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落西門
《舌尖上的中國》總導演陳曉卿說過:“一座城市,最吸引我的,從來不是歷史名勝或者商業(yè)中心,而是菜市場?!?/p>
作為節(jié)目死忠粉的我,就這樣與菜市場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友誼,產生出這樣的畫面:每個周末,日上三竿時分醒來,然后趿拉著拖鞋去附近的菜市場買菜。
一個賣菜的大爺在菜攤前旁若無人地高談闊論:“這個天氣該吃白蘿卜了??!什么節(jié)氣就該吃什么,這樣才不容易得病。年輕人,你瞅瞅這白蘿卜多水靈!”然后就把一個帶著新鮮泥土的大白胖蘿卜拿到我鼻子底下。
我連忙點頭稱是,正所謂不時不食,心想這位大爺?shù)母咭姼鬃铀先思胰绯鲆晦H別無二致??鬃诱f過,不時不食??鬃舆€說,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您要不要再來包甜面醬蘸著吃?”
大爺打量我,滿意地撫摸蘿卜,又感慨道:“你們年輕人吶,就是不愛做飯。外面飯館哪有自己做的香?還干凈!”
我暗自腹誹,孟子說過,君子遠庖廚。再者,您是不知道我前舍友油鍋失火殃及帶魚,以及我前前舍友不是切破手指就是燙傷眼皮,導致我對當代年輕人的廚藝產生了深刻的懷疑。
菜市場沾染了濃濃的人間煙火氣,生活在這里被剝開光鮮亮麗的外衣,露出柴米油鹽奔波勞碌的本來質地。這里不同于包裝整齊賣相精致的超市,也不同于接軌國際中西合璧的某馬生鮮,這里市井又接地氣,甚至簡陋庸俗到讓小資文藝高端精英人士所不齒。
這里從產品的賣相到攤主的形象都不加修飾,沒有任何刻意的包裝和違心的討好,也沒有人在意你睡眼惺忪頭發(fā)凌亂,衣冠不整內褲外穿,你只需大搖大擺橫行霸道,自帶我即絕對正確、本宮今天要掃蕩菜市場的氣勢就好。
且看那胖乎的番茄,碧綠的青椒,頂花帶刺的黃瓜和沾著露水的茼蒿。石榴半遮半掩,秋梨香嬌玉嫩,葡萄粒粒珠圓玉潤,冬棗個個長勢喜人。在遠離自然的日子里,你可以想象它們是怎樣吮吸雨露沐浴陽光,怎樣抽枝拔節(jié)茁壯生長,怎樣開花結果成熟綻放。
在這個不浪漫的場所,有著最為平凡的可愛。走進菜市場,生活如同按下了慢放鍵,可以沉下心來細嗅它的氣息,夾雜了清晨5點的露水和泥土,當年的茶陳年的酒,秘制臘肉古法香油,匯集成108種復雜的前調中調,在每一次吐故納新中氤氳出蕩氣回腸的味道。
奮斗了20多年,我終于實現(xiàn)了菜市場財務自由,基本不用看菜價,就能隨便擼起袖子加油挑。荷包的購買力好似每月1號新到的流量一樣充裕,兒時耳濡目染的砍價抹零套路也已無用武之地,只有在買肉時會偶爾糾結一下,比如臀尖和里脊之間的口感差異究竟值不值得每斤多掏6塊7,思考時間之漫長足以讓肉攤老板主動讓步。
老人是菜市場的絕對主力,掌控著菜市場的話語權。他們拉著小車牽著狗,隔著菜攤問候好姐妹的二舅,還不忘逗弄一下鄰里家的小朋友。他們大多穿著樸素生活簡單,清晨做操打拳,上午逛菜市場,下午去合唱團,晚上跳廣場舞。不想做飯了就去慶豐來二兩包子,一碗炒肝,然后去隔壁稻香村稱半斤桂花缸爐,日子過得波瀾不驚悠然閑適。
在菜市場,這個充斥著小販高昂叫賣聲、此起彼伏的討價還價聲、各種嘈雜聲音的市井之地,有著當?shù)厝松钭钫鎸嵉哪?。它就像一座城市的窗口,不寬敞、小小的一格,卻讓人從中窺看到這座城市的勃勃生機,讓你瞬間融入其中,了解這里的方言、飲食文化、生活方式,迅速成為一個“當?shù)厝恕薄?/p>
如果把一座城比作一個人,那恢宏的廣場就是外衣,莊重、華麗、美觀;而散落在城市角落里的菜市場則是內衣,藏而不露蘊藏著城市的小秘密。
就像仗劍走天涯的古龍曾說過的,“一個人如果走投無路,心一窄想尋短見,就放他去菜市場”。想來菜市場里的五光十色和人生百態(tài),能讓最心如死灰的劍客重新萌發(fā)對生活的熱愛。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張愛玲寫過,“看不到田園里的茄子,到菜場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復雜的、油潤的紫色;新綠的豌豆,熱艷的辣椒,金黃的面筋,像太陽里的肥皂泡?!?/p>
如果不當作家會是個好廚子的汪曾祺也對菜市場推崇備至:“到了一個新地方,有人愛逛百貨公司,有人愛逛書店,我寧可去逛逛菜市??纯瓷u活鴨、新鮮水靈的瓜菜、彤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p>
在諸多留在老家的父母眼里,菜市場更是必不可少,因為遠在他鄉(xiāng)奮斗的孩子,天天叫外賣等同于慢性自殺,頓頓吃食堂約等于窮困潦倒,經常下館子相當于放棄治療。唯有自己買菜做飯,才是熱愛生活要求上進的集中體現(xiàn),才能讓父母牽掛的心放進肚子里。
小的時候不懂,十分不喜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擠來擠去,聽著媽媽為一毛兩毛打口水戰(zhàn),如今越發(fā)喜歡這種真實的煙火氣,反而在這里感受到了更多的生之樂趣。
凱旋而歸時,我一手舉著兩棵蔥一把芹菜,一手提著土豆青筍胡蘿卜,一道甜酸西紅柿片配農家土雞蛋碎粒的菜譜已經在腦海中成形,再佐以特選松花蛋燴豬后臀尖配泰國水晶香稻濃湯,就是對今天的最好致敬。