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芳蘭
吳倩拎著沉甸甸的菜籃子,緩緩地從農(nóng)貿(mào)市場走出來。走到拐彎處,發(fā)現(xiàn)“朵以”專賣店正在做迎國慶買一贈一活動。她走進去選了兩件秋衣,等付款走出大街,一陣風刮來,她打了個冷顫。心里暗暗慶幸,秋衣買得正是時候。
以往每到周末,吳倩總要做一頓大餐犒勞老公和兒子。自從兒子小勇上了大學,老公李銀海派駐到八十多公里外的高興村當?shù)谝粫洠呀?jīng)半年沒買過這么豐富的食材了。今天不一樣,李銀海有了三天國慶假,小勇也回來,他們都在回家的路上。
吳倩把買來的食材歸位到冰箱,想象著老公和兒子津津有味地吃著她做的美食的樣子,禁不住微微地笑了一下。到飲水機邊接了一杯熱水,泡上玫瑰枸杞茶,才把被子和沙發(fā)套拆下來洗了,順便把窗戶擦了一遍。她打算用一天時間,把這周堆積起來的家務(wù)全部做完。一家三口已經(jīng)半年沒回熬村看望家公家婆了,明天去一趟。晾完衣服,正準備擦地,她的手機就響起來,是李銀海打來的。
“吳倩,趕快回熬村,媽沒了?!?/p>
“??!你說什么?是媽還是爸?”
“怎么那么多廢話,路上堵車厲害,我可能四小時以后才能到家!”
李銀海焦灼的語氣,讓吳倩一下子慌了。婆婆七十五歲,從來沒患過病。家公八十歲,成天泡在藥罐子,一直是婆婆在照顧著他。家公沒事,婆婆怎么突然就沒了呢?吳倩顧不上洗衣桶里還有兩張沙發(fā)套沒晾,拽了手機就下樓打車。
榕城到熬村是鄉(xiāng)村旅游公路,有一小時車程。吳倩趕到家時,堂屋已經(jīng)聚滿了村里人。吳倩沖進堂屋一看,只見地上擺著一塊門板,婆婆直挺挺地躺在上面,已經(jīng)用一張白布從腳蓋到頭。家公則坐在旁邊,一臉茫然地問:“是哪個跑來地上睡覺?”
有個鄰居說:“銀海媽死了。”
家公說:“銀海媽?銀海媽不是在煮飯嘛?!?/p>
鄰居又問他:“銀海媽的生辰八字還記得不?”
家公望他一眼,沒有說話。另一個鄰居說:“你們就莫問了,他連天黑早晚都分不清,哪還記得老婆的生辰八字。”
熬村哪家有白喜事,一般都由村里最有聲望的楊志來當總管。楊志找來一根芭蕉,“咔咔”砍成兩大節(jié),用來插香燭。香燭都準備好后,楊志問吳倩:“銀??斓搅藛幔康人麩錃饧?。”吳倩這才恍然大悟地說:“今天國慶第一天,鄉(xiāng)村自駕游車太多,也不知道要堵到什么時候。”楊志說:“新社會,兒子媳婦都是崽,你燒落氣紙也是一樣的?!蹦强跉?,猶如電視臺節(jié)目主持人。
等靈堂完全搭好,落氣鞭炮都放過,對面寨子的鄉(xiāng)鄰都趕來了,李銀海還沒趕到熬村。望著熊熊燃燒的香燭,吳倩漠然地想,躺著的那個人再也起不來照顧坐著的那個人了。婆婆突然去世,留下稀里糊涂的家公,最應(yīng)該大哭一場的應(yīng)該是自己??墒菑倪M門以來,所有事務(wù)都靠她來完成,她已經(jīng)沒有充裕的時間來哭泣。但李銀海不同,當他趕到熬村時,早已哭腫了雙眼。剛跨進大門,就跪在母親的夢床前嚎啕大哭。
家公莫名其妙地看著李銀海,一臉疑惑地問:“你是哪里來的客人呀?”吳倩默默地望了家公一眼,嘆息一聲,跟幫忙煮飯的鄰居到谷倉裝谷子打米去了。一起搬運谷子的鄰居說:“你家公呀,經(jīng)常去別人家地里搞破壞,不管是剛開花的黃瓜還是南瓜,也不管是玉米還是黃豆秧苗,他通通說是治療頭疼的好藥,全給人家摘了,他腸胃又不好,屎尿都拉在褲襠。真是可憐你婆婆,不但要遭受別人數(shù)落,還要幫他揩屎洗尿?!备寘琴桓械襟@訝的是,這么多年,婆婆竟從未在她面前訴說過照顧家公的困難。吳倩和李銀海平時都忙,一年也沒幾次回熬村。即使偶爾回一趟,不是李銀海要加班就是小勇要補課。熬村到榕城交通方便,基本是吃過晚飯返回榕城。沒想到,婆婆說沒就沒,家公又糊涂成這樣。
婆婆下葬后,吳倩和親戚朋友坐在院子里吃飯?;蛟S是熬了三天三夜,憔悴的臉上有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她想,銀海很少在熬村生活,爸爸認不出兒子也不足為怪,可是天天跟他同床共枕的老婆都認不出,也真是太可怕了。坐在吳倩對面的楊志喝了兩杯酒后說:“叔媽這種去世是最理想的死亡方式,沒有痛苦,不給后人添麻煩,所有親人都懷念她?!薄半y道你也想這樣死法?”一個快嘴鄰居的接話把大家都逗樂了。一桌的人都在笑,唯獨吳倩笑不出來。她此時想到的是,李銀海是家中的獨子,目前又是精準扶貧沖刺年,每個禮拜說是休息一天,其實已經(jīng)三個多月沒有休息。小勇上大學,自己又忙開店,婆婆走了,誰來照顧家公?
“奶奶走了,爺爺怎么辦?”在一旁默不作聲吃飯的小勇一問,大家止住了笑聲,卻傳來家公“吧唧吧唧”嚼飯的聲音。家公左手拿碗,右手握著筷子滿是油膩地捏著排骨在啃,口水拉出長長的絲不斷滴在腳邊一大堆骨頭渣渣上,形成一灘水。
楊志問他:“滿叔,還啃得動排骨嗎?”
家公茫然地望他一眼,沒有應(yīng)他。旁邊一個鄰居說:“哪啃得動排骨,牙齒早掉光了才流湯滴水的,不過他每餐三碗飯,活到一百歲都沒問題?!?/p>
吳倩沒做聲,突然站起來悲聲地說:“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p>
吳倩走到屋背后,望著高過屋檐的柿子樹,在那些枯葉的掩蓋下,隱藏著許多黃燈籠似的小柿子,它們?nèi)宄扇旱鼐奂谝黄?。一陣風刮來,來的那么猛烈,漫卷著柿子葉,一片片飄落。吳倩俯身撿起一片放在眼前,不禁感慨萬千。是的,葉落無痕,無聲無息,這是大自然的規(guī)律,就像婆婆的去世一樣。
第二天一早,一家三口正打掃房前屋后的衛(wèi)生,李銀海的脫貧攻堅微信群就接到幾十條消息,其中有一條說剛接到上級下達的兩項緊急任務(wù),第一要在下午五點前提交各網(wǎng)格的民情地圖;第二要在今晚十點前入戶告知剛剛抽簽的移民搬遷戶,不能安裝防盜窗,不能在臥室安裝瓷磚。鑒于有些村民小組手機沒信號,得親自到村民家告知。這通知下得讓人莫名其妙,也不給人一個解釋。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反正就是所有扶貧隊員回到自己負責的小組就對了。
吳倩一聽就不樂意了,她嘟嚷著說:“連老母親過世都不放假?”
李銀海為難地說:“不是不準假,我是第一書記,走時恰逢國慶休息三天,沒有把貧困戶相關(guān)資料轉(zhuǎn)移到同事手里。我手上的數(shù)據(jù)關(guān)系到高興村乃至整個鄉(xiāng)的資料完成度,我不能拖累大家。”說完進房間整理“為人民服務(wù)”的綠挎包就想走。吳倩怒氣匆匆地說:“去吧,去了就不要回來了?!崩钽y海邁開的雙腿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小勇趕快上前打圓場說:“爸爸去吧,剩下的事交給媽媽和我?!崩钽y海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
李銀海走后,留下來的小勇確實幫了吳倩的大忙。母子倆盡量在衣柜和木箱里翻找現(xiàn)金和銀行卡,結(jié)果只找到一本信用社存折和三百五十元現(xiàn)金,存折余額一欄有兩千八百元。存折上顯示時而存進三百,時而取出兩百。最讓吳倩感到遺憾的是,婆婆的衣柜里竟然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留給她作為念想。在整理抽屜時,里面全是厚厚的書籍和一些中草藥。據(jù)婆婆說,家公年輕時是小學教師,因為成分不好,經(jīng)常挨批斗,實在忍受不了才跑到深山老林躲避兩年。下山后,學校早換了新老師。家公失了業(yè),經(jīng)常唉聲嘆氣,身體急劇下滑。后來有個三病兩痛從來不肯進醫(yī)院,就信中草藥,什么菜菜草草都往家里搬。吳倩又揭開被子,一大股尿騷味直灌喉嚨,用手一摸,床單、被子濕漉漉的。清理完床單和被子,發(fā)現(xiàn)床底下還有一些腐爛的菜葉和垃圾,一大堆蚊蠅正黑壓壓地撲在上面一動不動。吳倩雖然不是大家閨秀,可是看到這一幕,還是捂住嘴巴跑到門口嘔吐了。嘔吐完畢,她打算緩口氣先到堂屋拆沙發(fā)布清洗。剛跨進堂屋,又一陣惡臭傳來,她呆住了。家公正張開雙手,從大門邊的板壁往房間方向緩緩地移動摩擦。擦過的板壁和地上,沙發(fā)上全是金黃色的大便。吳倩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先去衛(wèi)生間用洗澡盆接熱水。幸虧,前幾年給兩個老人修了衛(wèi)生間,還安上熱水器,一直插著電,有熱水。吳倩再次回到堂屋,從后面扯著家公的衣角,硬把他拽進衛(wèi)生間。家公的雙手在空中胡亂揮舞,嘴巴大叫著:“你想搞死我呀!”進到衛(wèi)生間,家公滿是大便的雙手一下子抓住吳倩的手,企圖掙脫出來。趁家公用手去護住褲腰霎那,吳倩趕快取下淋浴花灑,對著家公的褲子一陣猛噴。最后,在小勇的協(xié)助下,家公被脫得一絲不掛坐在洗澡盆里。
小勇一邊幫爺爺洗澡一邊嘮叨:“好臟呀,爺爺,為什么不來衛(wèi)生間大便?”
吳倩說:“盡量少說話,避免臭氣進入喉管,要不然黃疸水都會吐出來的?!?/p>
小勇幫爺爺洗澡的時候,吳倩先把堂屋的大便清理干凈了才去房間找換洗衣服。她發(fā)現(xiàn)衣柜旁邊放有一堆剛出窯的新鮮木炭和一個烤火盆。在熬村,大部分家庭已經(jīng)用電烤箱取暖了。用木炭烤火,說是原生態(tài)取暖,其實是為了節(jié)約??吹竭@一堆木炭,吳倩突然想大哭一場的感覺,實在太對不起婆婆了。作為農(nóng)村出生的孩子,唯一的出路就是考上大學進城工作。婆婆知道指望不上丈夫,就盡心盡力地培養(yǎng)李銀海讀書。父母年老以后,作為兒子、媳婦,是應(yīng)該把二老接進城里享福的??墒浅抢镆膊皇窍胂笾械暮么?,剛結(jié)婚那會,夫妻倆沒房子,租住在一室一廳的出租屋里。后來有了小勇,婆婆來帶,奶孫倆就是睡客廳。再到后來,按揭買了商品房,吳倩卻下了崗。婆婆說,在縣城多一張嘴就多一份開支。趁現(xiàn)在吃得做得,回家喂兩頭豬,種些菜,還能幫補你們一些。那時候吳倩年輕,沒考慮那么多。既然婆婆要走,遠香近臭,還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婆媳摩擦。現(xiàn)在日子正逐漸好起來,原本打算小勇大學畢業(yè)就把二老接到榕城享福,沒想到婆婆卻突然沒了。吳倩感覺有一股寒涼穿過胸膛,她決定燒一盆炭火,以免家公洗澡后受涼。燒燃炭火后,吳倩漠然地想,盡管銀海跟自己每天忙忙碌碌,一旦等小勇結(jié)婚成家,兩口子的晚年生活是不是也這樣在家里點燃一盆炭火,孤寂地等待死亡?直到小勇大聲地喊:“媽媽,找好爺爺?shù)囊路藛??”吳倩才抱著衣服來到衛(wèi)生間。
小勇幫爺爺穿好衣服,就拉他在火盆邊坐下了。小勇一邊用扇子扇火,一邊發(fā)出感慨:“本來奶奶去世已經(jīng)讓人接受不了,沒想到爺爺卻癡呆成這樣?!眳琴唤o火盆架上三角撐架,接一壺水放在上面才憂郁地說:“你奶奶倒是經(jīng)常往我們家送一些土雞蛋,小白菜什么的,每次都是掛在門鎖上就回熬村了,我們隔得不遠,可是一年也沒見上幾面,所以也不知道爺爺已經(jīng)癡傻到這種程度?!?/p>
“爺爺這種情況,以前是不是每天都發(fā)生呀?”
