火做飯的人,不如把木頭勻一些給別人。那教授笑了笑說,這年頭,除了收破爛的,還有人要舊書啊?!?/p>

      老張媳婦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紙條,遞給了劉姨,慫恿地說,“這就是那教授的住址,趁收破爛的沒去,只管去拿書吧?!?/p>

      劉姨展開紙條,地址居然是民建街,她倒吸了一口氣。那人就住在民建街上。那也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劉姨沒了心情打牌,轉(zhuǎn)而回到了家。她在狹小的書房里硬是塞下了一個躺椅,旁邊就是馬桶,劉姨在馬桶上放了一個花瓶,插了一支蘭花。她又在躺椅上墊了一床毛毯,如此整理一番,看起來舒服多了。她望著身邊高高堆起來的書籍,稍稍有些安心,于是她隨手拿起了一本書,一遍遍撫摸書脊。等心情平靜了,她才拿出那張紙條。她將紙條放在鼻子下,嗅了一下,似乎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她想起了那天———天是帶著紅色的,連屋外的花卉都蒙上了一層紅光。

      “詞有那么難背嗎,又被師傅打了,疼嗎?”那人摘了一把蘭花,放在她的枕頭邊。蘭花生長在幽僻之處,這么大一把蘭花,要費不少心思。她拿起蘭花聞了聞,真香哩,嘆氣說:“這戲的唱詞像是大麻經(jīng),我腦子是榆木做的,丁點都記不住?!?/p>

      “那你就唱唄?!蹦侨颂舫鲆欢渥钏鄣奶m花,擱在她的鼻下。

      她深深地嗅了一下?!俺渤蝗?,唱了前面忘了后面?!?/p>

      “那你為什么還來學戲?”

      “因為我不想割豬草、種田、背柴火,早早地嫁人;我想穿上花衣服,走在臺子上,像你們那樣俊?!?/p>

      那人笑了笑,拉著她的手說道:“你跟我來,我給你看個好東西?!?/p>

      她好奇地從床上爬了起來,忍著傷痛,跟在那人后面,穿過廂房,來到了一間青磚屋前。她一看是師傅的屋子,打死也不敢進去。那人見狀說道:“沒事,我爹剛才出去了。”

      聽到這話,她還是有些猶豫。那人趁機將她拉進了屋子,熟練地從枕頭底下搜出了鑰匙,打開了床后頭的衣柜。她走近一看,頓時驚呆了,里面是一件鑲金嵌珠的鳳冠霞帔。那人得意地說:“這是家里祖?zhèn)鞯膶氊悾钱敵踝娓附o西太后演戲的時候得的賞。你看戲服上面的繡花有九十九種呢?!?/p>

      她伸出手,剛想撫摸,忽然師傅大吼一聲,她嚇得腳一軟,差點摔倒在地……

      劉姨聽到門外有動靜,擦了一把眼淚,將紙條夾在書里,躡手躡腳地開了門。屋外空無一人。她覺得奇怪,在門口怔住了,思慮半天,難道真的是那人。劉姨不相信。那人應該還活著,不會變個鬼來嚇她的。劉姨走到陽臺的欄桿處探尋,只見樓下挺熱鬧的。張可愛把嫂子們聚在一起開會。

      張可愛拿著一個擴音器,把她的商業(yè)意圖對嫂子們解釋了之后,一遍遍喊道:招刺繡工,日薪一百元。她喊得嗓子冒煙,嫂子們都無動于衷。刺繡這玩意兒,嫂子們都搞了大半輩子了,她們再熟悉不過了,能掙錢的話,繅絲廠也不會垮,她們也不會下崗,憑她們幾個半老徐娘能翻出多大的浪花。嫂子們覺得耽誤打牌的工夫,嚷嚷著要走。

      張可愛見狀,脾氣一下子上來了,對著擴音器喊道,日薪一百五,現(xiàn)結(jié)!

      嫂子們勸張可愛說,花繡得再好,也沒人要啊,超市里面什么都有,鞋墊、包包、手機殼,便宜又實用,你這生意不劃算,鐵定虧本。老張媳婦有想法,她絞著雙手,走到張可愛的旁邊說道:“你一個丫頭片子,能有多少錢,我們做了,結(jié)不了錢,那豈不是白忙活?!?/p>

      張可愛心想此時此刻要不把真金白銀擺在嫂子們的跟前,她們還真當是兒戲。她讓嫂子們等著,火速沖到樓上,在箱子底倒騰了半天,找到了一個白色信封,抽出一疊百元大鈔,這是前兩天從銀行取出的現(xiàn)金,打算交下個月房租的。房東弄不來支付寶,非要現(xiàn)金。張可愛站在陽臺上,舉著鈔票,大喊了一聲,日薪一百五,預支!

      嫂子們望著紅花花的人民幣都鴉雀無聲。老張媳婦一下反應過來,沖上樓去,拉著張可愛的衣袖說:“姑娘,我算一個呀?!?/p>

      老張媳婦從張可愛手里拿到了兩百元,她的動作像極了一頭放風的母牛,甩著屁股往家里躥,喜感十足。嫂子們捧腹大笑之后,也都拿了張可愛的錢,趕回家里,找出刺繡的工具。

      5

      威廉走出了陽臺,有點沮喪,它覺得張可愛越來越忙,一點都不關心它,連貓糧吃完了她都沒發(fā)現(xiàn)。它剛剛跳上張可愛的腿,立馬就被趕了下來。威廉哼唧唧地暼了張可愛一眼,誰不是有個性的貓。威廉扭著小肥臀,走到了來福的跟前,直接躺下打滾,閉著眼睛喵喵叫,像是無奈地說,寶寶太難了。

      來福見威廉這般,嚇了一跳。它搞不懂威廉在干什么,迷糊地趴在了它的身邊。

      張可愛做完一場直播,四肢酸累,眼睛又干又澀。她揉了揉眼睛,眼前出現(xiàn)一片金色的光暈,吞噬著周遭的一切。她覺得自己有些走火入魔。這一場直播只賣了不到二十件刺繡,按照原來的計劃,東坡巷的刺繡早該火遍網(wǎng)絡,然而除了直播間賣了少量貨,網(wǎng)店根本就賣不動。這幾天為了提高銷量,張可愛熬夜操勞,不明白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沒有做好。

