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獎作家蒂姆·溫頓的多元身份觀解析

王福祿

[摘 要] 蒂姆·溫頓憑借作品兼具“文學性”和“澳大利亞性”，四度榮獲澳大利亞最高文學獎——邁爾斯·富蘭克林獎。從作者的角度看，溫頓并非傳統(tǒng)意義拘泥地方書寫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而是表現(xiàn)出多元文化主義背景下澳大利亞人身份的重構與流散，流露出其后結構主義的創(chuàng)作理念。本文結合溫頓的個人生平與作品，從性別、階級和民族三個角度分析他的身份觀，有助于理解其創(chuàng)作主題以及作品中的文化寓意，從中也可管窺邁獎在新時代語境下的話語張力。

[關鍵詞] 蒂姆·溫頓;身份觀;性別;階級;民族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志碼]A

根據(jù)邁爾斯·富蘭克林（Miles Franklin）遺志創(chuàng)辦的澳大利亞最高文學獎——邁爾斯·富蘭克林文學獎，自1957年設立至今已走過63年的歷程，盡管圍繞著獲獎作品存在種種爭議，但其評價標準一直沒有違背富蘭克林的初衷：該獎只“授予最具文學價值、同時必須呈現(xiàn)任何時期澳大利亞人生活”[1]9的文學作品。自1995年“德米登科事件”以來，圍繞文學的標準是什么、何為澳大利亞文學、以及如何在評獎中兼顧“文學性”和“澳大利亞性”在輿論中引起廣泛爭議，并一度讓該獎項和評委置于尷尬的境地。蒂姆·溫頓的獲獎逐漸平息了人們對邁獎的疑慮，曾做過邁獎評審的哈里·赫賽爾廷（Harry Heseltine）就指出，“在過去二十年中，我們發(fā)現(xiàn)將最高文學價值和澳大利亞性完美結合的是不太知名的年輕作家，比如湯姆·弗拉德（Tom Flood）和蒂姆·溫頓（Tim Winton）”[1]85。

蒂姆·溫頓曾四次獲得邁爾斯·富蘭克林獎，他的作品背景主要以其家鄉(xiāng)西澳大利亞珀斯為原型而虛構的小鎮(zhèn)，致力于表現(xiàn)當?shù)厝说纳畎賾B(tài)和精神世界，由此被冠以地方作家和民族作家的頭銜。然而，溫頓絕非拘泥地方書寫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的作品不僅體現(xiàn)出澳大利亞性，還表現(xiàn)多元文化主義背景下個體身份的錯位和流散，流露出其后結構主義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身份觀。縱覽溫頓三十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可以發(fā)現(xiàn)他在主題上致力于表現(xiàn)澳大利亞人的生活，在技巧上融叢林現(xiàn)實主義與后現(xiàn)代敘事技巧，反映在身份方面，具體體現(xiàn)為性別氣質的顛覆、階級身份的流動以及民族身份的拆解與重構。這種對澳大利亞人身份的去中心化書寫一方面表現(xiàn)出溫頓創(chuàng)作技巧的成熟，同時也展現(xiàn)了他在時代轉型時期對澳大利亞人身份的反思與重構，拓展了“澳大利亞性”的文化寓意。本文結合溫頓個人生平和作品，從性別、階級、民族三個角度解讀他的身份觀，有助于理解其創(chuàng)作主題，從中也可管窺邁獎在新時代語境下的話語張力。

一、“母權制”家庭：性別身份的顛覆

作家創(chuàng)作與其童年經歷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一定意義上，一切作品都是作家某種形式的自傳。澳大利亞作家蒂姆·溫頓可以說是自傳式書寫的代表，無論是其虛構還是非虛構作品，都有著強烈的自傳痕跡。溫頓于1960年出生在西澳大利亞珀斯市一個叫卡林尤普的小鎮(zhèn)，他的父親是名警察，母親是名電話接線員。與傳統(tǒng)父權制家庭不同，在溫頓家中，女性才是一家之主，她們是“組織者、領導者、戰(zhàn)略家、督促者……因為在你的家里，你所要注視的唯一群體是你的祖母和母親……她們知道威嚴在哪兒。她們就像是將軍，而我們只是她們手下的步兵而已”[2]。批評家邁克爾·麥克吉爾（Michael McGirr）在《蒂姆·溫頓：作家及其作品》（Tim Winton：The Writer and His Work）中，引用了溫頓寫給海倫·加納（Helen Garner）關于他先輩的評論，“我的父親來自一個有著‘漫長口述傳統(tǒng)的家庭，那意味著他們廢話連篇。失敗的農民，失敗的警察，失敗的商人。女性經營著家庭。堅強的女性。我的祖母知道所有的故事”[3]325?！澳笝嘀啤钡募彝ソo予溫頓一種存在的邊緣感，塑造了他對兩性有別于傳統(tǒng)父權家庭的認識。在這種環(huán)境長期熏陶下，男性的邊緣存在潛移默化為溫頓的性別意識。