“也許吧?!?/p>
“奶奶是不是累死的呢?”小勇恍然大悟地說。
吳倩默默地望著家公被火光映紅的臉頰和掛在床頭婆婆的遺像,長嘆一聲:“唉……”
小勇說:“爺爺年輕時一定是個美男子吧?你看他高挺的鼻梁和濃密的頭發(fā),還有這高大的生胚。”
“這個嘛,說不好,聽說他年輕時是熬村最有才氣的人,家家戶戶過年的對聯(lián)都是他幫忙寫的,附近寨子的姑娘都喜歡他,你奶奶就是跟他私奔來的?!?/p>
“那肯定是美男子?!?/p>
“不管是怎樣的美男子,老來成這樣也……”
“媽媽,你們老來千萬別像爺爺一樣?!?/p>
“你怎么能這樣說話?”
小勇好像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低下頭說:“我明天早上要回學校了,爸爸長期駐村,你要看店,誰來照顧爺爺?”
“明天先帶你爺爺?shù)结t(yī)院檢查一下,看看得了什么病?!?/p>
“確定不等我爸爸帶他去?”
“從你爸爸駐村以來,什么事情靠得住他?”
“我爸爸不是公務(wù)纏身嘛?!?/p>
“就算他工作不忙,平時也像你爺爺一樣君子動口不動手,不會幫老婆分擔家務(wù)?!?/p>
以前婆婆健在,家公也拾掇得干干凈凈?,F(xiàn)在婆婆走了,家公又沒自理能力,只能帶著他一起進城。一想到以后會長期跟家公一個飯桌吃飯,一個屋子睡覺,吳倩心里就疲憊不堪。
第二天一早,吳倩給家公整理換洗衣服,發(fā)現(xiàn)婆婆還給家公預(yù)備了壽衣。她猶豫了一下,決定一起帶到榕城。就家公目前的狀況,很難一個人再回到熬村生活,肯定要在榕城走完最后人生。回到榕城小憩一會,小勇打的去高鐵站,吳倩就帶著家公去了縣醫(yī)院。掛號問診的醫(yī)生是吳倩的高中同學楊斌。楊斌在病歷卡上寫下家公的年齡和住址才問:“你家公以前有過病史沒有?”吳倩說:“我們不在一起生活,不知道?!睂嶋H上,家公以往從來沒進過醫(yī)院,有個頭疼感冒,都是他自己煨草藥醫(yī)治。這幾年,說糊涂就糊涂,沒有一點征兆。
楊斌又轉(zhuǎn)向家公問道:“老人家,您感覺哪里不舒服?”
吳倩說:“不用問了,他已經(jīng)不能正常跟人交流。”
楊斌說:“唉,比我爸爸好一點,你家公還能到處走動,我爸爸癱瘓在床十多年了,但餐餐兩碗飯,再活十年都沒問題。不是我們嫌棄他活得太久,如果能吃飽自己去玩還好,問題是吃喝拉撒睡全在床上,嘴巴還會罵人,保姆已經(jīng)換了幾十個。每次看到住院幾天就去世的老人,我都覺得羨慕他們。這樣說來也許有些大逆不道,但久病床前無孝子,人生真是這樣?!?/p>
吳倩問:“你爸爸多大年紀了?”
楊斌說:“九十了?!?/p>
楊斌侃侃而談,好像在說別人家的事。他把聽診器放在家公的胸口上。開始家公很配合,不一會就開始煩躁起來。楊斌叫他躺在聽診床上,用兩根棉簽棍按住他的腳板底,他突然用力一蹬,怒目圓睜地大叫起來:“哎喲,你想搞死我呀!”楊斌微微一笑,扔掉棉簽說:“問題不大,肉體還有知覺。”說完他開了腦部 CT、胸片、心電圖和抽血單子,叫吳倩先到收費處繳錢。吳倩拿到劃價處一算,總共四千八百塊錢。她嚇了一跳。一顆藥還沒到手,就要花掉這么一大筆錢?吳倩感到一陣慌亂,是繼續(xù)檢查還是帶家公回家?就在他猶豫不決之際,楊斌恰好從辦公室出來,看她握著單子在發(fā)呆,就湊過來問:“還沒去檢查嗎?”吳倩支支吾吾地說:“費用太高了?!睏畋笳f:“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可以報銷大部分,還是檢查一下吧?!眳琴华q猶豫豫地到收費口繳了錢。檢查完畢,醫(yī)療卡報銷一部分,自己還得掏一千八百塊錢。吳倩有些后悔,本來家公又沒喊痛,干嘛要來醫(yī)院花這筆冤枉錢?她轉(zhuǎn)而又想,這也是李銀海在半年前就提出來的,要帶家公到醫(yī)院徹底體檢一次,后來天天駐村,就沒有帶成。上個月,李銀海帶著高興村一個五保戶來住院,一守就是十天,還不是有時間么?丟不開工作是敷衍,說白了就是對家人漠不關(guān)心。正在氣頭上的吳倩拿著檢查結(jié)果往楊斌的辦公室走,恰好李銀海打來電話。
她沒好氣地說:“帶爸爸在醫(yī)院檢查!”沒等李銀海說話,她就掛了電話。
楊斌拿到結(jié)果端詳半天才說:“你家公心跳、血壓都正常,我們年輕人都趕不上他內(nèi)體好,唯一不足的是患有腦萎縮?!闭f完他指著窗外一棵光禿禿的梧桐樹說:“他的狀況就相當于掛在樹梢那片黃葉,其他的落葉早掉在地上變成肥料滋養(yǎng)樹根,而它只能掛在上面任憑風吹雨打?!?/p>
“腦萎縮有什么癥狀?”吳倩還是不明白。
“患上這種病癥的人,在前三年喪失空間概念,找不到回家的路;中間三年,病人喪失時間觀念,分不清白天夜晚;到了最后階段,病人會喪失記憶,認不出親人,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嚴重時會臥床不起,最終昏迷,一般死于感染并發(fā)癥。像你家公這種狀況,屬于最后階段?!?/p>
“腦萎縮可以醫(yī)治嗎?”
“這種病癥無藥可醫(yī),只能靠家屬耐心照顧。”
“能活多久?”
“看個人情況,有幾年的,也有十幾二十年的。”說完楊斌又指著窗外懸掛在樹梢的那片枯葉說:“如果它一直沒有遇上大風,就只能等春暖花開,新的葉片長出來把它擠落?!?/p>
忙碌一早上,花掉一千八百元,一顆藥沒吃到。家公在世上的日子還有多久呢?吳倩空閑的時候就喜歡瀏覽朋友圈,她曾經(jīng)看到一個佛系朋友發(fā)過這樣一段文字:“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有‘真我和‘肉身之分。真我就是一個人的靈魂,靈魂是借由肉身作為載體在人世間
行走。大徹大悟的肉身是擇良木而棲的,當肉身破敗不堪無法承載靈魂時,靈魂就會放棄肉身先行離去?!眳琴徊恍欧?,卻對一切未知的事物保持敬畏之心。她想,如果世界上真有靈魂和肉身之分,現(xiàn)在家公的靈魂是否還存在?哪個是真實的家公?是剛嫁給李銀海時那個疾步如飛的中年男子?還是眼前這位被腦萎縮折磨得失去尊嚴的老人?他的靈魂是飛上天堂還是依舊附在身上?作為他的兒媳,已別無選擇,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但她不知道陪伴家公的時間長一些好還是盡快結(jié)束這段時間好,因為這段時間代表著家公的壽命,同時也包括家公在內(nèi)的所有至親的痛苦時光。
吳倩垂頭喪氣地回到家里,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李銀海正在飯桌上津津有味地吃娃哈哈罐裝八寶粥。家公可能聞到八寶粥的味道,立馬走到李銀海面前說:“我三天沒吃飯了,你家有飯吃嗎?”李銀??此谎郏瑳]有應(yīng)他,而是轉(zhuǎn)身去櫥柜要八寶粥,一邊打開蓋子一邊問吳倩:“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吳倩本來想把醫(yī)院遇到的情況全說一遍,但看到家公已經(jīng)坐在桌子邊,褲腿下面又流出一大灘尿液。她懶得應(yīng)李銀海,就去房間找家公的褲子。她一邊翻家公的換洗褲子一邊想,李銀海呀李銀海,我?guī)惆职秩z查一早上,提前回家也不知道幫忙煮個飯。本來花掉一千多塊錢心里不好受,又餓著肚子,憋在心里的話還是脫口而出:“爸爸,你這是干什么呀,撒尿能不能知會一聲?”嘴上在說家公,心里卻想讓李銀海明白是在生他的氣。就算大聲吼叫,對一邊看微信消息一邊忙吃八寶粥的李銀海好像沒任何反應(yīng)。
直到吳倩大聲嚷道:“爸爸尿褲子了,你能不能幫忙換一下?”李銀海這才發(fā)現(xiàn)父親尿了褲子,起身拉著父親到衛(wèi)生間擦洗,幫他換上干凈褲子走出客廳又問:“檢查結(jié)果如何?”
“腦萎縮,已經(jīng)到最后階段。”
“最后階段是什么意思?”
“最后階段的病人會喪失記憶,認不出親人,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還有可能癱瘓在床?!崩钽y海沉默片刻才說:“我是一早趕來榕城移民小區(qū)貼幫扶卡片的,下午兩點還要跟幾個同事一起返回村里,晚上要開會?!眳琴惶ь^看了看掛鐘,離兩點還有 20分鐘。也就是說,跟李銀海商量家公的起居問題只有 20分鐘余地。
吳倩說:“我們只有兩室一廳,你打算安排爸爸睡哪里?小勇的房間放有書本和他喜愛的變形金剛,那些變形金剛都是他的零花錢攢下來買的,他視為寶貝。如果爸爸睡小勇的房間,變形金剛要被他弄壞不說,還會拉屎拉尿在床上,小勇肯定不高興。睡沙發(fā)吧,不論是從八十歲高齡,還是他目前的癡呆癥狀,都不可能叫他一個人睡沙發(fā)。再一個問題是你長期駐村,我每天得給他換洗衣服褲子,其實洗洗衣服做做飯也無所謂,關(guān)鍵是作為兒媳婦要給公公洗澡,我無法接受?!?/p>
吳倩說了一長串,李銀海卻一聲不吭。實際上李銀海也不知道怎么辦。他在單位是主要領(lǐng)導(dǎo),駐村又是第一書記,單位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對于照顧父親這件事,卻束手無策。
“你一直不發(fā)表意見,這樣能商量出結(jié)果嗎?”吳倩再也憋不住了。
“你干嘛板著臉大聲吼?”
“爸爸的問題就擺在眼前,我哪能開心。醫(yī)生還說了,腦萎縮一般是用腦過度造成的。你現(xiàn)在天天加班熬夜,說不定老來也變成爸爸這樣子?!?/p>
“你呀,讓爸爸聽見咱們吵架多不好?!?/p>
“他要是能知道我們在吵架就好了。你看看,才伸手跟電視機里的人討西瓜吃,要是沒轉(zhuǎn)換鏡頭,他的手還伸在電視機前。腦萎縮真是太可怕了,一想到以后每天都要伺候這樣一個癡呆病人,你知道我有多崩潰嗎?”
“我總不至于拿著國家的俸祿來家照顧自己的父親吧?”