      突然,電腦嘀嗒地響了一聲,提醒有新消息。張可愛以為是訂單,費力地起身。電腦屏任務欄閃爍著一個背著劍的武士的頭像。那是狗子在游戲里的角色。

      那天,狗子邀她去吃烤串。她一進店就認出了狗子。狗子穿了一件白色襯衣,嘴角掛著微笑,露出兩顆小虎牙,顯得干凈又陽光。相反,自己的這套裙子已經(jīng)穿了好幾天,上面還有可樂的污漬。她有點懊悔,至少昨天晚上應該回家洗澡換套衣服的,都怪玩游戲太上癮了。張可愛說:“你游戲玩得挺厲害的?!?/p>

      狗子說:“還好,當作消遣,有空就玩一玩?!?/p>

      張可愛問:“你還在讀書嗎?”

      狗子說:“本科已經(jīng)畢業(yè)了,還想去讀個金融學的研究生?!?/p>

      張可愛吃了一串烤辣椒,心生羨慕,學霸也能玩好游戲。他們喝了不少啤酒,也聊了很多,大部分都是有關游戲的。

      狗子一看就知道不會喝酒,才喝了幾瓶啤酒,臉就變成緋紅。狗子問:“你未來有什么打算。”

      張可愛驟然被問住了,她從未想過未來,未來能怎么樣,不還是趴在網(wǎng)上,打游戲度過短暫的一生,但是可以做著英雄夢老去。張可愛裝著醉酒,并沒有回答狗子。

      狗子說:“我農(nóng)村來的,如果有能力的話,未來想在這座城市擁有一套房,一個伴,兩個娃,男娃女娃都無所謂?!?/p>

      張可愛笑著說:“你想的真多?!?/p>

      張可愛真的喝醉了,走路都腳打叉。狗子給她在附近定了特惠房。等到憋尿憋醒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兩三點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躺在床上,衣服都沒有脫,而狗子早就走了。

      房間狹小而潮濕。她聞到了一股霉味,于是拉開窗簾,窗戶對著天井,空氣都不夠呼吸的,她就伸出頭,只見外頭的天井密密麻麻地掛滿了空調(diào)外機,如同蜂巢一樣,發(fā)出嘈雜的轉(zhuǎn)動聲。她仿佛落在了一口井里,只看得見巴掌大的天空。她打電話給狗子。狗子立馬就接了。她問狗子在哪兒。狗子說他在街上晃蕩。張可愛問他怎么不回去睡覺。狗子說他想轉(zhuǎn)轉(zhuǎn),醒醒酒的同時欣賞一下夜色。

      張可愛知道這個點學校宿舍都關門了。她猜測狗子的錢付了烤串和房費肯定所剩無幾了。她驟然有點感動。她想到了網(wǎng)吧。網(wǎng)吧有空調(diào),又便宜。即使不上網(wǎng),躺在椅子上睡一覺也挺舒服的。問狗子怎么不去網(wǎng)吧。

      狗子說:“今天有點不想上網(wǎng)玩游戲,網(wǎng)上都是虛的,躲在里面太久,我想得到點實實在在的東西?!?/p>

      張可愛有些迷茫,她翻過手,瞅見了手指上的創(chuàng)可貼。為了玩好游戲,張可愛頻繁擊打鍵盤,手指裂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她包上創(chuàng)可貼,忍著疼繼續(xù)玩。張可愛心想,不玩游戲,能干啥呢,那樣的生活豈不是太無聊。她想到狗子在游戲里身著戎裝,手拿刀劍,練有絕世武功,天下無敵,這才是他的形象。

      張可愛怯弱地問:“那你以后還玩嗎?”

      狗子笑著說:“肯定玩。但是你答應我,這輩子,只能是我和你組隊去闖關打怪獸,你是我的英雄,我也是你的英雄?!?/p>

      她答應了。害羞地低下頭,想象著狗子興奮而幸福的表情。這可能就是愛吧。

      幾天之后,狗子給她發(fā)了一個消息,就八個字,閉關修煉,等我回城。然后就像謎一樣消失了,一直到現(xiàn)在。張可愛覺得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而現(xiàn)在也轉(zhuǎn)做直播了。但是她不甘心,她每天都要登錄一次游戲賬號,等待狗子回來。狗子肯定會回來的。

      張可愛揉了揉眼睛,任務欄根本就沒有閃爍的頭像,怕是出現(xiàn)了幻覺。她趴在電腦旁邊,弄了弄手指上的創(chuàng)可貼,早就不痛了,傷應該好了。她有些想念狗子。

      第二天,張可愛被東坡巷的喧鬧給吵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桌上睡了一晚。她打開門一看,嫂子們把東坡巷變成了一條流水線,都穿起了以前繅絲廠的藍色卡其布工裝。她正有些詫異,想到昨天老張媳婦找她,問刺繡的活能干多久。

      她說,有區(qū)別嗎?

      老張媳婦說,刺繡這種事,我們在行,短時間有短時間的搞法,長時間有長時間的搞法。

      她想了想說,至少半年吧。

      嫂子們樂壞了,半年時間不短,月月都有工資拿,這簡直就是重新上崗。嫂子們商量上班就要有上班的樣子,要制定規(guī)章制度。首先,公司總得有個名字吧,張可愛建議品牌名叫“東坡巷”,嫂子們都沒意見。其次,總不能在家里上班吧,要有辦公場所,于是嫂子們決定把巷子后面的小院子拿來作車間。再是日常管理,老張媳婦原先是廠辦秘書,對這一塊在行,連夜起草好了規(guī)章制度。嫂子們一看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就全票通過了。老張媳婦又根據(jù)嫂子們的生活習慣,制定了上下班時間。上午,嫂子們漿洗衣物、整理家務,吃完午飯后,就來小院子集合上工,一天安排得妥妥的。比起經(jīng)營麻將攤,老張媳婦干這事更起勁,儼然自己是個副廠長。