在家中，祖母和母親的家庭中心地位塑造了溫頓對女性的崇敬。在他筆下，女性積極主動、勇敢堅強，展現(xiàn)出傳統(tǒng)意義上的男性氣質，《淺灘》中的昆尼，《云街》（Cloudstreet）中的奧瑞爾，《藍背魚》（Blueback）中的朵拉，《土樂》（The Riders）中的喬吉，《呼吸》中的伊娃，無論從身體、性格還是行為來看，都顛覆了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女性“屋子里的天使”的形象。在澳大利亞的歷史文化語境下，溫頓筆下的女性可以追溯至十九世紀八九十年代民族主義作家筆下的叢林女性人物，同時又與他成長和創(chuàng)作時代的女性主義社會文化運動相呼應，展現(xiàn)出新時代女性追求個性、獨立和自由的精神。相比而言，溫頓刻畫的男性人物老實巴交、顧家體貼、敏感脆弱，喜歡閱讀和自然，具有傳統(tǒng)女性的直覺特點和通靈能力。伊麗莎白·蓋伊（Elizabeth Guy）就指出，“溫頓關心家庭和社區(qū)的重要性，但凡有家的地方就有女性氣質，女性氣質對他的現(xiàn)實感知是極其重要的”[4]31。溫頓作品中男性人物的女性氣質化可以從其父親身上尋到原型。成年后的溫頓回憶道，“我父親是個性格溫和的人，他平時做些熨燙衣服、洗衣服之類的家務，以過去澳大利亞人的標準，我覺得這不太具有男子氣概”[5]68。成長中的溫頓沒有強烈的“俄狄浦斯情節(jié)”，而是對包括父親在內的邊緣男性表達了同情?！拔胰匀挥浀梦业谝淮慰匆姼赣H哭泣的情景……我有些滿足感，因為我意識到他不過是普通人，因為這件事我更愛他了”[5]68。父親哭泣這一幕在溫頓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幾乎貫穿了他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通過表現(xiàn)男性的脆弱感，溫頓從人性的角度再現(xiàn)了男性與生俱來的感性一面，解構了澳大利亞叢林文學傳統(tǒng)中的硬漢式男性形象，顛覆了人們“男強女弱”的刻板思維和固化印象。

此外，對男性形象的顛覆還表現(xiàn)為父親家庭功能的喪失。溫頓五歲那年，他騎摩托車的父親被一個酒駕司機連人帶車撞穿了工廠墻壁。在“浩劫：生命中的意外事故”（Havoc： A Life in Accidents）一文中溫頓寫道，“他經受嚴重的腦震蕩，肋骨破碎，心肺衰竭，當醫(yī)護人員發(fā)現(xiàn)他時他正在窒息并瀕臨死亡”[6]38。父親的車禍對溫頓一家可謂晴天霹靂，那時，溫頓還有兩個分別為五歲和三歲大的弟弟，以及一個只有六個月大的妹妹，母親不僅要照顧幾個年幼的孩子，還要料理臥病在床的溫頓父親。車禍后很長一段時間，溫頓父親失去了自理能力。在溫頓看來，父親在家中的地位更加邊緣了，這種邊緣不僅表現(xiàn)為話語的沉默，更是父親角色及存在感的缺失。父親缺席在溫頓作品中屢見不鮮，《天眼》（That Eye，the Sky）中主人公奧特遭受車禍的父親可以說是溫頓父親經歷的寫照。此外，短篇小說《我父親的手斧》中因公出差的警察父親，《委員會》（Commission）中因無法面對現(xiàn)實而逃離家庭的父親，《藍背魚》中主人公阿貝爾被虎鯊襲擊而死的父親，《土樂》中盧瑟死于礦難的父親，《鷹巢》中因吸毒置兒子凱不顧的父親，《牧羊人的小屋》中在修車期間被意外砸死的杰克西·克萊克頓的父親，無不揭示出父親缺席對成長階段的兒童及其家庭的影響。溫頓作品中的父親形象多變復雜，其中既有冷漠無情的家暴父親，也有溫柔細心的慈父，展現(xiàn)出了男性及男性氣質的多樣性。