李銀海這么一說,吳倩心里更來氣。吳倩既不像哥哥姐姐考上大學后包分配工作,更不可能像他們那樣分配工作后就分到房子。沒有這些福利待遇也就罷了,還偏偏趕上國有企業(yè)下崗。吳倩努力讀書,從農(nóng)村來到榕城糖煙酒公司做一名售貨員。誰想到上班幾年,糖煙酒公司就搞下崗了。吳倩一下子成了無業(yè)游民,只好到超市打工。每天 12小時,八百塊錢,下班就去幼兒園接小勇,把小勇接到家里還得做飯炒菜,給小勇洗澡洗衣服,看他做作業(yè)。而李銀海下班回到家里就是一張報紙倒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家務(wù)事從來不沾邊。面對下崗的焦慮和丈夫的大男子主義,吳倩感覺好無助。前幾年,有個朋友說在三小里面開百貨店雖然起得早,但比超市打工強,做多年厭倦了,想轉(zhuǎn)讓出來,問她有熟悉的人要不?當時,正是小勇考上高中住校需要錢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說:“起早我不怕,只要能掙錢?!崩钽y海的工資扣除房貸已經(jīng)所剩無幾,再遇上人情隨禮,那一個月就只能喝西北風。接下店面后,雖然收入不多,但夠小勇上學費用和家庭基本開支。開店幾年,生活正逐步走上正軌,小勇還有一年本科畢業(yè),目前又在備考研究生。如果轉(zhuǎn)掉店面在家照顧家公,顯然經(jīng)濟上不允許。
“現(xiàn)代社會對女人要求太苛刻了,除了會工作掙錢外,還得生孩子帶孩子做家務(wù),好不容易熬到孩子長大,家里又多了一個癡呆老人要伺候,怎么辦?”吳倩又問。
“能怎么辦?就我們一起駐村的七個干部中,五個家里有七十歲以上老人,兩個家里有嬰幼兒,誰不在克服困難?”李銀海這樣說,吳倩不再做聲,而是一邊用拖把擦拭地上的尿液一邊想,以前只關(guān)注一家三口的小家庭,沒想到每家每戶都有老人?,F(xiàn)在的孩子大部分是獨生子女,他們基本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現(xiàn)在又放開二胎政策,以后面臨的將是兩個年輕人照顧四個老人兩個孩子的狀況,他們該如何承受?這個問題太復(fù)雜了,根本得不出答案。吳倩知道再跟李銀海爭辯下去也是徒勞,只好妥協(xié)說:“只能讓爸爸睡小勇房間了,如果爸爸能老老實實呆在家里,早上出門前給他做好早餐和中餐,下午關(guān)店門后回來再做晚飯,也能挺過去?!?/p>
吳倩松了口,李銀海緊皺的眉才舒展開來望向父親。只見父親就像一個鐘擺一樣,在狹小的客廳擺來擺去,李銀海的心一下子又被攪亂了。正如李銀海所說,他是拿國家俸祿的人,要以工作為重。吳倩在衛(wèi)生間沖洗拖把期間,李銀海又接到兩個電話,其中一個是幫扶戶打來的,說他想送他爹來縣里住院,但沒路費,問李銀海能不能給他兩百塊錢。吳倩一聽就冒火了:“送他爹住院,為什么問你要錢?”李銀海說:“你以為我駐村輕松呀,每天
都會遇到各種無理要求,這只是其中一個?!眳琴徽f:“這種人就不用理他。”李銀海說:“不理他就不肯簽字,貧困戶的滿意度達不到,就會影響脫貧進度,會影響大局,只能跟他慢慢講道理。不過大部分貧困戶都是懂得感恩的,看到他們的生活和房屋硬件設(shè)施都得到改善,心里就萌生一種成就感……”說話間,家公忽然對著吳倩嚷道:“我三天沒吃飯了,你家有飯吃嗎?”李銀海說:“爸爸,你不是剛吃八寶粥嗎?”家公還在嘰里咕嚕,直到把吳倩遞來的一個雞蛋糕塞進嘴巴,才默默地進了房間。
小店一共關(guān)了八天,吳倩一早趕到小店,發(fā)現(xiàn)門口已被旁邊賣早餐的王瓊臨時占用。
“對不起,只能讓你挪一挪了?!眳琴幻α艘惶欤钡较挛缈煲蜢?,還給王瓊道歉。
“你真是太細心了,怪不得婆婆不折磨你就死了,是你前輩子修來的福分?!?/p>
“哪里,婆婆是去享福了?!?/p>
“怎么了?”
“留下腦萎縮的家公給我,已經(jīng)八十歲了。”
“生活還能自理嗎?”
“為什么這樣問?”
“我婆婆就是腦萎縮,大小便不能自理。我們家坐的沙發(fā)只好墊一層膠布,再到膠布上墊沙發(fā)套,盡管天天更換沙發(fā)套,走進家,還是一大股屎尿味?!?/p>
吳倩嘆口氣,略帶哀傷地說:“我家公也是屎尿拉在褲襠里,我一個人既要看店,又要照顧他老人家,有點措手不及?!?/p>
“中午誰做飯給他吃?”
“早上五點鐘我就起來做飯了,他現(xiàn)在的情況是會吃不會拉,不會餓著。”
王瓊說:“我婆婆還有三個媳婦輪流照顧都筋疲力盡,銀海沒哥兄老弟,你要遭罪了?!?/p>
就在這時候,有學生來跟王瓊買油炸洋芋片,她倆的談話被打斷。王瓊在給顧客裝洋芋片的時候,旁邊賣文具用品的吳麗紅湊過來說:“吳姐,你真不容易喲?!?/p>
吳麗紅是九零后,護理院校畢業(yè),一直考不上事業(yè)單位,就接下這間店面一邊經(jīng)營一邊復(fù)習考試。
“不容易指的是什么?”吳倩問。
“剛才你們兩個的談話我都聽到了,我家也曾被腦萎縮的人折磨夠嗆,不,現(xiàn)在依然被折磨著?!?/p>
“是嗎?”
“當然,你才接家公來,還沒嘗到辣椒水?;忌线@種病癥的人,特別喜歡往外跑,你家公有開門外出的習慣嗎?”
吳倩一驚:“我家公才來兩天,只是晚上不愛睡覺,還沒發(fā)現(xiàn)有外出習慣?!?/p>
“那就好,我奶奶每晚都要出去,一出門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如果反鎖門不讓她外出,她就用頭撞門。我爸爸還沒退休,沒辦法,我媽媽只好每晚陪她出去走一趟?!?/p>
“你奶奶多大年紀?”
“八十九,已經(jīng)患病十九年,光報警找她都無數(shù)次了。五年前又跑出去,摔了一跤,雙腿廢了才消停。我媽媽今年五十九歲了,身體本來也不好,幸虧奶奶穿了紙尿褲,要不然還要給她端屎尿?!?/p>
“有老年紙尿褲?”
“當然有了,現(xiàn)在的人聰明得很,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還有一次性床墊,每天早上換一次就行?!?/p>
“真是太好了。八十九歲,還能認出你們嗎?”
“她眼睛都睜不開,哪能認得人。得腦萎縮的人沒有煩惱,比普通人更長壽,連我爸爸都說,這鬼老奶還不死,只怕我要先走一步了?!?/p>
吳倩心里一驚,家公今年八十歲,活到八十九歲,還要熬九年。她不由得想起婆婆在世時的種種好來。婆婆是熬村出了名的老好人,嫁到熬村四十多年,從來沒跟人紅過臉。自己一顆字不認識,卻一心培養(yǎng)兒子上大學。吳倩跟李銀海談戀愛時,家公嫌棄吳倩是技校畢業(yè)生,配不上本科畢業(yè)的兒子。而婆婆卻說,只要女孩善良,兒子喜歡,隨他娶誰都成。
吳倩不喜歡家公,很少跟家公說話。婆婆夾在家公和吳倩之間,總是安慰吳倩說,日子是你們自己過,不用管他。吳倩一直感激婆婆,雖然嘴上沒說,但在心里認為,家公脾氣暴躁,成天泡在藥罐子,肯定走在前頭。誰曾想到,婆婆竟然先走一步。轉(zhuǎn)而吳倩又想,家公這么多年拉屎拉尿都是婆婆在打理,她卻沒半句怨言。像婆婆這樣的女人,現(xiàn)代女人肯定沒幾個能做到?;蛟S會有,但一定會像我一樣經(jīng)常嘮叨,而不是默默奉獻吧?她在腦海里忽然蹦出一個自己都嚇一跳的想法,要是先走的是家公該多好。
放晚學后關(guān)了店門,吳倩先到一次性專賣店買了紙尿褲和一次性床墊,才走到農(nóng)貿(mào)市場猶豫著買什么菜回家做晚飯。家公的到來,關(guān)門后在街邊吃一碗水餃當晚飯的計劃完全打亂了。家公喜歡吃稀飯,稍微干一點,他就一邊吃一邊用手在嘴里摳出來扔在桌子上。而吳倩又喜歡吃干飯,看上去一顆是一顆的那種。就煮飯的干稀問題,吳倩都有點窩火。
中午在王瓊的早餐店吃了一碗湯粉,沒有加肉,肚子開始提意見了。走到路口,有個推烤紅薯賣的,她買了兩個烤紅薯,吃了一個,揣一個在兜里。一天了,也不知道家公知道吃中飯不。要是不吃,肯定餓了。國慶節(jié)那天買的排骨還凍在冰箱,早上出門時已經(jīng)放在冷藏室解凍,回到家清洗一下放進高壓鍋就行。她買了一棵白菜和兩塊豆腐往家里走。她一邊走,一邊慶幸國慶那天一口氣買了兩件秋衣,今天穿了一件,剛剛好。她從來舍不得一次性買兩件衣服的,現(xiàn)在她想通了,人生一輩子,一晃就四十好幾。身材走樣不說,體力也大不如前。去年,一個跟自己同齡的閨蜜在家睡一覺,第二天再也沒醒來。上個月,就看見她老公又找了一個女人。所以人吶,該穿還得穿。再說了,就算身體好,活到六七十歲,彎腰駝背的,有錢買品牌衣服,穿起來還是像地攤貨。
回到家門口,吳倩剛要掏鑰匙開門,發(fā)現(xiàn)房門虛掩著,才想起家公在家。不管怎樣,孩子和老公都在外面,有個人在家總比空蕩蕩的屋子好,有生命氣息?!鞍职郑一貋砹?。”吳倩一邊換鞋一邊喊道。穿鞋進屋,客廳亂得不成樣子,沙發(fā)套丟在地上。最讓她吃驚的是養(yǎng)在電視柜旁邊的幸福樹光禿禿的,一片葉子都沒有。魚缸里的六條金魚全不見了,地上一大灘水。走進廚房,發(fā)現(xiàn)炒菜鍋架在液化灶臺上,六條金魚已經(jīng)開腸破肚,直挺挺地躺在鍋子里。她又到陽臺叫了一聲:“爸爸!還是沒回應(yīng)。她突然想起吳麗紅說的,患腦萎縮的人有開門外出的習慣,
會不會出門了?這個想法在她腦海閃現(xiàn)過后,頓時不安起來。她快速跑到樓下花園看了,也跑去小區(qū)門口看了,但都沒家公的身影。吳倩不知如何是好,又返回門衛(wèi)處問值班的吳大伯。根據(jù)吳倩的描述,吳大伯回憶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地說:“那人是你家公呀?中午見過一次?!?/p>
“是嗎?往哪個方向走了?”