      清早,老張媳婦給嫂子們訓話,要求要嚴明紀律,有事請假,不得無故曠工,說得有板有眼。嫂子們滿面春光,干勁十足,仿佛又找回了昔日當工人的榮光,那是一份久違的自尊。

      張可愛見大家這副嚴肅勁,有一點想笑,但是她不想破壞氛圍,使勁憋著。她沿著東坡巷走了一圈。嫂子們都熱情地喊她張總。她答應不是,不答應也不是,她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心里反而有一份沉甸甸的責任感,這是她從未有過的。

      6

      劉姨五點鐘就起來了,一開門,來福帶著威廉走了進來。兩只貓在外頭浪了一整夜,餓壞了,跑到這兒來討食。它們一點都不拘謹。威廉像是走進了張可愛的房間,直接跳到沙發(fā)上。

      餓了吧,劉姨摸了摸來福,從廚房里拿出了一個小碟子,倒?jié)M了牛奶。來福舔了幾口就往后退,叫了幾聲,威廉跳下沙發(fā),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將牛奶幾口舔盡。

      劉姨換上了運動裝,緊捏著老張媳婦給她的那張紙條。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民建街了,是要回去看一看啦。

      劉姨轉(zhuǎn)了幾班公交到了民建街。劉姨一下車,思緒萬千,像是要特意去見某位故人,心怦怦地跳個不停。然而民建街已經(jīng)不是記憶中的模樣,從磚瓦平房到高樓大廈,不過就是這二三十年的事,變化卻像滄海桑田,一點原先的影子都找不到。

      劉姨沒走幾步就找不著方向,更尋不到她師傅的老屋,她又急又慌。正當她茫然無助的時候,忽然肩頭被緊緊捏住,一股蘭花香味兀然襲來,她連忙轉(zhuǎn)過身,血液一下子涌上頭,眼前變得朦朦朧朧的,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樣,但是能清楚地聽見有人在唱著:

      小姐勿糾結(jié),

      跟著小生走,

      幾曲屏山展,

      殘眉黛深淺,

      為甚衾兒里,

      不住的柔腸轉(zhuǎn)?

      這聲音太熟悉了,顯然是那人的。那人曾說,你的唱詞念不全、嚼不準,平日你就少說話,都用戲文唱出來。那人又說,戲文我一句句教你,來跟著唱,劉姨提起一口氣,毫無思慮地跟著唱:

      這憔悴非關,

      愛月眠遲倦。

      可為惜花,

      朝起庭院?

      劉姨盡管頭腦眩暈,硬是不斷氣地拖完了“院”字的音,才緩緩倒了下去……她再睜開眼,一個戴著貝雷帽的陌生老頭出現(xiàn)在她的跟前。她陡然警覺了起來。這時,穿著保安制服的年輕人走到劉姨的跟前,抱怨地說道:“老太,你差點把我們嚇死,你這么大的年紀了,不知道悠著點,唱了兩句戲,就倒在地上了。我巡邏剛好看見,幸好你手中有一張紙條,幫你找到田教授。田教授是學醫(yī)的,說你是低血糖,喂點糖水就恢復了,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該怎么辦?!?/p>

      年輕人說得劉姨紅了臉。這是第一次在外頭摔倒,頭還有些昏沉,可能真的是年紀大了。田教授見狀,止住了年輕人的抱怨,端來了一杯開水給劉姨,問她還好嗎?

      劉姨點了點頭。

      田教授指著那張紙條說,是老張媳婦叫你來的吧。她說你是燒火做飯的人。當時我們開玩笑,說這些書都是柴火,沒什么大用。

      劉姨回過頭,只見田教授身后有三個紫色的檀木大書架,除了書架,在角落里,沙發(fā)旁,甚至座椅下,只要有空的地方都堆滿了書。田教授問:“你這么喜歡讀書?”

      劉姨喝了一大口水說:“是喜歡書。”

      田教授說,“聽說你會唱戲,你唱的是京劇,還是昆曲?”

      旁邊的保安皺著眉頭說道:“這老太別的不行,唱戲還行?!?/p>

      劉姨抬起頭,眼前模糊的景象漸漸變得清晰。她覺得田教授有一種熟悉感。仔細打量了一番,發(fā)現(xiàn)田教授的鼻梁處有一枚黑痣,是他!劉姨慌張地站了起來,放下杯子準備走。田教授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什么,趕忙挽留。

      劉姨打斷了田教授,道了一聲謝,讓保安指了一條路,匆匆走了。

      她晃晃蕩蕩地回到了東坡巷。這個時間點,東坡巷鴉雀無聲,靜得讓人有些發(fā)怵。她瞟了一眼干涸的東坡井,有那么一秒鐘,她感覺自己墜入了井里,失重的壓迫感逼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急切地要舒一口氣,忽然想到每天早上屬于她的那一嗓子。劉姨三步并作兩步走,沖到了家里,利索地換上了旗袍,站在陽臺上,假裝等待陳老漢的三輪車駛?cè)霒|坡巷。陳老漢是不會來的,她的那一嗓子也沒有喊出來。

      東坡刺繡在網(wǎng)上賣得不溫不火,嫂子們領的是日薪,所有的壓力都落在了張可愛身上。張可愛放下鼠標,灌下了最后一杯咖啡,最近咖啡越喝越?jīng)]味,根本提不了神,她抽上了煙。老張媳婦推薦她19塊錢一包的白煙,說是走私煙,味兒淡,適合娘們抽。在煙霧繚繞之中,張可愛想,干一番事業(yè)真難,難于上青天,還是直播掙點錢更省力。

      張可愛回過頭,望著桌子上擺著的刺繡成品。嫂子們的繡工沒話說,只不過顏色均是紅色和綠色,繡的也都是鴛鴦和牡丹一類,顯得品種單一,亮點不足。

      張可愛火急火燎地找到老張媳婦。老張媳婦說:“咱們這地方的刺繡以前都是用在喜事上,講究大紅大綠,越花俏越好,這是老輩兒傳下來的?!?/p>

      張可愛問能繡別的樣式嗎。

      老張媳婦說:“繡是能繡,你不能憑空說,你得給個樣式,還有繡出來了,別人要嗎?”