對男性形象的顛覆還表現(xiàn)為父親的可替代性。溫頓父親在車禍療養(yǎng)期間，母親苦于他體格健壯，難以幫他洗澡更衣。當她為此痛苦之際，一位陌生的基督徒主動前來提供幫助，他照顧溫頓父親的日常起居，直至其康復，這件事后，溫頓一家人開始信仰基督教?；酵降纳婆e對溫頓的觸動很大，令他意識到父親在家庭的角色并非不可取代，其他男性與他有著相似的能力。牧師對溫頓父親的替代性，用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術語來說，其實就是男性氣質的“表演性”（performability），展現(xiàn)了男性身份的社會建構過程。在溫頓作品中，取代父親的男性多以中老年人或牧師的形象出現(xiàn)，比如《露天游水者》（An Open Swimmer）中杰拉·尼爾薩姆在宿營期間偶遇的離群索居的老人，《天眼》中主動照顧莫頓·弗萊克父親的牧師瓦伯頓，《淺灘》中引導克里·夫庫克森讀捕鯨日志的昆尼祖父，《牧羊人的小屋》中杰克西·克萊克頓在穿越西部荒漠偶遇的老牧師費坦，他們扮演著主人公的父親或精神導師的角色。有趣的是，這些老人的身份神秘復雜，他們內心通常隱藏著難以啟齒的秘密，糾結于記憶的創(chuàng)傷難以自拔，自我放逐（或被放逐）在人跡罕至的海邊或荒野。他們偶爾引用《圣經》里的引文和訓示，不時說一些常人難以理解的瘋言瘋語，令他們的身份撲朔迷離，人物表現(xiàn)地更加富有張力。

溫頓筆下的怪誕男性人物在澳大利亞文學作品中并不鮮見，可以從其崇拜的前輩作家倫道夫·斯托（Randolph Stow）和帕特里克·懷特（Patrick White）的作品中尋到影子，他們的孤獨與瘋癲讓人回想起“澳大利亞民族主義文學之父”亨利·勞森（Henry Lawson）筆下的叢林人形象，他們對過去的糾結則讓人聯(lián)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Crime and Punishment）。值得一提的是，溫頓作品中的老人雖然給予身處成長困境的主人公一些建議，但并沒有令他們擺脫精神危機，“而是需要他們在成長過程中自己來解決”[7]389，《露天游水者》《天眼》《大世界》（Big World）《呼吸》等作品從不同角度展現(xiàn)了男性主體身份的去結構化過程。通過置換男女兩性氣質、展現(xiàn)男性身份的可替代性，溫頓消解了傳統(tǒng)意義上父親在家庭以及子女教育的中心地位，展現(xiàn)出性別身份及氣質建構的動態(tài)化過程，讀者從中可以管窺溫頓的后結構主義性別身份觀。

二、從藍領到作家：階級身份的流動

溫頓四十五歲生日那年，一位建筑師的兒子贈送他一件藍領襯衫，溫頓對此愛不釋手。這件事后來被他寫到文章《階級這個詞的用法》（Using the C-word）。一件普通的藍領襯衫沒有多少價值，但對溫頓而言充滿著豐富的寓意，它象征著讀者對其藍領作家身份的認同。溫頓被譽為澳大利亞的“活寶”（Living Treasure），其作品暢銷不衰，深受讀者喜愛。他的小說主要以工人階級的方言、不規(guī)則語法和日常對話展現(xiàn)出當?shù)厝说钠椒采?，容易引起普通澳大利亞人的共鳴。作為一名“階級旅行者”（class traveller），溫頓雖然從藍領階級轉變成職業(yè)作家，但沒有忘記自己的出身，始終站在工人階級的立場上為他們代言。琳·麥克雷登在“流動的精英和聯(lián)結的羞恥：溫頓和階級身份”（Liquid Elites and Bonded Shame：Winton and Class Identity）中指出，“溫頓的詩學具有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他的作品嘗試表現(xiàn)工人階級的語言和他們身份的主體性”[8]95。有趣的是，澳大利亞批評家大衛(wèi)·卡特（David Carter）做過的調查顯示，溫頓在澳大利亞更受中產階級的喜歡（1），部分原因是這些受眾群體在溫頓的作品中找到了童年生活的印記，無形中揭示了過去幾十年中澳大利亞社會階層的變化：即原來藍領階級如今變成了中產階級。