“是啊,當時上班的人特別多,車輛也多,他不走人行道,而是走中間的快車道。我只好跑出值班室,把他拉到人行道上來。后來問他什么也不搭腔,徑直朝左邊人行道走了?!?/p>
吳倩更加慌了神,朝右邊走是熬村方向,只有兩條馬路。朝左邊走那就不一樣了,左邊是繁華的新城區(qū),那里有七橫八縱九條步行街,還有十二個移民搬遷小區(qū)。吳倩愣了半天,又發(fā)覺現(xiàn)在不是該發(fā)呆的時候。她一邊給李銀海打電話一邊朝左邊趕過去,走到街心花園才聯(lián)系上正在下村走訪的李銀海,但仍看不見家公的蹤影??磥?,五個多小時,家公已經(jīng)走遠了。李銀海焦急地提醒她先發(fā)一個尋人啟事在朋友圈,發(fā)動親人朋友幫忙留意,再到派出所報警。吳倩想,如果家公走進移民搬遷小區(qū),無異于一顆塵埃掉進茫茫大海。想到這,吳倩更加焦急,趕緊跑到派出所報了警,出門才招手攔出租車。此時的出租車好像故意跟她作對似的,每一輛車都人滿為患,根本不理她。她開始放開步子奔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有沒有空車。打到車時,已經(jīng)跑到幸福小區(qū)門口。
“去哪兒?”司機毫無表情地問。
吳倩愣了一下說:“我家公走丟了,麻煩進小區(qū)轉(zhuǎn)一圈,有人看見朝這個方向來了?!彼緳C啟動車子,也不多問,雙手緊握方向盤向前疾馳而去。繞過兩條主大街,四條小街,快要走完幸福小區(qū),吳倩請求說:“師傅,麻煩開慢點?!辈恢朗撬緳C耳朵背,還是吳倩的聲音小,司機仍舊一言不發(fā)。吳倩只好緊緊盯著車窗外,生怕錯過每一個身影。人行道上滿是匆匆回家的人。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呢?萬一家公就在這些行人里面怎么辦?吳倩又一次請求:“師傅,麻煩開慢點。”車子走完十二個移民小區(qū)后又在大街上轉(zhuǎn)了幾圈才停下來,街道上靜悄悄的了,行人已經(jīng)寥寥無幾。司機終于開了腔:“還找嗎?”吳倩看了看打表器,時間顯示為二十二點三十分,費用 468元。由此可以推斷,已經(jīng)繞了一百多公里。吳倩說:“繼續(xù)往前走?!彼緳C說:“你這樣找下去是沒用的,只怕老人家走了一天,早筋疲力盡在哪個涼亭睡著了?!眳琴徽蛩阆萝囎呗穼ふ?,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個老人手提著兩個塑料袋蹣跚而行。
“啊,找到了!就是前面那個老人!”吳倩大聲叫起來。等車子超過家公停下來,吳倩就迫不及待地下車抓住他的手腕,生怕再跑了一樣。家公嚇了一跳,怔怔地望著吳倩說:“你是哪個?”
“爸爸,我是吳倩呀?跟我回家吧?!奔夜珤昝搮琴坏氖掷^續(xù)往前走,走了幾步,好像突然認出吳倩似地停下腳步說:“你也回家?”吳倩說:“是啊,我也回家?!笨醇夜珱]了敵意,吳倩趁機接過家公手里的兩個塑料袋,他卻突然用力地護在胸前,大聲吼道:“別偷我的藥?!痹谒緳C的幫助下,轉(zhuǎn)移家公的視線后,才把他手里的兩個塑料袋接過來,打開一看,里面全是石頭和家里那棵幸福樹的樹葉。
回到家里,吳倩已經(jīng)累得喘氣的力氣都沒有,而家公卻像沒事一樣,翹著二郎腿,坐在飯桌邊喊:“我都三天沒吃飯了,你家有飯吃嗎?”吳倩現(xiàn)在才記起自己也還沒吃晚飯,幸虧在路上吃了一個烤紅薯,還留有一個給家公。把紅薯剝給家公吃完后,又幫他換了衣服褲子才開始做飯。炒菜時,家公站在吳倩身后討好地說:“外面黑了,也沒有班車回家,你家有地方住嗎?”吳倩鼻子一酸,拉著家公進到小勇房間說:“爸爸,以后你就住這里,先做飯給你吃啊。”家公說:“真是太好了,等我崽來了,喊他付錢給你。”
直到家公吃飽喝足睡下后,李銀海才從鄉(xiāng)下趕到榕城。李銀海坐在沙發(fā)上先在朋友圈給大家報平安,然后又把朋友圈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還把第二天早上要上報的表格全部檢查完了。接下來的時間,他不敢躲進衛(wèi)生間抽煙,也不敢躺在床上睡覺,因為吳倩一直在念叨一件事情,就是明天以后如何照顧家公的問題。李銀海知道眼下肯定脫不了身,照顧父親的事只有依靠吳倩。他還知道,吳倩心軟,肯定不會丟下父親不管,但他又不能明說,否則這一夜就別想睡覺,等她說累了,自然就消停了。
家公睡過半小時后就開始起來活動了。在兩口子的注目下,先是在客廳晃來晃去,最后在陽臺把花缽、衣架之類的雜物一件一件往他臥室搬,一會又從臥室一件件往陽臺搬,穿著的拖鞋還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響。李銀海實在看不下去,連拖帶拽地把父親拉回臥室,就在關(guān)門瞬間,一股惡臭向他迎面撲來。簡直像腐爛的死老鼠一般。聽李銀海這樣形容,吳倩悻悻地說:“多聞幾次就好了?!庇浀眯∮滦r候拉屎拉尿,李銀海都是捂住鼻子跑得老遠。今天看到李銀海手足無措的樣子,也懶得過去幫忙,任由父子倆在衛(wèi)生間大聲吵鬧。直到李銀海在衛(wèi)生間喊:“吳倩,過來幫我一下?!甭牭嚼钽y海近乎于哀求的聲音,吳倩有種莫名的快感,心想,你也有今天。她走進衛(wèi)生間,熟練地打開淋浴花灑,用手試探著水溫變暖后才對著家公的褲子一陣猛射。濕了褲子的家公一下子老實許多,終于放下拽住褲腰的雙手,很快被吳倩脫下來。
“哇!”幾乎在同時,李銀海和吳倩都惡心嘔吐起來。惡臭瞬間充滿整個屋子。吳倩一邊嘔吐一邊把脫下來的褲子扔到水龍頭下。先把家公的屁股沖洗干凈,才把他拉出衛(wèi)生間,幫他穿了衣褲,又回去擰開水龍頭,一邊刷一邊用水管沖洗褲子上粘著的排泄物。家公穿上干凈衣褲,似乎很不情愿,嘴里罵罵咧咧,又在客廳晃來晃去,說你們怎么能這樣?連我的褲子都脫?你們還要不要臉?收拾妥當,吳倩感覺自己的腦袋都要炸裂了。初為人母時也給小勇揩屎洗尿,但伺候老人與照顧小孩完全是兩回事。照顧小孩,你會看到他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變聰明,心里滿是快樂和歡喜。而伺候老人,他只會越來越傻,讓你看不到一絲希望。李銀海被這突然到來的一幕嚇傻了,站在一旁根本幫不上忙。
“你看,爸爸每天晚上都是這樣,還讓不讓人安寧?”晾好衣服,吳倩又開始跟李銀海嘮叨。李銀海也覺得無比煩躁,抓住還在客廳踱步的父親問道:“爸爸,你要晃到什么時候?”父親用渾濁的眼睛盯著李銀海說:“飯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闭f完又背著雙手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完全沒有要睡覺的意思。
吳倩心里想,真是的,怎么就那么想長壽呢?
凌晨三點,家公終于蜷縮成一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看他此時的模樣,吳倩怎么也想象不出他會有那么好的體力走十幾個小時不停歇。給家公掖好被子,兩人才進臥室。本來兩人都疲憊不堪,可是翻來覆去卻無法入眠。吳倩說:“這次我終于明白人與人之間的薄情,我到派出所報案時,急得語無倫次,而派出所的人卻平靜地說,失蹤人口要超出二十四小時才能立案,你先找找再說。幸虧及時找到爸爸,要是過了二十四小時再等警察幫忙尋找,可能要擴大到一百公里范圍了。爸爸前兩天都是白天睡覺,晚上不停地在家里走動。第一天夜里起來五次,第二天起來四次,到昨晚,他基本不睡了。你發(fā)現(xiàn)沒有,我們臥室門口的鏡子已經(jīng)被我用布蒙上了,如果不遮住,他一晚上都會站在鏡子前跟鏡子里的自己說話。如果他天天都站在臥室門口大聲說話,我白天莫做買賣了。喂,你在聽嗎?”
吳倩之所以喋喋不休,就是希望李銀海能想出一個讓家公把瞌睡顛倒過來的辦法,可是李銀海就像嘴巴貼了膠布,死不開腔。
“你明天在家呆一夜試試吧,讓你也知道接連幾天不睡瞌睡的滋味!”吳倩開始大吼起來。李銀海嚇了一跳,睜開睡眼惺忪的眼睛說:“我一早還得開車趕到鄉(xiāng)里上報資料,讓我瞇一會。”
“資料不能改天再報?”
“改天不行?!?/p>
吳倩也聽楊斌說過,現(xiàn)在的精準扶貧可謂是一場戰(zhàn)斗,大家都是摸著石頭過河,一不小心,就可能遭受通報批評,嚴重的還會遭受上級處分,有好幾個同學已經(jīng)被處分了,還例舉了誰誰誰工作不作為被開除了公職。吳倩想了一下,自己已經(jīng)下崗,萬一李銀海失了業(yè),快五十歲的人,又去哪里就業(yè)呢?在這關(guān)鍵時刻,只有無條件支持他的工作才是。
“爸爸現(xiàn)在知道往外跑就麻煩了,得想辦法把他關(guān)在家里才是。我想過從外面反鎖,又怕他在里面擰小鎖,到時候不但把他鎖在里面,連我也進不了家,請開鎖公司上門服務(wù)一次得一百塊錢。”李銀海依然不做聲,吳倩終于發(fā)火了?!澳闶遣皇怯X得我開店無關(guān)緊要,回家全職帶爸爸?你算一下,你的工資扣除房貸后,一家人的生活開銷,人情隨禮,小勇的學費,什么不是靠我做買賣來支撐?”
當吳倩大聲咆哮著要吵架的時候,默不作聲是李銀海的殺手锏。他知道,跟一個發(fā)火中的女人講道理,無異于火上澆油。等吳倩把心里的火發(fā)完,李銀海才冷冷冒出一句:“用萬能膠把小鎖粘起來吧?!?/p>
吳倩翻來覆去沒了睡意,李銀海卻打起香鼾。吳倩想,葉落歸根是每個人的宿命。家公也曾經(jīng)有過枝繁葉茂、花滿枝頭的時候。還有自己,在榕城買了房子,為了李銀海往返各村民小組方便,還按揭買了一輛二手越野車。兒子小勇上的是名牌大學,以后想在大城市發(fā)展,根本不想回榕城,老來以后還是兩口子在榕城相依為命。人的一生就像熬村屋背后那棵柿子樹,從春夏萌芽結(jié)果,再到秋冬成熟凋零。其實枯萎凋零也沒關(guān)系,那是大自然的規(guī)律。到了冬天,如果一棵柿子樹就剩那么一片枯枝敗葉掛在枝頭隨風飄搖,或是一個夠不著的干癟發(fā)霉的柿子掛在樹梢,無法掉下來,也無法活在樹上,那就無法忍受了。我可不想做那顆孤獨的柿子或那片枯葉。如果脫離樹干,就干脆利落地撲向大地,絕不拖泥帶水。想完這些,吳倩翻了個身,嘆口氣,家公是樹梢的落葉還是腐爛的柿子呢?
天蒙蒙亮,李銀海起床后在床前伸展雙臂,好像連夢都沒做,睡了一個自然醒的瞌睡。房間開始泛白了,六點鬧鈴已經(jīng)響,七點又得出門開店了。吳倩起床徑直走到家公床前,雙手伸進被子一摸,干干的。再摸摸家公的褲襠,紙尿褲鼓鼓脹脹的,起碼有兩斤重?!罢媸翘昧耍@一大泡尿拉在墊被上,不知道要曬好幾天才干,紙尿褲可以解決爸爸大小便失禁問題!”吳倩不但想告訴李銀海,她恨不得把這個消息告訴全世界。二十年前生小勇,一直用舊床單當尿布,如今的孩子全部用上紙尿褲,連老年人的都有了,省時又省力,社會進步太快了。把家公叫起來上了衛(wèi)生間,又幫家公換了紙尿褲。吳倩進廚房煮早餐,李銀海則去工具箱翻萬能膠粘大門的小鎖。
三人一起吃過早餐,李銀海出了門,吳倩用鑰匙從外面反鎖大門后,用力推了一下大門,確認家公無法再跑出來才放心離開。盡管吳倩是一路小跑到店門口,但還是遲到了,其他店面早開門,學生已經(jīng)上課,店門前一個人也沒有。吳倩告訴王瓊和吳麗紅,給家公穿了紙尿褲后,早上起來再也不用換洗床單了,真好。
吳倩麻利地打開店門,整理貨柜上的小百貨后開始篩查快要到保質(zhì)期的牛奶。所有牛奶保質(zhì)期只有六個月,加上路上運輸,二批商中間周轉(zhuǎn),到了實體店主的手頭,只剩五個月時間?,F(xiàn)在奶制品管理完善,廠家有專職的業(yè)務(wù)員跑市場。但每個店主要自查,發(fā)現(xiàn)只有一個月左右保質(zhì)期,就打電話叫業(yè)務(wù)員來調(diào)換,他們會拉去超市搞特價賣掉。如果超過保質(zhì)期,店主就要自己報損。吳倩關(guān)了近十天門,所以,要認真檢查。她幾乎把臉湊到牛奶上,不停地揉搓眼睛,好不容易看清生產(chǎn)日期。把牛奶放回原處,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了,“經(jīng)典純牛奶”五顆字怎么變成重疊的了?每顆字的中間好像還被一條白線分割成兩截。牛奶盒是熟悉的款式,字的位置閉著眼睛也能知道大概位置。但睜大眼睛細看每一顆字,卻模模糊糊的。
“怎么回事,我一點五的視力,竟然看不清牛奶盒上拇指大的字?”吳倩站到門口跟王瓊說。
王瓊說:“四十四,眼睛長了刺,可能到時候視力下降了吧。”吳倩心里一陣茫然,是啊,四十四,眼睛長了刺,視力的下降,也意味著衰老的臨近。之后的時間,除了賣貨,滿腦子都是視力下降,衰老臨近的憂慮。
到了下午,她打了兩個噴嚏,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趕快去醫(yī)務(wù)室買了一顆感康吞下。對于吳倩來說,苦一點累一點都沒關(guān)系,唯有一條,沒資格生病。因為一旦生病,就無法照顧家公了。
下午關(guān)了店門,三人都要去菜市買菜,所以一路同行。
吳倩說:“自從家公跟我一起居住后,沒有一天晚上睡過好覺,白天精神都是恍惚的?!?/p>
王瓊說:“是啊,晚上十一點過后睡覺會累死幾百萬細胞呢,所以我都是在十點前睡覺?!?/p>
“你有那條件,我哪能睡得著,心情煩躁易怒得很?!?/p>
“易怒對更年期女人身體不好,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緒?!?/p>
“我也知道發(fā)怒對身體不好,但總控制不住。”
“據(jù)說經(jīng)常生氣容易患癌。”
“啊,真的嗎?