      張可愛說:“試一試才知道,現(xiàn)在人的口味難以琢磨。網(wǎng)上說我們這一塊創(chuàng)業(yè)不能攤大餅,要精準地找到潛在客戶,意思就是我們的產(chǎn)品只要對上一類人的口味,就夠賺的了。”

      然而找到新的刺繡樣式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老張媳婦也沒有好辦法,再這樣下去,這個創(chuàng)業(yè)計劃肯定要失敗。張可愛心煩氣躁,她去找劉姨求安慰。

      劉姨見張可愛悶悶不樂,把自己的心思都收了起來,想要熬些湯給她喝。張可愛說她喝不下去。劉姨摟著張可愛的肩膀,憐惜地說:“沒有什么比自己的身體更重要的,那可是革命的本錢,直播也是的,別搞得太累了?!?/p>

      張可愛不甘心。她掃了一眼劉姨,忽然靈光乍現(xiàn)。她想到讓劉姨去直播。劉姨氣質(zhì)好,形象也不差,會唱戲,口才也不錯,說不定能收獲一批意料之外的粉絲。

      劉姨摸著自己的臉,這幾天沒有抹面霜,皺紋更深了,連忙擺手拒絕,說道:“老成這樣了,一出鏡,待會兒把你的粉絲都給煮熟了?!?/p>

      張可愛興奮地拉著劉姨的手說:“這個你倒不用擔心,美顏軟件一開,什么皺紋都看不到,一定把你搞得像十八歲的大姑娘,比我還年輕?!?/p>

      “比你還年輕?”“十八歲?”劉姨不敢相信,想是張可愛忽悠她的,她拒絕說,“我真的是老了,今天還犯了低血糖,倒在外面了,真的搞不了直播這些年輕人的東西,你就放過我吧?!?/p>

      “求求你了”,張可愛趴在劉姨的肩膀上,撒嬌地央求她,“我教你,準行的?!?/p>

      張可愛的“求”字剛說出口,劉姨的心一下子就軟了,她望了一眼張可愛鼻尖的痣,嘆了一口氣說,“那你答應我只直播一場哈,人老了戲也唱不動了,還有你不許對別人說,特別是外頭那群嚼舌根的嫂子們,還不曉得她們背后要說我什么。”

      張可愛嘟囔一句,“直播又不是什么壞事?!?/p>

      劉姨故意瞪著眼說:“誰曉得是不是好事,你要是不答應我,我就不去你那個直播了?!?/p>

      張可愛連忙說道:“好好好,我答應你,你可要說話算數(shù)呀?!?/p>

      7

      來福銜著一只舊拖鞋跳到了屋頂上,那兒是它的老巢,它躺在東北角的水管上,從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張可愛的陽臺。威廉正無精打采地躺在門外的踏墊上曬著太陽。來福叫了兩聲。威廉沒理它,它悻悻地低下頭玩弄著拖鞋。威廉跟著它逛遍了東坡巷,甚至還跑到了臨街的小區(qū),來福很是享受這種昂起頭巡街的感覺,走過的地方都是它的地盤,它是老大,然而威廉卻發(fā)現(xiàn)這些角樓都沒有陽臺好曬太陽,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還不如躺著睡大覺。另外,威廉想讓張可愛看到自己,這樣,總有一天張可愛會知道,她的貓在生氣!

      誰也沒想到,劉姨第一次直播就火了,在線觀看量達三十萬。她成了當?shù)刂心耆ψ永锏募t人。劉姨感到詫異,她什么都沒做,只不過是清唱了幾個選段,亮了幾個旦角的身段,怎么就有那么多人看。張可愛說誰知道呢,網(wǎng)友像是一頭遮著布的大象,誰也摸不透。

      張可愛趁著劉姨的熱度,在直播間掛上了刺繡產(chǎn)品的網(wǎng)購鏈接。訂單量蹭蹭上漲,不到一天賣了三百多件,一下子把庫存都賣光了。張可愛樂得合不攏嘴,立馬決定擴大生產(chǎn)。各類飾品、皮包、成衣源源不斷地運進東坡巷,繡上花樣之后,又被重新打包,貼上“東坡巷”的標簽。曬衣架上掛滿了各色綢緞,將巷子裝點得五彩繽紛,東坡巷呈現(xiàn)出一幅欣欣向榮的樣子。

      老張媳婦配合張可愛弄了一個大展板,用紅筆寫上“250件”幾個大字,每銷售一百件產(chǎn)品更新一下展牌,好鼓舞嫂子們做事。

      趁著上工的間隙,大家都閑著。劉姨手癢了,又想打麻將,于是提著小紅包走進了小院。她一如既往地說道:“別瞎忙活了,今天天氣好,打牌肯定有火,東南西北,誰先占個好財位?!?/p>

      見嫂子們都愣著,她叫老張先開一桌麻將,然后招呼著周邊的嫂子們坐下。老張沒抬頭,瞟了一眼劉姨說:“你怕是老糊涂了,活都做不完,哪有閑工夫打麻將,你要是閑,去玩點別的什么刺激的?!?/p>

      劉姨怔住了,她也沒招誰惹誰,不過是打麻將,而老張的話像釘子一樣扎在心里,好好的,她怎么就老了,還是從老張嘴里說出來的,老張以前總是色瞇瞇地望著她。此時,氣氛有些尷尬。劉姨環(huán)顧四周,希望嫂子們能為她說一句話,哪怕是一句玩笑話,好讓她掛住面子。

      劉姨不是繅絲廠的員工,十幾年前,她買下筒子樓的一套房。嫂子們提起劉姨,大伙總有一種神秘感,除了知道她嗓子好,至今未婚,膝下無兒無女,對其他的一無所知。

      嫂子們意味深長地笑了。

      劉姨猛然發(fā)現(xiàn),東坡巷好像變了,巷子里的女人,只有她一個人沒有去刺繡,她似乎被排除在外了。嫂子們這般態(tài)度讓劉姨又生氣又害怕,她奪門而出,依舊可以清晰地聽到嫂子們的議論:

      “劉姨的脾氣怎么變得這么臭?!?/p>

      “還真羨慕她,閑來無事?!?/p>

      “說起來,她到底是什么時候來東坡巷的……”