溫頓從藍領之子向作家轉變，得益于成長的時代和澳大利亞的政策因素。在他讀大學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正值惠特拉姆執(zhí)政，他在階級問題上取得突破，1974年取消了大學學費，這讓像溫頓這樣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獲得了高等教育的機會。溫頓后來感慨道，“倘若惠特拉姆1974年沒有取消大學學費，我懷疑自己能否支付得起四年的開銷”[6]227。當時，溫頓就讀于西澳大利亞技術學院（現(xiàn)改名為科廷大學），在這里，他初次接觸到那些上過私立中學的同齡人，明顯感受到人與人之間階級的差異，無意中也喚醒了他童年生活的記憶。溫頓成長的珀斯郊區(qū)是工人階級的聚居地，這里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背景和素材來源?？v覽溫頓三十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對工人階級的書寫呈現(xiàn)出兩種模式：一種是對這種平庸生活感到厭倦和難以忍受，為擺脫單調重復的生活，主人公通常選擇主動或被動的逃離，借助旅行、冒險等方式來擺脫精神危機并尋找身份和歸屬。在經歷一番痛苦的追尋過后，他們常常以失敗告終，最后回歸故地，重復著父輩們的生活，《大世界》《云街》《呼吸》等作品基本遵循著這種敘事結構;另一種是對城市化進程中郊區(qū)的消失流露出失落感，具體表現(xiàn)為對曾經居住過的社區(qū)及生活方式的懷戀，以及對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的哀嘆。小說主人公或置身國外，抑或身居外地，借現(xiàn)實生活的痛苦來凸顯出過去生活的美好，以此贊頌澳大利亞平民安逸的生活以及他們勤勞、堅韌和誠實的品格，《騎手》《藍背魚》《我父親的手斧》《重力》（Gravity）《圈數(shù)》（Laps）《跪者的尊嚴》（On her Knees）等作品流露出溫頓對工人階級生活的認同。

出于對貧富差距的敏感，溫頓意識到社會繁榮的表象不能掩蓋階級差異的事實。他發(fā)現(xiàn)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澳大利亞政府通過一系列經濟改革提升了居民的收入水平，促進了階級之間的流動，但是階級差異依然是一種“生活的事實”[6]225，“從未從文化意識中消失”[6]229，政治家鼓吹的澳大利亞已經是“無階級社會”或者說階級矛盾已經解決不過是“國家繁榮和右翼意識形態(tài)的勝利”[6]231。溫頓揭示了過去二十年來澳大利亞的貧富差距是自二戰(zhàn)后最為嚴峻的時期，但是有關階級差異的表述在公共話語中被抹除。與此同時，隨著中產階級的不斷發(fā)展壯大，對社會福利的聲索呼聲越來越高，社會分配又出現(xiàn)了新的不公平，霍華德執(zhí)政時期，國家資金雖然及時分配，“但很大程度上是以犧牲窮人、病人以及失業(yè)人員的利益為代價的”[6]229。溫頓以充滿同情的口吻書寫社會底層人及其生活，并犀利地批判了貪婪的資本家、開發(fā)商和政客。在其首部獲得邁獎的小說《淺灘》中，溫頓以漫畫式的手法勾勒出地產商德斯·普斯特林（Des Pustling）自私貪婪、庸俗愚蠢的形象，通過追溯其家族骯臟的發(fā)家史，揭示了商人為了獲取經濟利益和政治權力而不擇手段的一面。中篇小說《藍背魚》呈現(xiàn)了不為金錢和威脅所動的偉大母親朵拉，從側面展現(xiàn)了旅游開發(fā)商為了經濟利益不惜破壞環(huán)境、欺凌弱勢群體、賄賂并勾結政府官員，進而導致生態(tài)的惡化和社會正義的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