“當然,我看抖音上面說的。”
“你一直說更年期女人,什么是更年期女人?”
“我也說不清楚,可能就是四十多歲的女人吧。”
一直默默聽著兩個人對話的吳麗紅笑著插話道:“所謂更年期女人為四十五歲到五十五歲之間,主要表現(xiàn)為手腳冰涼,白日多慮,夜晚多夢,遇到一點小事老愛發(fā)脾氣。我母親就是標準的更年期女人,特招人煩?!闭的贻p的吳麗紅就像一個懵懂少女,本來不好笑的事情卻能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兩位四十多歲的女人相互對望一眼,不再說話。
回到家門口,吳倩掏鑰匙開門,發(fā)現(xiàn)家公正站在客廳中間念沙發(fā)背后墻上掛著的牌匾:“家和萬事興”。吳倩一邊換鞋一邊說道:“爸爸,你還認得字呀?!奔夜]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滿臉堆笑地說:“真舍得走,你是哪里來的客喲?”吳倩最先想到早上給他換的紙尿褲,一天了,應(yīng)該濕透了吧?她走到家公身邊,突然伸手在他襠里捏了一把,褲子干干的,里面的尿褲沉甸甸的,幾乎要從右邊褲腳掉下來。家公趕緊用雙手捂住褲襠羞澀地說:“你這人真奇怪,怎么摸我褲襠呀?!眳琴宦牭郊夜呢焸?,臉一下子紅了。要是還是吳麗紅那樣的年紀,此刻一定會無憂無慮地發(fā)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吧。
“我母親就是標準的更年期女人,特招人煩?!眳琴辉谙床说臅r候耳畔又響起吳麗紅說的這句話。年輕人說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她到了我這年紀,肯定不會這么信口雌黃。誰沒年輕過呢?想當初還沒結(jié)婚時也是那樣,嘴里瞞不住話,心里想什么都是一蹦而出,經(jīng)常得罪人。但現(xiàn)在的吳倩不管說話還是做事,都習慣三思而后行。唉,更年期女人,真是形容得太貼切了。
吳倩以后的日子每天早晚都要收拾那一攤子大小便,心情總是莫名煩躁。不過,當榕城的櫻花開滿枝頭時,小勇的律師資格證拿到手了,春天終于來到吳倩家。榕城號稱櫻花城,大街小巷都栽種櫻花。每天從家里出發(fā)到店里,再從店里返回家里的路上,是吳倩心情最愉悅的時候。小勇的目標一直很明確。小時候,奶奶跟他說,其實你爸爸頭上還有一個哥哥,在一次感冒發(fā)燒后送去醫(yī)院被醫(yī)生誤打一種藥水,好端端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因為家里沒有一個有能力的人,也找不到地方告狀。后來醫(yī)院只花錢請了一個人就把他背去坡上埋了。要是那個哥哥還在,你還有一個大伯,多好。小勇跟奶奶說,以后我一定當一名維護正義的律師。小勇很努力,考到律師資格證是預(yù)料中的事情。自從家公來到縣城居住,每天都死氣沉沉的,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比這件事情更讓人感到興奮的了。知道小勇正向著自己的目標一步步靠近,吳倩終于松了一口氣。只是可惜,一直疼愛小勇的奶奶卻看不到這一天。如果奶奶還活著,不知道她有多高興呢。這么激動人心的消息該告訴他爺爺嗎?雖然他聽不懂,但吳倩還是提高嗓門大聲告訴他:“爸爸,小勇是律師了,以后沒人敢欺負咱們了。”家公望她一眼,沒有理她。吳倩覺得好掃興。
以前五一小長假,吳倩和李銀海都要外出游玩三天。去年說好今年去北海,但李銀海只有一天休息,而且是一號早上才回家,二號就要返回村里。就算李銀海能放三天假,家里還有家公要照看。兩人也不再提起去北海的事。小勇忙參加研究生考試,有很多功課要完成,也沒時間回家。
吃過晚飯,李銀海說:“天天做表格,事事留痕跡,整個大腦崩得緊緊的,突然休息半天,倒感覺頭疼厲害?!?/p>
“可能是更年期綜合癥,我給你泡一杯茶試試。”吳倩從櫥柜找出一個小瓷罐,舀出一湯匙灰色粉末放在茶杯里,沖上開水,屋子立刻飄出一股中藥味。
“這是什么?”李銀海問。
“養(yǎng)生茶,專治中年人頭疼胸悶腿抽筋的?!?/p>
加上幾顆冰糖,熱氣散開后,中藥味也漸漸消失。李銀海端過茶杯,將信將疑地望著吳倩,一口氣喝下去。咂吧著嘴巴,還是覺得味道怪怪的。
“是天麻、陳皮、茯苓等中草藥混在一起打成粉末,加了冰糖,味道不錯吧?”
聽說有天麻,李銀海頗為欣慰地說:“天麻是治療頭疼的特效藥,應(yīng)該管用?!?/p>
“喲,你也知道天麻有治療頭疼的作用呀。”
“當然知道,我們村的貧困戶就種植了好多天麻和益母草?!?/p>
“益母草對于水腫尿少、瘡瘍腫毒者,也可以有一定的治療作用,所以益母草不僅可以治療女性疾病,男性也可以用?!?/p>
“你知道的偏方還真多,是不是你當醫(yī)生的同學楊斌告訴你的?”吳倩聽出李銀海話里的醋意,就敷衍他說:“我試過了,這味中藥連續(xù)服用效果更好,你可以帶點去村里泡水喝?!币驗闂畋笠郧白非筮^吳倩,李銀海也知道,雖然吳倩沒有答應(yīng)他。如果實話說是楊斌告訴她的,李銀??隙ú豢显俸?。吳倩洗完澡后,又燒水泡了一個足浴。她已經(jīng)很久沒時間用艾葉草泡腳了。在擦腳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腳指甲殼有幾條豎著的條紋被藥水浸成了黑褐色,這不就是衰老的前兆嗎?未生孩子之前,她特別喜歡涂腳指甲油,哪個指甲都是圓潤飽滿的。而現(xiàn)在,唉……她起身找來指甲刀,把長出的部分剪掉,又用磨腳器把豎著凸出來的條紋磨平。在她洗手時,突然想起家公來榕城半年,腳指甲從來沒有剪過,只顧幫他洗臉、擦身子,也沒留意他的腳指甲,也不知道變成什么樣子了。吳倩覺得應(yīng)該讓李銀海幫家公剪一回指甲,正想開口,看到李銀海已經(jīng)躺在沙發(fā)上打起香鼾,褲腳上還有黃泥巴。看他一臉的疲憊,兩鬢的頭發(fā)還蓋住了耳背,竟然忙得騰不出時間去理發(fā)店理發(fā)。她不忍心叫醒李銀海,就去臥室抱來一張毛毯給他蓋上,才去房間喊家公。昨天學校放學早,吳倩關(guān)門也早,晚上睡得也早。今天中午還在沙發(fā)上瞇了一下,李銀海已經(jīng)兩個禮拜沒休息日,今天又回了家,她精神格外振奮。吳倩聽一個養(yǎng)生的朋友說過,四十歲以上的女人每周一次性生活有助于延緩衰老,相當于十次美容。
一想到一會李銀海知道她給爸爸剪了指甲,心情大好,一定會給她免費美容的。此時,她連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溫柔起來?!鞍职?,幫你剪一下指甲?!奔夜谎郏孟衤牰频纳斐鲆恢荒_給吳倩。吳倩出于好心情為家公修剪指甲殼,這原本富有詩情畫意的感覺,卻在看到家公的腳指甲那刻蕩然無存。五個指甲殼都角質(zhì)地卷曲著,表面還有一道道豎著的條紋。她用指甲刀試了一下,堅硬無比,根本剪不動。她打來一盆熱水為家公泡了腳,又從梳妝抽屜找來尖嘴剪。修剪時,她頭腦里閃現(xiàn)出小時候在老家養(yǎng)豬的潲盆來。那時候,家家戶戶的潲盆都是用杉木板做的,用了幾年,潲盆邊沿會變黑,會被豬啃得殘缺不一。豬潲盆都是從末端開始腐爛,最后爛的不成樣子才被主人無情地拋棄。家公的衰老是不是也像豬潲盆一樣,先從末端衰敗呢?
給家公剪完腳指甲,順便把他的手指甲一并修剪了。吳倩進衛(wèi)生間洗手出來,發(fā)現(xiàn)李銀海還躺在沙發(fā)上打呼嚕,完全沒有洗澡進臥室的意思,她氣惱地上床躺下了。半夜,吳倩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家三口在廣闊無垠的大海邊奔跑,跑著跑著,一個大浪劈來,銀海和小勇被卷進浪花里,再一個大浪襲來,父子倆都不見了。她尖叫一聲醒過來,忽然感覺床前站著一個人。難道銀海進臥室睡覺了?客廳的燈還亮著,一束光亮打進房間來。她打算起來把臥室門關(guān)上,開燈一看,竟是家公站在她床前撒尿,還把一對拖鞋完全澆濕。本來是想留門給銀海進房間,結(jié)果銀海沒來,家公卻進來了。“銀海!銀海!快進來!”因為過于氣惱,吳倩一骨碌爬起來坐在床前嚎啕大哭。家公卻驚詫地問:“你怎么跑來我床上睡?”李銀海聽到驚叫聲進來一看,搖搖頭說:“以后睡覺記得反鎖房門?!闭f完扶著父親回了小勇的臥室。
吳倩又氣又屈,在家公未來榕城之前,李銀海每次回來,心照不宣地一定在頭天夜晚有個免費美容環(huán)節(jié),第二天還有一個依依惜別儀式。自從家公到來,不但頭天的免費美容被取消,連第二天的依依惜別也省略了。好不容易盼來一個休息日,銀海卻跑到沙發(fā)睡覺,本來想留門給銀海,家公卻跑來床前撒尿。吳倩越想越氣,干脆跑到沙發(fā)上嚎啕大哭。
“煩死人了,還讓不讓人休息?”李銀海把父親按在床上躺下后,到房間清掃尿液又徑直回到沙發(fā)躺下。
“爸爸天天都是這樣,你也不管一下。”吳倩抹了一把眼淚說。
“怎么管,把他趕到大街上去流浪?”
“難道你打算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老婆?你還是不是男人?”