      劉姨閉上耳朵,跑進屋里,鎖好了門,一下倒在躺椅上。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扇老舊的木門,總覺得木門不太結(jié)實,如同一個擺設,一拳頭就能將其打得粉碎。劉姨猛地站了起來。

      戲臺上,她蹺起蘭指,踏著蓮花步,扶著那人的手,脈脈含情地唱道:

      偶然間,

      心似繾,

      梅樹邊,

      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

      她剛一唱完,那人從后面攬住她的腰。不對,攬住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比她有名氣,為了好賣票,團里的演出,唱的基本上都是那個女人的戲。今天不同,那個女人竟然唱了自己苦苦排練了許久的戲,自己卻只能演一個配角。那人和那個女人含情脈脈,配合得堪稱完美。她站在后臺,底下坐滿了觀眾,她一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像是一只巨大的吸血蝙蝠,帶著尖尖的獠牙,兇猛向她沖來。那一刻,她想沖上去,將那個女人推下臺去。這一切本來是屬于她的。突然,場內(nèi)掌聲一片,巨大的蝙蝠化成了無數(shù)個小蝙蝠包圍著她,她害怕極了,她沒敢下手,轉(zhuǎn)而想到了那件鳳冠霞帔……

      劉姨乍然驚醒。她跑到陽臺上,抱著那盆蘭花回到了床前,用力地嗅著花香。蘭花的香氣讓她心神鎮(zhèn)定,稍稍舒心。

      落單的來福本想來劉姨這兒討點吃的,見劉姨家門緊閉,它生氣地踢了一腳木門,下樓準備到小院里去打秋千,正好碰到老張媳婦。老張媳婦見了來福,踢了它一腳。來福一肚子火氣,嘶叫了一番才罷休。

      老張媳婦上樓是給張可愛送名片的,外頭有人在找她。張可愛一眼看到了名片主人名字后手寫的兩個小字,居然是狗子。她心里想著怎么會是他,他是怎么找到這里來的。屋內(nèi)的光影跟著忽明忽暗,張可愛仿佛看到了掛滿空調(diào)外機的天井,內(nèi)心有些壓抑,又有些激動。

      張可愛考慮了一會兒,然后翻出了一堆化妝品,一改直播時的艷麗濃妝,細致地化了一個淡妝,找出了一條白色的連衣裙套在身上。她在鏡子前轉(zhuǎn)了好幾圈,覺得不滿意,但不知道如何改,干脆只好這樣。出門前,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找到香水朝身上噴了一點。

      狗子變了一副模樣。他西裝革履,戴了一個金絲眼鏡,頭上抹了頭油,亮锃锃的。他手捧一大束玫瑰花,斜坐在東坡井旁的殘碑上,一旁是做著刺繡的嫂子們。

      狗子見張可愛遲遲沒下來,覺得無聊,便把注意力放在刺繡上面了。他瞅著嫂子們刺繡的動作,順手拿起一塊刺繡的手帕,仔細欣賞。嫂子們問他干什么工作。

      狗子說:“金融工作,幫大公司管理資金?!?/p>

      嫂子們笑著說:“難怪,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真有出息。還是可愛的命好,以后不愁錢了?!?/p>

      狗子說:“哪有,幫大公司管理資金,掙的錢都是公司的,我只得個工資,沒啥錢?!?/p>

      嫂子說:“你們這些人,身上隨便掉根毛,都比我們重。”

      狗子哈哈地笑了,說道:“我身上毛少?!?/p>

      老張媳婦送信回來,對狗子說,張可愛一會兒就來。狗子從口袋里掏出兩百塊錢,給老張媳婦當辛苦費。嫂子們瞪著眼睛看著,咋舌。

      狗子將手上的刺繡放了回去說:“你們這掙錢也挺辛苦的?!?/p>

      老張媳婦笑著問:“這世上哪有不辛苦的活,誰叫生的是這個命。”

      狗子說:“也是,他們大老板什么都不做,把錢放在互聯(lián)網(wǎng)理財產(chǎn)品上轉(zhuǎn)一圈,就等著數(shù)錢?!?/p>

      老張媳婦倍感興趣地問:“什么產(chǎn)品,怎么轉(zhuǎn)?”

      狗子說:“那可不能說,是商業(yè)機密,要是我自個有錢的話,早投進去了,坐在家就有收益,還上什么班?!?/p>

      老張媳婦趕緊問:“你倒是說說什么產(chǎn)品。”

      狗子小聲地說:“我說了,你不能到處去說呀?!?/p>

      嫂子們點了點頭。

      狗子笑著問:“你們懂互聯(lián)網(wǎng)嗎?”

      老張媳婦迎合著說:“不那么懂,但也知道,互聯(lián)網(wǎng)可厲害了,上面的東西,便宜又劃算?!?/p>

      狗子不緊不慢地說:“你知道互聯(lián)網(wǎng),你知道怎么用互聯(lián)網(wǎng)掙錢嗎?”

      老張媳婦說:“網(wǎng)上賣刺繡不就掙錢嗎,目前我們雖是領著日薪,但也不低,張可愛說等以后做大了,給我們分股分紅?!?/p>

      狗子耐心地說:“一個刺繡產(chǎn)品打它掙五十塊錢,兩百個刺繡產(chǎn)品才能掙一萬塊錢,自己還累得個半死。是不是?”

      嫂子們異口同聲地說:“還真是的?!?/p>

      狗子又說:“我告訴你,有個東西叫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簡單跟你說,就是把大家的錢放在一塊兒,請理財專家拿這些錢去投資,理財專家那都是內(nèi)行,基本上穩(wěn)賺不虧,錢拿去投資之后就有收益,收益再拿來分成。一萬塊錢一個月大概可以返一千塊錢的收益,坐在家里白得一千,還刺什么繡啊?!?/p>

      老張媳婦一算,挺掙錢的,一臉歡喜。她疑惑地對狗子說:“真有這么好嗎,靠譜嗎?”