李銀海好像意識到自己做得不妥,猛地坐起來抱住吳倩說:“再堅持一段時間,等精準扶貧結(jié)束就好了。”吳倩想掙脫出來,李銀海抱得更緊了。吳倩的心又柔軟下來,他最怕李銀海的殺手锏。生活中,無論有多大委屈,只要李銀海抱抱她,所有怨氣便化為烏有。
“銀海,我每天晚飯后拉爸爸到小區(qū)散步,遇到他的人都說他有福氣。要是爸爸還清醒,他愿意享受這樣的幸福嗎?聽說開發(fā)區(qū)有家養(yǎng)老院,那里有很多老人可以說說話,比他一個人悶在家里強,你去問問,爸爸能不能進去住一段時間……”吳倩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李銀海已
經(jīng)睡著了。吸取之前家公進房間的教訓(xùn),吳倩一進房門就鎖了小鎖。
當夜深人靜,吳倩又聽到門鎖發(fā)來咔嗒咔嗒的聲響。這家伙終于開竅了,她想。她一躍而起打開房門,一個穿著壽衣,戴著壽帽,光著腳板的“僵尸”站在房門口。她嚇得大叫一聲:“??!”
聽到吳倩的尖叫,李銀海以為吳倩又是無事找事,半天才睡眼惺忪地走進來。卻看到吳倩癱軟在地,臉色煞白,嘴里念念有詞:“有鬼,家里有鬼?!?/p>
“哪里有鬼?”
“剛剛就站在房門口?!?/p>
李銀海不信,他把大門和房門全部打開,當找到陽臺時,他也嚇了一跳。一個穿著壽服的“僵尸”正站在陽臺上翻找什么。他躡手躡腳靠近“僵尸”,準備看個究竟時,“僵尸”說:“種點藥材治病?!崩钽y海定睛一看,原來是父親穿著百年后的壽衣在摳花缽里的泥巴。吳倩后來知道是家公穿錯了壽衣,但想起家公的樣子,還是心有余悸。她哭喪著臉說:“我實在受不了了,上半夜跑來我床前撒尿,下半夜又裝鬼嚇人,你再不想辦法把爸爸送走,我真要崩潰了?!?/p>
“送到哪里去?”
“新城區(qū)不是有個養(yǎng)老院嗎?”吳倩趁機說出送家公去養(yǎng)老院的想法。
“一個又一個表格,一個又一個檢查,我不是沒時間去嘛?!?/p>
“明天一早我也像你一樣走人,再也不管了。真是可憐媽,年輕時沒享過他的福,老來還要給他洗屎端尿?!崩钽y海生氣了,他說:“你就不怕也有老來的一天?”
吳倩很失望,都什么時候了,還說這種氣話??商炝烈院?,李銀海還是雷打不動要去村里工作,家公的衣食住行還得她來操心。記得上次到醫(yī)院檢查,楊斌就說過,腦萎縮不排除有遺傳的可能。家公比銀海大三十歲,再過三十年,銀海會不會是家公的翻版呢?這種想法在她心里一掠而過時,絕望之心比冬天還要凄涼,好像墜入萬丈深淵。
折騰大半夜,天蒙蒙亮時,吳倩稍微打了個盹又得起床做早餐了。
櫥柜還有一把雞蛋面,頭天炒有肉末,吳倩決定煮面條當早餐。剛燒開水,李銀海也起床了,他不說吃面,也不說不吃面,吳倩也懶得問。李銀海洗漱完畢,看到桌上只有兩碗面條,便一聲不吭地出了門。
看來李銀海是鐵心當甩手掌柜了,丟下這么大個累贅給她,沒有說一句暖心話也就罷了,離家連招呼都不打。吳倩禁不住怒火中燒,想追出去罵幾句,但還是強忍住了。因為李銀海還要開車往幾十公里的鄉(xiāng)下,為丈夫的安全考慮,她也應(yīng)該忍讓一下??墒?,這是一個多么不負責任的男人啊。工作是大事,難道照顧父親就是小事了?半個月來家一次,連最基本的夫妻生活都忽略。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現(xiàn)在頭腦清醒就是這個態(tài)度,等以后得腦萎縮了,第一個忘記的肯定是自己的老婆??隙ㄊ堑?!她又在心里堅定自己的想法。吳倩把最不好的結(jié)果都想了一遍,心里的怒火越燒越旺。
吃過早餐,吳倩覺得應(yīng)該給小勇訴訴苦,畢竟兒子平時都是跟她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叫他跟爸爸說說送爺爺去養(yǎng)老院的事情,爭取他的支持。沒想到小勇接電話后卻在那頭斬釘截鐵地說:“媽媽,假如你們老了,我媳婦叫我把你們送到養(yǎng)老院去,我也會發(fā)火的。”也許小勇是在安慰媽媽,但吳倩卻在心里“咯噔”一下。是啊,等我們老了,小勇和另一個女人是不是也會考慮這個問題?
家公吃過早餐又返回房間,像子宮里的胎兒一樣蜷縮起來躺在床上繼續(xù)睡覺。子宮的胎兒跟老人的蜷縮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胎兒在離開母體那一刻會伸展開來走向新生,而老人離開世界那刻卻會伸展開來走向死亡。就像婆婆那樣,以前佝僂著身板,躺在門板上時卻伸展得直挺挺的。衰老,死亡,在幾年前是吳倩不敢觸及的字眼。如今看到家公的衰老狀況,對于死亡,她已經(jīng)沒有恐懼感。她想,如果衰老,就像婆婆那樣毫無征兆地離開。像家公那樣糊涂地活著,遠比清醒地死亡殘酷一萬倍。盡管李銀?!班亍钡仃P(guān)門走了,也沒有說一句貼心話。如果哪天李銀海真走在前頭,她也不愿意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李銀海身體狀況讓人擔憂,單位集體體檢三次都有三高,還經(jīng)常有肢體麻木的現(xiàn)象。吳倩也有肢體麻木的狀況,只要熬夜就頭暈,第二天吃不香飯,體重卻在不斷飆升中。綜合這些癥狀來看,夫妻二人都在衰老的道路上踏步前行。
五月二號這一天,對于別人家來說,可能是在外旅游或者休息的日子,而吳倩卻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吃過晚飯,她早早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半夜,門外傳來“哐當”一聲,好像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打開門,一股煤氣味直撲鼻腔。只見家公倒在房門口,眼睛緊閉,一動不動。吳倩趕緊跑進廚房關(guān)了煤氣閥,打開所有的窗戶后,才跑過來扶家公。吳倩問道:“爸爸,你怎么了?”家公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問:“你家有飯吃嗎?我三天沒吃飯了?!币娂夜珱]生命危險,才扶他起來坐在沙發(fā)上。吳倩伸手到他褲襠一摸,脹鼓鼓的,又尿褲子了。大人和嬰兒的尿味不一樣,嬰兒吃的是母乳,大人吃的是油鹽醬醋五谷雜糧,騷味很重。吳倩用熱帕子給家公擦洗一下,麻利地把干凈的紙尿褲套在他雙腿之間,幫他扎好褲子。收拾完畢,吳倩想,麻煩了,家公知道打開煤氣閥,沒有人在家怎么辦?她再也不敢進房間休息,只好搬來被子躺在沙發(fā)上。一時間,她的睡意全無。剛才家公倒在廚房門口的那一幕又浮現(xiàn)在眼前:她從房間出來第一眼看到家公倒在地上的時候,幾乎癱軟了?,F(xiàn)在想來,當時并不是害怕家公死亡,而是害怕家公的死亡是由于自己疏于管理所致,李銀??隙〞肿锼?。唉,吳倩幾乎要發(fā)瘋了。天天洗屎洗尿,還費力不討好,萬一家公煤氣中毒而亡,自己良心一定受到譴責。莫非以后天天都要睡在沙發(fā)上守著他?這個想法在她腦海里一閃而過,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三天小長假很快就要結(jié)束,明天又得早出晚歸去三小開店。再等李銀海去養(yǎng)老院打聽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她決定打電話問問楊斌。接通后,吳倩一口氣把這段時間所受的委屈一股腦地倒出來。她說:“我想把家公送去養(yǎng)老院,可李銀海很忙,根本沒時間去問?!?/p>
楊斌說:“目前榕城有兩家養(yǎng)老院,一家是專門收容無兒無女的五保戶,是免費的,這一家你們沒資格進去。還有一家是收費的,聽說大都是離退休干部在里面居住,你可以去這家看看?!?/p>
“收費養(yǎng)老院在什么位置?”
“臥龍移民小區(qū)對面,我一個同學在那里當副院長,叫周萍,今天還是五一小長假,我先問她在不在,一會給你答復(fù)?”
“好啊,真是太謝謝了?!?/p>
吳倩嘴上滿是感激,但在心里也沒抱什么希望,因為家公是普通農(nóng)民,不是離退休干部。就這一點,他也不符合寄養(yǎng)條件。
“你婆婆死了?”
“是的,昨天死了,等上山后,一定要請幾個好朋友慶祝一下?!蓖醐倸g天喜地的把婆婆死的過程大致說了一遍。原來昨天吃過早飯后,一家人都出了門,丟下婆婆一個人在家。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從床上摔下來,面部著地,估計是無法呼吸憋死的。
吳倩聽得渾身打顫,同情地說:“一個人被活活憋死,太可憐了?!?/p>
沒想到王瓊卻說:“哪里哪里,比起長期臥床,整個下體都被子子孫孫看過通透,憋那一下也值得?!?/p>
“我們從現(xiàn)在開始也要注意身體,老來別像他們一樣。”吳倩說。
王瓊原本像波浪般蕩開的笑顏忽然變成一塊囧字臉:“怎么這樣說?”
“其實他們也不想變成那樣,但又無法把控自己的衰老和癡呆?!?/p>
“喲,喝過墨水的人說話就是不一樣。”
“這是人之常情,我們也有老來的一天?!?/p>
“我可不想那么長遠,如果現(xiàn)在就想這些問題,估計還沒到六十歲就會得腦萎縮的。如果老來真得腦萎縮,在患病初期我就跑到大橋上跳河而死?!蓖醐傉f完,對面恰好有人買東西叫她付款,她匆匆忙忙地走了,丟下一個肥胖的背影說:“記得后天過來幫忙啊?!?/p>
買菜回到小區(qū)門口時,天空開始下起毛毛細雨。吳倩拉著家公加快步伐,而家公卻仰望著天空站住了,一個騎自行車的年輕人從他們身旁呼嘯而過?,F(xiàn)在的人怎么能這樣,明明有自行車道,偏要走人行道。特別是老人和小孩走在人行道上,真是危險。
吳倩說:“爸爸,看什么呢?”家公沒有回答她。吳倩循著家公的目光望去,原來頭頂上一棵棵櫻花樹上,被雨水打濕的櫻花正毫無顧忌地怒放著,有無數(shù)的鳥兒在上面翻飛。下雨天,人們唯恐不及被雨水淋濕,而家公不怕,也不管腳下滑不滑,只顧仰頭看天上的花朵??磥?,不管是患病的老人,還是嘰嘰喳喳的鳥兒,都會被大自然蓬勃的生機所吸引。
按照慣例,每次李銀海回來是固定給家公洗澡的日子。這次因為李銀海剛進家就接到電話要去移民小區(qū)幫扶戶家看望一個重病老人,回來后吃過晚飯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就沒有洗成。今天要不要給家公洗個澡呢?吳倩看了看天,下雨了,有點涼。李銀海一號回來就說了,下個禮拜他們鄉(xiāng)鎮(zhèn)要進行驗收預(yù)演抽查,周末休假一天又取消了。如果今天不幫家公洗澡,就得等兩個禮拜,那么又是十幾天。吃過早飯,吳倩就把浴霸打開了,接了一盆熱水,才叫家公脫衣服褲子進澡盆。光溜溜的家公坐在澡盆里,似乎比以前還胖了一
些,肚子上有了三圈贅肉,手臂比以前更結(jié)實了,臉上也有了光澤。家公來榕城大半年,吳倩已經(jīng)完全習慣了,就像以前給小勇洗澡一樣,先在他頭上抹上洗發(fā)膏,用水龍頭清洗干凈了才在他背上和胸口上打沐浴露。然而,不論怎樣習慣,在洗到家公生殖器的時候,心里還是有抵觸情緒。她把洗澡巾丟給家公,想引導(dǎo)他自己搓一次,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家公不是拿著洗澡巾玩泡沫,就是用手去揪大腿內(nèi)側(cè)皺褶的皮。其實給他洗澡一個目的是除臭,更重要的一個目的是下體個人衛(wèi)生,以免造成并發(fā)癥癱瘓在床。吳倩只好把沐浴露擠在搓澡巾上,讓自己的手盡量不觸碰到家公的生殖器,使勁搓了幾把,然后打開淋浴花灑對著他一陣猛噴。
不知道是不是白天帶他去菜市逛了一圈走得有點累的緣故,洗澡過后的家公就呼呼睡過去了。吳倩不敢去房間睡覺,就搬來被子靠在沙發(fā)上。本來想喂一顆鎮(zhèn)靜劑給家公吃,但想到明天白天還得給他吃,就忍住了。東想西想,已經(jīng)疲倦至極,但翻來覆去又睡不著。她決定給李銀海打個電話,跟他說說開了鎮(zhèn)靜劑的事。
“老公,睡了嗎?”
“哪能睡下,剛從貧困戶家回到村委會?!?/p>
“吃過了嗎?”
“吃過了,早上煮的涼飯,我們幾個網(wǎng)格員就炒了一鍋蛋炒飯,你們呢?!?/p>
“我們也吃過了,今天給爸爸買了一只烤鴨,我給他剁成肉泥狀,早上他吃了半只,下午吃了半只,他吃完就睡下了。另外,今天我還抽時間去臥龍小區(qū)康養(yǎng)院看了,爸爸這種情況他們不會接收?!?/p>
“嗯?!?/p>
“就算爸爸頭腦清醒,還有自理能力,進入康養(yǎng)院,一個月也要好幾千塊費用,我們目前的收入根本負擔不起。”
“嗯?!?/p>
“醫(yī)生還說了,不是我們不想接收,是接收這樣的老人太麻煩了。失能老人一旦發(fā)生意外,家屬一鬧事,少則賠償幾萬,多則幾十萬,對民辦康養(yǎng)機構(gòu)來說,也許一輩子的辛苦就白費了,且會對康養(yǎng)機構(gòu)的聲譽造成負面影響,從而影響入住率,康養(yǎng)機構(gòu)得不償失。一旦哪家遇到這樣的老人,只能家庭某一成員作出犧牲。”
“哦?!?/p>
“康養(yǎng)院有一種鎮(zhèn)靜劑,但吃多了會縮短壽命?!?/p>
“嗯?!?/p>
“你只知道嗯、哦,難道早知道了?”
“是啊,這半年來,我也一直在打聽養(yǎng)老院的事,甚至連周邊縣市的養(yǎng)老院都委托同學朋友打聽過了,就目前來說,還沒有一家養(yǎng)老院能接收爸爸這種腦萎縮的老人?!?/p>
“你知道了為什么不跟我講?”
“跟你講有什么用?”
吳倩無話可說了。掛了電話,腦子卻一直回響著周萍那句話:“一旦哪家遇到這樣的老人,只能家庭某一成員作出犧牲?!眳琴患胰绻龀鰻奚亲罴讶诉x。她還想起昨晚在好友微信“看一看”瀏覽到一篇日志,大致意思是說一個老母親八十八歲了,老年癡呆長期臥病在床,眼瞎耳聾,沒有咀嚼功能,靠一根食管從脖子處往里面輸送流質(zhì)食物。老人背上經(jīng)常長褥瘡,有時候褥瘡還長出無數(shù)的小蛆蟲。醫(yī)生說她的消化系統(tǒng)沒有任何問題,只要一直輸入營養(yǎng),再活十年都沒問題。在文章的結(jié)尾,作者發(fā)表感嘆說,社會的進步和醫(yī)學的發(fā)達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真是讓人活不了也死不成。吳倩一想到那個人癱瘓在床的樣子,就暗暗慶幸,家公還能到處走動,又不用她喂飯,已經(jīng)相當滿足了。
睡到半夜,進房間看家公,他還處在熟睡中。吳倩睡覺認床,為了第二天有精神看店,決定回臥室躺一會。等鬧鈴響起后,吳倩起床做早餐,剛推開廚房門就愣住了。她發(fā)現(xiàn)所有的櫥柜門都開著,家公正蜷縮成一團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額頭全是汗水,旁邊還倒了一根凳子。吳倩嚇懵了,不知道家公打開櫥柜干嘛,但第一反應(yīng)就是去扶家公起來。倒在地上的家公遠比站著的家公有分量,根本抱不動?!鞍职?,爸爸,你怎么了?”吳倩一邊呼喊家公一邊再次用力扶他。家公睜開渾濁的眼睛,腦門立刻擰成一個大疙瘩,痛苦地叫了聲:“哎喲。”
吳倩用手撫摸家公的腦門,很燙,趕緊打電話給縣醫(yī)院。幸運的是,兩個醫(yī)生來得及時,十分鐘就到了。醫(yī)生到家后,馬上打開急救箱,掏出聽診器放進家公的胸口問吳倩:“剛摔倒的嗎?”
“我從房間出來就見他躺在這里了?!?/p>
醫(yī)生又撩開家公的衣擺,按壓他的肚子,家公突然大叫一聲:“哎喲,你想搞死我呀?!贬t(yī)生說:“肚子有大量氣體,怕是腸道有問題,趕快攤開擔架。”
“醫(yī)生,還有救嗎?你一定要救救他!”吳倩的聲音幾乎變調(diào)了,她此時故意提高嗓門的原因是以前在電視法制頻道看到過有“過失殺人”罪名一說,
萬一是誤吃放在櫥柜的鎮(zhèn)靜劑就麻煩了。吳倩突然覺得自己好悲哀,天天辛苦地照顧家公,到頭來反而落得個“殺人犯”的罪名。但當著醫(yī)生的面,吳倩又不敢去看櫥柜里的藥物到底是不是被家公吃掉了,只好跟著家公一起上了救護車。把家公送進急診室后,換了另一個更年輕的醫(yī)生接診。年輕醫(yī)生再一次掀開家公的衣服按壓一下,家公又像在家時一樣大叫一聲:“唉喲,你們想搞死我呀!”醫(yī)生爽朗地笑了笑說:“暫時沒生命危險,照一個CT才能確診。”而家公一進 CT室,見到那冰冷的機器就大叫起來:“救命呀,救命喲?!本退慵夜煌5胤纯箳暝?,在兩個病人家屬幫忙按壓下,醫(yī)生還是用繃帶把他綁在移動床上照了 CT。照完 CT,診斷結(jié)果是急性嵌頓疝,一節(jié)大腸掉進疝囊已經(jīng)打結(jié),導(dǎo)致大小便無法排除引起腹脹,必須馬上手術(shù),要不然會有生命危險。吳倩得知家公并不是因為誤食鎮(zhèn)靜劑后暗暗松了口氣,但轉(zhuǎn)而在直系親屬一欄簽字時,她又愣住了。里面的條條款款一大堆,反正就是醫(yī)院出什么醫(yī)療事故得家屬自己擔責的意思。顯然,等李銀海簽字已經(jīng)不可能。看著家公痛苦的樣子,她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趕快簽字。直到把家公送進手術(shù)室,她才有空哭著打電話通知李銀海。
“銀海,銀海,爸爸送進搶救室了?!?/p>
“別激動,慢慢講,爸爸怎么了?”
“爸爸得了嵌頓疝?!?/p>
“什么是嵌頓疝呀?”
“醫(yī)生說,疝有疝囊,是一個袋子樣的東西,壁很薄,由腹膜以及腹膜外脂肪構(gòu)成,腹腔內(nèi)的東西,比如大腸、小腸,大網(wǎng)膜,膀胱都有可能掉入疝囊,當疝內(nèi)容物不能納入腹腔的話,就是嵌頓疝 ......”
李銀海半天不說一句話,不說馬上回來,也不說不回來。吳倩掛了電話,突然有種草草收場的感覺。家公如果真在手術(shù)臺上醒不來,也算走完他的一生。轉(zhuǎn)而,吳倩又有點自責,怎么涉獵到死亡兩個字眼,自己還能如此淡定呢?是不是心腸太硬了點?醫(yī)生囑咐,家屬不能離開手術(shù)室門口,因為手術(shù)過程隨時要輸血。輸血不在醫(yī)保報銷范圍,得家屬掏錢現(xiàn)買。在手術(shù)室大門未打開前,吳倩只能坐在手術(shù)室門口東想西想,突然又想到昨天帶家公買菜回來時,在小區(qū)門口,家公竟然被美麗的櫻花所吸引。是不是人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的回光返照?肯定是這樣,她又這樣在心里堅定自己的想法。
等待五個小時零三十分鐘后,李銀海從鄉(xiāng)下趕到了醫(yī)院,一起來的還有兩個一同下村的網(wǎng)格員。這時候,家公在四個護士的簇擁下終于推出手術(shù)室。醫(yī)生說:“手術(shù)順利,趕快去買兩袋鹽巴來給病人壓傷口。”吳倩不明白為什么要用鹽巴壓傷口,想問問,但還是忍住了,迅速朝醫(yī)院的超市跑。買鹽巴回來,家公已經(jīng)安排在一間有兩鋪床位的病房里。盡管吳倩已經(jīng)做好各種心理準備,可是在醫(yī)院見到家公那一霎那,還是徹底崩潰了。家公臉色慘白,眼睛微閉,身上插滿各種監(jiān)控和輸液的管子,嘴唇微張。吳倩在病床前站立著,喉嚨仿佛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醫(yī)生離開時囑咐說:“你們做家屬的不能讓他睡著了,隔個十來分鐘要喚他一次?!眳琴秽培糯饝?yīng)著,小心翼翼地撫摸家公插了輸液管的右手,輕輕地喚了聲:“爸?!甭牭絽琴坏暮魡?,家公睜開眼睛用力地盯著她。就在一瞬間,他空洞而迷茫的眼神好像一下有了亮光,眼淚緩緩地流了下來。家公軟弱無力地說:“吳倩,你來了,哪個給銀海做飯吃?”站在一邊的李銀海驚呆了。他說:“爸爸的手術(shù)打的是全麻,從手術(shù)室出來我一直叫他,他不應(yīng)我,而是不停地說著胡話。你一叫他,他竟然認出了你,還說出這么有條理的話,真是神了?!苯酉聛砀衿娴氖?,吳倩坐下來后,家公還伸出左手來,撫摸吳倩的手,問她什么時候來的?吃飯了沒有?仿佛他只是睡了一覺醒來,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
站在一旁的兩個網(wǎng)格員同事禁不住說:“看來親人還是要生活在身邊才管火呀,你看,嫂子一來,伯父就清醒了?!崩钽y海開了幾小時的山路車,下午三點還要參加縣里第一書記宣誓大會,宣誓完畢還要趕回村里。吳倩讓他先回家洗漱一下,她在醫(yī)院看護家公。病房有兩張床,旁邊沒人住,吳倩恰好可以躺一下。經(jīng)歷一早上折騰,從生理到心里已經(jīng)疲倦至極。本來想瞇一下,但一閉上眼睛心里就發(fā)慌,只好睜眼看著點滴一滴滴地淌進家公的手臂。天黑時,輸液結(jié)束,拔掉針管,吳倩去樓下食堂吃晚飯,順便打了一碗乳鴿稀飯給家公。端到病床前,護士恰好進來量體溫。護士說:“手術(shù)后需要放屁了才能進食,估計得兩天以后才可以喝粥?!笨醇夜乜谠谳p微地起伏,眼睛微閉,默默放了稀飯,走到窗邊,打開窗戶,順便看看窗外的風景。家公的病房在外科大樓十二樓,樓下是停車場,高桿路燈亮晃晃的。只見一輛救護車的后門打開了,兩個醫(yī)生從車上抬出一副擔架,擔架上躺著一個人,急匆匆地奔向急診室。不遠處的內(nèi)科大樓門前,有一個用白色床單覆蓋的人,被一群人連拖帶拽塞進一輛面包車。這些人的身影都那么細小,仿佛一只只螞蟻。
榕城人民醫(yī)院號稱三甲醫(yī)院,可病房管理卻非常松散。護士只管聽鈴呼叫跑來換藥水,除此之外,所有照顧病人的細節(jié)都由家屬來完成。吳倩終于明白養(yǎng)兒防老的真正含義。如果現(xiàn)在的家公躺在病床上,沒有自己在床前端茶送飯,沒有人端屎端尿,沒有人幫他換洗衣服褲子,他將會是怎樣的凄涼境況?不知道家公是手術(shù)大量出血造成的神經(jīng)衰弱,還是在閻王那里跑一圈回來的緣故,曾經(jīng)天不怕地不怕的家公竟然像個孩子一樣,時時都要吳倩在身邊陪伴他,聽他嘮叨。一會他說這些護士一個二個都是江湖庸醫(yī),打針疼的要命,還不如他的草藥好得快。一會又說鼻子和胸部都要插上管子難受得要命,要伸手拔掉。一會他又說冷。等吳倩去街上買來一張薄毯,他又說太熱了。剛揭開薄毯,他又說想尿尿。吳倩只好把尿壺遞給他,但他渾身插滿管子,無法起身。吳倩只好幫他解開褲袋,在襠里扒拉半天才把滿是皺褶的皮囊塞進尿壺。接了半天,卻一滴尿也拉不出。放下尿壺,家公又嗚嗚地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但一會兒又尿了褲子。