      狗子說:“所以要保密。這都是大公司掙錢的方法。跟你們說了也沒用,你們也沒錢投資?!惫纷诱f著就掏出手機,一邊操作,一邊展示說:“你看這就是聚財寶融資平臺,有國家頒發(fā)的營業(yè)執(zhí)照,瞧見那大紅章子沒有,肯定是合法的?!?/p>

      老張媳婦驚嘆道:“怪不得年輕人都愛在網(wǎng)上搞,網(wǎng)上不僅東西便宜,錢也好掙呀?!?/p>

      就在這時,張可愛出來了,喊了一聲狗子。狗子轉(zhuǎn)過身,疾跑幾步,給張可愛送上了花。狗子笑著說:“英雄我,歸來了?!?/p>

      張可愛接過花,嗅了一下,可能是第一次收到別人送的花,她有些緊張,沒嗅出花的香味。

      狗子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了一張銀行卡,“這是欠你的,連本帶息還給你,密碼是你的生日?!边@筆錢是張可愛靠著玩游戲賣裝備攢下來的。她本打算開一家網(wǎng)店。狗子消失前找她借錢,說是去干一件大事。張可愛慷慨地將積蓄都借給了狗子。狗子卻遲遲沒有還錢。而張可愛因為資金沒周轉(zhuǎn)過來,無力支付租金,被從公寓里趕了出來。她只好來東坡巷租廉價的房子。張可愛拿著卡,什么都沒說。她像一棵植物站在花盆里一樣,一動不動,認真地聽狗子講他的經(jīng)歷。

      張可愛忽然問:“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狗子說:“你可能不知道,我一直都關注你的直播,我是你的頭號粉絲?!?/p>

      這倒出乎張可愛的意料。

      8

      來福徹底跟威廉鬧掰了。來福不找威廉,威廉更不會找來福。來福悶悶不樂,它對威廉足夠好,威廉還不領情,真是一只奇怪的貓。來福想,要是東坡巷只有一只貓就好了,省得麻煩。

      張可愛睡了一會兒,直至敲門聲把她弄醒,她抱著被子,伸出頭一看。劉姨端著一大碗雞湯,輕巧地走了進來。劉姨說:“你看你,又沒吃晚飯,我一猜就是。你這作息不規(guī)律,遲早身體要吃虧的。來,喝點湯!”

      張可愛已經(jīng)習慣了劉姨的手藝,她坐在床沿,大口吃了起來。

      劉姨說:“那是你男朋友嗎,老張媳婦把他夸到天上去了,又靠譜,又會掙錢。”

      張可愛掃了一眼門外,問道:“他走沒?”

      劉姨會心一笑,說道:“剛走的,嫂子們圍著他咨詢了半天投資的事,還說要借錢給他搞投資,論到錢,這幫娘們真積極?!?/p>

      張可愛垂下頭說:“不知道他這次能待多久。”

      劉姨語重心長地說:“滿世界都是男人,能看得上對眼的,要么是一個,要么就沒有?!睆埧蓯鬯贫嵌攸c了點頭,一口氣將湯喝完了。

      張可愛對劉姨說:“你直播再搞一期吧?!?/p>

      劉姨趕緊擺手:“別再叫我搞直播了,我都搞了五期,這是我的底線。一個人對著手機一兩個小時自娛自樂,太無聊了,我受不了。虧了你天天搞直播?!?/p>

      張可愛又使出撒嬌的伎倆。劉姨見狀,趕緊拿著湯碗,跑了。

      那天,張可愛從傍晚一直直播到凌晨一點,口干舌燥,激情全無。直播間粉絲不多,她干脆不說話了,一首接著一首播放音樂。她不想關掉直播,自從狗子重新出現(xiàn)了,她心煩意亂,時時刻刻胡思亂想。想多了,頭就痛。反而面對直播攝像頭,她會輕松許多。

      忽然,直播間里有人給她發(fā)了一則消息:你怎么還不睡?張可愛無聊地點開資料一看,頭像是背著劍的武士。她嚇了一跳,那是狗子的頭像。她沒有馬上回復。狗子又發(fā)來了一條信息:要不要我陪你。

      張可愛回復:又是烤串。

      狗子發(fā)來了一個笑臉表情,寫著:烤串加欣賞夜景。

      張可愛回復:減肥,不吃;頸椎疼,不看。

      狗子發(fā)來了一個遺憾的表情。

      張可愛頓了一會兒,發(fā)了一條消息:游戲來一盤?

      狗子立馬回復:來就來!

      游戲要在網(wǎng)吧里玩才過癮,張可愛換了一身衣服,就去了附近的網(wǎng)吧。一進入游戲,狗子就變成了身披金甲戰(zhàn)衣的形象。張可愛好久沒玩這個游戲了,但手指的熟練度不減當時,快速地按著各種快捷鍵。她和狗子一起殺怪獸、做任務、升級,配合得天衣無縫。也許只有這個時候,張可愛才覺得她與狗子是一對天生地設的情侶。

      游戲結(jié)束已經(jīng)到了早晨六點,他們打通了第100級,屏幕上出現(xiàn)了兩個巨大的金黃色的楷體字———勝利。張可愛興奮地大叫。就在這時,一則語音電話打了過來,是狗子。

      狗子說:“祝賀你通關了!”

      張可愛說:“你也是,祝賀你!”

      狗子說:“我想說,對不起!”

      張可愛疑惑地說:“沒有給我擋刀,害我受傷,所以說對不起?”

      狗子說:“你是個好女孩,你一定要好好的!”

      張可愛撲哧笑了,說道:“那你呢?”張可愛還沒說完,信號突然中斷了,游戲里顯示狗子已經(jīng)脫去了戰(zhàn)袍,為離線狀態(tài)。張可愛盯著電腦屏幕,不知所措,內(nèi)心空蕩蕩的,仿佛整個心臟都被狗子帶走了。

      張可愛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清晨有點冷,她的影子縮成了一團,她拉上了衣領。張可愛剛走進東坡巷,就看見劉姨穿戴齊整,站在陽臺上,等著喊清晨的第一嗓子。

      七點,賣豆腐腦的陳老漢準時來了。陳老漢望了一眼劉姨,劉姨搖頭。陳老漢明白了,按了按手把上的鈴聲,三輪車轉(zhuǎn)了一個彎,出了東坡巷。劉姨今天這一嗓子也沒喊,她喊了也沒用。刺繡是辛苦活。嫂子們一天干活干累了,想多休息一會兒,沒人起得那么早了,還嫌劉姨吵了瞌睡。東坡巷變了。

      張可愛沒有回家,徑直來到劉姨的住處。劉姨心里有氣,見到張可愛,沒好話地說:“看吧,東坡巷被你搞成了什么樣子?!?/p>

      張可愛無辜地說:“什么樣子?大家不都好好的。”

      劉姨斬釘截鐵地說:“這些嫂子們,我比你更清楚,就算東坡巷變成水簾洞,她們也成不了猴?!?/p>

      張可愛權(quán)當沒聽見劉姨的絮絮叨叨,她心里想著狗子,慵懶地趴在沙發(fā)上,目光呆滯地望著蘭花。

      劉姨見狀,嘆了一口氣,她想起那句戲詞:有恨徘徊,無言窨約。在戲本里,那人牽著她的手游園賞月,演到情深處,雙目對視,竟移不開了。那人對她這樣,對另外一個女人也這樣。她明白戲亦真亦假,愛卻是真真切切的,奈何不了。

      劉姨靈光一閃,拉起了張可愛,說要給她看個好東西。劉姨跑進廚房找到一根晾衣架,搬來了板凳,她將旗袍從下面扯到大腿處,踩上凳子,向張可愛招手。張可愛趕緊跑過去,扶住了她,問道:“你這是要干嗎?!?/p>

      “別人想看,我還不給呢?!闭f著,劉姨拿晾衣架費力地將柜子頂上一大捆書勾拉了下來,書重重地摔在地上,揚起一層灰塵。張可愛夠著腳向里頭望去,只見里面是一個暗紅色的木盒子,盒子的一角破損了,從外面看,應該是年代久遠的物件。劉姨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金光一閃,一件戲服出現(xiàn)在眼前。

      劉姨說,這叫鳳冠霞帔,我?guī)煾档膶氊悺?/p>

      劉姨觸物生情,她想到了那場大火,真是燒得熱烈,連近在咫尺的井水都無法撲滅。這場電線短路導致的意外火災,像極了當時她內(nèi)心的怒火。熊熊火焰印在她的臉上,如同給她蒙上了面具,她趁機拿走了那件戲服。

      張可愛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戲服上鑲嵌的珍珠,不可思議地說:“是真的珍珠嗎?這么大一個個的,得花多少錢?”

      “那還有假?!眲⒁贪褢蚍谏砩希χf:“這戲服原先跟我是最配的,恍若為我量身定制的,我猜上一世我肯定穿戴過它,它在我手上,只是物歸原主、物盡其用?!?/p>

      “你一把年紀就算了,還這么臭美。”張可愛拿過戲服,披在自己身上,學著劉姨說道:“跟我才是最配的。”

      劉姨指著戲服上的繡圖說:“你看這個。”

      張可愛湊近去仔細看,繡圖的針法細膩,樣式華美,繡的荷花都能見到荷葉上的水滴。她撫摸著戲服,若有所思。

      劉姨說:“你不是找刺繡的新樣式嗎?要什么新的,這舊的都用不完?!?/p>

      張可愛遽然開悟。她又有一個新計劃,開心地鉆進了劉姨的懷里。

      劉姨說,你那點小心思我還不懂,只不過……劉姨話沒說完,撇開了張可愛,轉(zhuǎn)身進了廚房,思量著今天熬什么湯。

      9

      威廉不見了,來福也不見了。

      田教授拿著手機,按照導航找到了東坡巷。巷子外停了兩輛警車,巷口傳來了一陣陣叫罵聲。田教授嚇了一跳,里面肯定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想了想,還是走進了東坡巷,他動作輕盈,怕踩出聲,但別人硬是將他也圍了起來。

      田教授一進巷子,最顯眼的是二樓的一間木門被潑了紅油漆,上面寫了一句臟話,旁邊有一大片涂鴉。只見一群嫂子咬著牙,對著樓上罵,罵累了就圍著警察哭訴,看上去,似有天大的委屈。

      四名警察疲于應對嫂子們,面帶倦容,不斷重復著:“請耐心等待!”警察喉嚨喊啞了,絲毫抵不住嫂子們的抱怨。在嫂子們的哭訴中,田教授聽了個大概。樓上住著一位女子,她男友涉嫌非法集資,攜款逃到了國外,不僅把東坡巷嫂子們辛辛苦苦攢的汗水錢統(tǒng)統(tǒng)騙去了,還在張可愛的直播間騙了不少的粉絲,粗略估計有大概有一百五十多萬。錢忽地沒了,大家都有氣,找不到人,只能把怨恨撒在那女人身上。

      在樓下還坐著一群年輕人,是張可愛直播間的粉絲。他們不像嫂子們那般鬼哭狼嚎,而是緊繃著臉,沉默地坐在一旁刷著手機。他們把嫌疑人“人肉”了一遍,連帶他的女友全家信息都翻了出來,在網(wǎng)上到處發(fā)布,不斷咒罵他們?nèi)摇?/p>

      田教授管不了這么多,他來這兒是找劉姨的。為了今天的見面,他特地染了一個黑發(fā),戴了一條紅色圍巾,人顯得精神多了。

      突然,人群騷動了起來。兩名警察帶著張可愛出了房門。張可愛依舊穿著超短褲,臉色蒼白。老張媳婦趁機沖向前,一把拽住張可愛的頭發(fā),哭訴著:“那可是我兒子接媳婦的錢,從十元百元地存,十萬元我存了十幾年,說沒了就沒了,你還我?!?/p>

      張可愛心灰意冷,忍著疼痛,堅決不抬頭。頓時群情激昂,又罵成一片。劉姨躲在屋里,心里害怕極了。她聽著外頭的叫喊聲,想著張可愛受了多大的委屈,頓時一股熱血沖上了頭,于是放下抱在懷里的蘭花,捏緊拳頭,摔開了木門,站在每天喊第一嗓子的地方,大聲喊道:“你們不能這樣,她是無辜的?!?/p>