四天后,醫(yī)生說要從搶救室轉(zhuǎn)移到普通病房。吳倩抬頭看門框上的字眼,才發(fā)現(xiàn)一直是住在搶救室里。新的病房也是兩鋪床,家公的病床靠近門邊??看白〉氖且晃荒懡Y(jié)石患者,七十多歲,正在觀察期,還沒開始做手術(shù)。負責陪護的是他的妻子,七十多歲,比吳倩的母親小一些,吳倩叫她姨娘。姨娘和吳倩都買了一張伸縮躺椅,晚上就把躺椅打開,在床前鋪成一張陪護床。一來二去,兩人很快熟悉了。姨娘問吳倩有幾兄妹?怎么天天都是一個人陪護老人家?吳倩說:“我有三兄妹,娘家在鄉(xiāng)下,父母前兩年就去世了,這是我家公?!币棠秭堑纱罅搜劬?,驚訝地說:“天吶,我以為你是他女兒,以前只是在電視上看過媳婦照顧公公的故事,沒想到今天親眼見到了,你這是修陰功,以后孩子會有福報的?!币棠镎f完去飲水機倒水喝,吳倩發(fā)現(xiàn)她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后來得知,姨娘也是榕城人,從小右腿就比左腿短一些,她和愛人是小學教師,生有一個兒子。兒子讀書厲害,從初中開始就到外面去讀了,現(xiàn)在在北京一家國企工作,孫子都上高中了。他們把兩老口接過去,但住了一段時間,不習慣,又回榕城來了。
四瓶點滴打完,又到吃中飯時間。吳倩打算到十字街的沙縣小吃買烏雞湯給家公喝,順便去銀行一趟,五月十五號,該繳納房租了。想到去銀行,突然想起前段時間學校領(lǐng)導(dǎo)說要漲房租。她打了個電話問王瓊,學校領(lǐng)導(dǎo)來店里問房租費了嗎?王瓊說:“來了,說房租要上漲百分之三十。”房租本來就貴,再加上這段時間沒有營業(yè),家公住院又花掉一筆醫(yī)藥費。吳倩恨不得馬上就去店里開門營業(yè),好盤出貨款上繳房租。但轉(zhuǎn)身看到家公孤苦伶仃地躺在病床上望著天花板發(fā)呆,她已經(jīng)顧不上小店了。畢竟,生意以后可以再做,而家公身邊離不開人。
手術(shù)十幾天,換做是年輕人,已經(jīng)可以出院了。而家公大小便失禁,穿了紙尿褲,囤積的尿液感染傷口,再加上年紀過大,傷口不但沒有愈合,還淌出黃紅色膿水。醫(yī)生建議不要穿褲子,更不要穿紙尿褲,就讓下體空著。不穿褲子的家公開始狂躁,需要吳倩不停地給他揉搓太陽穴和肩胛才安靜下來。最難熬的是夜晚,家公總是因為各種不舒服睡不著,一會喊回家,一會喊口渴,一會喊尿尿,一會兒朝里面睡著不舒服,一會兒又要臉朝窗戶。剛瞇過去半小時,又說要尿尿,等吳倩把尿壺放在胯下,他又說尿不出,一旦把尿壺拿開,他又尿了床。最煩躁的是二十天以后,他夜晚基本不睡覺,要在走廊不停地走動。吳倩只好用一張床單把他下體圍住,牽著他在過道行走。當看到走廊上醒目的字,他總會停下腳步念道:“請勿隨地吐痰”,然后“呸”一口痰就吐在地上,吳倩趕緊用預(yù)備好的紙揩掉。一到早上輸液,他就伸手去拔針管,好幾次都把針管弄斷了,弄得手腕、床單上全是血。吳倩必須緊緊盯著吊瓶和他的手。這種時時刻刻都被需要被照顧的老人,讓吳倩幾乎喘不過氣來。
一天早上,王瓊打來電話,問吳倩什么時候去開店,學校領(lǐng)導(dǎo)來問了,這么久都不開門,是不是不想做了?
吳倩說:“我來開店,家公怎么辦?”
王瓊說:“不可以請個護工嗎?”
吳倩掐指一算,還有幾十件牛奶和糖果馬上要到保質(zhì)期,小店關(guān)門已經(jīng)二十八天了,這是關(guān)門最久的一次。沒有收入不說,學校領(lǐng)導(dǎo)也不會答應(yīng)的,肯定要另外招租。”吳倩撥通熬村楊志的電話,說他路子寬,認識農(nóng)村人多,想請一個護工來榕城管護家公,叫他幫忙物色一個。
“想請男的還是女的?”
“當然請男的,女的也不愿意來照顧一個大男人?!?/p>
“多少錢一個月?”
“三千,包吃住?!?/p>
“一個月休幾天假?”
“哪能休假,我忙守店,銀海駐村,當然是天天照顧?!?/p>
“你不會開玩笑吧?三千塊錢想請一個脫產(chǎn)男護工,你以為是十年前呢。我有一個朋友在榕城,他父親沒病沒痛的,平時就是帶出去散散步,在家說說話,包吃包住三千元,還外搭一條香煙和三百塊早餐錢。像你們家這種情況,沒得四千估計請不了?!?/p>
吳倩一驚,脫口而出:“四千塊錢,不如我自己伺候?!?/p>
楊志說:“你看,搞生意的人就是會算計,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再說了,我叔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來的人肯定要年輕力壯的,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估計干不長這個?!眳琴缓鋈桓杏X一陣難過。是啊,我當兒媳的都難伺候他老人家,沒親沒故的又身強力壯的男人怎么受得了他整日臭氣熏天?吳倩說:“算了,我明天就把小店盤出去?!睊炝穗娫?,家公突然一陣猛烈咳嗽,好一陣沒緩過氣來。吳倩趕緊給家公捶背,按摩,并用頭向他靠近,輕聲地說:“爸爸,你安心養(yǎng)病,等你好起來,我?guī)闳ケ本┥虾B糜??!甭犝f去北京上海,家公的臉上稍微開心一些后又沉下來說:“去北京上海得花不少錢吧?”吳倩說:“不怕,你兒子是第一書記,莫說去北京上海,就是去美國韓國都有錢?!甭犝f兒子是第一書記,家公的臉上終于有了燦爛的笑容。
轉(zhuǎn)眼一個半月過去了,同病房的人來了又走,已經(jīng)走了好幾撥,家公喊回家的頻率也越來越高。飯前喊回屋,飯后又喊要回家。醫(yī)生看見后說:“嵌頓疝說白了就是個小手術(shù),只要回家經(jīng)常走動,不要再讓尿液浸濕傷口,增進血液循環(huán),傷口會慢慢愈合的,沒必要天天在醫(yī)院輸液。”
聽了醫(yī)生的話,辦了出院手續(xù)。為了讓家公多走動,吳倩決定拉著家公的手走路回家。天天在醫(yī)院守著家公,家里的衛(wèi)生讓人堪憂,一進家就很難出門。明天就是周六了,銀海有一天假期,如果明天他還說要走訪貧困戶,也不幫忙照看一天家公,就跟他離婚。這樣想著,進了家,吳倩先給家公洗澡,洗完澡才開始打掃衛(wèi)生?;氐郊业募夜珶o比興奮,這個房間走走,那個房間看看,過后又無比焦慮地拉著吳倩的衣角悄悄說:“你身上帶錢嗎?一會在他家吃飯我沒錢付呢?”吳倩說:“我有,一會幫你付款啊。”家公說:“謝謝你,等我崽來了還你啊?!眳琴桓胶椭f:“好啊?!奔夜懞玫匚⑽⒁恍?。在那天真無邪孩子般的笑容面前,吳倩也忍不住笑了。那天陽光正好,吳倩決定把家公床上的被褥全搬到樓頂暴曬,一個月不在家住了,有股霉味。在第二次提著洗好的床單上樓頂晾曬時,她把家公一起拉上樓頂。曬好床單后,吳倩指著旁邊墊被上一圈圈黃色的尿漬說:“爸爸,你知道是誰干的好事嗎?”家公說:“你怎么問這么難的問題?!眳琴蛔约憾加X得這問題充滿了刁難,而家公卻仿佛記起什么一般默默地望著墊被,突然沒了笑容。
第二天,李銀海到家,家公就吵著要回熬村。李銀海說:“這里就是你的家呀?!奔夜f:“這里不是我家,我家在熬村?!崩钽y海說:“今天黑了,明天再送你去好嗎?”家公忙不迭地說:“好啊好啊,我老婆在家煮飯等我了,我要回家吃飯?!?/p>
吃過晚飯,家公早早地睡下了。吳倩和李銀海在睡覺之前一起進房間看家公。打開燈,發(fā)現(xiàn)家公正側(cè)著身子半夢半醒地握著拳頭屏息用力。吳倩立馬從床底拿過插入式便盆,在大便即將掉在床單瞬間接住了。不知道是不是經(jīng)常給他吃蔬菜水果起了作用,拉出的排泄物竟然干干的,沒有粘在屁股上。家公迷迷糊糊地拉完后,又睡了。
家公一夜沒走動,這是他到榕城以來睡得最安靜的一個夜晚,吳倩也睡得踏實。醒來后,吳倩照例到家公的房間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他還在熟睡,不忍心打擾他,決定把各個房間的地板再拖一遍。拖地結(jié)束,吳倩打開電視播放流行音樂,好久沒心情聽歌了,難得家公這么安靜,好好放松一下。坐下后,突然又感覺客廳還有異味,于是站起來用空氣清新劑把屋子都噴了一遍,確認沒有異味了才快活地進廚房做早餐。
“我老婆是世界上最孝順的兒媳婦?!崩钽y海對吳倩伸出了大拇指。吳倩也充滿信心,小店已經(jīng)轉(zhuǎn)讓出去,以后就在家做個全職媳婦,好好照顧家公。為了慶祝家公的瞌睡自然顛倒過來,吳倩還特意做了一個蒸芙蓉蛋,端上桌子以后,才叫李銀海叫家公起床。
“爸爸,爸爸,咱們起床吧。爸爸,爸爸,該吃早餐了?!甭牭嚼钽y海叫了幾聲爸爸,還是沒有動靜,吳倩說:“搓一張熱帕子給爸爸敷一下臉就醒了?!崩钽y海卻沉默了半晌說:“吳倩,趕快來一下,爸爸不對勁?!眳琴粊G下鍋鏟就跑進房間,無論她怎么叫喚,家公仍舊閉著眼睛,一臉慈祥,雙手放在被子外。臉色看上去有點慘白,好像比以前更長了。吳倩摸了摸他的手臂,一股寒涼襲到肩胛骨,又用兩個指頭放在鼻子前試探一下,禁不住大聲喊起來:“??!爸爸走了?!?/p>
李銀海呆住了,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而吳倩卻出奇的冷靜。在穿上壽衣之前,吳倩決定先給家公剃頭、洗澡。在剃頭時,吳倩吩咐李銀海,馬上給爸爸洗澡。李銀海問了一個幼稚的問題,是去衛(wèi)生間洗還是在房間洗?吳倩覺得這種時候發(fā)火不對,就把剃刀遞給李銀海,自己到衛(wèi)生間接來一盆水。在李銀海幫家公剃頭的時候,吳倩把家公的身體擦了一遍。在穿壽褲之前,拆開一條紙尿褲套上去。
李銀海說:“還穿這個?”
吳倩說:“穿上保險,萬一到了那邊,整天臭氣哄哄的,沒人跟他作伴,他會孤獨的。”
李銀海說:“如果爸爸活到明年就好了,那樣就有時間帶他去北京上海一趟,這是他今生最大的愿望?!眳琴桓杏X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李銀海,只好把白色冷被罩在家公身上。不久,殯儀館的車來了,吳倩才發(fā)現(xiàn)李銀海和自己都忘了哭。在抬家公下樓時,來人問,家屬還有什么需要放進棺材的?吳倩才記起,家公睡眠不好,應(yīng)該給他放幾粒鎮(zhèn)靜劑的。她到櫥柜去翻找,不見。又到梳妝抽屜翻找,還是不見。最后卻在家公的枕頭下找到那個裝鎮(zhèn)靜劑的空瓶。就在那一刻,吳倩的淚水奪眶而出。良久,她才意識到自己哭了。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