      田教授聞聲抬起頭,一眼看到劉姨,興奮地向劉姨揮舞手臂。

      劉姨的聲音淹沒在眾人的罵聲之中,她急忙下樓,追趕著張可愛的背影,然而層層疊疊的人墻把她抵擋在外,她根本擠不進去,眼看著張可愛消失在巷口,她焦急又無可奈何。

      田教授追上劉姨,笑嘻嘻地蹭上前,對劉姨說:“我們又見面了,你還記得我嗎?”。

      劉姨回過頭,居然是田教授,她嚇得趕緊用雙手蒙住臉。

      田教授見劉姨這副表現(xiàn),心里有數(shù)了,連忙說:“上天保佑,上次我就覺得是你,只不過不敢肯定,怕鬧出笑話。前幾天無意間看到你的直播,再次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你唱的戲,我只聽一句,就能確定是你?!?/p>

      聽見這話,劉姨身子一軟,像是低血糖又犯了。田教授趕緊扶住劉姨。劉姨拿下雙手,直愣愣地盯著田教授,眼睛里閃著光,萬般情緒只化成一聲輕嘆,良久才說道:“真是造化弄人?!?/p>

      田教授說:“是呀,我也想不到能再見到你。”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劉姨撐起身子,嘗試著往家里走去,嘴里念著:“我要回去給張可愛熬湯?!?/p>

      田教授“哦”了一聲,想去抓住劉姨的手。劉姨觸電般收回了手,問道:“你要吃一盞嗎?”

      田教授說:“那就吃一盞吧?!?/p>

      劉姨說:“還有,那一件戲服,你還是拿回去吧,我瞅著就心煩。”

      田教授扶著劉姨說:“別說,那件戲服,當年我是看著你拿走的,只不過沒聲張……”

      當天晚上,狗子的飛機剛在肯尼亞落地,就被警方控制住了。消息傳回國內(nèi),嫂子們想著被騙錢款有著落了,松了一口氣,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家睡覺。張可愛是在接近凌晨的時候,一個人從派出所回到東坡巷的。走到門口,她見地上放著一只保溫桶,定是劉姨熬的湯,她抱著保溫桶,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流。

      第二天,老張媳婦一大早起來,處理壓了幾天的刺繡訂單。她端著一碗冷凍的豆腐腦,一口氣扒完了。她想把簡易房的頂棚整理一下,最近刺繡的小禮品賣得好,打算再多購些物件回來加工。之前聽說東坡巷要拆遷,為了多得一些拆遷補償,家家戶戶把只要能搭能建的地方通通都做了簡易房,有些簡易房光占地兒,連人都站不進去。拆遷的事一直沒有個準信,建簡易房的錢又是白搭,老張媳婦想到這兒心里咯噔一下,不快活。她順著梯子一節(jié)節(jié)往上爬,心想:東坡巷說不定真能像張可愛說的,變成一個刺繡特色的旅游景點,到那時可是寸土寸金。

      第三天,老張媳婦爬到屋頂,發(fā)現(xiàn)有一坨黑乎乎的東西,仔細一看,是張可愛的貓———威廉。它四肢僵硬,死了。嚇得老張媳婦咋呼地大叫:“威廉死了?!?/p>

      嫂子們聽到動靜不約而同地沖出了家門。

      “這貓是死得太冤了,前幾天還和我耍?!?/p>

      “這貓有福氣生,沒福氣享?!?/p>

      “所謂狗托狗生,貓有貓命,早死早托生!”

      張可愛來了。大伙兒默不作聲。張可愛依舊穿著那件白色的連衣裙,只不過頭發(fā)凌亂,面無表情,像是宿醉沒醒一樣,搖搖晃晃地捧著威廉向巷外走去。

      老張媳婦是最討厭威廉的。有人懷疑是老張媳婦下的毒。老張媳婦不依不饒見人就罵。很快,為了這只貓,嫂子們瘋狂地吵了起來,如同誰查找出兇手就能推卸掉昨天的責任,重新獲得張可愛的信任。嫂子們都鼓足了一股勁,試要爭個輸贏。那一架吵了許久,罵人的聲音傳了很遠,甚至比昨天還要遠,連陳老漢騎著三輪車來賣豆腐腦,也沒人注意到。

      張可愛喝了一天的酒,醉醺醺地坐在巷口,她不知不覺地想起了狗子。威廉是狗子送給她的禮物。雖然她知道威廉是狗子偷來的,脖子上還掛著前主人為它取名的牌子“William”,但是那一刻,她依舊覺得很幸福。狗子已離她而去,現(xiàn)在威廉也走了,她孑然一身。

      張可愛回頭望了一眼東坡巷,她兀地想起了劉姨說的,有些人是改變不了的。她又想到她媽總是嘮叨,讓她學會計,回老家考個銀行。

      夜深了,東坡巷安靜極了。張可愛拖拽著箱子,提著裝威廉的空籠子,匆忙地向巷口走去。她身后驀然傳來了一聲唱腔,“公子留步?!睆埧蓯坜D(zhuǎn)過身,只見劉姨換上了鳳冠霞帔,站在小院子前,擺起姿勢,念道:奴家唱一曲,為公子送行。說完就唱道:

      嘆數(shù)年此居,

      嘆數(shù)年此埋。

      死不能歸,

      活了才回。

      問今夕何夕?

      此來魂脈脈,

      意咍咍。

      10

      東坡巷只剩了一只貓,它本來叫來福,嫂子們卻習慣把喚作威廉。來福也沒意見。只要是晴天,它就尋一片陽光最好的地方,懶洋洋地躺著睡覺。無論是體型還是性格,來福越來越像威廉了。它可能也把自己當作是威廉。兩只貓活成了一只貓。

      麻將桌上老張媳婦連輸了幾盤。這盤就差一個八萬的“門子”。她起了一張牌,指腹摸了一把麻將子,說道:“奇了怪了,那個張可愛,我們差點上她的洋當,虧得血本無歸,現(xiàn)在卻有點想她,你們說我是不是賤??!”

      嫂子們齊聲說:賤。

      老張媳婦將麻將子狠狠地摔在桌子上,“八萬,臭老娘們,老娘這盤和了,翻了本,快掏錢!”

      責任編輯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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